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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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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时候,门楼里一阵呐喊,好久没有关闭的两扇大门,嘎嘎吱吱怪响着合拢了。紧接着就有几道火舌从门楼上射下来,打得桥面一溜火星子。天和地几个箭步就窜到大门外的死角里。父亲他们也随着跑过去。
二姑随后就到(16)
这场战斗,是父亲的十四位叔伯组织的,父亲说他的父亲我们的爷爷没有参加。我们的爷爷就是被二姑奶奶咬了手指那位。父亲说他不知道我们的爷爷跑到什么地方避难去了。
天说:“舅舅们,开开大门,放我们进去吧。”
门里嚷着:“野杂种,回去找你们的娘吧。”
话音甫停,又有石头瓦块从门楼上扔下来,有一块枕头大小的石头擦着天的鼻尖滑下去,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天举起匣枪,对着门楼上扫射。地也用花机关枪打了几梭子。上边有人挂了彩,哭着跌下去。天和地带着我们从土围子上爬上去,看到有七八个男人正在街上奔跑。兄弟俩便用枪撩倒了他们。这其中有十一叔———痴子德强的爹,还有二伯———瞎子德重的爹。
父亲说中秋节晚上,月亮又大又圆,白光灼灼,照耀得村庄几乎没了黑暗,即便在房子的阴影里,也能看清手掌上的纹。
消灭叔伯们的战斗持续了好几天。他们有的藏在枯井里,有的钻在草垛里,但都被痴子德强发现了。他活脱脱是一条警犬。这里一个,他指指枯井。天和地就命令哑巴搬着一盘石磨投下去。井里传上来沉闷的声响,和十四叔的惨叫。他指指草垛,说,这里还有一个。天和地便令父亲去寻找煤油。父亲从六婶家提来一桶煤油,淋在草垛上。天点着一块沾了油的棉絮,掷在草垛上,火焰迅速爬上草垛,数丈高的火苗子冲起来,一个遍体着火的人从火堆里滚出来,滚了几米远,便停住不动。尽管人成焦炭,但父亲还是辨认出了焦炭是他的三伯。
十六个叔伯中,只逃脱掉我的爷爷。我们的老爷爷藏在什么地方逃脱了?父亲好像没听到我们的询问,继续着他的麻木叙述。德强抽搐着鼻子把村子里搜索了三遍也没找到。后来天说:“他是我们的亲舅舅,放他一马吧。”地说:“亲舅舅更该死。”天说:“找不到只好罢休。”
中秋之夜,村子里一片欢腾景象。父亲说打谷场上点燃了一大堆松木,火光熊熊。四十八个以花卉命令的父亲的堂姐妹们,全部集中在一起。她们中只有几个年纪小的在小声哭泣,大的却都似乎很镇静。
父亲说天和地端坐在一张八仙桌子旁,仔细地擦拭枪支。父亲说他希望表兄们玩个利索的,一顿枪子儿扫倒她们就算完事。不要再变换花样,他说他并不是怕,而是疲劳。因为表兄们每变换一种杀人方法就需要器械,而寻找各种器械的繁琐任务就落在父亲他们身上。
父亲说天站起来,大声说:“表姐们,表妹们,我是你们二姑姑的儿子,是你们的表哥或者表弟。我早就听说你们个个美丽,如花似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们的二姑姑让我带给你们每人一件礼物,这就是———”他举起一个小小鹿皮口袋,晃晃,里边哗啦啦地响着,“待会儿你们每个人摸一件。你们猜猜,这里边装着什么?是金子?是宝石?都不是,这里边有四十八张骨牌,每个牌上都用刀刻着一种刑法,这是你们二姑姑多年的研究成果,你们真是好福气。”天把口袋扔到桌上,说,“你们别怕,执行刑法时,你们的二姑姑会来观看,现在,我先把每样刑法解释一下,然后你们就来摸骨牌。”
父亲说天像背书一样背着:第一种,彩云遮月,也叫‘戴驴遮眼儿',这刑法的施行方法是:用利刃把受刑者额头上的皮肤剥下来,遮住双眼。第二种,去发修行,此刑的施行方法是:用一壶沸水,浇在受刑者头上,把头发一根也不剩地屠戮下来。第三种,精简干部,干部者,五官也,此刑即是用利刃旋掉受刑者的双耳和鼻子。第四种,剪刺猬,此刑的实施:用锋利剪刀将受刑者全身皮肉剪出一些雀舌状,像你们的娘过年时做面刺猬时那样。第五种,虎口拔牙,这刑法简单,就是用钳子把受刑者的牙齿全部拔下来。第六种,油炸佛手———用滚油将受刑者的十指炸焦。第七种,高瞻远瞩———用滑车将受刑者高吊起来。第八种,气满肚腹———将气管子插进受刑者屁眼往里打气。第九种,步步娇———赤脚走二十面烧红的铁鏊子……
父亲说天一口气说完了四十八种酷刑,连半句废话也没有。他说:“你们的二姑姑不忍伤了你们的性命,这些刑法,只要施刑方法得当,保证死不了人。所以希望你们要积极配合,不要反抗、挣扎,否则会更难受,弄不好还有性命危险。你们的二姑姑说:食草家族的女孩子,都不是平凡人物,都是注定横行世界的角色。只要你们能咬牙熬过这一关,往后,世上的人就奈何不了你们了。”
父亲说天把口袋扔在桌上,说:“表姐妹们,来吧,每人摸一张,谁也脱不了,早晚脱不了。”
父亲说他的四十八个姐妹们,齐声嚎哭着排起了一字队形,走到桌前,每人从口袋里摸了一张刻有刑名的骨牌。
摸牌完毕,天说:“各人收好自己的牌,谁丢了谁死。”
父亲说月光皎皎,火光熊熊,晚风清凉,虫鸣唧唧,中秋夜晚十分美好。天命令他们分头去准备施刑所需要的各种器具,任务虽然艰巨,但他们欢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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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随后就到(17)
忙了整整半夜,父亲说他的腿硬得像两根木棍子一样,再也挪不动了。八仙桌子周围堆着他们堂兄弟三人从各家搜集来的刀子、剪子、绳子、棍子、鏊子、铲子、镰刀、镢头、水壶、铁锅、扫帚……其中有施刑需要的,也有不需要的。万事俱备,只等二姑到来,但二姑迟迟不来。火堆里的松木燃烧将尽,火苗子渐渐疲软瘦弱,但月光却愈发皎洁起来。那晚上的月亮大得让我再也不要看月亮,那晚上的月亮亮得呀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亮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不是月亮谁也说不准。偌大的天上,没有一颗星,没有一丝云,但却有白色的、铜板般大的雨点稀疏地砸下来,过一阵又一阵。打谷场外的田野里,原本碧绿的植物变成一片银色的海洋,雨打叶片的声音让我心中恐慌,二姑为何还不到?松脂的香气、姐妹们眼泪的味道弥漫在月光中,嗅着这味道我心中焦急,二姑怎么还不到?二姑啊,你快些来吧!我们脑子里鲜明地晃动着二姑的身影,她骑马挎枪出现,也许是乘坐花轿出现;有兵们鸣锣开道,也许是吹鼓手鼓瑟吹笙簇拥。总之,二姑的出现必将是一个辉煌的时刻,我知道不仅仅我在盼望着、不仅仅我的那几个堂哥们盼望着、连那些手握刑名骨牌的姐妹们也在盼望着。她们的心情,类似出嫁女的心情,不是恐惧也不是高兴,哭不代表悲伤笑也不代表欢乐。父亲说她们哭够了笑够了等烦了等腻了便聚成一堆搂着抱着唧唧喳喳嘀嘀咕咕,伸出你的手,伸出我的手,伸出她的手,她们伸出手,探着头,互相观看着对方手中骨牌上的刑名,并在没征得二位表哥同意之前开始交换骨牌。菊花用“精简干部”换了兰花的“彩云遮月”,桃花用“油炸佛手”换了梨花的“高瞻远瞩”,莲花和牡丹都要用手中的骨牌换水仙的“剪刺猬”,水仙坚决不换,三个人先是争执后是推搡最后打成一团。姐妹们滚成一团,秩序大乱。天心烦意乱地骂她们,甚至过去拉架,不知被谁贴了一个耳刮子。他捂着脸退出来。无可奈何地说:打吧,打吧,等你们二姑来了再收拾你们。他这句话竟奇妙地制止了混乱。姐妹们整整容貌,看看天和地,不语,突然一个说:二姑什么时候到?!然后一齐发问,如同质问。天和地无法解释。地踏着梯子爬上房,向远处眺望。一会儿下来,什么也不说。望到没有?望到了吗?地有些窘,不语。姐妹们骂天骂地。骂倦了,便哈欠连天。天和地也打起哈欠。哑巴像堵墙一样倒了,接着便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痴子抱着一把竹扫帚睡了,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父亲说一阵困倦袭来,眼睛随即迷糊了,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那些姐妹们,一个个摇晃着,倒也,倒也。父亲身子一软,同样倒也,倒在被夜露和白雨打湿的地上,沉沉地睡去。
11 我们默念着那古老的谚语:“东虹雾露西虹雨,南虹收白菜,北虹杀得快。”想象着七彩的北虹在天上横亘的情景,崇拜着父亲的二姑我们的二姑奶奶,神话着父亲的表兄弟我们的表叔,心里生出许多说出来就会犯错误的念头。一只猫从我们面前油滑而过,于是我们困倦交加,哈欠连天,鼻涕和眼泪齐流。父亲冷笑一声,指着我们说:倒也,倒也!我们便倒也在他老人家脚下。
父亲扛起锄头下地,我们进入梦乡。
复仇记(1)
1 湖水动荡不安,在碧绿的月光下,翻腾着一道道田塍般的巨浪。他们逃出村庄,仓皇如丧家之狗,在绵密的、生满倒钩和硬刺的灌木林里盲目地冲撞着,在陷没膝盖的泥泞里挣扎着。后来他们穿越了洼地里茂密的芦苇,到达湖边。湖水因为翻腾,湖底的淤泥和水草泛起来,所以有腥与臭的味道。月光下,湖里浪花呈现一种浅浅的蓝色,不知因为什么原理。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湖边停下来,两颗心合着同一的节奏跳跃,两张嘴用同一的频率喘息,至少我认为是如此。如此这般,月如冰霜,他们紧紧缩着脖子,湖里溢上来的气味涂在他们的感觉上,好像油漆一样。
芦苇在他们背后翻滚起来,前边的弯下腰,后边的直起腰———此起彼伏———宛若追逐着的长浪,好像要把他们驱赶到湖里去。
我也不清楚是谁把我搡到芦苇地里去———几秒钟前我还在《生蹼的祖先们》里和手上生蹼的梅老师搂着脖子亲嘴呢,怎么一眨眼就进了芦苇地?墨绿色的芦苇高大粗壮,“和尚”鸟纺织精巧的草窝窝一排排悬挂在芦苇的茎叶上,羽毛未丰的鸟雏张着金黄的大嘴,等待着食物。有几条竹节般的细蛇沿着芦苇的秆儿往上爬,它们很笨拙,爬到距鸟窝不远的地方就跌下来,跌下来再往上爬。爬不上去,誓不罢休。这景象令我胆战心惊。我分拨着芦苇,像摆脱噩梦般地往外逃跑;芦苇冰凉粘腻,如同毒蛇。四周响起咯咯的鸣叫,是毒蛇在鸣叫还是和尚鸟在鸣叫?
我的童年时代,原来并没结束。仅仅因为迷途,我就痛哭失声。一道道凛冽的月光照耀着芦苇,芦苇上盘缠着的毒蛇都昂着头,张着口,嘴里叉舌飞快地点着,像一束束灼热的小火苗子,蛇嘴里冰凉潮湿的气息喷吐到我的脸上,不由我不哭。
但我毕竟从芦苇地里钻了出来,回头观望,那弯曲的长蛇因为愤怒通体发了亮,好像火舌的扭曲,映照得每一株芦苇纤毫毕现。我本能地向着站在湖边的两个人靠拢过去。我看到他们的眼睛凝视着湖上,亚赛凝结了的奇异浪花,不由得眼睛也发直:浅蓝的浪花缓慢地翻腾,沉闷如雷的呼隆声在水底翻滚着,让人感到湖面上随时会腾起冲天的浪柱。
沉默片刻,我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戳了戳一个人的腰,但两个人同时飞快地转过身来,好像我把他们吓了一跳似的。四只金黄的大眼惶惶不安地盯着我。我的身高不及他俩的膝盖,可见他们身材高大,犹如两株挺拔修长的芦苇。
“你们是谁?站在这里干什么?”我胆怯地问。我胆怯的问话一出嘴竟然气势汹汹,好像在审判这两位高大的青年。
他们转动着金黄的大眼看着我,麻木着脸,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是……
2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衣服又短又瘦,扣子把扣眼撑得很紧,随时都可能脱落。半截生着纤纤细毛的胳膊从袖子里抻出来,四只大手,一阵阵哆嗦着,像四只傻乎乎的小动物。我还记得他们头上生着柔顺的黄头发,唇上生着柔软的黄胡须。总之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两个处处显示出局促不安、心事重重的青年。
那时候我重复着上边的问话。
声声逼得紧,他们是非回答不行了。
“我是大毛。”
“我是二毛。”
“我是二毛的哥哥。”
“我是大毛的弟弟。”
“我们是双胞胎。”
“母亲一胎生了我们俩。”
“她一生下我们就死了。”
“我们父亲这样说。”
“是不是母亲一生下我们就死了?这仅仅是个传说。”
“也可能没生我们时她就死了?这仅仅是个传说。”
“她可能被人给强奸啦。”
“她可能被人给暗害了。”
“现在我们站在这里看湖里的风景。”
“湖里的风景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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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风景我们要往湖那边去。”
“我们要游到湖那边去。”
“我们的爹昨晚死啦。”
“他死啦还睁着眼睛。”
我听说他们俩经常处于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你对我说过,从他们刚刚能站立行走那天起,他们的眼前,就周期性地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的身影。她披散着头发,脸皮紧紧地贴在颧骨上,好像轻轻一划就会绷裂。这个女人站立在黑暗的墙角上,悲悲凄凄地注视着他们。有时候她还会发出一声奇怪的抽泣声:咯———咯———咯———,好像患胃溃疡的病人在饥饿时发出的声音。每逢她站在黑暗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时,寒冷便如潮滚滚而来,使他们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叩击。她是个什么人呢?随着年岁的增长,兄弟俩猜测到这个女人就是他们的母亲。她有时候敞着怀,胸脯上的一道道抓痕触目惊心,血腥味焕发出来,令他们的恐怖更加深刻。
复仇记(2)
3 在一个温暖的夏夜里,金黄的月光从破烂不堪的窗棂间射进来。月光涂在乌黑的墙壁上,墙壁上伏着一只翠绿的大肚子螳螂。它高昂着头,高举着蜷曲的前腿,一动也不动。后来月光又转移到房梁上,梁头上悬挂着一只紫红色的、落满灰尘的纺锤。院子里的野草梢上,蝈蝈们发出凄婉的叫声,肉足的小兽在野草之间行走,走出沙啦沙啦的声响。我听他说那一夜兄弟俩同时从睡梦中惊醒,那一夜他们刚刚过了九周岁的生日,虽然他们的身高体重都超过了与他们同龄的男孩,但他们的心灵则较之同龄男孩要脆弱要单薄要幼稚。那个女人的魔影死死地纠缠着他们,恐怖压迫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同时惊醒是因为他们同时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抚摸他们的面孔,是他们同时嗅到了那只手上的、像青蛙肚皮上的又冷又腥的气息。
他们一骨碌爬起来,身体往后收缩着,缩到炕头上后,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那个女人站在坑下,月光照着她青色的脸,好像磷火在燃烧。她冷冷地笑着,还撮起嘴,把浸入肌肤的冷风喷到他们脸上。
他们几乎同时啼哭起来,那女人的影子褪入月光照不到的朦胧地带,消逝了。
他们的爹把房门推开,走到屋里来。爹从墙壁上的窟窿里摸出火镰、火石,噼噼啪啪地打着火,火星四溅,瑟瑟有声。一盏豆油灯点亮,月光立即黯淡了。兄弟俩啼哭不止。他们的爹有些不耐烦地说:“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嚎什么!”
兄弟俩胆怯地望着门后的暗影,他们分明感觉到,那个女人就避在那里,只要一灭灯,她就会走出来,用那只仿佛生着潮湿蹼膜的手,抚摸他们的脸。他们鬼鬼祟祟的目光引起爹的注意。他猛地把门拉动,兄弟俩惊叫一声,他们看到那女人的身体像一张薄纸一样,紧紧地贴在门板上。
他们的爹却什么也没发现,骂他们几句,吹熄灯,爬到他们身边困觉。
“爹,她摸我的脸!”
“爹,她的手凉、粘!”
“谁的手?”爹说,“狗东西,谁的手?快困快困。”
那女人又站在月光里冷笑着,青色的脸犹如一团鬼火。但是,他们的爹,已经乎乎地打起响鼾来。
后来,他们把那女人的事告诉爹,爹沉吟一会,说:“你们梦到了,你们的娘……”
我听说这兄弟俩对亲娘的感情十分淡漠,他们怕她,腻味她,想摆脱她,她却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好像一股阴冷的风。
他们问:“爹,俺娘是怎么死的?”
“你们的娘是病死的。”
4 我还听说他们的爹是个黄眼睛的人,村里有鄙谚曰:“黄眼绿珠,不认亲属。”他们的爹是个阴沉、邪毒的人。他们的爹把粮食换成白酒,每日都醺得半醉,嘴里咿咿呀呀地唱。他们十几岁时,听到村里的人喊他们的爹:“四疯子,学声狗叫吧,给你两毛钱!”
他们像狗一样长大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衣服是从哪里买的,他们俩五冬六夏都穿着一样的杏黄色衣裳,尽管衣裳上抹着乌七八糟的脏东西,但依然是杏黄色。
有一天上午,他们的爹抓到了一只老猫,拴在院子里一棵苹果树伤疤累累的树干上。爹说:“你们好好给我看着它,要是让它跑掉,我就剥掉你们的皮!”
爹提着一只筐子走啦。他们开始观察那只老猫。他们同时感受到老猫的阴森森的眼神和它对人类的难以消解的仇恨。它蹲在树下,眼睛里的瞳仁忽而变长忽而变圆,跳蚤在它的身上乱纷纷爬动着。它用破碎的爪子抓搔跳蚤,往往把毛撕下来,往往把脸抓破,却于跳蚤无损。后来老猫伸出舌头舔背上的毛时,他们同时伸出舌头舔嘴唇,他们同时产生了舔舔猫背上油光腻腻的杂毛的强烈愿望。僵硬的舌头在他们嘴里笨拙地运动着,舌尖上漾开一股子香喷喷的药味。他们互相打量着,但眼珠一碰,便清楚了,他们之间的感觉完全相同,产生的疑惑也完全相同。他们往前移动了一步,离老猫近了一些。苹果树上挂满青黄叶片的枝条笼罩着他们。老猫眯缝着眼睛,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惊慌,也好像没有不愉快的情绪。他们大着胆子又前进了两步,猫睁圆了眼睛,凄厉地嚎叫了一声,吓得他们腿如弹簧,腰似风标,飞一般逃出苹果树的阴影。喘息甫定,香喷喷的药味又吸引着他们向老猫逼近。老猫暴躁起来,向他们扑来。它的每一次疯狂跳跃都被拴在颈上的链子给彻底粉碎,它在地上翻滚着,它用牙齿啃着那条铁链。猫的背毛直竖着,香味从那儿来,诱惑也从那儿来。
他们找来两根干槐树枝条,远远地站着,戳那猫的背,猫的愤怒到了极点,咬铁链子、抓地、嚎叫、拉尿,但都无法制止这两个黄头发男孩的恶作剧。他们把沾着猫毛和猫毛之油的槐枝抽回来。他们同时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槐枝上的猫的油腻,舌头渐渐柔软啦。———这两个男孩喜欢舔猫背的事村里人人皆知。我听说他们的这种癖好之后,感到很惊讶,找人去问为什么,谁也不能回答我———他们把那只老猫戳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们的爹回来啦。
复仇记(3)
爹挎着筐,筐里盛着胡椒、花椒、桂皮、茴香、芫荽、葱、姜、蒜等等作料。看到他们戳猫,爹竟然没发怒,只是用眼睛斜了他们几下子。爹找出蒜臼子,把调料捣碎。然后,爹走到苹果树下,对准猫头,用包着猪皮的大鞋尖,猛力一踢。猫被踢飞起,在空中翻了两个滚;猫跌落在地,在地上翻了两个滚。仔细一看,猫头破裂,猫眼珠迸出,猫胡子上挂着血珠。他们的脊上有一股凉意,宛若小蛇在爬升。
爹把猫挂在树杈上,进屋里去了。兄弟俩趁着这机会,飞扑过去,伸着鲜红的舌头,舔着猫身上的毛。他们枯黄的小脸变得红润又鲜艳。爹站在背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黄毛小子的怪异举动,狐疑之色浓重地罩着他的脸庞。
“你们要干什么?狗娘养的!”他终于怒骂起来。
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威胁,他们恋恋不舍离开猫,四目晶亮地惊恐,注视着爹的脸。爹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他们的嘴唇则细细地哆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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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举起一把生满红锈的牛耳尖刀,尖声喊叫:“我宰了你们俩狗爹弄的、狗娘养的王八蛋!”
他们同时感到了疑惑。自从舔了猫背上的油腻之后,他们的脑袋就像刚灌注了润滑油的机器一样快速地运转起来,他们想:狗爹弄的?爹是狗吗?
“你是我们的爹,你是狗吗?”
“你弄的是我们,你是狗吗?”
问完话后,他们望着他,大大的眼里放射着狡黠而凶狠的光彩。
爹高举着刀子的胳膊有气无力地垂下来,嘴里低沉地、飞快地咕哝着什么。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伤害了成年人的欢娱,所以,尽管爹在他们的屁股上各踢了一脚,他们还是感到惶惶不安的兴奋。
爹把刀子放在磨石上蹭,呲楞呲楞的磨刀声使他们牙碜,口水从牙根里往外冒。
爹磨快了刀,开始开剥猫皮。猫的尾巴像旗杆一样竖起来,猫身体悠来荡去。爹无奈,又用拳头把猫头乱擂一阵,直到猫尾像条死蛇一样垂挂下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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