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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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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在汽灯的强光照耀下,黑得发蓝。她使我们想起“小蟹子”。我们告诉她:他的爹娘在我们不是“狼”的学生后三月,突然失踪了,就像他的姐姐突然失踪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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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粉条作坊里,也是一个很黑的夜晚,也是深秋季节,天气有些凉但不是冷,我们村的粉条作坊开张了。下午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放猪时,我们就知道了这消息,大家都很兴奋。“老婆”家那头花猪鼻子极灵,东嗅嗅,西嗅嗅,简直胜过一条警犬。它是“老婆”的骄傲。太阳要落山时,路边槐树上,金黄的枯叶在阳光中颤抖,我们被夜晚粉坊的美景即将来临兴奋得颤抖。播种小麦的男女社员们收工了,疲惫的牛和疲惫的社员们沿着土路走过来了,我们也召唤着猪,让它们停止寻找残存在泥土中的红薯,跟我们一起回家。啰啰啰,啰啰啰,是我们对猪的呼唤。“老婆”家的花猪在一座坟墓后的暄土里拼命拱,用齐头的嘴巴。一边拱它一边叫,像狗一样。猪叫出狗声,的确有些怪异,围拢上去看。“老婆”家的花猪戗立着背上的鬃毛,好像很激动。我们家的猪和我们一起看着“老婆”家的猪把地拱出一个大坑。
“这里可能埋着一坛金子。”“耗子”说。
“老婆”的脸上立刻就放出金子般的光芒。
“干什么你们?怎么还不回家?”队长在路上喊我们。
“老婆”家的花猪浑身哆嗦着,叼着一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从土坑里跑上来。
我们发了呆了,呆了一分钟,便一齐怪叫着,炸到四边去。
“老婆”家的花猪从土坑里叼上来一颗人头。一颗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头。女人头还很新鲜,白惨惨的,没有臭味没有香味,有一股冷气,使我们的脊背发紧,头发一根根支棱起来。
在路上疲惫移动的大人们飞跑过来,全过来了,路上只余了些拖着犁耙的牛,它们不理睬让它们站住的口令,继续踢踢踏踏地往村子里走。
大人们来了,我们胆壮起来,重新围起圆圈,把“老婆”和他家的花猪以及花猪拱出来的人头围在中央。那女人头还半睁着眼,头发烂糟糟的,花猪好像要向“老婆”报功一样,跟着“老婆”哼哼着,“老婆”被花猪吓得鬼哭狼嚎。
到底还是队长胆大,他从坟头上揪了一把黄草,蹲到人头前,小心翼翼地揩着那张死脸上的土,一边揩一边咕哝:“怪俊一个女人,真可惜了……”揩完后他站起来,转着圈儿端详。落日的余晖涂在我们脸上,也涂在人头上,使它红光闪闪,宛若无价之宝。我们都像木偶一样待了好久好久。
队长忽然说:“你们看她像谁?”
我们认真地看着她,也看不出她像谁。
队长说:“我看有点像桂珍。”
桂珍是“骡子”的姐姐。
我们再看那头,果然就有些像桂珍了。不等我们去寻找“骡子”时,他先叫起来了:“不是我姐姐,才不是我姐姐呢!”
他哭丧着脸,继续喊叫:“我姐姐的头是长的,这个头是圆的。我姐姐头发是黑的,这个头发是黄的……”
“你也别犟,”队长说,“长头也能压成圆头,黑毛也能染成黄毛,没准就是你姐姐的头哩!”
“骡子”哭了,他又举出了几十个根据来证明那颗头不是他姐姐的头,搞得我们也有些不耐烦起来,队长也高了嗓门,说:“‘骡子’,你也甭吵吵啦,去叫刘书记吧,他老人家眼光尖锐,他老人家要说这头是你姐姐的头就是你姐姐的头,他老人家要说这头不是你姐姐的头你想赖成你姐姐的头也不行。”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队长点了一大片人名,让他们回家吃饭,吃了饭好去粉坊加夜班干活,顺便把刘书记喊来验头,但人们都不想挪步。队长无奈,只得吩咐大家好生看守着人头,别出差错。此时太阳已完全下山,但天还没黑,有几只乌鸦在我们头上很高的地方呱呱地叫,远望村庄,已被盘旋的炊烟弄得一团模糊。
人们围着人头,都如磁石吸住的铁钉一般,谁也不动,也没人说什么。眼见着那天就混沌起来,农历十六日的大月亮放出软绵绵的红光来,照在我们的脸上和背上,也照在那女人头上。那女人头上跳动着一些碧绿的光点儿,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是如此了,那些猪们却在月光下撒起欢儿来,一个个都把鬃毛倒竖,你追它赶着,喉咙深处发出吠叫,汪汪汪一片。我们不去管它们。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9)
“这不是我姐姐的头!我姐姐跟着劳改农场一个劳改犯跑了,这不是我姐姐的头!”他的嚎叫淹没在月光中,竟似受伤的鲫鱼往水底沉落一般,没有人理睬他。
远远的一盏红灯从村口飘过来,飘飘摇摇,摇摇飘飘,不似人间的灯火。大家都知道刘书记来了,在水一样的波动着的月光下,流过来清脆的驼铃声。红灯刚由村口出现时,我们感觉到它流动得很慢,似乎老半天都不动地方;渐渐逼近时,才发现它流动得很快,宛若一支拖着红尾巴的箭。
人圈又是非常自动地裂开一条缝,大家都把目光从人头上移开,看着身躯肥大的刘书记手里擎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从骆驼背上轻捷地跳下来。据“黄头”的叔叔八老万说,内蒙的骆驼是跪倒前腿,降低高度,让夹在它的双峰之间的骑者安全地跳下来,我们这头骆驼却从不下跪,刘书记腿脚矫健,也用不着它下跪。
“人头在哪里?”刘书记的嗓音像铜钟一样。
没人回答,但却自动地把通往人头的缝隙闪得更宽了。大家的目光随着大摇大摆的刘书记往前移动。最后都停在被红灯笼照明了的人头上。这时,队长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与队长同时跑来的还有民兵连长(他是刘书记的亲侄)和两个基干民兵。民兵连长背着一支老掉牙的日本造三八大盖儿步枪,枪口上套着贼长的刺刀,刺刀尖上银光闪闪,照耀着历史,使我们猜想到了战争年代的情景。那两位基干民兵都是贫农的儿子,他们每人扛着一支铁扎枪,枪头后三寸处绑着绒线缨儿,在月光下抖动。他们腰里分左右各别着两颗木把手榴弹,也不知是什么年代制造的,更不知臭了没有。
刘书记把红灯笼交给此时已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背后的民兵连长擎着,民兵连长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三八枪的皮带。灯笼火下,出现了一条条重叠着的大影子。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头像桂珍的头……”队长对刘书记说。
刘书记不待他说完就破口大骂起来:“放你娘的狗臭屁!”
队长的腰立刻就弯曲了。队长弯着腰退到我们中间,再也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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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书记张望了一下众人,怒冲冲地说:“你们还围在这儿干什么?一颗死人头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谁提回家去吧!”
谁也不稀罕,大家就惶惶地四散回家了。
我们的猪给我们制造了相当多的麻烦,它们玩疯了,在月光地里,活像一群恶狼。
我们终于把猪赶上了回家的大路,但我们难以忘却那颗女人的头。刘书记的红灯笼也一直照耀着我们的思维,我们站在粉坊外偷看着屋里的情景时,心里还亮着那盏红灯。
这一夜,粉坊没有开工。
拖了七天粉坊又要开工。要开工那天傍晚,刘书记吩咐民兵连长放两颗手榴弹以示庆祝。这无疑又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全村都传遍了,大人小孩都想看。
放手榴弹的地点选择在村东头的大苇湾里,苇湾西侧是第五生产队的打谷场,场边上有一道半人高的土墙,恰好成了观众的掩体。湾边有一棵非常粗的大柳树,有一年这树枯死了,村里人恐慌得要命,八老万买来骆驼那年,树又活了,大家照旧恐慌得要命。村里人说这树成了精,说谁要敢动这树一根枝儿,非全家死绝了不行。刚吃完晚饭我们就脚垫着砖头将下巴搁在墙头上等着看好景了。待了一会儿,大人们陆续来了,这季节村里人全吃红薯,大家都消化着满肚子红薯吞咽着泛上来的酸水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等来了驼铃声。贯穿村庄的大街上,来了骆驼刘书记和民兵连长一行。刘书记上身笔直,端坐在驼峰之间,恰似一尊神像,那天晚上我们看见了纸糊的红灯笼高悬在骆驼背上,民兵连长背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子枪,两位基干民兵扛着红缨枪,腰里别着手榴弹。
在场上,骆驼停住,跳下刘书记,犹如燕子落地般轻巧,无声无息。
民兵连长大声吆喝着,不准众人的脑袋高出场边土墙,否则谁被弹片崩死谁活该倒霉。民兵连长正吆喝着,就听到那株成了精的大柳树上咯吱一阵响,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从树上跌下来。
我们的魂儿都要吓掉了,因为红灯笼照出的光明里出现了一具没有头的女尸。也许由于没有了头,她的脖子显得特别长。她身上赤裸裸一丝不挂,一副非常流氓的样子。
众人刚要围成圆圈,就听到刘书记不高兴地说:“回去吧,回去吧,一具无头女尸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就把她扛回家去吧!”
谁也不稀罕,于是大家便懒洋洋地走散了。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0)
又拖了七天,民兵连长站在村中央那个用圆木搭成的高架子上,用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喊话,他告诉我们,晚上粉坊开始制作粉丝,先放四颗手榴弹庆祝,放手榴弹的地点还是在村东头的大苇湾里。
傍晚,我们消化着肚子里的红薯趴在墙头上,一会儿,骆驼一行来了。然后一切照旧,唯有树上没往下掉什么怪物。民兵连长站在红灯笼下,满脸严肃。我们看到他拧掉手榴弹木柄上的铁盖子,又用小指头从木柄里小心翼翼地勾出了环儿。他看了一眼刘书记,刘书记点点头。他猛地把手榴弹扔到苇湾里去了。手榴弹出手的同时民兵连长卧倒在地,我们也跟着趴下去。我们等候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等啊等啊,巨响总不来,大家不耐烦起来,但谁也不敢先站起来。
骆驼打了个响鼻,刘书记站起来,质问民兵连长:“你拉弦了没有?”
民兵连长把挂在小手指上的弦给刘书记看。刘书记说:“臭火了,再扔个试试。”
民兵连长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一颗不响。
刘书记愤怒地蹦起来,刘书记说他娘的这些破武器怎么能打敌人,下湾去给我拣上来,点上火,烧这些狗杂种,看它们还敢不响。
没有人愿意到湾里去拣手榴弹,民兵连长喊来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押来了全村的四类分子:地主分子刘恩光和他老婆、富农分子聂家材和他儿子、伪保长大头于、反革命分子张二林、右派分子孙兔子等等。民兵连长命令道:下湾去把那四颗手榴弹摸上来,摸不上来枪毙了你们这些狗杂种!
湾里水深及胸,半枯的芦苇还没收割,看上去挺吓人。四类分子不敢畏惧,稀里唿隆下了湾,像一群鸭子。芦苇顿时哗啦啦响了,水被搅浑,凉气和淤泥味儿一齐泛滥上来,冻着我们臭着我们。地主刘恩光的老婆是个小脚女人,一下湾就陷进淤泥里动弹不得,老地主也不敢去救她。
总算摸上来三颗手榴弹,还差一颗没摸上来,刘书记说:“算了,算了,就烧这三颗吧!”
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有一垛豆秸,书记令人一齐去抱,抱了一大堆在场中央。书记亲自点上火,民兵连长把手榴弹扔到火堆里,转身就跑。刘书记也骑在骆驼上跑了。
跑了足有半里路,刘书记说:“停住吧,别跑了,三颗手榴弹炸不了多远,又不是三颗原子弹,跑什么?怕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定了心。全村百姓围绕着骆驼站着,远远地望着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熊熊的火光,等待着天崩地裂。豆秸是好柴禾,残存在豆荚中的豆粒儿噼噼啪啪地响着,隔着半里路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火大生风,火苗儿波波地抖着,像风中的红旗。火照得半个村子通红,那株成精老树的古怪枝杈像生铁铸成的,有点狰狞。巨响始终不来。
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通红的女人扑进火堆里。她张着胳膊,像一只通红的大蝴蝶扑进火堆里。她也许根本不像蝴蝶顶多像一只老母鸡扑进火堆里。她扑进火堆里那一瞬间火堆暗了许多,但立即又亮了起来,亮得发了白。一会儿,我们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鸡肉味。
那巨响还不响,无人敢上去添柴的火堆渐渐暗淡了,终于成了一堆不太鲜明的灰烬。刘书记骑在骆驼上发泄着对手榴弹的不满。此时天上出现了半块白月亮,已经后半夜了,我们四肢麻木,肩背酸痛,衣服上沾满冰凉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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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拖了七天,我们躲在黑暗里观察着被汽灯照得雪白的粉条儿作坊。粉坊是村庄的第一项副业,又是开工头一晚,所以刘书记端坐在正中一张蒙着狗皮的太师椅上。他的骆驼拴在门前一棵桂花树上。我们看不清骆驼,但能闻到它嘴巴里喷出来的热烘烘的腐草味儿。
作坊里的情景你也很熟。那时候他已经十六岁,跟我们差不多,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往作坊里张望着,我们辨别出了他的味道。
“‘骡子’,你是大人啦,怎么不到里边去吃粉条儿?”“耗子”问。
满屋里流动着滑溜的粉条,我们没有资格进去,他有资格进却不进。“耗子”对女记者说:“他从花猪拱出人头的第二天起,就交了好运,刘书记让他住到自家的厢房里,专门饲养那匹宝贝骆驼。从此之后,村里几百口人里,只有两个人有资格骑骆驼,一个是刘书记,一个是他。”
“你那时好神气啊!”大家都说刘书记收你做了他的干儿子。你穿着一身绿色的上衣,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金笔,小脸儿白白胖胖。有时你骑着骆驼从我们身边路过,我们感到很不如你。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狼”对他点头哈腰,“大金牙”说,“骡子”总是高我们几个头。
现在你算惨透了,兄弟,为了什么事儿你竟敢把它割下来,你爹可就你一个儿子。
后边的事我们本不愿意对女记者说,但是她老把美国烟卷给我们抽,她还生着四层眼皮,我们便说了。这些事其实我们也弄不十分明白。
据说,“骡子”和刘书记那个三十岁刚出头的老婆勾搭上了,第一次好事就成功在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的夜晚。我们是看热闹的,他是看门道。他看刘书记坐在狗皮椅子上精神抖擞地指挥着生产,一时半晌不会回家,便跑了回去,搂住了他的浪干娘。传说刘书记那个玩意儿一九四七年被还乡团割去了半截,剩下半截自然不顺手,他还偏偏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所以,这事儿也就不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好事被“骡子”碰上呢?那我们就弄不明白了啦。“骡子”那家伙我们是见过的,啊哈,怪不得叫他“骡子”。他大概也把那浪娘儿们给打发舒坦了,得意忘形,“骡子”倒了霉。
“骡子”被吊在村子中间那栋灰瓦房里挨揍的情景我们亲眼目睹了,“骡子”光着屁股悬在房梁上,刘书记端坐在狗皮椅子上,指挥着民兵连长和两个基干民兵动手。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1)
他可是真耐揍,打死他也不吭声。
后来刘书记拿着一把杀猪刀子要把他那个作孽的玩意儿割下来时他才告了饶。
“他怎么告饶?”毫无倦意的女记者逼问着我们。
他苦苦哀求着:干爹,亲爹,开恩饶了我吧,你砍断我一条腿,也别割掉我的……俺爹就我一个儿子,你不能断了老吕家的香火啊……
“后来呢?”女记者又点燃一支烟。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把垫脚的砖坯蹬倒了,民兵连长在屋里大喊:谁在外边?吓得我们一溜烟儿窜了。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他的音信了,前年才听说他在京城成了大气候。
4有一个人身穿黑西服,脖缠红领带,嘴叼洋烟卷,鼻架变色镜,斜垮黑皮包,左手戴一块黑色电子表,右手戴一块黄色电子表,脚蹬高腰塑料雨鞋。他是谁?他是继“骡子”之后我们同学中出现的第二位英雄———“大金牙”。当时,他的头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高密东北乡环球计划生育用品开发总公司总经理兼高密东北乡避孕药制造厂厂长。一年半前的那个下午,“大金牙”就是如此威风堂堂地闯进了我们粉丝作坊。
大家看着他,如目睹天神下凡,一时都成了呆木瓜。他一张嘴吐出了一串掺杂着地瓜味儿的京腔:“我代表毛主席看你们大家来啦!”
我们一时被唬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眼前是个什么人物。他龇牙一笑,露出马脚。“黄头”冲上去,一巴掌扇掉了他的变色镜,骂道,“大金牙,你这个驴日的也敢糊弄我们!”
“大金牙”急急忙忙拣起变色镜,仔细察看着,说:“开什么玩笑,这个值一百多块钱呢!”
“屁!”“黄头”骂道:“你也猴子戴礼帽,充起人物来了。”
“大金牙”严肃地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差了人家瞧不起咱。我现在是农民企业家了,自然跟你们不一样。”
农民企业家“大金牙”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名片,分给我们每个人一张。拿着,好生拿着,会有用处的,他嘱咐我们,今后进城去,要碰到有人欺负你,你就把名片拿出来唬他。
“大金牙”吃了两碗粉条,脱下雨鞋,坐在炕沿上,搓着脚丫泥,给我们讲他这次进京的奇遇。他的雨鞋里散出一股比屎还难闻的味道,外边大晴的天儿,这英雄却偏要穿高腰雨鞋。
“大金牙”告诉我们,他这次去京城,是去采购机器设备和原料的,避孕药可不是粉条,随便捣鼓就能捣鼓出来的。当然当然,我们连忙说。避孕药是尖端化学,他说,要有技术,你们知道吗?我们知道。你们不要小瞧我,哼,还记得给“狼”当学生那年头吗?那时候吾即是大才子!门门功课总是考百分,县里把吾当典型宣传。我们实在记不起他考过百分,更不知道何年何月县里宣传过他。所以他说“吾即是大才子”时,“黄头”说,你是狗鸡巴!骂他狗鸡巴他也不恼,他撇着京腔继续说:因故辍学后,吾发愤自学,学完中学大学的全部课程,吾省吃俭用,节约了钱购买专业书籍和实验器材,当你们整天为了几个工分卖命时,我已研究成功了一种特效避孕药……怪不得你老婆不生孩子,八成是吃了避孕药了。对对,我这种药吃一片管十年,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三片就够了,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京城里那么多反动权威花费了成千上万的金钱才研究出了那种越吃生孩子越多的避孕药,还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吃了后头晕眼花,大便秘结,小便带血,四肢麻木,口舌生疮,头发脱落,牙龈脓肿……我这药没孕避孕,有孕打胎,兼治月经不调,子宫下垂,跌打损伤,口臭狐臭……够了够了,大金牙,金牙厂长,别耍贫嘴了,我们早就让马医生劁了,“老婆”没劁但“老婆”的老婆劁了,谁也不会买你的避孕药……但是,他们全都不理我,我去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刚一进大门就被警卫抓起来,他们踢了我三脚扇了我两耳光,还说我是骗子。“活该!”“老婆”说。
“大金牙”说他流落在京城街头,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身上生了虱子,遍体瘙痒,肚中饥饿,好像只有死路一条。他忽然神秘地说:伙计们,我跟你们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猜我碰到了谁?
难道你碰到了他?
不假。吾流落街头,正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忽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漂亮青年———那女的比四层眼皮女记者还漂亮———男的提着一桶糨糊,女的夹着一沓海报。他逢墙就贴。那海报上写着:著名青年歌唱家吕乐之今晚将在首都体育馆演出!良机千载难逢!切莫错过。“骡子”!吾大喝一声,“骡子”,那一男一女气汹汹走上来,男的问:他妈的,你骂谁是“骡子”,女的说:打这个丫挺的!他们说打就打,打得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吾的名片,说:别打吾!吾是高密东北乡特效避孕药制造厂厂长,吕乐之是吾的同学。他们一听这话,立刻就不打吾了,反而满脸带笑向吾打听“骡子”的情况,吾说“骡子”身上有几个疤吾都知道,吾正要找他呢!吾要他们带吾去找他,他们说见他可不容易,他忙着呢!吾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吾说他家的旧房基上挖出了一坛金元宝,让他回去处理呢!吾略施小计,把那两个人骗得屁颠地把我带去见“骡子”。
“你见到‘骡子’啦?”我们一齐问。“骡子”的大名早已震动了高密东北乡,但是他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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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瞎吹吧!”“耗子”说。
“谁瞎吹?”
“大金牙”一着急嘴里喷出了粉条渣渣,他说,“谁瞎说谁不是女人生的,谁瞎吹谁是骆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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