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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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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血口喷人!无聊!”
  “人家的笔录上有白纸黑字!”
  “是你们搞逼供信!”
  “好,就算没有走后门,你们混在一起也不光是下棋吧?不光是讲故事吧?不光是思考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吧?9号仓里就这几团毒,你不知情还有谁知情?你以为我们公安局是粮食局?都是吃饭的?”
  他用电棒指定一个台灯架,一按电门,棒头立刻啪叭一响,白中带蓝的光团爆出,震击得台灯架一跳。我知道,下一步我肯定就是这个台灯架了。我看见他的电棒头已经逼近过来,逼近我的鼻尖,知道自己马上要发出一股焦糊味,就要头发竖立和眼球外突,整个身子跳到天花板上去。
  我果真大叫一声,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倒在地下,满面流着冷水,眼
  中是车麻子朝下俯瞰的一张脸,在水花那边有些模糊和变形。
  我听到他哈哈一笑:“我没有按电门,你小子晕什么晕?你还没学会视死如归啊?”
  有一个管教好色,看中了一个女犯,值夜班的时候常把这个女犯叫去谈话,进行思想教育,然后要对方按摩,吃她一点小豆腐。他没料到对方按摩时偷听他打电话,察觉了他的一个圈套。他当时受人之托,正在设法给瘸子减刑,为瘸子制造了一个立功机会。他的这一招很阴:让瘸子去鼓动黎头越狱,假模假式提供锉刀一类工具,但准备在案发之前及时举报,一举制止越狱事件。这不就立功了?
  按摩女郎把这事偷偷告诉了两个囚友,于是另一个女犯把风声透给了黎头。不用说,黎头心一横,先下手为强,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这是一种说得通的说法。当然,关于瘸子的死还有其他说法。有人说他的哥们统统招了,让他始料未及大为悲愤。他是个心高气盛的人,眼下制毒证据确凿,身为主犯罪大恶极,最好的情况下也会判个无期。听检察官和律师都这么说,他不愿在监狱了此残生,便断然结束自己,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说也似乎合情合理。不管出于哪种情况,他的死都让我深为可惜。他一个初中毕业生,做出那一堆堆的高等数学题,一直让我惊叹学海无涯。他对生活的看法,虽不被我全部接受,却使我深深震撼久久难忘。有一天夜深,他迟迟没有睡下,嚼着嘴里的一根干草,一口咬定这个世界已经无药可救了:“……贫困和权势都是犯罪的条件,你要是没碰上它们,当然容易做好人。”他冲着我冷冷一笑,“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其实只分成两种,一种是你说的好人,其实是没有碰上犯罪条件的人。另一种是你说的坏人,不过是犯罪以后没有悔改机会的人,比方说没时间了,不能重新开始了。”我怯怯地说:“你的意思是,大多数人不是潜在的罪人,就是后悔的罪人,是吗?”他点头:“对,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罪孽深重。”
  我辩不过他,没有他那么多学问,更没有他动不动就提到的《圣经》。但我已察觉到他白中透青的脸上有一种死亡气息——那一夜他是不是对厄运已有所预感?
  多少年以后,我从老魏那里知道了安妮的行踪,一心想找到安妮,想知道她是不是那个给黎头透风的女犯,或者说她知不知道那个女犯——这关系到黎头在我心中永远的疑点。当时老魏已经离开机关了,公司又破败了,办公室里堆了半个房间的旧货包,一台传真机据说是坏的,冰箱里只有西红柿和几包方便面,桌上和地上还有薄薄的灰尘。看来这里没有安妮那样的小秘书来侍候老总了,也没有多少谈判和会议了。但这并不妨碍老魏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叠豪壮的项目书,一个劲向我描绘公司的大好前景。也并不妨碍他看在囚友的面子上,慷慨接纳了我,要我当营销部经理。
  “日本贷款还没到位,因此我暂时不能给你工资,但公司的股份给你10%,或者12%,你看怎么样?”
  我很感动。
  “我是最念旧情的人。与你共过一次患难,对你还是够朋友吧?虽说事后没把你们那些弟兄都捞出来,但看守所面貌的彻底改变,践踏人权现象的基本杜绝,还不是靠我魏总?那两个去考察的著名作家,都是我哥们。他们把内参一写,把政协提案一交,公安局就得来乖乖地整改。我本来还想搞个记者团去好好曝它一下光!”
  这似乎是事实。
  手机响了。从他突然溶化如泥的五官来看,从他立刻扭腰和跷起小手指的青春活泼来看,手机里想必有女人的香风扑面。他乐呵呵地说不行不行,时间这么晚了,他刚见了中央一个领导,还要等两个美国的传真,实在没时间啊。他又哟哟哟几声,被一只蝎子咬着了似的,说好吧好吧,宝贝,我联系一下美国再说。
  他收线了,气恼地摇摇头,“唉,都是我大观园里的一帮妹妹。好厉害!现在没多少客人了,天天把我的手机打爆,要宰我的冤大头!”
  他无可奈何地带我去了一个夜总会,一进门碰上领班就吆喝:“还有哪些没上台的?都来都来,都算我的!”
  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涌而出,雀跃欢呼又饿虎扑食,把我们严密地押进了一个KTV包厢。其中有一个还坐到他腿上,攀到他的肩上,差一点就要骑到他的头上。不过,她们今天有点高兴得太早了。老魏确实是来收容她们,不过日本贷款没到位,今天不能给现金,只能开白条。
  花蝴蝶们哪吃这一套?她们柳眉倒竖,翻脸不认人,咸鱼小贩的粗话脱口而出,七手八脚把魏总来了个围抢。不仅搜走了他身上的发票和几张小钞,还搜走了他的手机。放在茶几上的一副太阳镜也被人抢走,大概是便宜货,被那个女子看了看,又给甩了回来。一只手表还没解下手腕,已陷入三个疯婆子的争夺之中。
  “你们欠打不是?”魏总一脚踢翻了茶几,这才吓得花蝴蝶们一轰而散。“你们也不看看你们自己的样子,眼睛画得熊猫一样,衣服穿得咸菜一样,一看就是个卖甘蔗的,没一点品位,也想在这里混钱?”
  看她们低眉顺眼,噘着嘴嘟嘟哝哝,气焰不再嚣张了,他把散乱的头发抹了抹,气平了一些:“叫化子嫌饭馊,还想要现金。哪来那么多现金?现在是文明社会,中国要申请进入
  WTO,各行各业都要讲道德,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你们首先就要端正服务态度不是?不要唯利是图急功近利不是?不要把一个钱字顶在额头上。钱钱钱,俗气!别说你们这些破冬瓜烂茄子,就是国色天香来了,也不能开口就是钱!你——“他指着一个女子,”要你去矫正牙齿。为什么不去?一嘴桂林山水,还不把客人吓出十万八千里?“他把对方气得哇的一声哭着夺路而去了,又指着另一个胖丫头,”你们也站好!你——讲话最没有礼貌,一点文化都没有,还口臭!只唱得了几首港台歌,连英国在哪里都不知道,美国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样的素质怎么行?你们白天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读读书?像唐诗,宋词,元曲,总要知道一点吧?像国家的基本法律和政策,还有最新发生的国家大事,总要知道一点吧?……“
  他的政治教育和人生指导看来没完没了,我把一个点歌簿翻过好几遍,最后装作上厕所,溜出了空气混浊的包厢,来到了大街上。
  眼前的街口靠近华天宾馆,有一个贴满小广告的邮局报亭,居然还是三年前的老样子。三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被抓的,当时被警察反剪双臂,额头顶住了一个肮脏的垃圾桶,屈辱的牢狱生活由此开始。我曾经在监仓里狠狠掐自己的大腿,想把时间掐回到这个垃圾桶,掐回到我到达垃圾桶之前的一刻。
  现在我回来了,对着垃圾桶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的两个同案犯后来终于落网,使案子得以审结,我可以获得轻判和出狱。但我不知道自己得到这一消息时,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像经过旷日持久的排队,总算排到商店柜台前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买什么,不知道柜台里的东西是否物有所值。母亲的床上已经空去并且积有灰尘。未婚妻的床下已经有了另一双男人的皮鞋。朋友们的电话号码大多已经改变——我现在应该往哪里去?我当然还能慢慢地找到朋友,听他们谈GRE,谈技术移民,谈欧二标准,谈真人秀,谈上网灌水,谈党校中青班,还有台阶和助巡……这都是我听不大明白的,就像我当初听不懂犯人的黑话。他们还会拍我的肩膀,给我加上葡萄酒和巴西烤肉,约我下一个周末去打球,看他们如何赢下350杆的耐克或者300杆的登喜路……这又是我不懂的黑话,再一次让我额头冒汗,手心发凉,一肚子话说不出来了。他们像我当初见到的犯人,对我这个新来的家伙饶有兴趣。
  我不是一直在向往这样的自由吗?不是一直向往这样的明亮和舒适吗?为何一落到自由里反而一身哆嗦?
  是的,我自由了,听不懂上等人的黑话但还是应该高兴自由的降临。我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我现在不必担心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不必担心任何保安和警车,就是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队伍开过来,我也可以在这里吹吹口哨。我没犯法,没有案情。你应该明白这一句话的意思。这就是说,我可以在这里自由地看看天色,挠挠头发,挖一挖鼻孔。我既可以上中巴车又可以招的士,既可以看广告又可以看橱窗,既可以摸电杆又可以摸墙壁,既可以踢一个饮料纸盒又可以踢一块小石子,既可以走进一家小酒吧又可以走进一家理发店……我再一次确认头上的天空没有四方形的边框,确认自己可以在这里幸福地打滚,翻斤斗,做广播操——我曾经昼思夜想的一幕。
  我给安妮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电话号码是老魏告诉我的。
  “我怎么不认识你呢?”电话里口香糖的咀嚼声,还有歌舞厅嘈杂的喧哗。
  “我是收音机,你不记得了?”
  “什么收音机?”
  “我是9号仓的男高音啊。”
  “有这样的事吗?”
  “我当劳动仔的时候,帮你递过不少条子,还替你到外面补过鞋。”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不是安妮?”
  “对不起,我不叫这个名字。”
  “你又改名了?”
  “国家机密,不告诉你。”
  “不就是藏在哪首诗里吗?怎么不藏在性病广告里?藏在老鼠药广告里?”
  我有点生气,也生自己的气。我今天打这个电话做什么?是要与她分享自由的幸福或者沉重?是要与她分享回忆的辛酸或者快乐?还是要找个女人唱上一支《红河谷》然后蹭她一顿饭再蹭她两支烟?我已经重返生活,正在与人们相忘于江湖。方形天空下的往事一去不返,不再需要我暗暗地坚守。
  “喂喂,”她打断我,“你小子怎么这样嘴臭?不是想来绑票吧?你这个人,想绑票也得先引诱引诱吧。你小子听着,你要是说借钱给我,要是打算送我什么金项链玫瑰花,就再打这个电话。”
  啪,对方挂机了。
  我像挨了一记大耳光,怏怏地走出电话亭,把门上掉色的“中国电信”四个字看了好久,好像我还能镇定自若。我看了看天,那片无限开阔的云天,被城市灯光映照得一块块发红,如同一片片无人扑救的大火。大巴车在疲惫地喘息,出租车在鬼鬼祟祟地逃窜,自行车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像是在跟踪前面的自行车。仨俩成群的街头闲人看上去在观望与等待,等待着一片无人扑救的大火之下某个事件的发生。
  我被三个黑影围住了,退到了墙根。这里离路灯较远,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脖子下凉凉的刀刃,表明了他们的来意。我有点好笑,因为提包里只有两件臭烘烘的衣裤,我身上也没有手机、手表、钱包以及金戒指,仅有十几块钱还是老魏刚才借给我的,只能让他们白忙活一阵。但他们发现了我手臂上的刺青纹身,都是当初用瓷片扎到皮肉里去的:有一条小龙,是我的属相。数字1994612——是我被捕的日子。
  “唐家河出来的?”一个黑影这样问。看来他也是个蹲过仓的人,知道看守所就在唐家河,知道唐家河这个俗称。
  “当然。”
  “哪个仓的?”
  “9号,12号。”
  “刚出来吧?”
  “三天了。”
  “刚出来的日子不好过啊。这么晚了还轧马路?提了个包跟真的似的!”黑影生气地把什么东西往我衣袋里一塞。
  很多结了案的犯人没法“投劳”,是因为劳改单位大多人满为患。我的刑期是四年,抵掉看守所里的两年,所剩不多,所以我就当上劳动仔,算是在看守所就地服刑。
  劳动仔住的监仓要好一些,仓门白天也不上锁,这样说吧,这相当于从三等仓搬进了二等舱,乡下户口转成了郊区户口。因为参加劳动,我们这些劳动仔也有较多自由,有时甚至能跟着警察出外买菜或者运垃圾,看一看市井的繁华,嗅一嗅汽车废气或女人头发的美好气味。但一般来说,我们都不会借机逃跑,谁也不会干那种因小失大的傻事。我们有的种菜,有的帮厨,有的喂猪,有的打扫卫生或者修汽车,分成了若干劳动小组。其中修车组经济效益最好,地位也就最高,不但可以吃香喝辣,组员们有时还能请一两天假回家探亲。
  我不会修汽车,但毕竟是大学生,可以帮所里写标语出墙报,还可以给警察的子弟们补课。我后来得到减刑的宽大,就是因为把两个警察的小仔子辅导得好,使他们一举考上了重点高中——可怜这些小伢仔,跟着家长住在这破郊区,实在碰不上什么好学校和好老师。我记得学生中最差的是车小龙,车管教的大公子,读到四年级了,九九表还背不全,“甲”字也总写成“由”字。我有一次问他什么是被除数,他只是傻笑。等我再问,问急了,他才一举揭穿我的伪装:“老师,你其实什么都懂,还来问我做什么?”我当时差一点气得晕过去。
  我对这些警察多了一份惊讶和同情。他们别说管管孩子,就是逢年过节也没法休假,充其量只能轮着回家吃顿饭。就这样在高墙下一呆几十年,岂不等于判了个无期?他们虽说拿着工资,但吸最劣的烟,喝最粗的茶,碰到伙房里杀猪分几斤肉,还高兴得屁颠屁颠地有哼有唱,这份日子恐怕连好多犯人也要笑翻吧?
  眼下,我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下一代人走出刑期的希望,因此大受器重,有头有脸,趾高气扬,一高兴,堂而皇之换上一件新衬衫,到值班室去看看电视,甚至同管教打个招呼,到大门外的小街上吃两个冰激凌,顺便给弟兄们夹带点香烟什么的进来。有一次,一个探监的家属把我当成了便装警察,一把拦住我,求我批准他同儿子见上一面。我耐心地给对方解释政策,制度是不能违反的云云,说了一大通。
  我帮看守所出墙报的时候,还经常出入管理区的房间,参与警察们的一些闲聊,甚至参与他们的学习讨论。有一个死刑犯,以捡垃圾为生,在车祸中断了双腿,活在世上实在受罪,要朋友帮他一把,把他背到桥上再丢到河里去,算是他投水自杀。朋友也是捡垃圾的,想成全这事,没料到一上桥就被路人扭送派出所,最终被法院判刑六年,罪名是杀人未遂。警察对这一判决意见不一。车管教是站在我这一头的,说法院完全是胡闹,人家要自杀,自杀就自杀呗,硬留着做什么?不是留着人家来慢慢地害吗?那受人之托和助人为乐的帮手又算得上什么罪犯?冯姐虽然不赞成我们的看法,但说服不了我们。后来他们在打人的问题上又争议不休。车管教说恶狗服粗棍,新加坡那么发达的国家不也有鞭刑吗?他由此认定,抓到罪犯,特别是那种没有暴力倾向的,最好不要关,打一顿屁股扔出去,再不就割耳朵、剁指头,额头上烫字,既能增强法律的威慑力,又不伤人命,还省了国家的钱财和警力,更重要的一点:免得罪犯们关在一起互相学坏。我在这一点上坚决反对车管教,与冯姐站在一头,强烈抗议车管教的野蛮执法论。
  姓车的说不过我们,一口恶气最后撒在我身上:“哎哎哎,你来瞎搅和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你是哪个裤裆里拱出来的?”
  我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有话好好说,骂什么人?”
  “骂你怎么了?你以为教了几页书,就上天了?人模狗样骂不得了?呸,要不是我以前修理你,你小子有现在的出息?”
  他不说也罢,一说就勾起新仇旧恨,顿时气炸了我的肺:“姓车的,难怪你那儿子也是个木瓜脑袋。你有什么了不起?干了几十年还是个小警察?你今天可以横,可以凶,但我总要出去的吧?你就不怕你以后老眼昏花的时候在街上碰到我?”
  我没说出的话是:你就不怕碰上我的奔驰600?
  “稀奇,稀奇,今天是国民党上台了吗?”
  他跳出椅子,怒气冲冲去寻手铐,但冯姐拍了我的脑袋一下,一把拉住我出了办公室,算是给我及时解围。她还偷偷对我说,车管教的老爹病了,他老婆又在老家的木器厂下岗,
  闹得他最近脾气很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你不要招惹他。
  二十四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有一次,我跟一个管教出外买菜,在菜场里遇到了贵八条那个小脑袋。他见我衣着整洁,戴了手表,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把我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你现在是干部了?”
  “没有,劳动仔,也就是当个组长。”
  “组长也是干部,差不多的。兄弟,这事全靠你了,你一定帮我去找政府们说个情。”他的“政府”是指警察,他的事就是要回来当劳动仔。
  “出去了还想再进来?”我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们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总得给我一口饭吧?”
  “你没饭吃?”
  “吃什么饭?不瞒你说,我天天在这里捡烂菜叶子,晚上就去翻垃圾桶,一张脸皮早就甩在地上,踩了好几脚,不要了。兄弟,你不知道啊,像我这样的人,年纪大,没文化,又是唐家河出去的,人家一听就怕。谁要呢?现在没有工作的大学生,都一抓一大把的。”
  “你肯定是懒,上班打瞌睡。”
  “天地良心,我做事的时候连尿都不屙。”
  “据我所知,所里现在不缺人手啊。”
  “我就打打杂,不行吗?我洗菜切菜是把好手,扫地拖地也是把好手,就是喂猪掏粪也行。你们不想做的事都归我了!不行吗?”
  我不能支持他的异想天开。我就算衣着整洁像个便装警察,就算在政府那里有点小面子,也没有能耐把他抓到仓里去就业。我摇摇头,不能接受他一个打火机的贿赂,也不知道那打火机是从哪里捡来的。我拉着一车菜走了,听见他在我身后大骂:“你们见死不救?你们一个个都良心喂狗哇?老收——”他只记得我的外号收音机,“你去告诉他们,将来老子去杀人了放火了,莫怪我丑话没有说在先……”
  他其实是个胆小的人,后来并没有杀人和放火。我听人家说,他刑满释放以后,老婆早已经跑了,一个女儿也不认这个劳改犯父亲,过年都不来与他见面。他到乡下养过鱼,喂过猪,但不巧鱼发了瘟,猪也不怎么长肉。他后来借钱买了一部三脚猫,就是那种吐着黑烟的三轮车,在小街上钻来钻去送客。城管队扣下了三脚猫,说这家伙破坏市容,又是无证黑车,不但要没收,还要车主交罚款五百。他百般求告没有用,自扇耳光没有用,下跪喊爹爹也没有用,一气之下,解下车架上挂着的一瓶汽油,把三轮车一把火烧了:“你们没收呀!没收呀!拿去吧!拿去吧!哈哈哈……”这一故事最后的情节,是他把剩余的汽油淋在自己身上,一划火柴,一个众人围观之下的火球就跳跃着,奔跑着,旋转着,从大街上烧到花坛里,又从花坛里烧到人行道上,又从人行道烧到墙根,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冒出缕缕青烟,一个黑糊糊的活物还在那里抽搐。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对这个火球大感惊慌。
  但没有一个人来灭火。没有一个人来扑打火焰,没有一个人去寻找灭火器或者水桶,最后只有一个老乞丐,用一床烂棉袄捂灭了他身上的余烟。
  幸亏汽油不算多,没把他烧死。人们这样说。
  在他的一个侄儿闻讯赶来之前,只有老乞丐在街上抱着他老泪横流嚎啕大哭。人们还这样说。
  每次走过9号仓和12号仓,我都有一股庆幸感和优越感油然而生,也有一点惭愧,好像我正在独享荣华富贵,把幸福建立在弟兄们的痛苦之上。这样,我拖着大木桶给9号和12号仓打菜时,勺子总是往菜汤面上削,好多刮一点油花子,或者勺子尽量往底下沉,好多捞一点有分量的渣子,以表示我的一点心意。如果他们要我递字条,只要不是太出格的,我也尽量通融,包括把一些错别字连篇的字条传到女仓。
  我同各个仓的关系都搞得不错。我悦耳的口哨或哼唱,常常激起这个仓或那个仓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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