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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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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过来,可是我不愿意睁开眼睛。因为我知道她已经走了,天又亮了。我如果此刻睁开眼睛,我便不能再像个小孩一样躲在缅怀里,不能再好好地和她呆会儿。我多想再和她呆会儿,我知道她现在还没有走远。在附近,在周围,在我这里。
小沐,我想到一些从前的事情。我想到初见你的样子。你有着苍紫色脸颊和杏核一般的大眼睛,穿一件像面口袋那样大而松懈的连身裙。你站在我们幼儿园活动室的门口,靠着门,规矩得一动不动。……你只是喜欢看着我,你后来和我说,你是多么喜欢看着我呵。 我不懂得你的来意——我是说,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来到我的生活里,我并不知道你总是在的,从前就在,一直都在。我不知道幼年耳朵里面海和贝壳的声音是你传达给我的,我不知道喃喃的说话声音和殷殷的祈祷是你传达给我的,我不知道心脏的疼痛是你身上去不掉的顽症……
我不知道,我们是双生的花朵,如果我可以早些知道,早些相信,多么好,那么我早已坐上回程的火车,我早已回到这里。我将一直陪着你。我会和你去你喜欢的樱桃林。我们要摘很多很多的樱桃,把自己像个公主一样地围簇在中央。我们要在樱桃树下睡觉,做天鹅绒一般光滑没有皱褶的好梦。不醒,一直不醒,直到被树上掉下来的果实砸到……
可是为什么我还要醒来。为什么我还要睁开眼睛再去看人间,那些于我已经都失去了意义。
带我一起离开吧。我知道天使正衔起你,你像晨雾里的云雀,我仿佛听到你最清亮的歌声了。那是唯一的声音,我除此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求你,带我走吧。
事实就是,在这个夏天的末了,我永远地失去了小沐。她没有带走我。九月开始了,大雨不停。
小沐死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脸色青灰,表情非常痛苦,正如我在纪言的怀里看到的那样。我轻轻地帮她合上了眼皮,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唱歌。那是从前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常常唱起的歌。给人希望和力量。尽管我唱得十分无力,尽管我完全看不到任何力量任何希望,可是我还是很卖力地唱,希望小沐走得安宁快乐一点。
出殡的时候,大家不停地往她的脸上涂胭脂和粉,还是遮不住藏青的底色,后来管道工抱起小沐偷偷跑到一个小屋子里去哭,他拿了一只小号的水粉排笔一遍又一遍地往小沐的脸上刷着粉嫩嫩的颜色,涂完了再涂口红,指甲,他把最后的小沐画得像个歌剧院的女歌唱家。是的,小沐穿着一件蓬蓬的大百褶裙,上面还有她生前自己绣过的堇色花朵,裙子是收腰的,腰间和领口袖口都有藕荷色的缎带。鞋子也是一双玫瑰色的舞鞋——这一切都是管道工精心置办的,他知道那个一直站在两根拐杖中间的女孩多么渴望跳一回舞。这样,让她穿成这样走去天堂,她就可以立刻跳上琉璃的舞池完成一个优美的舞蹈,毫无困难,令众人羡慕。不过我觉得也许小沐更喜欢穿着李婆婆给她做得旗袍走。所以我把旗袍给她穿在了大裙子的里面,贴着她的身体。她被我们这么一层一层包裹起来,一定不会再感到寒冷。让她穿着所有人的爱走。
出殡那天只有寥寥数人,没有几个花圈,没有人群和车辆,孤零零的担架上躺着一个穿着奢华的大裙子、缎带舞鞋的瘦小女孩,她脸上化着浓妆,仿佛要赶赴一个热闹的舞会。
管道工的情绪一直无法平复,他固执地闯进了焚化间,他说他要站在那里守着她,送她离去。他恳求焚化工人,他说他一定保持冷静,他只是想最后看着她离去。最终他还是获得了许可,站在焚化炉的旁边。然而他却没有依照他的承诺去做,他在看到女孩子美丽的舞鞋最后消失在焚化炉前的时候,就开始号啕大哭。他叫着她的名字,无法停止地大声恸哭。他想奋力挣脱几个人的阻拦,冲向前去。此刻他身上爆发出的蛮力如此之大,以致那几个男人差一点儿被他拽倒。最后,他在两种力的作用下跌倒了。他的脸紧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臂直直地伸向前方,好像是要全力抓住那个他始终没能贴近的灵魂。
小沐和一本掉了封皮、经年累月的圣经一同烧掉了。
这整个过程我都很平静,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我只能看到她的舞鞋,想象着她的面容。小杰子也来了,站在我的旁边,他的表情很平淡,让人无法洞悉他内心的情感。我的身体一直在发冷,我的眼睛的余光一直在他的身上游移。因为这几日里,一直有一种可怕的直觉左右着我。小沐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在我的梦里和小杰子搏杀。他掏出明晃晃的刀子对着她。救我救我!宛宛,救我!小沐冲着我大喊。我总是在这个时候惊醒。坐在能看到一角夜空的床上,我觉得小沐就在天上,她在和我对视,她在用梦告诉我一些什么。
也许是我的直感,也许就是小沐在冥冥中的呼喊,向我昭示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小沐的死亡一定和小杰子有关。小杰子一定去见了小沐,把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告诉了小沐。在小沐弥留的时刻,她的绝望和伤心我都深切地感觉到了。我的耳朵里,也仍旧在重复着她的那句“不,不,不”。小沐最后的死不瞑目,含恨而终……我肯定,这一切是小杰子造成的。他逼死了小沐!
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谁会相信我的话?当我去对别人说,我能感到小沐的内心,我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知道小杰子是逼死她的凶手,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是疯了?他现在就若无其事地站在我的旁边,他如此镇定,他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曾潜进小沐的病房,对小沐说过那些话。他以为那些都随着小沐的死归入尘土,成为永远不能掘出的秘密。然而他错了。我知道这些,并且我绝对不会放过他,是他害死了小沐。
他毁了我,害死了小沐。我不会放过他,我发誓。
可是我要怎么办?谁会相信我的话呢?
除了管道工以外的我们四个人,都站在火葬场的一块淋着大雨的空地上。小杰子和我站在一边,纪言和唐晓站在一边。小杰子笑嘻嘻地把他那张令我厌恶的脸凑过来,大声说:
“现在我们走吧。”我知道他是故意说得那么大声,好让纪言听到。我恨不得伸出双手掐死他。
我要怎么办呢,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我不断地问自己,忽然慌乱的目光和纪言的目光相撞。纪言从那天抱着我回到医院之后,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小沐死后我们又疏远了许多。好像我们这十几年的爱一直是围绕着小沐展开的,现在她死去了,我们中间那些牵牵绕绕的线全都被剪断了。
可是当我看到了纪言的一刻,还是感到了些许的温暖。一小撮的希望仿佛被点燃了。纪言,是的,纪言是知道我和小沐的息息相通的。我要说给他这个真相,他一定可以明白。也许我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他是我最后的依托。我还是这样地相信他,我还是无法把一分一毫的爱从他的身上移开。我想这个时候我是多么迫切地想要诉说。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诉他,我仍是多么地爱他,我的远离,我的“背叛”仅仅是因为我想换得小沐最后时刻的幸福。可是我失败了,我太傻了。小沐的最后时刻一点也不幸福,她死都不能瞑目。所以我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毫无意义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诉他,是小杰子害死了小沐,小沐在最后时刻有多么痛苦,她一直在喊“不,不,不”。
我要把这些告诉纪言,我要问他,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怎么对付这个混蛋。
于是我一步一步,非常慢非常专注地向纪言走过去。纪言用一种沉重而复杂的表情看着我。我全然不顾唐晓就在他的身边,对他说:
“纪言,我有话要对你说,你跟我走。”我抓住纪言的手臂。
纪言却还是以原来的姿势站着,一动不动。我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
他又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你现在满意了吧?小沐死了,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小杰子在一起了。你应该很开心吧。”
我盯着他的脸,无法相信这是纪言说的话。他不知道真相,他误会我,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居然说,小沐死去我会开心。他以为我一直对小沐付出的感情都是虚假的吗?他否定了我一直以来的真心。他对我已经没有爱了,他把我想象成了一个如此居心叵测的女子。
此刻我终于懂得,再也,没有爱了。
两行泪刷地掉落下来。我点点头,不停地点头,脚已经站得不稳了。我开始笑,不停地笑。我笑着对纪言说:
“没想到我的计谋早就被你发现了。是的,现在我很开心。非常开心。”我转身就走,走到小杰子面前,我对他说: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小杰子很高兴,扶住我,把我搂在怀里,我们就这样离开了。
我在那个混蛋的怀里,背向着我的爱人,一步一步远走。再见,纪言。我一直在心里和你说再见,你能听到吗?今生今世我都会感到遗憾,我们相聚的时光是如此之短。如此让我沉迷让我无法忘怀。我一直都很珍惜你的爱,你带着我,穿过了我从前的莽撞和跋扈,把我带回了小沐身边。你使我重生,这种爱早已超越了平凡的情爱。我懂得它的可贵。纪言,我会永远把那些我们的回忆放在心口的位置,在每一个思念的时刻,可以立刻把它们拿出来,像抚摸最心爱的乐器一般地触碰它们,和它们说话。它们是不死的树木,会和我一起成长,长得枝繁叶茂,也会悄悄在我的心里开一片烂漫的花朵。花香足以温暖我的余生。纪言,我会一直看着它们守着它们。我会的,你会吗,你也会这样做吗?
唐晓,我的表妹,让我也向你道别。你总是那么美好,让人忍不住要祝福你。现在我就是要祝福你。我知道幸福总是会眷顾你的,但愿那幸福来自纪言。我是个糟糕的表姐,从前总喜欢跟你发脾气,后来又夺走了纪言。可是我从没有为此向你道歉。现在我把所有的抱歉都化作祝福,于是那会是非常丰富的一份祝福。我永远都爱你,亲爱的表妹。
说再见吧,我的爱人。说再见吧,这所有的。
第十七章
我告别了所有曾经恋恋不舍以为永远都不能离开的。我真的跟着小杰子走了。离开了郦城,也没有回落城。没有再和任何人联络,爸爸妈妈,纪言,唐晓,管道工。学校开学了,我也没有再回去上课。我就像一串纸花,在小沐的葬礼上被一并烧掉了,从此他们再也找不到我。
站在郦城的月台上。我想起曾经在想念纪言想得不行的时候,跑到这里来,痴痴地坐着。结果没想到最后真的把他等了来。那天他还给了我一枚至今我仍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可是那已经什么都不能代表。
已经是秋天了。月台旁边落满了梧桐树的叶子。秋风里哗啦哗啦地响,一片寥落。从前我总是很喜欢秋天。喜欢在秋天的时候去写生,也总是能看到一些感动我的东西,于是就努力地把它们留在我的画布上。然而这一年,我忽然长大了许多。竟然对秋天完全没了好感。其实又何止秋天呢。一切于我都毫无意义。我感到身体里所有流动的跳动的东西都在趋于缓慢,越来越慢,我知道它们最终将停止。像一架咯吱咯吱旋转的纺车,终于在一个黄昏里,在布满蜘蛛网的阁楼上,戛然而止。那一天应该很快就要来到了。
我们踏着落叶坐上了去一个陌生小城的火车,去过一种小杰子所谓的“崭新”的生活。
谷城的火车站很小。整个城市也很小。来来去去只有那么几条马路。可以说谷城是一座因为开采石油而新建的城市,这里的强壮男人大多在相隔不远的油田工作。小杰子对我说:
“在这里还怕活不下去吗?大不了我去做个采油工。”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他唯一可以适应的状态就是无所事事。我不是小沐,我从来不会相信他的信誓旦旦豪言壮语。最终我们还是用了我身上剩下的钱租了一间非常小的屋子。那是一座非常破旧而危险的楼房,只有三层,楼道口放满了煤块,啤酒瓶之类的杂物。我们对面住着一个非常肥胖的女人,她听见动静就从门里打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把一些买来的二手家具搬进那件屋子。
我还是把它弄得很像一个小家的样子。给旧沙发做了一套暗红色格子布的沙发套。同色的桌布和床罩。窗帘是星空蓝的,缀着几朵没有根茎的小花。玻璃茶几上还放了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因为小巧反倒和这房子很相称。我把厨房也整理得很干净,开始在煤气炉上用慢火煲粥。
整理好这一切,已经是第三天了。小杰子对于谷城感到非常新鲜,这几日他每天都以出去找份工作为借口,到处闲逛。
这是第三天的黄昏。我很早就做好了一桌子饭菜。小杰子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央,环视着这间温馨的小屋。在我的一生里,这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己的小家。和所有平凡女子一样,在这些日渐长大的日子里,我也无数次幻想过我的小家。它要有半圆形的阳台,要有阳光充足的画室,三面墙的书架,摆满了昂贵而珍奇的画册。应该是上好的木头地板,赤脚走在上面,看被风吹得起起伏伏的窗帘,长颈的玻璃花瓶里放着一枝冰静的马蹄莲。那曾是我梦里家的模样,再也不会实现了。人生真是可笑。当我背着我的画板走在我的大学校园里,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忧愁的时候,我又怎么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会和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的人一起丢下从前的一切私奔掉了。我怎么能想到我会在一个从前我不知道的石油城,租下一套20多平米的小房子,柴米油盐地做起了饭呢?
我靠在窗台旁边,看见夕阳西下。又是一天要过去了。这几天里,我常常梦到小沐。我感到她还在我的周围。活在我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当我进入睡眠的时候,就会有强烈的感觉,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近处看着我。她不和我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那是多么心酸的笑容,她狭瘦的脸颊,她苍紫色的嘴唇。每一次梦醒,我都以泪洗面。白天的时候会想起纪言。想他和唐晓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学校上课了。他们那支可爱的乐队应该又开始排演了吧。纪言还是那个最高贵的鼓手。唐晓会是最恬美的女主唱。他们一起站在台上会是多么美好。在这样完满的生活中,他还会偶尔想起那个曾经带给他很多痛苦的女孩吗?他会猜测她的去向,担心她的安危吗?
我靠在窗台,一直看着夕阳,看下面的行人。他们交错地走着,擦肩而过,永远是陌生的,谁也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对面走过的人怀里揣着怎么样的故事。我想其实我和纪言也是这样,仅仅是我们这个擦肩而过的时间太长了。长达十几年的一场擦肩而过,我们撞到了彼此,伤到了彼此。然而我们最终还是会擦肩而过。纪言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怀揣了怎样的故事。
我终于看到小杰子从下面经过。他穿着那日我们买下的T恤和牛仔裤,手抄口袋,脖子上有粗黑的绳链,看起来是非常英姿飒爽的城市男孩。谁又会知道他那光彩奕奕的皮肉下面那颗不断溢出毒汁的心。那一定是一颗黑得溃烂的心。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芹菜,鸡肉还有鲫鱼汤。我还给他买了一瓶白酒。他很高兴,把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打着饱嗝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到了沙发的另外一端。也看着电视。我们不说话,电视里在播放《豆子先生》,小杰子频繁地发出笑声。渐渐地,他困了,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看他睡熟了,我才站起来,走到窗前,关上那扇窗。有几只鸽子就停在窗外,察觉到我来了,就抖动翅膀刷地一下都飞上了天空。我看着它们,洁白的它们带着自由的翅膀,消失在黯蓝的天空底线。我嗅到外面有海棠花的清香,还有谁家做饭的炊烟。于是我贪婪地多吸了几口这凡尘的味道,然后紧紧地合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我又走到镜子的面前,我看着自己。好好地再看看自己。镜中姑娘有黑黑的眼圈和一直深锁的眉头,头发凌乱。她忽然叹了口气,对镜中女孩说:
你看,你都老了。
她又拿起梳子,好好地给自己梳梳头。然后她尽量开心地安慰镜中姑娘说:
嘿,女孩,不要害怕,很快就会过去了。
然后我走到厨房,关上那里的窗户。最后,我扭开了煤气开关。随着一股刺鼻的煤气味道的涌来,我回到沙发旁边,安静地躺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浑身瘫软,甚至没有了抬起手臂的力气。我的头仿佛是被从中间锯开一般地疼痛,仿佛有个翻江倒海的核在一边捣碎头脑里面的东西,一边扩张,膨胀。我的每一下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肺好像已经被什么绳索紧紧地捆绑住了,成为纤细的一条,连稀薄的气息也无法容纳了。身体的颜色开始变得越来越深,脸不断地肿胀,抽搐。我告诉自己,不要挣扎,很快这些都会过去,很快很快,一切就都过去了。
我看了一眼小杰子,他还在浑然不觉的睡眠中,看起来非常地安详。他再也不能施于我们任何伤害了,小沐。他再也不能大声咆哮不能耀武扬威了。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浓黑的心脏可以结束跳动了,那些罪恶的血液可以不必继续沸腾了。
我平躺在那里。轻轻地合拢双眼,任凭整个身体仿佛被放在一个越来越狭小的气囊里一般地受着挤压。呼吸越来越细微。我在心里轻轻地给自己说话,让自己保持平静,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很快就过去了。
再次回到幼儿园。我看到女孩还是六,七岁时候的模样。她穿着桃红色的小裙子,亮皮子的小皮鞋,扎着一头的花辫子。她把大把的糖果放在小裙子的口袋里,太满了,要涨出来了。那么多的甜蜜。她的嘴角还留着没有擦干净的牛奶,她飞奔着就来到了幼儿园。她穿过大门口,看到了上面画着的害羞的刺猬,她就冲着小刺猬笑。她那时候在想,这只刺猬多么好看啊,我将来要当了不起的画家,在所有的大门上画画。让每户人家的门上都是杜宛宛的画。她想到这里就感到很满足。她径直跑到秋千旁边。又见秋千。再次看到碧蓝色的秋千像一根插入云朵的簪子一般,是天空里最无暇的饰物。男孩纪言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快乐地在天空飞舞。那时候他还是那么小,瘦小的身体顶着一个不太相称的大脑袋。他为她唱了一首歌。他那时候想,他将来要成为最好的音乐家,在有八角玻璃灯的大剧场演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观众。
然后我看到小沐走过来。她的脚还是好好的,走路稳健。她也向秋千走过来。她走过来了,即便我不睁开眼睛也可以感觉得到。她活在我的心里,远远近近,喜喜悲悲,这些我都能感觉得到。她站在那里,我总能感到有格外明媚的光自她的身后发出,她是神看顾的小孩。所以她永远都有一种让人愉悦的恬淡。她对我说:
“我现在还不能飞,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会飞上天空的。”
我和纪言都使劲地点头,我们都相信,她是个纯洁的小天使,迟早,飞上天空。
……我躺在充满毒气的房间地板上,身体已经渐渐僵硬。再一次,我热泪盈眶。她终于飞上了天空,这一次她不会再摔来下,不会再被折磨,再受苦难。他们都会紧紧地抓住她,给她在人间没有享有的幸福。
那是春天的幼儿园,小草还是嫩芽,丁香花的浓郁香气到处洋溢。我们都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嫌怨,没有任何的伤痕和断裂。
我对于最后还能回到我童年的幼儿园,还能和他们一起,感到很满足。我想我要走了。我不知道小沐会不会来接我去天堂,她会不会携起我的手,带着我飞起来。
就是这一刻了吧,我要走了。
可是小沐忽然在我的耳边对我说话。她用那种一贯的最轻细柔和的声音唤着我:
“宛宛。”
我百感交集。我想她终于来带走我了。我说:
“你来带我走了吗?”
“不是。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她坚定地说。我看不到她,她仿佛是我脑子里的另外一个意识,和我如此清晰地对话。
“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和勇气。让我和你一起去吧,不要丢下我。”我恳求她。
“你不能死。你要为了我活下去。你要代替我活下去。我们是心灵相通的姐妹,我们是两生花。我虽然死去了,可是我却不会因此和世间隔绝。因为你活在人间,你和我息息相通,我仍旧可以感到人间的事情。”她对我说。
“你是说你没有离开吗?”我有些迷惘地问。
“没有离开,不会离开,一直活在你的身体里,你的头脑里。在你失意的时候给你打气,在你欢乐的时候和你一起开心。我一直都在。”她无限温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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