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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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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个子警官,看上去是个领头的,扯了一张钞票给车管教:“兄弟,我们不熟悉附近的情况,烦你去提一箱健力宝,要不矿泉水也行。”
车麻子把热水瓶和所有的搪瓷杯收走,没有说什么,又大汗淋淋地扛回两箱饮料,一张马脸拉得长长的。
交接程序其实不复杂。管教叫一个名字,一个犯人就出列向前,经省城来的警察对照表册验收,然后上囚车呆着。
轮到我上车的时候,大个子警官指着我手上的可口可乐瓶子。“什么东西?”
我说是茶,路上喝的。
“扔掉!”
“这四五个钟头的路程……”
“就是一天的路程也不准喝!喝多了就要撒尿,一撒尿就搞名堂。想脱逃是吧?”
“这是车管教同意了的。”
“车管教?你飞机管教也不行啊!”
他的同伴笑了。我回头瞥一眼,发现所里的管教都没有笑,车麻子更是黑着一张脸,不过还是没有说什么。
“婊子养的!”车厢里有人嘀咕。
大概是顺风,一声模模糊糊的嘀咕竟然被大个子听到了,听得突然一愣。“谁在说话?说什么呢?”他把头探过来,把我们车上几个人的脸色一一看去,一眼就锁定了刚才的嘀咕者。“你——就是你——你下来!”
嘀咕者当然不愿意下去,只是往人后躲。我们也用腿暗暗拦住他,不让他吃眼前亏。这把那警察气坏了,他叫了几声没有结果,恼羞成怒,挥舞着警棍跳上车来,一巴掌就把嘀咕者抹倒在椅子下。“你给我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皮鞋和警棍一齐下去,车厢角里立刻哇哇乱叫,乱成一团。
车管教突然大叫一声:“住手!”
大个子气喘吁吁回头,“什么意思?”
“屙屎也要看地方,打狗也要看主人。这里是你随便撒野的地方?你耀武扬威称王称霸惯了吧?到这里一点规矩都没有?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王八蛋是吧?”
“我打坏人,你心痛什么?奇怪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同这些人渣什么关系?难怪说你们唐家河黑得很,乱得很,原来我还不相信,今天可算是眼见为实了。警察强盗亲如兄弟啊,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啊,平日里红包什么的没少收吧?……”
“你小子胡说八道,小心我塞你一嘴猪屎!”
“你敢!”
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双方都有铁哥们,不管有理没理,先向着自家人再说话,决不能胳膊往外拐。他们先是争吵,接着是推推搡搡,最后一个大盖帽打飞了,不知道是谁先出手,手枪一支支全出了套,一支顶着一支,一支咬住一支,成了互为目标和互加钳制之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落在火力网里。没有带枪的警察操起了警棍,或者顺手拖来一把铲子,举起一把椅子,拾起一块砖头,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连伙房里的一条狗也紧张地发出狂吠,把车上和车下的犯人全都吓得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场共军打共军的枪战眼看着一触即发。
场面僵住了,呼吸都声声可闻,谁都不敢妄动。省城警察清一色的钢盔和武装带,清一色的年轻小伙,面对老少不齐着装杂乱的本地管教,简直是宪兵队碰上了团丁。但宪兵队毕竟人少势单,在枪口的团团包围之中,只能自己下台阶。大个子首先收了枪,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自家人兵刀相见,像什么话。他一挥手,他的同伴都把枪垂下来了。这头的人见对方退了一步,也只得把五花八门的武器收敛。大个子把车管教拉到一边,又是递烟,又是打火,又是拍肩膀,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通,使对方终于和缓地吐出一口烟。
车管教还是黑着一张脸,走到囚车前,冲着大个子说:“你听清楚了。这四十个人今天交给你,半年之后你们送回来。这是上面的命令,不是我们求着你们扶贫救灾。你们不想接,找上头说去,有气不要冲着我们发。是不是?你们省里的水平高,谱大,好,但不要把唐家河的人不当人,明年把这四十个人送回来,谁缺个胳膊少个腿,缺个牙齿少颗痣,你们损坏照赔,休想赖账,到时候莫说唐家河的门槛不好跨!”
他又瞪了我们一眼:“你们也听清楚了,一张张臭嘴给我刷干净点!一个个乌龟脑袋给我缩进去点!出去惹是生非,坏了唐家河的牌子——莫说老子不给脸!”
我们使劲地点头。
我很想更使劲地点头。
“拿着!”他把路边那个装着茶水的可口可乐大瓶捡起来,抹一抹上面的灰土,递到我手里。
囚车咣的一下关了门,上了锁,起动了。我们挤在小小的后窗,争着把手伸向窗口,争着让车管教看见。我看见他抽着那支烟,躬着背脊,吃力地关上大铁门,甚至没有朝我们看一眼,一眨眼就消逝在车后扬起的土黄色尘浪中。不过,即使他朝这边看,他也不可能透过满是尘垢的小窗,看见我们告别的手,看见我们眼里的泪花。我在摇晃的车厢中,很快就想不起他的面目了,似乎往事摇着摇着就破碎了,匀散了,没有了,再也无法聚合出原形。我摇着摇着只记得收拾办公室垃圾时,发现他的烟屁股最惨,每根都烧到了过滤嘴,甚至烧焦了过滤嘴。我摇着摇着摇着还应该记得,他手腕上经常缠着一根红布条——肯定是避邪的迷信把戏,说不定是被监区那盆神秘白玉兰吓出来的。当时我还猜想过他是不是成天穿着一条红短裤。
空院残月
有一个邻家的汉子很会种瓜,扛着锄头这里看一看,那里挖一挖,似乎没有做什么,但他所到之处不久就会冒出肥大的瓜叶,逢沟过沟,逢坡上坡,甚至翻越墙垣,尽情地蔓延和覆盖。不知什么时候,瓜藤已潜游我家门前的路上,过不了多久,两三个南瓜居然憨憨呆呆地拦路把守,要收缴买路钱的样子,使我出入的时候得东躲西闪三步两跳。
“把瓜摘去吃吧。”他撑着锄头,乐呵呵地冲着我笑。
“我家也有瓜。你种的,你留着。”
“我一个人吃饱,全家就不饿,哪吃得完?”
既然他是一个人居家,那他到处种瓜做什么?是有种瓜癖?是生性闲不住?还是对世界上一切荒土闲地有开发兴趣?
他家离我家不远。我走出院门,同张家的人点点头,同李家的人搭搭腔,然后就能看见他家斜斜的院门了。我去过他家,看见他家里的算盘和几个账本,知道他是村里的会计,有时还到小学代点课,无论数学还是音乐,都能教。我正巧看见五六个女孩子在他家排演歌舞,大概是准备学校里节日会演的节目。他一双赤脚,腿上带着泥点,头发眉毛皮肤都被阳光烧灼成了浑然统一的土色,却是一个努力投入艺术想象的导演。“我们的祖国似花园,花朵开放真鲜艳……”他边唱边舞,两手像扭着一条无形的毛巾,左耳边扭一下,右耳边扭一下,是一种挖土和挑粪般的舞蹈手势。“下腰,下腰,你们看看我……”他还来了个上身后仰的示范,直到自己仰得两眼翻白,耳根都涨红了。
这位赤脚导演没顾得上陪客人。我与妻子在一旁观摩和喝茶,其实是喝着热水瓶里的凉水,已经化不开茶叶。两只杯子也破旧零乱,一只搪瓷大杯,一只粗瓷酒盅,是他刚才找了半天才凑齐的。这确实是一个主妇缺席的家。
听邻居说,刘长子的老婆到南边打工去了。听邻居喝了酒以后说,他老婆实际上也是人家的老婆,帮一个老板管家,还生了个娃,只是把赚来的钱一个不少地寄回来,供这边的儿子读书。我不太理解这种事,尤其不太理解人们说起这事时的随意和淡漠,忍不住想多问几句。“有什么奇怪?闲着也是闲着,就等于出去寻副业嘛。”一个妇人这样回答我。另一个老人笑了笑:“刘长子能怎么样?丈夫丈夫,只管得一丈远的。”他们转而说起了眼下学校收费的昂贵。照他们的计算,供一个孩子读高中,非得有两个人打工进钱不可。因此刘长子福气好,不仅自己可以代课,还有一个既挣钱又顾家的老婆,要不他儿子恐怕早就搓泥巴坨了——这是务农的意思。
我见过一次他那个似有似无的妻子。大概是知道村里有些说法,她从来没让我看到过正面,即便是在水边的菜园里相遇,她也是去看天上的鸟,或者弯腰去扯除什么杂草,是一个躲避目光的影子。从背影和侧面来看,她身姿绰约,而且有了都市生活的风韵,比方衣摆剪裁得很合身,比方衣履有细心的颜色搭配,比方腰身和脚步有一种用心的收敛,没有乡间重担压出的那种粗放散乱,不会脚步乱刮或者胯骨乱甩什么的。但她没有市井虚荣,回家来探亲,不打牌,不入酒席,日子都浸泡在汗水中,挑着粪桶一闪就没入瓜棚豆架。那一片繁茂绿叶的深处偶尔飘出嘤嘤低语,大概是她与什么邻居说话,但听不清楚。
她们隔着绿叶的帷帐说说家常,互相也不见人影。
她丈夫没有来帮忙。其实,她丈夫无法上地了,因为一场大病,撑着拐杖也偏偏欲倒,她才赶回乡下来料理。我不知道刘长子患了什么病,问起来,他只是笑笑,说得含糊。直到我看到他转眼间面容枯槁,头发眉毛渐次脱落,有明显的放疗和化疗迹象,才猜出他的病凶多吉少。
他扶着拐杖,再一次冲着我笑笑:“把瓜摘去吃吧。”
“你自己留着吃。”
“我怕是吃不上了。”
“你不要灰心。听我说,得这种病的成千上万,其中不少活过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天天扭秧歌或者踢足球的,也大有人在。你一定要心情开朗,积极地与医院配合。”
“什么医院?明明是拦路抢劫的土匪。”他目光发直,两个眼珠挤成了一个斗斗眼,“一个疗程就要我八千,要在我身上开金矿啊?”
“有什么办法呢?病在你身上,还是要治的。”
“我决不给他们吃冤枉!”
他看了看天边的风景,回家做饭去了,转过身,喘了几下,拾起了身边的几根豆角,又喘了几下,缓缓挪动了步子。我忙上前去扶住他,问他妻子为何这么快就走了,为何不留下来照料他。
“家里也没有多少事,不用她天天守着。”
“多个人手总是好一些。”
“守着我,能守得出钱来?”
他说明它就要考大学了,然后缓缓地朝夕阳走去。鸟雀正在归巢,水边的老牛正在回家,家家户户的炊烟都升起来的时候,他孤独的剪影定格在一片火烧云中。
明它是他的儿子,一直在县城寄宿读书。我只见过他的考号和上了线的考分,受他父亲之托,与某大学的一位朋友通过电话,确保这所大学录下了他。直到我就要离开这个村子了,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才发现他们父子俩坐在我家。他儿子长得像个女孩,眉清目秀,有些腼腆,埋头翻着一本杂志。父亲满心欢喜地看着这个有出息的儿子,有一种怎么也看不够的劲头,目光软软地和糍糍地抚摸着儿子侧面的每一个部位,摸得大学生更腼腆了,扭过头去看着墙角,躲开父亲的目光——他是知道这种目光为时不多从而不忍相接?还是年幼无知从而不觉得这种目光点滴都不可遗漏?
邻家汉子戴着帽子,盖住了头发脱落的头,是带着儿子来面谢的,顺便也讨教些大学读书的方法,问一点都市生活须知。墙边的几只大南瓜,当然是他的谢礼。在整个说话的过程中,他的兴致一直很高,听到儿子说起大学里一些趣事,甚至满面红光地哈哈大笑,只是通常比别人笑得慢半拍,目光有些发直,似乎卡在略有所思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将离开这里,春暖花开时节才会再来。这就是说,如果事情不出现奇迹,他此次戴着帽子的来访,对于我来说也许是最后一次。我知道拒绝就医意味着什么。我看见他最后一次摸着我家的桌
沿,最后一次放下我家的茶杯,最后一次艰难地站起来,最后一次扶着拐杖走向大门,最后一次给我视野里留下笑脸和弯曲的背影……事实上,我没有看到这个背影,而是让妻子去送客。我没有勇气在一片谈笑声中,在一个秋高气爽风和日曛蝉鸣雀噪的好日子,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永别。这分明是一个欢欣的场景,容不下永别的情节。
我乘车离开此地的时候,甚至不敢朝他家的院门望一眼。此时,他也许站在那里,也许没有。这种种也许一晃就甩到了车后,离我越来越远。
现在,我又来到了这里。没有人向我提起他,我也没有问起他,一个人的名字就这样大家心照不宣的约定之下删除了。院墙外的瓜藤又开始蔓延,向路上延伸着妖娆的触须,大概是想拦住路人的脚步,想说点什么。花朵也开始绽放了,像举起一支支金色的喇叭,正在向这个世界大声地传诵和宣告什么。我不知道是谁又在这里种下了瓜,或者它们不过是野物,来自去年无人采摘的瓜,来自瓜腐成泥后重新入土的种子。如果没有人来采摘,它们也许会年复一年地这样繁殖下去。
清明节,远近的鞭炮声不时传来,当然是各家各户在上坟。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给刘长子上坟,也不知道他的坟在哪里。我只接到了他儿子的一个电话。他吞吞吐吐,想向我借一点钱。他说网上有人推销一种彩票透视眼镜,据说是发财致富的高新技术产品,他很想得到一副。
我不记得是如何回答他的,也不愿意把这个电话告诉村里的人,当然更不会告诉他父亲。晚上路过他家院门时,我让村长等我一下,然后推开半掩的竹门,习惯性地跨过院门的石槛。已近深夜了,西沉的残月隐在林子里,给曾经排演过歌舞的清冷地坪,筛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房门挂着一把锁。墙根已布满青苔。靠近厨房的一根竹管还流着水,但支架已经垮塌,泉水流到了地上。接水用的瓦缸还有半缸积水,有孑孓蚊蝇浮在水面,大概是房主去年所留。这个院子里也有很多瓜藤,从院墙那边蔓延过来,已经把一条通向屋后的小路封掩,然后爬上了石阶,攀上了檐柱,甚至缠住了檐下一张废弃的犁,在木柄上开出了小小花朵。我知道,待到秋天来临,这里将会有遍地金灿灿的南瓜,在绿叶下得意洋洋地纷纷探出头来,一心要给主人冷不防的惊喜。
我踏着月光,完成了一次为时已晚的告别。
老狼阿毛
阿毛是一条白色的长毛狗,出身不明,年龄莫辨,自从几年前的一个风雨夜被捡到这个家来以后,已经渐渐有了人的起居习惯,有时还能像人一样高傲或者耍耍小性子。他是个勤奋称职的门卫,一听到桌子下面有动静,就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在一个小黑影跳上桌子的刹那间,差点咬住了那家伙屁股后头的一根肉绳。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鼠在桌子上尖叫。
“谁叫你私闯民宅?”
“这是你的家吗?”
“当然啦。”
老鼠吱吱吱地冷笑。
阿毛不明白老鼠在笑什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懂,便全身一摇,让长毛统统张扬起来,撑出一个雄武而可怕的模样。
“假狮子,假狮子。”老鼠还是捂着肚子笑,“可怜啦你们这些狗,永远只是人类的走狗,永远变不成森林之王,而且还比不上我们老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四海为家……”
“你出去!”
“好啦好啦,谈正事吧,我是来请你去开会的。”
“少给我废话!”
“你也不问问我的名字?”
“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阿毛的狂吠已经在喉头滚动。
“真没礼貌。”
说到人的礼貌,阿毛只好把狂吠暂时咽了回去,前爪在地上踌躇不安地刨着。这时一只蜘蛛沿着桌边里爬了过来,摇头叹气道:“亲爱的,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国际大饼干先生请你去开会,你摆什么架子?你不过就是一条狗吗哎呀呀有什么了不起?”
阿毛哼了一声,不愿与蜘蛛一般见识,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亲爱的,你以为你像人一样剪指甲,像人一样梳头,像人一样洗澡而且还用什么进口的洗浴香波,你就不是一条狗了吗?你就以为人狗平等或者人狗一家了吗?亲爱的,你听听人类的那些骂人话:狼心狗肺,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人模狗样,狗盗鼠窃,狐朋狗党,狗尾续貂,狗皮膏药,狗屁不通,狗头军师,猪狗不如,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走千里还是要吃屎……哎呀呀,还有好多难听的我都不敢看,看了也不敢给你说。他们还不曾用这么难听的话来骂我们蜘蛛呢。算了算了,不说了。”蜘蛛连连摇手。
“说下去,说下去!”老鼠快活得大叫。
“亲爱的,还是让他自己去看吧,随便哪一张报纸上都多得很,真把老夫的肚子都气大了。”
蜘蛛今天的肚子确实很大,让阿毛不能不有点紧张。他收了收鼻孔,又从蜘蛛身上吸入了一丝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还有樟木的气味,地毯的气味,陶壶的气味,看来这蜘蛛确实是从书房那边爬来的,那里有家具、地毯以及陶壶,还有很多散落在地板上的报纸。这就是说,蜘蛛确实有可能在那里爬过了很多报纸。阿毛对这一可能感到羞辱和愤怒,幸好脸上有一层层厚厚的毛掩盖了他的脸红。他嘟哝着说:“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听说胜利大街最近又开了一家狗肉馆,专门吃你们身上嫩嫩的肉,这个吃你们的腿,那个吃你们的屁股,加一点姜葱,加一点辣椒,美味美味真美味呀……”老鼠从桌上跳下来,幸灾乐祸地嗅一嗅阿毛身上的美味。
阿毛一声大吼,滚地翻身,冲着国际大饼干张开了血盆大口。不过老鼠早有准备,刷的一下蹿到地墙根,而且在阿毛穷追不舍之际,一个急转弯便绕过一个花盆折向阳台。阿毛因为头毛下垂,视野被挡去了许多,没有看清对方的急转弯,还是箭一般直冲向前,一直扑到空荡荡的大厅,才发现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在桌子或柜子后面看了又看。
阿毛陷入了痛苦之中。很多年来,他一直自以为是主人的好学生和好帮手,甚至是主人的铁哥们或者甜心宝贝,连拉屎都有了人的文明,一定拉到厕所里去。他差点就要从人类那里学会接电话了。他决不相信他的主人在给他梳头洗澡剪指甲以后会做出出卖他的事情。但蜘蛛说的那些话挥之不去,让他还是有点睡不着,忍不住溜进了主人的书房,哗啦哗啦拨动茶几下的一堆报纸,想看看蜘蛛说的是不是事实。阿毛没有上过小学,甚至没有上过学前班,认字的能力其实很差。他总是被主人圈养在家里,外出的机会不多,不似老鼠和蜘蛛那样四处游荡然后见多识广。虽然主人读书读报的时候他常常趴在旁边伴读,但人类使用的很多词语还是让他头痛,偶尔听入了耳的一些词语也支离破碎。因此他把那堆报纸扒拉了一阵之后,没有看出个究竟。不过他果然看到了报纸上的一角有个狗肉馆广告:那里有两只头戴厨师大白帽子的狗,守候在餐厅门口,弯腰摆手做出一个请客人入座的姿态,嘴里还吹出两团云彩,似乎图片中的人说起话来都非得这样吞云吐雾不可的。“哗!陈氏狗肉馆开业一个月内五折大酬宾!切莫错过良机!……”阿毛估计云彩里的这些字不是什么好话,很可能就是吃狗肉要加姜葱和辣椒之类的混账言论。
阿毛挑起一只后腿,冲着这个广告撒了一泡尿。还不解恨,又围着这个广告团团转了几圈,选好落点,撅起屁股,在广告上面准确无误地拉出一团屎。他让轰轰烈烈的胜利气氛掩盖了报纸上的无耻勾当,这才气呼呼地离去。
这一天,他第一次没有睡到主人床边的狗窝里去,而是睡到大衣柜下面一个黑暗的死角里,有一种很孤独和惆怅的神情。
“你出来!你出来!”他被房间里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又听到男主人愤怒的声音,看见男主人脑袋朝下地冲着这个死角喷出牙膏的气味。
他吓得更加往死角里面收缩。
“你造反了啊?你看你把家里搞成什么样子?成然还拉屎撒尿!你出来!老老实实出来
!把你自己的犯罪现场看一看!“
“妈呀!我的保修单和发票!”这是女主人的声音。于是屋里更乱了,似乎是女主人两张更重要的纸被阿毛咬碎了或抓破了,主人们便更加怒气冲天。女主人甚至哭了起来,说她早忍受不了这遍地狗毛,早就忍受不了这成天狗叫,而且她现在刚买的一套高保真音响就没有了发票和保修单啊啊啊……她逼着男主人作出多年来没完没了的选择:要她还是要这条狗?
“我我我没有咬你的保修单和发票!”阿毛委屈地叫唤。
“你还凶?看我怎么收拾你!”男主人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
“肯定是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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