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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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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姐的衣服已经条条缕缕,难以遮体。她周下身上的破衣服时显出了她的虽然痕伤累累、肮脏不堪但依然光彩照人的身体。当然最让那女人妒羡、并久久地吸引了她的目光的,还是六姐那对珍贵恣器般的秀美乳房。她的目光让六姐感到了羞涩和些微的惊惧。六姐背转身,匆匆地穿上两件宽大的、散发着霉味的男人衣裳。女人坐在灶前烧火,灶膛里的火苗映着她的脸膛。六姐感到,黑脸女人那两只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隐藏着许多秘密。
喝着滚烫的菜粥,六姐毫无保留地对黑脸女人诉说了自己身世。当说到披荆斩棘寻失七昼夜时,六姐的泪珠落进粥碗。那女人似乎被六姐的故事感动了,她眼睛潮湿,呼吸急促,手中的烧火棍在灶前的平地上画出了无数的圆圈。
室外又下起了疾雨,腥冷的潮气从门缝里汹涌扑入。油灯油尽熄灭,满屋古怪的香气,灶膛里余烬溢出微弱的暗红的光芒,映照着女人嘴里阴森森的白牙。六姐想起了狐狸,一时竟怀疑这女人是不是狐狸精变化的。村外的独立房屋,风雨交加的夜晚,落难的人,正是产生狐狸精的气氛和环境。这样想着,就发现那女人的鼻梁像块灰白的橡皮一样拉长了,眉眼也渐渐模糊,光滑的肌肤上似乎布满了毛茸茸的金毛。六姐几乎要惊叫起来了。女人叹息一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说完她便站起来,指指墙角那一堆光洁的麦秸草,说“委屈你一夜吧,大妹子。”
六姐钻进草窝,感到幸福无比,什么样的绸被缎褥,都不如这草窝窝舒坦。她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六姐醒来,发现那黑面女人坐在门槛上发愣。她身上披着一件大蓑衣,头戴大斗笠,好像一个正在河边垂钓的渔翁。她对着六姐淡淡一笑,道:“醒了?”六姐对自己的晚起感到不好意思。女人道:“走吧,我带你去看样东西。”说罢,她起身便走,连头也不回。六姐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随她而去。出了她的家门很快就是原野,青纱帐正是猖狂季节。女人脚步很快,在庄稼地里穿行,后来又进入葡萄园,后来又进了乱树林、灌木丛。这地方是丘陵地带,岭上草木翁郁,白色的小花朵处处皆是。六姐当时无心欣赏花木,心中七上八下,又开始怀疑那女人是狐狸变的,甚至看到一只蓬松的花尾正把蓑衣的后部撑起来。
跟随着女人爬到岭顶上时,六姐发现灰蓝色的渤海就在前方,那儿有一道道田埂般的白色长浪正追逐着奔向沙滩。沙滩外边,是优美的葡萄园。大海令六姐惊讶不止,她不认为海是这样子,但又必须承认海是这样子。不容她多想,黑脸女人又疾步前进了。在岭半腰一片灌木丛中,隐蔽着一个洞口。腥膻的气味从洞里溢出来。六姐想到:这就是狐狸洞了。女人示意她进去,六姐心一横,钻了进去。
洞中隐藏着腿受伤的巴比特。
夫妻见面,自然惊喜交加,但随之而来的结局很不美妙。那黑脸女人趁着巴比特夫妇拥抱时,在他们身后,拉响了三颗手榴弹,三个人都被炸死。
这山洞不大,人们就把洞口堵死,权充了他们的坟墓。
…
补三
……老东西,你不要以为我怕你,我打死你,是你活该,这辈子我吃够了你们上官家的苦头,我不欠你的。我给你烧一刀纸钱做盘缠,你该去投生就去投生,该去转世就去转世,别做野鬼孤魂,在高密东北乡瞎转悠,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啊,你这个老东西……母亲跪在上官吕氏低矮的坟头前,一边烧化纸钱一边念叨着。促使母亲前来化纸的原因是她连续三夜都梦到了上官吕氏满头蓝血站在炕前。母亲心中惊恐万分,但还是强压着惊惧斥问上官吕氏:你来干什么?上官吕氏并不回答母亲的问话,她对着母亲眨巴着灰蛾般的眼珠,伸出
紫红的,与她的臃肿、僵硬的面庞很不相配的灵巧多变的舌尖,舔舐着腐臭的嘴唇。母亲说:你滚,你滚出去!上官吕氏却慢慢地俯下身来,伸出指甲长长的绿手,逐个抚摸着炕上的孩子。母亲焦急万分,想挣扎起来,但她的手却被绳索捆住似的无法动弹。上官金童被母亲发出的怪声惊醒,他推了母亲一把,母亲大叫一声坐起来,喘息不迭,冷汗淋漓,半晌方说:吓死我了。她听到灶前的柴草嚓嚓啦啦地响着。金童问:娘,怎么啦?乡亲默然无语。金童也听到了柴草的嚓啦声。
化纸的火光在暗夜中闪烁,白色的纸灰从火焰中飞起来,飞到火光照不见的黑暗中去。母亲用一根木棍拨弄着金黄色的纸张,想使它们尽快燃尽,可它们却像总也燃烧不尽似的。她嘴里念叨着硬话为自己壮胆,脊背感到阵阵发凉。猫头鹰在黑松树上哭泣着,它们丰厚的羽毛在黑暗中闪烁着模糊的白光。一团团碧绿的磷火在乱坟枯草间点点划划地跳跃着,宛若一只只充满暗示的眼睛。烧纸在燃尽那一瞬间亮丽地跳动一下,随即便暗红着萎缩了。天边的黑幕陡然合拢,于是磷火便格外亮,夜气便格外森然,缀满天幕的星空便格外灿烂了。一列夜行的火车呼啸着从高密东北乡的腹地穿过去,母亲感到脚下的土地震颤不止,火车的到来减弱了她对鬼神的恐怖。她爬起来,刚要开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几声冷笑:嘿嘿!母亲毛骨悚然地跳起来。这声音好熟悉!这正是上官吕氏瘫卧在磨房里、草堆里时惯常于深夜里发出的那种冷笑。母亲的脚崴了,裤子尿湿了,胳膊肘也蹭破了,她连滚带爬地逃离乱葬岗。
打死上官吕氏的情景清晰地映在母亲的脑海里,虽历久而弥新。
那时母亲正拖着肿胀的腿在院子里清扫羊粪,突然听到从正屋里传出一声尖叫。她扔掉扫帚跑回屋,看到上官吕氏用她枯藤般的手臂搂住上官玉女的腰,那张缺失了门牙的嘴,含住玉女的耳朵,像羊羔嘬奶一样,巴唧巴唧地嘬,或者说是咬。也许,上官吕氏眼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慈祥的光芒?也许她是在亲吻孙女?母亲反思着,但当时上官玉女发出的尖利可怖的哭嚎激起了母亲对上官吕氏的满腔怒火,新仇旧恨,涌上她的心头。她记得自己怒骂着:老畜生啊!骂着老畜生,母亲颠动着尖脚,扑到上官吕氏面前,母亲抓着玉女的肩膀想把她从上官吕氏的怀抱里拽出来,但上官吕氏的十指交叉如鹰爪钩连,如何解得开。玉女像杀猪般嚎叫,上官吕氏的嘴还在蚕食着她的耳朵,巴嗒巴嗒的,仿佛在咀嚼一块咬不烂、咽不下的滚刀肉。母亲放开玉女,转而去扳上官吕氏的肩头。上官吕氏肩上的破衣像灰烬一样破碎了。母亲的手直接触摸到了上官吕氏又凉又腻宛若癞哈蟆肚皮般的肌肤。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手指激灵地跳开。母亲试图揪着上官吕氏的头发拖开她解救女儿,但吕氏头上蓬乱的头发像腐烂的草一样,稍一用劲便成片脱落,显出斑秃般明亮的头皮。母亲手足无措地团团旋转着,嘴里无伦次地胡骂着,而此时,玉女的喉咙业已哭哑,身体的挣扎也显得软弱无力了。就在这时候,那根粗大的、光滑的擀面杖从瓮后滚出来,好像一个成了精的活物,自动地跳入母亲的手中。这根枣木擀面杖被上官家几代女人粗糙的手掌磨得像瓷一样,紫红颜色,坚硬沉重而润泽。想当年上官吕氏曾卡着它擂打上官鲁氏的脑袋和屁股,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天旋地转,尊卑颠倒,母亲卡着它感到得心应手。她迷迷糊糊地抡起擀面杖,擂在上官吕氏被揪去了白毛的头顶上。这是母亲生平第一次行凶打人,自然也是第一次听到棍子打在秃头上的奇特声响。咯唧!是不响不脆的、令人牙碜的声响。她感到擀面杖在掌中抖动了几下,从婆婆的肉头上反弹开来。那肮脏丑陋的头顶上明显地被擂出了一道半圆形的凹痕,像棍子擂在柔韧的面团上留下的痕迹。这一杖下去,使上官吕氏臃肿的身体猛地收缩了一下,她的笨拙地移动着的头颅愣了片刻,便急遽地、大幅度地晃动起来。上官玉女在上官吕氏痉挛着的沉重躯体压迫下,发出了垂死挣扎的尖叫。母亲双手抡起擀面杖,噼噼啪啪地打下去,对准上官吕氏那胶泥般的脑袋。她越打越有劲,越打越生龙活虎,越打越神采飞扬,随着棍子的频繁起落,嘴里也嘈嘈不休地骂起来:“老混蛋,老畜生,你也有今天?自从我嫁到你们家,吃了你多少苦头!你让我吃剩饭,你让我穿破衣,你不拿我当人,你用这擀面杖打破过我的头,你用滚烫的火钳烫烂了我的腿,你唆使儿子作践我,吃饭时你夺过我的碗,你骂我只会养女孩给你们上官家断了香火绝了根,不配吃饭,你把一碗热菜粥泼到我脸上,烫了我一脸燎泡,你心狠手毒啊,老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那儿子是个骡子?你们一家人把我逼上了绝路,我像只母狗一样翘着尾巴到处借种,我受尽了屈辱,我为你们上官家,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啊,你这老畜生!”
母亲的棍棒和压抑了几十年的仇恨冰雹般落到上官吕氏的头上,她的身体渐渐瘫软,瘫软成一摊臭气逼人的腐肉,成群的虱子和跳蚤从她的身体上乱纷纷地,或爬或蹦地逃离了。腥臭的、腐乳状的脑浆从她的被打裂的脑壳里迸溅出来。母亲剥开上官吕氏鹰爪般的手指,把奄奄一息的上官玉女解救出来。上官玉女的半轮耳朵被上官吕氏没牙的嘴咀嚼得粘粘糊糊,好像一块霉变的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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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四
那晚上月光很好,我们进入梦乡之后,上官来弟悄悄地爬下炕,没有惊醒在大街上坐行一日、劳累已极的哑巴。明亮的月光照耀着哑巴漆黑的脸,闪烁清凉光泽,宛若黑色的鹅卵石上结了一层薄霜。他大张着嘴,鼾声如雷,坚硬的牙齿像铁铸成。望一眼这个业已两鬓斑白的命中的灾星,来弟心中泛起一丝凉森森的歉意,其时她已与鸟儿韩肌肤亲近多次,家中人人皆知,只瞒着沉浸在英雄梦中的哑巴。这人的军装已烂出了若干小窟窿,那些沉甸甸的功劳牌子也褪尽了辉煌的颜色,露出了铜铁的本色。来弟悄悄拉开门。拉门时她听到了母亲
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辉煌的月光潮水般涌进来,清凉的夜风噎得她胸膛沉闷。肆无忌惮的鸟儿韩已在院子里大声地咳嗽了。他说:“你磨蹭什么?”来弟慌忙用手堵住他的嘴,示意他勿出声,他却不满地嘟哝着:“怕什么?怕什么呢?”
来弟跟随着鸟儿韩出了村,沿着被晚收的庄稼夹峙着的古铜色的羊肠小道,往沼泽地那边走。时令已是中秋,夜晚的白露挂在庄稼的枯黄叶片上,宛若一串串珍珠。高密东北乡并不安静,土法炼钢的火光像一团团轻薄的黄金抖动着,燃烧木炭的香气像河水一样川流不息。月光实在是太好了,能清楚地看到一股股的白烟在空中升腾,最后在极高处化为网状的丝云。
来弟是跟着鸟儿韩去捕鸟的。已经淡而无味的鸟儿韩又重操旧业。白天他许愿要为来弟捕几只鹭鸶补养身体。他们行走在田间小径上,空气清冷,二人便紧紧相偎。鸟儿韩天不怕地也不怕的气概感染了来弟,暂时卸下了她沉重的精神负担。鸟儿韩腋窝里散出的鸟类气息使她感到凄凄的温暖。她低声道:“鸟儿韩,鸟儿韩,哑巴迟早会知道的,他饶不了我们……”鸟儿韩更紧地箍住她的腰,嘴里吹出一串迷人的洪亮的口哨。
在沼泽地边缘上,鸟儿韩把来弟安顿在一个用庄稼秸搭起来的三角形窝棚里,嘱咐她别动,然后他便从窝棚角落上摸出一包马尾、铁丝之类的东西,轻悄悄地钻到沼泽地里那些一蓬蓬地生长着野芦苇中去了。月光中他像一只斑斓大猫,遍体油亮,动作轻捷,无声无息,古怪而神秘。来弟的漆黑眼睛留恋地追踪着男人的健硕的身体,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神!是人如何能忍受那十几年的非人生活,是人如何能活过来,而且能迅速地复原成健壮的男儿身躯,就像重新磨亮了的宝刀一样锐利,是人怎么能有如此的机巧,说捉什么鸟,就捉什么鸟,说捉几只鸟,就捉几只鸟,好像他精通鸟语,掌握着鸟儿们的机密,好像他是鸟国里的皇帝。想着想着,她的思绪便飘忽到了三妹凤凰般的眉眼上,眼前这个男人,本来是属于她的,她本应是鸟国皇后,但神使鬼差,但阴差阳错,属于她的成了我的,属于我的,又成了谁的?随即她又想到了乌黑的沙月亮,想起了轰轰烈烈的司马库,想起了奸占了鸟仙的孙哑巴,几十年的甜酸苦辣涌上心头,想当年我也曾骑马挥枪闯荡天下,想当年我也曾穿绸挂缎吃香喝辣,那时马蹄如雪,披风似血,犹如凤凰展翅孔雀开屏,繁华易逝,富贵如烟,自从沙月亮悬梁自尽,我上官来弟就走了倒霉的盘陀路,疯疯颠颠我,人皆可夫我,人人唾骂我,我这一辈子活得好不好?说好是没人可比的好,说坏是没人可比的坏,咬紧牙关横下心,跟着鸟儿韩折腾吧……来弟浮想连翩,几次鼻酸但终没落泪,月光实在是太美好了,清清冽冽,洋洋洒洒,如水漫下,落在草叶上,悉卒有声。沼泽地里浅薄水面上银光闪烁,金屑银粉碎琉璃,凉森森的淤
腐草气味伴着这美丽月色轻清地弥漫在天地之间了。
鸟儿韩空着手回来了,他说已下好了马尾套,等会儿去拿鹭鸶就行了。今夜月光灿烂,鸟兽虫鱼都乱了时钟。鱼虾嬉戏明月光,鹭鸶月下捕食忙。鸟儿韩说往常的夜间,鹭鸶是单脚独立一夜不动的,但今夜它们蹑手蹑脚地在水边徜徉,弯曲的长脖伸伸缩缩,宛如柔软的弹簧。鹭鸶高腿长颈,顾盼自如,站则立场坚定,动则悠闲信步,鹭鸶真美啊!在来弟的心目中,弯腰钻进窝棚的鸟儿韩正是一只鹭鸶。
他坐在来弟身旁,他身上蓬勃如毛的野草味道和清凉如水的月光味道被来弟贪婪地吸食着,令她清醒令她迷醉,令她舒适令她猖狂。在等待鸟儿上套的时间里,在这远离村庄的温暖窝棚里,女人的衣服是自己脱落的,男人的衣服是被女人脱落的。鸟儿韩与来弟的这一次欢爱是对高密东北乡广天阔地的献礼,是人类交欢的示范表演,水平之高高过钻天的鸟儿,花样之多多过地上的花朵。他们简直不要命了,眼睛昏花的月亮嘟哝着钻进了团白云中休息去了。鸟儿韩伏在来弟身上,想起了在日本大荒山里的一件伤心事,他说:“来弟,来弟,在你之前我是见过女人身体的……”来弟的眼睛在蟋蟀鸣叫的幽暗中闪闪发亮。她说:“你说给我听吧。”鸟儿韩搂住她的细腰道:“我说给你听。”
鸟儿韩像锄地的农夫一样,一边挥锄头,一边讲故事。他说那年他的秋天的山坡上想偷一根玉米吃。日本的大荒山上黄叶红叶色彩斑斓,野花喷香,开遍了山坡。那时我的破菜刀已经丢了,头发胡子长长,纠缠成团,身上披着破纸,七分更像鬼,三分不像人。玉米棒子已经被掰走了,只有玉米秸像寡妇一样哭丧着脸站着。我搜寻着,不相信他们能掰得这么干净,一穗也不剩?果然被我找到一穗玉米,剥开皮,咯嘣咯嘣啃着吃,好久好久没吃人粮食了,牙酸牙晃,玉米清香。玉米叶子哗啦啦响,我以为狗熊来了,狗熊与我是冤家,其实我怕它。我慌忙趴下,像一具羞愧的尸体,呼吸自然也屏住了。来者不是狗熊,是一个日本人。刚开始我以为是个男人呢,因为她穿着一套肥大的帆布工装裤,套着一件土黄色的对襟大褂子,腰里扎着一根草绳,头戴一顶蘑菇状大草帽。她摘下草帽挂在玉米秸秆上,让我看到了一张枯瘦的、土黄色的脸,也是不吃不饱的人,看到她头上盘着的像一摊干牛粪一样的头发我猜想这也许是个女人,我心中的怯懦顿时消减了一半。她解开腰间的草绳,抖擞开那件大褂子。她双手扯着衣襟像疲乏的鸟儿扇动翅膀一样往胸脯上扇着风。这瘦骨嶙峋的、布满明亮汗珠、沾着草籽的胸脯上悬挂着两个扁扁的牛舌的尖端。天老爷,这是个女人,是个母的。鸟儿韩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地响了一声,热血像电流一样在崎岖的血管里飞蹿着,他的因为长年累月僵卧山林而枯涩了的身体突然变得敏捷了。他忽喇喇地立起来,宛若平地窜出了棵树。那日本女人细长的眼睛猛地睁圆,嘴巴咧开,嗷地怪叫一声,便如枯木朽株,往后倒去。鸟儿韩饿死扑食般砸在昏厥的日本女人面前。他浑身打着寒颤,手指忙乱,抓住了女人那两只凉森森的死鱼般的乳房,他感到这凉森森的东西,竟像刚出炉的热饼子一样烫痛了自己的指尖。他哆嗦着,笨拙地撕开女人腰间捆着的布带,两个挤扁了的熟土豆掉下来。土豆散发着惊心动魄的香气,吸引了鸟儿韩的全部感觉,他的眼睛一阵昏眩,那两个土豆恍若两个调皮的、仿佛随时都会跑掉的松鼠,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它们,他听到它们在自己手中吱吱哟哟地尖叫着。然后他就被一阵难忍的噎胀感攫住了。他已经双手空空,那两个土豆不知是逃掉了呢还是落进了肚子。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被土豆噎着了。他用手捋着自己的脖子,口腔里全是土豆的香味。他感到饥肠辘辘,馋涎欲滴,美丽的土豆在眼前滚动不止。他搜遍了女人的身体,又巡睃了周围的土地,渴望中的土豆没有出现,他感到沮丧极了。他起身欲走又看到了女人塌贴在胸前的乳房,模模糊糊感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不应该这样离去。女人,横陈在面前的日本女人,也许就是当年那个报警的女人,由于她的报警引来的搜山,断送了两个兄弟。对日本人的仇恨渐渐地被回忆起来,在高密东北乡被捉了劳工的情景、在日本煤矿当牛做马的情景、与上官家那个清沌少女生离死别的情景,统统地浮现在眼前,一个响亮的声音在高空中喊叫着:“干了她,报仇!于是他凶恶地剥了日本女人的裤子,显出了盖住女人的那条肮脏的裤衩,是一条暗红色的裤衩,上面补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补丁。好像一飘凉水浇到头上,他感到心惊肉跳,随即便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攫住了。他陡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为被高密东北乡的刁民打死的母亲盛殓换衣时,母亲也穿着这样一条暗红色的、补着巴掌大黑补丁的裤衩。他莫名其妙地呕吐起来,吐出了糊状的土豆和玉米。他感到惋惜。忍着肠胃的绞痛他抓起两把土,扔到女人身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山上走去……
来弟折起身,感动地注视着鸟儿韩棱角分明的脸,低声呢喃着:亲哎!你真是个好人……鸟儿韩用硬胡茬子蹭着来弟樱桃般的乳头,说:我要做了那件事,就伤了天理,更伤了你!那样我就回不了高密东北乡,也就见不到你了……这两个人心如甘饴,紧紧相拥,恨不得钻到对方身体里去永不出来,也无师自通地翻来覆去,也情至酣极时胡言乱语,月光在他们身体上流动着,宛如有毒的酒浆。
后半夜时,他们起身穿衣,到沼泽地里去收拾鹭鸶。月白风清,空气中磷光闪闪,沼泽地里,一团团后半夜盛开的怪异花朵散发着酩酊的香气,几只青白的大鸟嘎声鸣叫着直冲到月光中去,一株枝叶蓬勃的矮树上,蹲着一群水鸟,好像一树果实。月夜真是美妙无比。来弟依附着鸟儿韩,钻进芦苇丛,往里走了一箭之地,感到脚下的泥土沾脚时,果然看到两只鹭鸶已钻进了圈套。它们已被勒得昏迷,铁色的长喙扎在泥土里。来弟颇觉不忍,低声问:“还能让它们活吗?”鸟儿韩肯定地回答:“生死由你!”
每当傍晚时,在绚丽的霞光里,成群的鹭鸶便在沼泽地上翻飞,它们的翅羽潇洒,宛如绝代美人的裙衩摇曳。
…
补五
为了救全家人的性命,四姐自卖自身当了妓女,这是我们上官家的痛苦的秘密。她对我们有恩,所以她从不知何处携带着一个藏匿着珠宝的琵琶归来时,母亲的眼泪便如断了串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满了胸襟。我们上官家已死的死,逃的逃,风流云散,母亲见到多少年没有音讯的四姐,怎能不触景生情,肝肠寸断!
四姐藏在琵琶里的珠宝,被公社干部全部搜出、没收,只让她抱着个砸破共鸣箱的破琵
琶回了家。她与母亲搂抱着哭,哭累了,都擦干眼睛。四姐望着母亲的花白头发,道:“娘,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见到您……”一语未完,又哭起来。母亲抚着她的肩头,说:“想弟,想弟,我的苦命的闺女啊……”
四姐问姐妹们的下落,母亲摆手道:“什么也不要问了!”四姐看着我,说:“只要金童兄弟在,我就放心了,我们上官家就断不了根了。”母亲凄凉地道:“傻闺女啊,什么根不根的,这年头,顾不了那些啦。”
四姐的历史,是辛酸的血泪史,我们没权过问。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护她的一触动就流血的伤疤。但外人可不这样想,外人恨不得我们上官家天天出事,为他们表演新鲜刺激的节目。
四姐归来后,一直躲在家里。但上官家回来一个当了几十年妓女、积攒了大量财宝的女儿的消息还是风快地传遍了高密东北乡。我到田野里挖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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