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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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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报告政府
作者:韩少功
内容简介:
《报告政府》是韩少功近几年最新的中短篇小说集,其中辑录了他最新创作的七万字大中篇《报告政府》,以及近年来的重要代表作品。韩少功的文字一直呈现着一个探索者和怀疑论者的坚定面容,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体现着韩少功特有的智性和幽默。
《报告政府》这篇故事本身的吸引力和意义足够让人读下去,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在监舍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伸向一个外延不断扩大的世界。
正文
方案六号
你又来做什么?电话里不都说了吗?我没法帮你找工作。你别看我在这里混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盲流一个,还得吃老婆的软饭。走吧走吧,我等一下要出门送货了。
你还是去看报上的分类广告吧。要是你运气好,也许能碰上哪个华人老板要个看仓库的,要个跑外卖的。要是哪个富婆要找个小白脸陪陪,你小子就把耳朵掏干净点,就把牙齿刷干净点,拿出为共产主义英勇献身的劲头冲上去,先去混个吃饱喝足再说。人家女的当金丝鸟,你就当一回金丝熊,男女都一样嘛。男子汉同样可以坐台,同样可以傍大款。阿彬那小子不就是坐了几年婚姻台,才混出个人样?
迈阿密?NO,全美国你哪里都可以去,就是迈阿密不能去。这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了。那里工资确实高。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那里是边境,满街都是黑社会,满街都是非法移民,移民局就查得特别厉害,查得打黑工的都不敢去,劳务价格才高起来的。凭你鸦片鬼的样子,几句烂英语,你还想到迈阿密去玩?我话说在前头,出了事,我可没办法到局子里去捞人,也不敢操起卡宾枪去劫狱。你把鬼佬的牢底坐穿也是你自己的事。
你还是想卖画?慢点慢点。还要我给你介绍画廊?你没发烧吧?没病吧?你没病那就是我病了,我要是答应你我不是严重脑膜炎是什么?告诉你,在美国什么都值钱,就是艺术家不值钱,随便到哪里都可以扫得出几大筐。你到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看看——纽约,牛皮吧?但那里一个月轮换上百个画展,玩完抽象玩具象,玩完具象玩抽象,什么先锋前卫,什么装置行为,都臭了大街啦,你看了一万个等于看了一个,你看了一个等于看了一万个,谁当回事啊?还不说你现在没有本事到那里去露脸,就算你在那里混了个三进两出,对不起,你该刷盘子还得刷盘子,该饿死还得饿死。你看见我家对面汽车站前那个老头了吧?就是那个拿地铁票叠花呀鸟的,对,一只要卖二十五美分的。你不要以为他是美国贫下中农,说出他的来历,恐怕要吓你一跳。这位老哥,俄国大画家,当年前苏联总统戈什么夫,对了,就是你说的这个戈尔巴乔夫,还给他授过勋。现在怎么样?就差一点要进疯人院了。
你说那几位爷?你怎么能跟他们比?人家抢占先机,人家赶上了好时候,人家祖坟埋的位置好,好得开了裂,那就该人家吹汤喝水,吃香喝辣,甩开胯裆走八字路,轮不上你来眼红。当年人家玩垃圾的时候,玩爆炸的时候,玩人民币的时候,玩人肏猪的时候,你小子到哪里去了?我承认,你说得不错,那些东西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就是憋一个观念唬人。不怕你笑话,我老贾第一次玩行为的时候,也只是少先队员小小花朵的水平。跑到大楼顶上一亮相,还不敢全脱,咬咬牙还是留了条三角裤;举起来的标语牌也让人笑掉牙,无非是“大干四化振兴中华”!无非是宣传《人民日报》社论精神!活脱脱是个游泳池里蹦上来的共产党员。但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玩行为还是原始股,刚出锅,鲜,一条三角裤就可以吓得派出所全体干警出动,就可以让德国记者和英国记者来做专题采访,请我老贾喝可口可乐和吃比萨饼。我说这事的意思你应该明白。这就是说,这现代艺术就是一趟一趟的车,你没赶上就没赶上,不要怨天尤人。现在连末班车都开过去好远了,都收班了。你没看见人家连死婴都吃起来了,想得绝吧?想得恶心吧?这就对了。现在的艺术,尤其是中国来的艺术,就得让你恶心。恶心了就有效果,恶心了就火。你还不得不服。
不过恶心到这份上,没法玩了。除非下一步你敢脱了裤子拉屎然后自己细嚼慢咽,你敢不敢?
总归一句话,你来迟了。你现在就是装“地下”、装民运、装反革命也不灵。“地下”有什么了不起啊?闯江湖的中国哥们说起来都“地下”,都有一打一打的故事:无非是什么画展被禁,什么被安全局特务一路盯梢。人家老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表面上跟你慈祥,心里不知道笑成什么样。
你别打开,告诉你,你别打开。你这些画我不要看,而且我不看也知道是些什么破玩意。架上绘画,也不看现在是什么年头!不是我看不起你,我连自己也看不起。我也不是不帮你,要你去打包,是你自己不愿意去,那就不能怨我。你们都是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吃懒了一身肉。其实我刚到美国来也打包,一干就是八个月,干到最后看见什么都想把它包起来,陪老婆上一趟街,老婆看商品,我就看包装。警察来查我的证件,我还想着如何给他塞泡沫垫,如何给他装箱,如何让他防震防潮防倒立,一个劲估算着他的规格和重量,看着看着,让他脸上变了色,伸手就去摸枪。这家伙还是鲜活物品啊!我正愁着手边没有绳子,脑门就被他的枪顶上了。你说那惨不惨?那是人过的日子?我后来还给人家洗车。对了,我那张福特汽车发动机的拓片就是洗车时得到的灵感。后来拓电脑主板,拓地下水管,拓立交桥,拓自己的小“弟弟”……其实是如法炮制,把现代世界全都拓成黑不溜秋的古迹,一片黑暗夜色,鬼影在浮动,还有点狰狞,再加一点残缺,再加一点漫漶——漫漶你懂不懂?就是模糊不清啊。这都是要让鬼佬知道一下东方拓片的厉害。这里就有东方哲学,他们玩不过我们。不过,我老贾这样伟大的灵感,也只是赚个吆喝,赚不到钱。你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张发动机的拓片,扎扎实实的大制作,卖是卖出去了。钱呢,经纪人黑去一半,还得让我交税,落到自己手里也就是几个烟钱,哪比得上我老婆做服装生意,只要接一单,少说也是五位数的进项。跑到中国去转一圈,人家市长说她是外商,把她当姑奶奶供着。
你不要在里面抽烟,我老婆闻到烟气会骂人。走走走,我们到洗衣房去抽吧。
你说我怕老婆,唉,没办法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吃软饭嘛,就得忍气吞声交出好多人权,你是毕加索二世也没有用。
你这云南烟好,味纯。你别客气,我哪里能要这么多烟呢,你自己留着抽吧。哎呀真是
不好意思,你看你看,你这是……你这是何必?其实,我一直是想帮你的。这么说吧,你想清楚:你到底是要名还是要利?你要是铁了心要名,硬是要火一把,那也不怎么太难。我可以给你一个方案,你照我的方案去做,保证你在全美国一鸣惊人,三天之内成为新闻人物。你说我吹牛皮?笑话,要吹牛皮我找江泽民去吹,轮不上找你。你好好听着,我有些话要说在前面:这个方案不一定能赚钱,而且还有风险,比方说要蹲蹲监狱什么的,你敢不敢?你先不要问能不能成,你先说你敢不敢吧。好,你说了敢,这是你说的,就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面子上,把这个方案六号无偿转让给你。要是对别的人,不预付五千美金一律免谈。
你不要急啊,你坐下,你听我说。我当然不会要你去做你根本做不了的事。既不要你去放火烧国防部五角大楼,也不要你去把克林顿的鸡巴割下来。你那几根肠子几块肺我还不清楚?这个方案是我前几年准备的,很多方案中的一个,后来没时间去做了,就搁在抽屉里了。这个方案首先要求执行者,也就是本案的行为艺术家,拿出三万美金去报纸上打广告……什么?你没有这么多钱?那你拿两万也行。什么?两万也没有?你小子在国内搞装修画广告的那些钱都到哪里去了?那你自己说,你有多少钱?一万二?就一万二?这么一点点?这有点难办。让我想想……好,一万二就一万二吧,你也可以试试,看报社能不能给你打点折。你得找个英语好的人去为你办这件事,说你是个艺术家,不是来做商业广告,只是在报上公布一个行为艺术方案,请他们优惠一些。你得找一些大报,《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什么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的方案主题嘛,叫做《吻》。内容就是这样: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在芝加哥全美国最高建筑物西尔斯罗伯克大楼上,你,戴维斯·王,一个中国现代行为艺术家,将从高楼上坠身而下扑向大地……
你不会跳伞?你哪有什么降落伞?对,就是光着身子跳!对,也不是什么蹦极,就是跳楼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这才刺激对不对?这才能引起轰动对不对?你急什么?谁要你真去送死?你听我说。你不是要出名吗?你不死一下如何能出名?你活着谁愿意看你?看你吃饭?看你穿衣?看你走路打喷嚏啊?人家个个都在活,没有什么稀奇。但人家个个都怕死,所以就要看你死!所以你必须死!必须死得彻底!当然当然,你用不着真死。我后面会给你安排。但你在公开的方案中必须这样宣言:这次创作以生命为代价,因此是你最后一次创作。在你从高空坠地的过程中,你将对人生作出独特的艺术诠释,将对自由、美、佛教密宗做出最为完美的表达和建构。你将在坠落过程中感受到加速度,感受万有引力,感受神义的存在。你身体的第一个造型是字母S,第二个造型是字母C,第三个造型是字母J,第四个造型是字母V……你可以说,这是与神的语言交流,也可以说是一个人名的英文缩写。至于这个人是谁,至于你为什么要用身体表达这个名字,你可以在公开的方案中说,也可以故意不说,让人家去猜。这各有各的好处。比方说,你可以说那是你未婚妻的名字,而那个未婚妻就是在三年前的此刻逝世,死在中国的一次悲惨的灾难之中。这不,爱情也有了?批判现实也有了?此时此刻,你,戴维斯·王,刷刷刷扑向大地,就是对你未婚妻最后一次热吻。好,《吻》的主题和来历在这里正式揭宝了。你的落地将是一次血肉飞溅,一次粉身碎骨,相当于一颗肉弹爆炸,也算是吻出一朵灿烂鲜花,作为你对未婚妻的献礼,扑通一声也是你与你未婚妻迟到的婚礼,永恒的结合。
怎么样?精彩吧?这样的方案一公布,那些洋婆子还能不哭得以泪洗面死去活来一个个皮泡眼肿都像大金鱼?她们哪里见到过这样的婚礼?哪里见过这样的圣洁情人?她们早就对丈夫在外面吊膀子养二奶怒火万丈,一个个苦大仇深,水深火热,这时候还不把满腔的委屈和满脑子的幻想都撒到你小子身上来?
到了那一天,你当然得去,敢说就得敢做,不能熊。不过你放心,有了这一个公告,消防队肯定比你去得早,警察肯定也比你去得早,你小子到时候想死还很不容易哩。
大楼顶层等一切可能出事的地方肯定已经清场了,封闭了,说不定楼下还拉开了救生网和救生气垫。警察和警车严阵以待,记者扛着照相机和摄像机到处乱窜,一些好事者肯定也在那里拥挤得密不透风。你想想,这一切都是为你而准备的。你,戴维斯·王,今天是全世界最耀眼的明星!全世界最野心勃勃和最厚颜无耻的大骗子!比美国总统和联合国秘书长还牛皮,正在被亿万革命群众提心吊胆地期待和关注。你最好打扮得像一个要出席婚礼的新郎,要中国式的,中国味才能出彩。你得穿件长袍,戴个礼帽,来一条大红缎带束腰,好让人家一看就想到三十年代的北平或者上海,就想到老式留声机和人力车,就知道是东方情圣戴维斯·王已经光临。这样做的好处,是你不用什么人介绍,一出场就能抢镜头,好好地风光一把。你最好少讲话,你那猫叫一样的英语别让美国人扫兴,一脸深沉一脸苦难也比较酷,看任何人都要像看仇人,要想象那人强暴了你姐姐或者黑了你的吃饭钱,对,就要有这种深仇大恨的感觉。你当然还得用点心计,就是要冲着警察多的地方去,冲着大个头的警察去,这样你才打不过他们,才用不着真的跳楼。
你已经明白了吧?你硬冲就是,不用同他们废话,拿出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样子。他们若拦阻,你就开打。掏心拳,扫堂腿,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一打你就安全了,如果你把警察打得鼻青脸肿口里冒血,如果你砸烂什么玻璃或者什么照相机,那就更安全了。暴力袭警,起码判你十天拘役。你想想,你小子怎么可能死?你怎么死得了?
哈哈哈。
方案到了这一步,当然就是内部方案了,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阴谋了。中国人要玩起阴谋来,他们老外傻乎乎的哪懂这一壶呢?你记住,你在监狱里必须绝食,必须抗议,抗议警察干预艺术创作,抗议芝加哥没有艺术自由。你最好一纸诉状把芝加哥警察局告到法院上去,控告他们是中世纪的黑暗专制,迫害艺术家令人发指。你得想想,你现在是新闻人物啦,说任何话都是新闻,放个屁也有录音机录着,打个喷嚏也有摄像机拍着,接见记者的苦差事会让你烦不胜烦,大人物有的苦恼你都会有。你小子就是盼着这一天吧?但你接见记者最好少说话,胡说八道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最好一看见记者就目中无人,就练气功,就打坐,就背诵点什么狗屁经文,或者带着氧气袋、输液瓶什么的,拿出气息奄奄说不出话的样子来,有话让你的朋友去说,让你的经纪人去说。如果硬要让你说,你就不能同他们照规矩说,要答非所问,语无伦次。你反正现在已经东方神秘主义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牢房不是牢房,见记者不是记者。天一句,地一句,你跟那些记者越拧着说越好,越往玄里说越好。那些小记者就是要这种刺激,就是要这种料。
什么?你连什么是料都不懂?料就是新鲜事,就是可以上报纸的材料啊。
你在干什么?你还在听着吗?你回来,回来,我告诉你:你的名气还将越来越大。你得记住,你要戴着手铐继续公布你的行为艺术方案。现在你不用再交什么广告费了,那些媒体巴不得从你这里讨点新闻呢,你的后续方案他们能不争着抢着要?能不往头版位置上搬?你可以这么说,鉴于芝加哥警察局对艺术家的无理迫害,鉴于你天人合一的情怀得不到世俗当局的理解和支持,万般无奈之下,走投无路之下,你,戴维斯·王,只好借助民航客机来完成创作。你得请航空公司和旅客们谅解,到时候得请他们不要惊慌并且系好自己的安全带。你非常抱歉,非常抱歉,这一次不能向他们预告行动的时间了,但那个时刻将会到来的,可能是十天之后,可能是二十天之后,可能是三十天之后,在美利坚阳光灿烂的万里长空上,你会突然拧开某架客机的舱门,迎风屹立,气宇轩昂,世界上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你对大地的崇拜和回归……你想想,你这一说,还不把所有的航空公司老板给吓晕?还不把所有的航班订票量吓得哗哗哗往下掉?还不把全国新闻界乃至联邦调查局都搅个天翻地覆啊?……哎你听没听?你关着门干什么呢?你什么鸡巴要把一泡牛尿撒这么久?想在我家厕所里安营扎寨等着过年怎么的?
你怎么回事?不舒服吗?你慢慢说,慢慢说。我没听明白。
你坐下来说,说得清楚一点。你的意思,是说你老爹已经在医院楼顶上跳……跳……他贪污了吗?贩毒了吗?也玩行为艺术?哦,我明白了,明白了。他……是想给你省钱,想省出钱来让你出国当大艺术家,不让你再为他的癌症花费。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这件事,你也从没有对我说过。
对不起。我这人嘴臭,嘴毒,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你爹有这么回事。你不要哭了。再哭,我也会忍不住蛤蟆尿了。你爹真是个爹,真是个爹啊,真是个爹啊。他去年还同我搓过麻将今年怎么就得了癌症呢?怎么就来这么一手呢?这没有办法。来,不要哭了,你哭得我有点害怕……真的害怕。我们喝杯酒吧,为你爹的在天之灵干一杯。
你爹是玩真的,我们都是玩假的。我们都是伤天害理的混蛋。
好了好了,也为普天下走投无路的混蛋干一杯吧。我老婆可能快回来了,来来来,把烟灰拂掉,把烟带上,我们还是到洗衣房去喝。
2001年4月
方案六号
是吗
这个故事的叙述人是老D。故事还会涉及到A、B、C以及M。之所以这里都以字母标示他们,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重要,不需要郑重其事地拿姓名来予以区别。而且时过境迁,老D的叙述是否真实无误,是否值得与真实姓名一一对号,并非不成为一个问题。
据老D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故事发生在那一年的冬天,很多史学界同行到北京去,参加八十年代后期一个重要的大会。当时正是老M特别走红的时候,或者这样说吧,不过是很
多人觉得他特别走红的时候——这与人们五年、十年、十五年以后的淡漠印象并不一样。作为这个故事的重要人物,老M提早一两个月去了北京,到开会的时候,还没忙完诸多事务,身影少见而且飘忽,基本上不参加小组讨论,偶尔出现在宾馆的走道或餐厅,一个夹着皮包日理万机的样子,冲着这个或那个很努力地笑一下,或者故作惊讶地“嘿”一下,就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何处还有经邦纶国的伟业等着他。不用说,他入住的613号房也经常门庭若市,很多陌生的面孔探进门来,问他在不在,问他何时能够回到房间,如此等等。这些来客,有的是拿着他的新书来请求签名,有的是背着照相机一类设备前来采访,还有一些是编辑、书评家以及史学同行,满脸微笑地前来求见和拜访。寻找他的电话也特别多,从清早响到深夜,使同房的老A和老B都睡不好觉——那时的会风较为简朴,尤其是史学界开会,好像来的都是古董,只有霉味和锈迹,缺少热气与活力,不占地方,搁哪里都行,三五个人合住一房是通行的安排。
老A和老B是清史专家,从暗无天日的清宫史料深处走来,大概不耐现代的搅扰,想避开那些与他们无关的敲门和电话,便常来隔壁的615室来避难。他们遇到老C和老D,四个朋友久别重逢,开始只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老B说,别看老M一口乡下土话谁都听不太明白,但聪明人啊,聪明人啊,每一步都拿准了政治的脉,我们不得不服。老A说,老M最近的文章文采非凡,只是引的材料都是大路货和二手货,论史居然也没有考古的支持,这种文章嘛,应该到文学界去拿奖。
接下去,四个人越谈越亲,言语中的春秋笔法就少了许多。不知是谁再次说到他们共同的老朋友——至少算得上老熟人:屁,老M那点套路其实也简单。你们知道这一个多月他在北京忙乎什么吗?第一步,给各位老前辈上门送书,多少赚得几句称赞,一一详加笔录,立马传达给各大报刊。第二步,待各大报刊落实老前辈们的称赞,编发了相关书评和报道,老M再把这些材料统统复印,呈送各位老前辈以求进一步指教。老前辈们还能怎么办?一看舆论如此,民意与公论如此,当然赏下更多的称赞,这就有了以后的第三步甚至第四步……什么是古人说的“上下其手”?先生们,这就是,这就是。
这种描述有点损,只是来源和出处不详。事后的老A说,这是老C说的,而老C说,好像是老B说的。作为故事叙述者的老D,号称业内的版本学专家,也含含糊糊闪烁其辞前后不一。但有一点较为确定:他们四个人哈哈大笑,臭味相投,同仇敌忾,对业内的诸多钻营风气和伪士行状不以为然。
四个人谈得兴起,把臂邀饮之类的小活动不可免。既然吃喝,当然还引出了很多有关吃喝的话头。不知是谁说到老M悭吝成癖,有一次号称要大宴省外来的同行好友,结果带着客人们绕了好几条街,如同率领着一帮乞丐大游行,顶着烈日,冒着大汗,来到一个满是泔水味的破招待所。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会议餐券,为就餐券是否过期的问题,与食堂服务员大吵了一架,委实恶相迭出,才让一旁饥肠辘辘的朋友们,最终吃上了冷冷的盒饭。至于酒,只有他拎来的半瓶,也不知是他哪次享受公费招待时暗中截留下来的。如此奇闻,列入《清稗类抄》或者《古今谭概》一类野史,大概也很够格。
老A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B笑着说,得想办法治他一下。
老C笑着说,是得想办法收拾他一下。
老D笑得更厉害,说这种人乱我党风,乱我学风,乱我酒风。
大会的日程颇长。他们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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