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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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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意外,这杨贵妃的演员平时练功并不专心,今天如何竟表演得这样好了?看到冷落已久的戏院这样火爆,观众叫好声响成一片,倒有些像电影里演的旧戏台子的情形儿。
团长也被惊动了,来到幕侧观场,眉飞色舞地连连说:“这姑娘,平时不怎么着,关键时候来一下子,还真把人震住了!”一边拍小宛一掌:“丫头,别光傻站着呀,还不准备第二场的服装去?误了戏,打你屁股!”
“说什么呀?”小宛脸红起来,那个演员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一样是刚刚分配工作的,人家就是“姑娘”,她就是“丫头”,动不动拍头摸脑袋的,连打屁股也拿出来了,真是气死人!
服装间里闹轰轰的,黄盖正对镜画着红色六分脸,《搜孤救孤》的屠岸贾则在上好了妆的脸上画红色直道——预示“血光之灾”的意思,秦湘莲吵吵着找不到自己的头面了,穆桂英的“大靠”松了一边,《三岔口》的两位武丑在无声地走场对脚步,检场的在催促下一场戏的主角快做准备……
正手忙脚乱,团长进来了:“丫头,怎么样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丫头!”小宛正色抗议。
“哟,丫头生气了。”团长呵呵笑,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见羽衣霓裳的人影一闪,是杨贵妃下戏了,从门前匆匆经过,忙喊一句:“喂杨贵妃,演得不错,进来聊两句。”
然而那人头也不回,径自穿过走廊急急地去了。团长还要追上再喊,小宛心里一动,忙拉住说:“女演员事多,走得这么急,肯定有原因的,你就别追了,免得大家尴尬。”
团长愣了愣,脸先红了,打个哈哈说:“你这孩子,人小鬼大。”敲了小宛一记脑壳,转身走了。
小宛抚抚脑门,悻悻道:“刚不叫丫头,又成孩子了。”
顾不得抱怨,忙随了杨贵妃衣影儿赶至后场仓房,果然看到若梅英坐在暗处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连浓妆厚彩也盖不住。
小宛诧异道:“你怎么穿了这身衣裳?”
梅英怅怅地抚着袖子说:“这也是我穿过的衣裳呀。”
“什么?这明明是演员的行头,还是新做的,没正式上过戏呢。”
梅英苦笑:“小宛,你看清楚,这衣裳是旧的,金线是真的,上面的绣花,都是手绣,不像你们现在的衣裳平整,可是比你们鲜活,就算隔了一个甲子,料子快化土了,绣活儿可还真着呢。”说起旧时风月,梅英颇有几分自得。
小宛走近细看,又捞起袖子来捻几捻,果然料子绵得多,线脚也细密得多,倒不禁好笑起来,原来杨玉环服装,事隔六十年,竟一点改观没有,还是沿用老样子,借尸还魂。
梅英说:“我听说你们今天唱《贵妃醉酒》,心都动了,忍不住,自个儿开了箱子,换上衣裳就来了,想跟你们的角儿——啊,听说现在都改叫演员了是吗——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谁的唱功好。只可惜,台上阳气太重,我撑不了那么久,被大灯照得影儿都虚了。”
小宛这才想起,刚才在台后看戏,果然不曾见过杨贵妃有影子,回头想想,倒不由冒一身冷汗。每天台上搬演着古人的故事,今人的口唱着前人的事儿,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触动谁个灵魂的情性,惊动了他来移花接木客串演出呢?台下看戏,台上唱戏,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人在唱,什么时候是鬼在说?
忽然前场传来撕心裂腑一声喊:“冤哪——”是李慧娘上场了。小宛看不见,可是可以想象得出那李慧娘拖着长长的水袖迤逦而出,一干牛头马面随后追来的样子,李慧娘浑身缟素,怨气冲天,咬牙切齿要追讨仇人的项上人头,否则誓不罢休。
小宛忽然不寒而栗。这样的仇恨是真实的吗?当演员们用心揣摩着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冤孽的时候,那些游荡于天地间的一股冤仇之气会不会因此找到共鸣,而于倏忽间进入演员的身体?
那在台上唱戏的,到底是演员,还是李慧娘本人?
她望着若梅英,战战兢兢地问:“那个唱杨贵妃的演员呢?你替她上了台,她哪里去了?”
“在这儿。”若梅英揭开盖道具的一张帘子,箱堆里,果然躺着一个女子,穿着艳丽的杨贵妃服饰,沉睡不醒。脸上红红白白地上着浓妆,因为出现在不合宜的地点,乍看像只鬼。
若梅英淡淡地说,“我让她睡着了。”
小宛急上前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松下一口气来,不满地看着若梅英:“你这样做,知不知道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这里,而别人都告诉她刚才已经上过场了,她非吓疯不可!”
梅英这时已经休息好了,魂灵略定,款款站了起来,略一转身,衣襟带风,飘然有不胜之态。小宛看着,忍不住又叹一口气,一个人美到这样子,真叫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什么叫美女呢?就是不论坐、立、行、走、喜、怒、哀、乐,都尽媚尽妍,气象万千。而梅英的美,还不仅仅在五官,在身段,在姿态,甚至不仅在于表情,而是那种通身上下随时随地表现出来的女人味儿。
那时代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讲究姿势,抽烟的姿势,跳舞的姿势,手搭着男人的肩调情的姿势,甚至同班主讨价还价时斜斜倚在梳妆台上有一句没一句故作气恼的姿势……现在人省略得多了,最多学学吃西餐时是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已经算淑女了。她又想起一件事:“哎,你是鬼呀,我看到你还可以说是有缘,怎么观众也都能看到你呢,难道你给他们开了天眼?”
“那没什么可奇怪的,”梅英微笑,“《醉酒》是我唱过的戏,如果是新戏,我就上不了。这就像留声机一样,不也是把有过的东西收在唱片上了吗?还有电影,不也是重复着以前的东西?鬼和人交流,就好比听收音机那样,只要对准频道,你们就可以收听到我了。”
“是这样吗?”小宛只觉接受不来,却也说不出这番话有什么不对。“不过,你在台上的表演确实好,我从小就在戏台上跑进跑出,还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杨贵妃演得这么神呢,那个‘卧鱼’的活儿,真是帅!”
“这算什么?”说起看家本领来,梅英十分自负,“我们的功夫是从小儿练出来的,什么拿顶、下腰、虎跳、抢背、圆场、跪步、踩跷……都不在话下。当年在北京,华乐园、广和楼、中和园、三庆园、广德楼、庆乐园、开明戏院,还有北京最大的‘第一舞台’,我都唱过,哪一场不是满座,要听我的戏,提前三天就得订票呢。那些茶房案目,不知从我这里捞了多少油水。那时候,张朝天每天都会来看戏,坐在前三排,固定的位子上,有时穿西装,有时穿青衫,手里托着礼帽……”
“你不唱戏以后,都做过什么?”
“找他呀。自从那年七月十三那晚他失约以后,我就到处找他,想问他一句话。直到我死,变成一只鬼,可是,我到处找不到他,他在哪里呢,是生是死,我找不到他,不会甘心的……”
小宛发现,若梅英的记忆是断续的,学戏,唱戏,与张朝天相识,相恋,相约,相负,接着就是冥魂之旅,中间没有间隔。
没有张朝天的日子,在记忆里全部涂抹成空白。
一颗心系了两头,一头是爱,一头是恨。连时间都不能磨灭那么强烈的感情。
中间的些许流离,坠楼惨死,全不肯记得。痛与泪,也都可轻抛,连生死都不屑,却执著于一个问题。
我要问他一句话。
怎样的毅力才可以支撑这样的选择,连重生亦可放弃?没有了所爱的人伴在身边,活三天或者三十年已经没太大分别,甚至生与死都不在话下。
她的一生,竟然只是为了他。
在他之前,她的日子是辛苦的,流离的,颠沛挣扎;他之后,则一片死寂,不论经历什么都无所谓。有大烟抽的时候醉死在大烟里,没大烟抽的日子坠死在高楼下。
她的一生,就只是为了他。是为了他才到这世上走一回的,也是为了他留恋在这世上不肯去,身体去了,魂儿也不肯去。
因为,她要问他一句话。
小宛恻然,问:“如果我找到张朝天,你会怎么做?”
梅英正欲回答,忽然一皱眉:“好重的阳气。”转身便走。
“哎,你去哪儿?”小宛要追,却听到门外有人喊:“小宛,小宛,你在哪儿?”却是张之也的声音,她急忙答应,“这儿哪,进来。”再回头看梅英,已然不见。
之也挑了帘子进来,诧异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咦,这女演员是谁?怎么在这儿睡?”
“你出来我再告诉你。”小宛拉着张之也便走,生怕梅英还在屋内,被阳气冲了。
散了场,小宛和张之也走在路上,小宛说:“之也,我刚才在台上看到你。”
“我就知道你会偷看我。”张之也笑,可是笑容有些勉强。“宛儿,你给我的两个号码,我已经查过了,其中一个是胡瘸子的,另一个是公用电话,没办法查。”
“胡瘸子?他为什么要打电话吓我?”
“不是吓你,是吓他自己。”张之也表情沉重,“我已经调查到,胡瘸子的孙子,也就是胡伯的儿子,前几天出了
车祸,撞断了腿,现在胡家已经是三代残疾了。那孙媳妇儿正吵着要
离婚呢,真是祸从天降。”
“车祸?”小宛呆住了,“那他现在怎么样?”
“没死,不过已经高位截肢,今生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换言之,他成为了新一代的胡瘸子。
胡瘸子的儿子是胡瞎子,胡瞎子的儿子还是胡瘸子,这一家人仿佛受到命运的诅咒,注定不能健康正常地生活。
小宛忽然恐惧起来:“之也,你说,会不会是梅英……”
“我不知道,也许是巧合。因为如果真是梅英报复,那就太可怕了。你想想,这世间有多少不白之冤,如果个个都要报复起来,真不知世上有多少冤魂在作祟呢,那人类岂不是很不安全?”
“之也,我们要不要去找找胡瘸子,问清楚,他到底和若梅英之间还有些什么恩怨?”
“你真是热心。”张之也微笑,摇头说,“胡瘸子不是好人,还记得在殡仪馆那天他的态度吗?那人太邪恶了,而且对若梅英充满恨意,一定不肯回答你的问题。相比胡瘸子来说,林菊英一定更清楚若梅英的事,也更客观些。我们还是及早出发,去上海吧。”
水宛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问:“之也,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很深地爱上,但是明知道这爱会带给你痛苦,你会怎么办?
张之也明显地踟蹰,最终答:“我不会爱上那样的人。我不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痛苦。”
小宛低下头,觉得落寞。张之也的回答令她失望,也令她释然。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她终于决定告别对阿陶的等待,也不过是因为知道他不能给她幸福。
她抬起头,说:“我也是这样。”
他们都不会爱上不能给自己幸福的人。因为他们都更加爱自己。
梅英那样的感情,只属于六十年前,在今天,那已是种奢望。
水溶听到女儿的决定,十分意外:“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谁说的?我几次都说过要去上海玩的嘛,只不过你们一直不放心我自己出门,现在我都已经工作了,总该放我出去玩几天了吧?”
妈妈却有几分猜到:“是不是跟那个记者一起去?”
“是呀,不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就只是玩几天嘛。”小宛撒娇,明知妈妈会错意,却不想多解释,误会自己是约男朋友旅游总比让他们知道真相好,难道可以照直说自己是受一只鬼差遣去上海调查梨园旧梦吗?
还是奶奶最宠她,连连说:“去吧去吧,都这么大了还没有离开过北京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上海北京两头跑,哪像你,十八九了还没断奶孩子似的离不开家?”说得一家人笑起来,这件事也就定了。
小宛很看重这次上海之行,不仅是为了要查找真相,也是想给自己和张之也一段比较长的独处机会。他说,不会为一个不爱他的人痛苦。这使小宛多少有些失落,不痛苦,又怎么叫做爱情呢?
还有,若梅英跟着自己在家里出出进进,早晚会惹出事来。像是《红楼梦》唱片忽然变了《倩女离魂》那样的事多发生几次,老爸一定受不了。除非自己离开家,若梅英才会跟着离开。就让爸妈和奶奶安静几天吧。
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像一个女人幽怨的哭泣。
小宛又在讨好东东,百折不挠地拿一块肉骨头引逗它:“东东,好东东,来呀,跟姐姐玩呀,让姐姐抱抱,姐姐都好几天没抱你了,不想姐姐吗?”
东东禁不住诱惑,摇了半天尾巴,却始终不敢近前。
小宛无奈,望着空中说:“梅英,行行好,能不能不要时时刻刻守着我,让我跟东东玩一会儿行不行?你在这里,狗都不理我,真成天津包子了。”
梅英没有回答,电话铃却适时响起来。
小宛接起来,又是那个声音尖细的女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有种阴郁而潮湿的味道。小宛想起张之也说过的,可能是幽灵们听说她开了天眼都来托她帮忙的话来,顿觉寒意凛然,战战兢兢地安慰:“别哭,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直说好吗?”
“不要跟他走。”
“跟谁走?你能不能说清楚点,每次都这么没头没脑的,叫我怎么帮你?”
“水小宛,你要帮我!”对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声音凄厉起来,“你不帮我,我就死!”
“别!别!”小宛反而有些放心,既然以死相胁,那就是活人了,“原来你没死呀!”
“你!”对方气极,“你盼我死?”
“不是不是。”小宛自觉说错话,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原来你是个人……不不不,你当然是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别死。有话好商量,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不要跟他走。”
“跟谁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小宛又有些不耐烦了,“喂,你是个人就不要装神弄鬼好不好?人不是这么说话的。”
“你怎么这样儿呀?”对方哭得更惨了,“你们怎么都这样呀?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呀?”
“我怎么对你了?我让你好好说话嘛,你有什么事直说嘛,我能帮一定帮,你别搞怪行不行?”
“你太伤我心了,你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样?人怎么都这么自私呀?”
咦,控诉起全人类来了,这样听起来,又不像是人在说话。小宛只觉精心交竭,几乎要哀求了:“小姐,你到底是人是鬼,能不能好好说话,这样绕圈子很累人的。”
“不要跟他走。”
“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呀?你要再这么说话我就不玩儿了。”小宛再也撑不住,只觉烦躁郁闷得想大喊大叫。是谁呀,这么折磨人?“我求求你,你好好说话,好好说话行不行?”
“不要跟他走。”
小宛忍无可忍,挂电话拔插销一气呵成。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凝重得要滴出水来,那带着哭腔的,受了天大委屈的质问仍然一遍遍响起在耳边:“你们怎么都这样呀?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呀?”
如果在往常,小宛会当是有人开玩笑,可是对方在哭,是压抑得很深却仍然压抑不住的那种哭腔,小宛听得出,那是真的伤心,伤心得要自杀了。
难道,除了若梅英之外,真还有另一个贞子存在?
离魂衣 第三部分
上海的风花雪月(1)
是个暮春的下午,莺飞草长,暖日方暄。若梅英由青儿陪着,从汽车上缓缓下来。
车门开处,先探出一双穿着黑缎镶水钻的高跟鞋,接着是旗袍掩映下的半截小腿,然后全身都出来了,立刻吸引了满街的目光。
“胭脂坊”的老板胡瘸子早已是笑迎迎地掬了两手站在门前了,他的镶着珊瑚顶子的瓜皮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黑毛葛背心口袋里掉出半截金表链子,上面坠着小金镑,随了他的激动不停地叮当作响;
穿燕尾服的绅士停了他的手杖——那时叫司迪克的——站在街树的掩映下向这边遥望,叹息着这为什么是条喧闹的街市而不是一个华尔兹的舞场,那样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向她邀舞;
做女学生打扮或是女写字员打扮的小姐们眼含了妒意,远远地避到街的那一边去,向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讨价还价,嗔骂:“看什么呢?还不算钱?”却趁机将栗子多抓了几颗进纸袋;
小贩们的眼光飘过女学生的头,手忙脚乱地装了栗子,才忽然发觉上当,计较着:“这里哪止半斤,小姐你不要太大方哟,多少加点钱啦……”一边说,眼神却只是管不住,仍然一阵阵向上飘出去,飘出去……
青儿这时候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举过伞来将梅英的全身遮住了,梅英这才款款迈动步子,依依行来。
而整条街的人,不由自主都一齐轻轻叹了口气……
上海,城隍庙街口,小宛看着假想中的若梅英冉冉走近,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汉乐府《陌上桑》里所写的情形了吧:“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一个女子的美,美到这种地步也就算到了尽头了,难怪会遭天妒。
蓦然间,看到若梅英站住,回过头来,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招了招手。
小宛心神恍惚,本能地迎上去。
张之也叫:“喂……”然而已经来不及。
小宛追上去,撞在一架迎面过来的小推车上,车主顺势一推,车上的东西滚落下来,银的挖耳勺,绣的荷包,瑞士表,珐琅盘子……假做真时真亦假的西贝货七零八碎滚了一地,琳琅满目,煞是好看。
车主是个矮小的上海女人,立即大呼小叫不依不饶地撒起泼来,拉住小宛咒骂索赔。
小宛狼狈至极,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身来帮忙捡拾。张之也忙拦在前面,指着那女人说:“我明明看到你是自己故意撞上来的,还赖人!我们去管理所讲清楚。”一边亮出记者证来。
女人悻悻:“记者怎么啦?记者就可以撞坏东西不赔?”一边喋喋不休着,一边却悻悻地捡起东西准备掉转车头走了。
小宛蓦地身子一僵,手里紧紧攥着一樽嵌照片的银相框,呆呆地站着,仿佛失魂落魄,张之也与那上海女人的争吵竟是听而不闻。
那女人正转身欲去,看见相框,劈手来夺:“还我东西!弄坏了要你赔。”
小宛如梦初醒,拉住女人说:“我买你这个相框!”
“你买?”女人站定下来,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宛,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你买得起吗?”
“一个破相框,最多五六十年,也算不上什么古董,十块八块的,有什么买不起?”张之也明知女人会漫天要价,忙提前封口。
果然女人大叫起来:“十块八块?我给你十块八块你给我找这么一个相框去!你看清楚,这是银的,纯银,镂花的,起码有上百年历史……”
“上百年?你不看看她穿的衣裳,是礼服,四十年代的……”
“我没跟你说照片,我说这相框……”
“我就买这照片。”小宛打断她,“你把这相框拿回去,这照片给我,多少钱?”
张之也气笑了:“小宛,你买椟还珠怎的?”
“买照片?”那女人翻翻眼睛:“那不行,我这照片和相框是配套的,必须成套卖,没有二百块钱,是说什么也不会出手的。”
“二百块?我看二十还差不多。小宛,我们去别家找,这种四五十年代的相框我见得多了……”
不等张之也说完,小宛已经取出钱来:“就二百,我买了。”
张之也一愣,看住小宛,若有所悟。
那女人料不到小宛这样痛快,倒犹疑起来:“其实二百块算便宜的了,这相框,这做工,这花纹,要搁在国外,那应该进博物馆的,卖给老外,两千他也得掏……”
这次,连旁边围观的人也都笑了,纷纷打趣:“行了大姐,这不是在中国吗?谁家没个旧相框旧照片的?二百块不少啦,您就别贪了便宜再卖乖啦!”
女人讪笑:“我收购这个也要本钱的,你以为多大便宜呢?这是早年兴隆旅馆老板私藏的物件,他孙子前些日子搞
装修,把祖宗的珍藏捣腾出来,上个月才到我手上呢。”
“兴隆旅馆?”仿佛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小宛蓦然间惊出一身冷汗,梦里看到的建筑,不正是兴隆旅馆吗?此时,她已经清楚地明白,是若梅英,是若梅英引她到这里来,让她一步步踏近故事的真相的。
“请问,兴隆旅馆在什么地方?”
“那是老名字,现在早翻了重盖了,你们是来找老上海感觉的吧?我知道,现在跑到上海来怀旧的人特别多……”女人收了钱,态度好很多,热心地说清路线,又补充着,“啊,现在改成宾馆了,叫海蓝酒店。”
海蓝?!张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觑,寒意顿生——海蓝酒店,不是他们刚刚定下的酒店吗?
张之也想起来:“小宛,为什么对这张照片这么上心?”
“你不是一直想见若梅英吗?”小宛炯炯地看着张之也,“这个就是啊。”
“若梅英?”张之也大惊,仔细端详,“有这样的事?”
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梳着当时著名的爱司头,对着摄影机抿嘴而笑,笑容虽然有些稚气拘促,但已风韵俨然,活色生香,仿佛吹一口气儿就能从照片上下来似的;男的穿长衫,手里捏着顶礼帽,儒雅中透着英气,风流俊逸,玉树临风。
张之也赞叹:“真是一对璧人。”
“如果这个男人就是张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没能从刚才的震撼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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