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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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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跌跌撞撞前进了两个小时,估计赶了十几里路程,冬日天短,太阳已进入滑坡阶段,金黄色也渐渐被血红色代替,又赶紧半点钟,民夫连人困驴乏,全部汗水流尽,无可奈何黄昏降临了。车队前进速度大减缓,驴屁股尽管连遭打击,但驴们已被打皮了。它们低着头,伸着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满污泥,连最愉快的驴也愁眉苦脸。
父亲一下午不停地挥动驴尾巴,胳膊肿胀,但精神头儿还有,于是他想到了指导员送的那片白色药片,一定是它发挥了作用。太阳很大,挂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热量,大地放出冷气,汗溻过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背上,父亲打了一个寒噤。战场上火光在南边闪烁,燃烧他,焦躁他,他叫着:“不许停顿,快赶,只剩下二十里路了!”叫着,骂着,队伍的前进速度照样如僵蛇过路。怒从心头生,他舞着驴尾,逢人打人,逢驴打驴,呱唧呱唧的皮肉声中,夹杂着民夫的哀号。
终于,反抗开始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子脊梁上挨了父亲的驴尾之后,便猛地摔掉了车把子,直起腰来,伸手抓住了驴尾巴。他的双眼喷吐着仇恨的光芒,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父亲说:“你要干什么?”
中年夫子道:“豆官,你当了豆大一个官,就这么霸横?都是爹娘生的皮肉,你打一遍也罢了,不能翻来覆去打!”
父亲说:“为了送军粮,挨点打算什么?”
那夫子一把扯过驴尾,在手里调换一下,抡圆了,抽了父亲的脸一响。
父亲忍痛不住,手自动捂脸,嘴自动出声,“哎哟”一声后,说:“还真痛!”
父亲夺回驴尾,别在腰里,大声说:“弟兄们,我错了,我不打你们了。大家说怎么办?剩下二十里路,要么我们咬牙熬到,完成任务,吃米吃肉,要么在这里等死。”
指导员拼着命滚下车子,鼓动着民夫。
沉沉暮气中,民夫们都铁青了脸。
父亲从司务长那里要来了自己那份驴肉,高举着,说:“这是我那份肉,大伙儿每人吃一小口。”
父亲在民夫连里(16)
驴肉在人手上传递着,传到尽头,还剩下驴粪蛋儿那么大一块,父亲很感动,把那块肉给了那位中午分肉时吃了亏的小伙子。
指导员坚持不坐车子,拄着棍子,与父亲并肩行走。民夫们鼓起了最后的力气,推着车子,帮毛驴拉着车子,向着火光前进。
天越走越黑,路却渐渐变硬。半夜时分,不远处的天一片红光,照耀着地面和队伍。爆炸声不断传来,夜空中有飞机的轰鸣,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活动,指导员兴奋地说:“同志们,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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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夫们没人吭气,跟着感觉走。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个大村庄,看到了村庄里闪烁光明的风雨灯。
民夫连到达村头路口,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问:“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指导员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回答:“我们是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为解放军送军粮来了。”
岗哨揿亮一支手电筒,一道光柱扫过来。
岗哨问:“你们应该把军粮送到储运站呀。”
指导员问:“这不是贾家屯吗?”
岗哨说:“你们早过了贾家屯啦,往回走吧!”
父亲大怒,骂道:“混蛋,我们快累死了,你还让我们推回去。”
岗哨说:“你这老乡,怎么张口骂人呢?”
父亲说:“骂你怎么啦,我还要揍你呢!我们千里迢迢从山东把粮食推来,你敢让我推回去!”
父亲抽出驴尾巴就要往前冲,几个岗哨哗啦啦推上子弹,厉声喊:“站住,再走就开枪啦!”
指导员一把拉住父亲,低声说:“不要胡闹!”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从村子中跑来,马蹄得得,说明村里街道平坦而坚硬。一个骑马的人问道:“怎么回事?”
岗哨向骑马的人汇报:“报告首长,有一个从山东来的民夫连,走过了军粮储运站。”
几个骑马的人从马上跳下来,走到父亲和指导员面前,问道:“谁是领导?”
指导员跨上去,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我是渤海民工团第三连指导员!”
首长问:“车上运了什么粮食?”
指导员说:“六万斤小米,颗粒无损!”
首长说:“好啊!山东人民好样的!刘参谋,你回去找一个向导,把他们带到军粮储运站去。”
首长握了握指导员的手。
父亲愤怒地说:“你这首长不够意思,我们一路拼命,饿得半死也没动一粒军粮,都说见了解放军吃顿饱饭,可你连口水也不让我们喝就要赶我们走!”
首长怔了怔,问:“你们还没吃饭?”
父亲说:“我们三天没吃饭啦!”
首长道:“刘参谋,带民夫同志们到村里去,赶快让炊事班搞饭吃!”
父亲说:“这才像个首长样子!”
那首长笑着说:“小伙子,你好大的胆子!”
父亲说:“不是我吹牛,首长,十四岁时我就打死过日本鬼子一个少将。”
指导员说:“豆官,不要放肆!”
那首长说:“哟,不简单!刘参谋,带他们进村!小伙子,明天我找你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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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跨上马,向火光闪烁的地方驰去。
红耳朵(1)
几十年前,我们巴山镇曾出过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有关他的传说,我初懂事时就听老人们说过;后来在政协的文史资料上,又看到过好几篇关于这个人的文章。这个人究竟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还是个精神病人,那些写文章的人也说不清楚。
1 王十千,诨名:红耳朵、王疯汉、王神仙。他生着两只像小蒲扇一样的招风大耳,这是他最有名的生理特征。我认为这对耳朵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他的一切不被常人理解的行为都与这两扇大耳有关,这是我在王十千研究中的独到见解。我的观点在“王十千讨论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赞同者少,反对者多,但无论赞同者还是反对者都被我的观点新鲜了一下子。
王十千七岁那年的初春,镇上王家祠堂前的大槐树下,来了一个牵着一匹单峰骆驼的相面先生。许多闲人正坐在墙根晒太阳、抓虱子,相面先生手中铜铃清脆,立即把闲人招过去。正在闲人堆里厮混的王十千也跟着过去,他抽着两条黄鼻涕,蓬着一头刺猬毛,穿着破棉袄,趿拉着破草鞋,挤进里圈,与相面先生对着面。
他应该闻到了骆驼嘴里喷出的腐草味儿,相面先生的鹰钩鼻、元宝嘴,犹如两柄尖刀,插在他的记忆中。
闲人们腰里无钱,围上来是为了看热闹,并不是要相面。内中有一个叫孟中宝的,嘴尖舌怪,以刁钻刻薄闻名乡闾,此时自然不甘寂寞。他与相面先生搭上话,说:“先生给我相相,相对了我给你钱,相不对你给我钱,各位乡邻作证。”相面先生扫了孟中宝一眼,撇撇嘴说:“本该出将入相,却成了地痞流氓。”孟中宝一撸袖子,怒道:“我是堂堂君子,怎是地痞流氓?!”相面先生笑嘻嘻地说:“皆因一笔风流账,官运财运俱消亡。坑蒙拐骗全在行,你不流氓谁流氓。”相面先生几句话,把众人说愣了也说乐了,原来这孟中宝早年在军阀队伍里当过副官,因为勾上了上司的姨太太,险些丢了小命,幸亏有朋友帮助,才逃回家乡。他黄着脸说:“放你娘花椒麻辣屁,老子今日手懒,要不定宰了你的骆驼抠了你的眼!”言罢,悻悻地溜了。
众人都感到相面先生道行不小,七嘴八舌道:“先生反正闲着没事,何不相相我们,看看可有个真龙藏着?”
相面先生缓缓运动目光,把众人扫描一遍,失望地说:“一群凡夫俗子,连个像样的地痞流氓都没有。”
众人道:“你再好好相相,兴许漏了贵人。”
那时,恰逢着王十千从相面先生面前站起来,瞪着两只黑溜溜的小眼,举起袄袖子,擦唇上的鼻涕。相面先生拍额头,慌忙站起来,说:“该死,该死,果然把贵人漏了!”
众人听相面先生说得邪乎,便问:“哪个是贵人?贵人在哪里?”
相面先生指指十千,说:“这小官人注定了是人中龙凤。”
众人不由得大笑起来,看那王十千,抽着鼻涕蓬着头,脸上的灰垢有半寸厚,两根袖管上沾满鼻涕,亮晶晶的像盔甲一样。说也奇怪,他的脸上脖子上沾满了灰垢,那两扇大耳朵却是粉红雪白,在太阳下显得生动鲜明,十分可爱。
相面先生仔细端详着十千,又是摇头又是咋舌,不知心里转着什么圈儿。围观者道:“先生说这小童是个大贵人,他究竟贵在什么地方?能贵到什么程度?求先生给俺们批讲批讲。”
那先生说:“这小童儿贵在这两扇大耳朵上。”
闲人中有捣乱者说:“照先生这说法,圈里的猪该是最贵了?”
相面先生有些生气地说:“你以为圈里的猪不贵?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无衣食之忧,无筋骨劳累,可谓大贵,只怕你比不上圈里那些猪!”
那人本想逞逞嘴上功夫,没想到栽了个大跟头。又有挑衅者问:“你说他耳朵生贵,总得有个批讲。”
相面先生道:“相书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
挑衅者道:“相书也云:‘两耳煽风,卖地的老祖宗。’究竟以哪条为准?”
相面先生道:“卖地就不能成为贵人吗?竖子不可教也,竖子不可教也!”
相面先生收拾起包袱,在闲人们的起哄声中,拉着骆驼走了。临别时他对十千说:“小兄弟,好自为之,日后发达了别忘了今天的事。”
王十千正一心研究着骆驼背上那个肉疙瘩,相面先生的临别赠言没引起他的兴趣。
红耳朵(2)
2 十千是巴山首富王百万的儿子。王百万本名王柏国,家有良田三千多亩,家里开着烧酒作坊,在县里还有两个店:一个卖杂货,一个卖布匹、绸缎。他家的堂号名“积善”。所以十千也就是积善堂的公子,而且是唯一的公子。
十千是王百万五十岁时得到的儿子,是三姨太太所生。三姨太原是河北保定府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民国初年王百万去保定贩卖布匹时,与那大户人家主人相识,结为把兄弟,盘桓在主人家吃酒。那使唤丫头侍候酒宴,被百万一眼看中,竟鬼迷心窍般地跟大户讨要,大户一慷慨,就把她送了百万。三姨太姿色不错,又是当丫环出身,侍候人有经验,所以很得百万欢心。后来她就怀了孕。百万虽有万贯家产,但后继无人,前边两房,大房生了两个女儿便不再生养,二房干脆不生,所以这三姨太太身怀六甲,实在是一桩大事,连前边二房太太也整夜焚香,祷告三姨太能为老爷生出一个儿子。三姨太果然不负众望,怀胎九个月,产下一个男孩,这男孩就是王十千。
写到这里,读者诸君可能会提出疑问:王百万五十得子,一定视若掌上明珠,应该食珍馐,衣锦绣,读诗书,写文章,怎么会让他像小叫花子一样在闲人堆里厮混?
王十千本该是王百万的掌上明珠,没成明珠反成弃儿的原因在于:
三姨太妊娠期满,腹中剧动,底下见了红,百万忙差人把接生婆搬来。接生婆进去了,百万一人在暖厅里焦急踱步,把脚都踱麻了,托人进去问,说是难产。百万跑在祖宗牌位前,点了三炷香,虔诚祷祝一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坐在雕花紫檀木太师椅上。他有些累了,便吩咐丫环烫了一锡壶黄酒端过来,一个人独酌。那是清明节后十几天光景,春阳景和,院子里几株桃树红花怒放,宛若几簇烈火。阳光照过木格子,洒到他的身上,使他筋酥骨软,不觉迷蒙了眼。似睡非睡之间,见一满身脏污,生着两只格外显眼大耳朵的叫花子手拄要饭棍闯了进来。他急忙起身去拦挡,拦挡不住,叫花子直冲到三姨太太的产房里去了,这里,大太太二太太正在他身边说:“恭喜老爷!恭喜老爷!老三生了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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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百万从梦中惊醒,满脸热汗。他看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猫一样的媚脸,听到了三姨太产房中传出来的颇为雄壮的婴儿啼声。
前来贺喜的亲朋把人间所有的恭维话都说遍了,王百万心里却疙疙瘩瘩的,那大耳朵叫花子的形象像驱赶不走的鬼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眼前晃动。这件事他压在心头,没对任何人说。他强装出欣喜的样子,应酬亲朋。他一直没进三姨太的房去看儿子。三姨太自知今后必定因子而贵,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自己也尊重起来,老爷不进房,她也不邀。
满月那天,高朋如蚁。积善堂摆开了流水宴席,反正自家开着烧酒锅,有的是酒。王百万应酬着,欢笑着,心中却忐忑不安。
贵子抱上席,让众人观赏。王百万一颗心在喉咙里堵着。在一片对婴儿的阿谀声中,他下着狠心,举目观看。他看到了保养得如同白面馒头一样的三姨太,看到了描龙绣凤的富贵襁褓,看到了那两只熟悉又陌生的漆黑小眼睛,还有那两扇大得与婴儿头不成比例的大耳朵。王百万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头栽到桌子底下。
大太太,二太太哭叫着,亲朋好友们忙乱着,把老东家从桌子下拖出来,抬到炕上,掐人中,捏百会,扎十宣,撬牙关,灌姜汤,忙乎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有一口气缓上来。
缓上气来,夹着两眼泡老泪,眼睛盯着天棚。大太太二太太齐声表忠心、流眼泪,一人握着一只手揉搓。
三姨太抱着她必胜的武器昂昂然走过来,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挤到一旁去。三姨太撮着婴孩靠近百万的脸,嘴里叫着婴孩的名字:“十千,十千,好儿子,快问候你爹爹好了没有。”
王百万把双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捂住眼睛,大声吼叫:“滚!滚!滚!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三姨太一听这话,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哭着骂:“老东西呀老东西,大喜的日子你丧了良心!自从跟了你,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你的种,是哪个驴的种?”
亲朋们一看这情景,有的偷偷溜了,有的上来劲,劝三姨太的说:“三娘,别哭了,老爷是欢喜过了头,痰迷了心窍,清醒过来就好了。别哭了,别闹了,叫外人听了去笑话。”
三姨太一听劝告有理,便停住哭闹,抱着十千,由丫环搀扶着,回到自己房中。
剩下的人继续掐捏捶打老爷,并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开导劝解。老头儿吐出了一堆黏涎,清醒地坐起来,直着眼不说话,心里边舞龙滚狮般折腾。心想:这个大耳朵的小妖精不知是何方冤孽投胎,是冲着我的万贯家产来的。我王百万一世好善,怎会招来这么个冤家?杀掉他?不行。将他和三姨太驱逐出家门?更不行。直想得脑袋都大了,也没想出个主意。他仿佛看到,那个大耳朵的家伙正冲着自己冷笑:老头儿,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让你头痛的事还在后头,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百万暗中叹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心中稍微宽松了些,便招呼下人烫酒炒菜,直喝得烂醉。从此王百万一改节俭勤劳的旧习惯,日日挑着口儿吃,变着花样玩,大把地花钱,他的想法是:如其等你败我的家,还不如我自己来败。他挥霍时,却对家人格外苛刻。他先是把三姨太送回了保定,然后把十千赶到长工屋里,与那个放牛的小觅汉同吃同住同劳动。他还对大耳朵实行了愚民政策,不让他念书识字。百万的反常行动,自然在镇上引起不少议论,说坏的有,说好的也有。坏话无非是说十千来路不正,或曰百万蛇蝎心肠;好话则说百万教子有方,让儿子先受苦,知道稼穑艰辛,然后才能克勤克俭,继承大业。从现代政治观点来看,在那段时间里,王十千这个大公子,实际上是一个受着地主阶级压迫的奴隶。后来十千表现出来的叛逆精神,与这段生活也许有某种关系。史志上的文章里有类似观点。
红耳朵(3)
3 拍马屁的人添油加醋地把相面先生的话转述给王百万。百万听罢,不觉心头一震。历史上确有许多大贵人是生着大耳朵的呀!那刘备刘玄德就是一个。那济公活佛不也是两耳扇风、遍身脏污,形同乞丐吗?也许那小妖精真是个大福大贵之人。回想起这几年,尽管自己花钱如流水,但花一进十,家运反而比前愈加昌盛,这一切不都应在这小妖精身上吗?
第二天一大早,王百万便到长工们住的旁院里去看十千。正在修理家具的长工头儿老张见了东家,忙恭敬问候。百万搭了几句闲话,便问:“十千这孩子怎么样?”
老张观察着东家的脸色,揣摸着东家的意思。他听人风言风语地说过十千是三姨太招的野种,所以老爷不喜欢,名义上是父子,实际上是主仆,想到此便说:“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懒一点。”
“噢,”百万应一声,说,“叫他来见我。”
老张道:“我打发他赶着骡子啃青去了。”
“去哪儿啃青?”百万问。
“庄东,墨河边,都是老爷的麦田。”老张说,“老爷要见他?待小的去唤他回来。”
百万摆摆手,说:“不用了,忙你的吧。”
王百万信步走出村子,登上河堤。回头看到自家的深宅大院在镇中央犹如鹤立鸡群,被数千股白色炊烟从四面八方缭绕着,仿佛万千村民对自家供献香烟。这样的家庭只能生出人杰,怎能生出败类?想到此,不觉把几年来压在心头的阴云驱逐干净,出现了空前的欢喜愉快心情。
他放眼东望去,见墨河白冰如玉龙蜿蜒东去,河堤外旷野千里,都是即将返青的好麦苗。一个如磨盘大的红太阳正从冰河上抖抖颤颤爬升出来,河上布满红光,宛若一条即将飞升的赤龙。百万心中肃然起敬,精神如梦,腿脚如踏在云团中,轻捷异常。新鲜的空气与红光像玉液琼浆灌进肺腑,使他周身通泰,宛若再生。正在此时,从那红日的边缘上,传来高亢的嗥叫声。七八匹光灿灿的骡子沿着河边的大道奔驰而来。当头一匹火炭般的红毛大骡子上,猴蹲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孩。正是王十千!那些啃饱了麦苗子,喝足了冰河中水的骡子们在初春的原野里伴随着这个注定要在巴山镇大出风头的王十千撒野!骡子嘶鸣,孩子嗥叫,蹄声得得,土星四溅,如一阵狂风刮了过去。
待骡群又跑回来时,百万拦在路中央,揪住了红骡的缰绳,其余的骡子四散里走了。红骡收腿不住,往前冲了七步,拽着百万打了几个趔趄。在骡子粗重的喘息声中,父子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现在是十千面对着朝阳,百万背对着朝阳。百万仰视着十千,十千俯视着百万。十千依然蓬头垢面,但那两扇冻得赤红的大耳朵,被阳光一照,竟闪出灿灿的金光,宛若寺庙里古老的法器。如醉如痴地瞻仰着儿子的耳朵,百万深信自己的儿子必定会成大器。
十千看着这个红光满面的老财主,突然感到烦躁不安。母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往常里长工们对他的戏谑也在耳边缭绕:十千,东家是你的爹不是你的爹?他从没把自己的爹跟东家连在一起。现在,一向冷若冰霜的东家抓住了骡子的缰绳。他看着这个嘴唇哆嗦的老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肚子发胀,很想放屁。
“十千,我的亲儿呀!”百万说,“你该念书识字了。”
4 十千的好运气来了。他搬离长工屋,住进大宅院,与百万住在一排房子里。换下了破衣烂衫,穿上了绫罗绸缎。一日三餐与百万同进,山珍海味,大盘大碗,撑得拉肚子。日子过得飞快,由新奇到习惯,乱纷纷,给十千留下一些凌乱印象。据时人的回忆文章讲,十千自己否定这段锦衣玉食的生活,认为是一生耻辱,撮其要者记之:
百万为十千请了一位老秀才做家庭教师。老秀才也姓王,瘦高身材,手指细长,像木材棍儿,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缝里积着紫色的灰垢。穿一件长袍,留山羊胡子,尖下巴,大黄眼珠子。头顶一盔瓜皮小帽,帽顶簇着一团红缨。黄牙,满身烟臭。“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一手好字,悬腕,力透纸背,像石匠握着錾子。先生吃住在书房。一架木床,黄色花椒眼蚊帐。逢节加菜,一壶黄酒。先生狼吞虎咽,一副穷吃相。有人时子曰诗云,无人时大放响屁。还记得老财主托人去保定府,回来说她已病死。她应该是我的娘。大娘肥胖,二娘也肥胖。渐渐清楚在家里的地位,万贯家产继承人,很跋扈地做起了大少爷。朦胧中有人摸耳朵,是爹。爹吃了酒,满面红光,双手摸娑着我的双耳,嘴里喃喃:大耳儿,大耳儿,长大当皇帝!叫爹真别扭。老秀才被辞。进入镇上的新式小学堂。1924年秋。
红耳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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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十千由积善堂的长工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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