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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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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姓吴,住候朝门直街北头的雀儿营地方。雀儿营的名字亦来自南宋,掌管皇帝车驾出行的鸾仪司曾设在此,之后往南迁移丽正门外,原址就归了高宗后嗣吴太后所有。这吴太后据传煞是神奇,文通经史,写一笔瘦金体,可与徽宗混真;武能剑骑,金兵临杭州城下,高宗从海上遁走,就是这个吴太后,快马疾弓,射无虚发,追兵纷纷落地。如此这般,关于吴太后的文功武略,杭城遍地皆是佳话。吴太后宅邸在更向北的彩霞岭下,紧靠城根,如今名为五福弄,所以那里应是吴太后嫡传,而雀儿营这里则为旁系。经几百年繁衍,枝节蔓生,实已旁到不能再旁,难免会有牵强附会。但无论是五福弄里的吴姓,还是雀儿营的,都保持着宋室皇家脉统,以诗书为生业,元朝时无一人从仕做官。到大明天下,洪武三年开科取士,次年就有人中举;成化二十年,出了状元公;还有中武举的,正应了吴太后风气。但到底功名平平,兴许是南宋偏安时久,继而外族人统天下,便养成避世的性格,逍遥自在。杭州这地方又不难讨生活,只要头上有一爿瓦遮风雨,哪里都找得来些嚼吃。因此,吴先生的家称得上清贫,开了一家塾学,收街坊十数个孩子读书,凭束惰做生计。沈老太爷请吴先生为希昭开蒙,是看在吴太后的名分。吴太后身为女流,却毫不让须眉,这是老太爷对希昭的祈愿。
开蒙过后,希昭就在家中读书,并不去吴先生那个塾学。如今,雀儿营地方,多已是杂院,院中套院,或者院连院。来塾中就读的,也不外平常人家子弟,或开作坊,或为行贩,不过是学几个字将来记个流水账。坊间就有诗文讥嘲:“一阵乌鸦噪晚风,大家齐唱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吴先生多少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了。而希昭,终究是个女孩儿。
实际上,希昭由老太爷自家教。每天上午,早饭过后,老太爷面前的案子上,一杯清茶,一本千家诗,一根戒尺——只是作样子,哪里舍得往宝贝孙女手上挨。希昭坐在小矮凳,面前是一张矮几,几上也是一本千家诗。先念书,再写字。写影本,倒是吴先生的字,写在矾纸上,覆一层白纸,透出笔迹,让希昭描。吴先生写了一笔好字,工整的柳体。读完写完,已到午时。中饭过后,希昭便是跟了母亲学女红。对此,老太爷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内心里期望希昭成才女,不易沾染闺中习气,还怕累着她;但也看出希昭天生是个女孩儿,一派女儿家情致。喜欢花,喜欢鱼缸里的金鱼,喜欢绫子绸子。看她小小年纪,掌剪子裁布的手势已经十分秀气。晓得本性难易,也随她去了。暗中却思忖加重功课,提前读《论语》和《孟子》,可到底觉着太过整肃,最后定于《诗经》。因此,半年之后,希昭读过大半本千家诗,直接就读《诗经》。写字呢,越过写跳格,开始临帖,临的是欧阳询。
吴先生有时会来看他的女弟子读书。吴先生虽然寒素,但仪表清洁安静,渐渐也成了沈家台门里的座上客。他对希昭临欧体有些顾虑,以为险厉了,小孩儿家笔力不达,反走偏锋学些皮毛。沈老太爷悄声告诉吴先生,他本意是想去希昭些闺阁气,或者临赵孟颊,委婉些如何?吴先生答道:人品即见书品,分明宋宗室人,却为元朝廷做官,几可称逆伦!赵某的字并非委婉,而是一股谄媚妖娆。说着话,面上便露慨然之色。老太爷这才明白问错了人,赶紧收住,重新问道:吴先生觉得临准家帖好?吴先生笑道:依我说,还是柳公权,虽也是从王羲之、欧阳询一脉相传,但取之精华,朴而力,且又工,最为大方,有了它作底,再是变体都人不了旁门左道。沈老太爷也笑:我就知道吴先生是柳党!吴先生不觉红了脸:我倒是想与他同党,不知人家要还是不要。说罢这席话,吴先生也不肯留自己的字给学生临了,而是提议临柳公权“送梨帖题跋”。
吴先生也会画几笔,书法崇古,画上却是竞近。特推崇本朝唐寅,对同辈人董其昌亦颇关注,以为不可小视。却不屑于徐渭,鄙夷此人没骨气,做严党胡宗宪门下客,不惜浓墨重彩写捉笔文章“进白鹿表”,真要是精忠赤诚倒也无话可说,可主子一陷囹圉,竟吓得发狂,惟恐受连累,又戳耳,又捣肾,还将妻子杀了。但凡懦怯的人又都阴狠。下得了手,徐渭就是明证。好比人品见于书品,同样也见于画品。无论人们怎么说徐渭好,吴先生总是不接腔的。吴先生是一个正直的读书人。他喜欢唐寅,多少因为唐子畏信义上没有诟病,也喜欢他的人性,风流倜傥。吴先生自己是个谨严的人,可那是言表,内心呢?也是有豪放不羁的一面。倘若他早些年生,兴许会和唐寅做朋友。当然,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画意。怎么说?有趣。可能是说浅了。但在吴先生看来,书和画不同,书是道,画是意境,有点类似诗和词的区别,诗言志,词言情。唐寅的画,人物、舟车、楼观,无所不工,有人间情!吴先生说的“有趣”,就是指这个。杭城是个俗世,街巷阡陌,不是人家便是店肆,四处是闹嚷嚷的生计,不是清静致远的境界。吴先生身在其中,总归要溽染做人的兴头。如此说来,吴先生喜欢的画,是要有人,空山深谷,是会让他怅然若失。南宋过来的人,一是忠义,二是人世。
吴先生有时会和沈老太爷论史,不是正统史家那一派的,而是瓜田豆棚的风气。比如,他们论到杭州的旧名“武林”来自于何?固然西南有武林山,《汉书》、《晋书》地志上都如许说,武林山和武林水。可是,不还有更古的武林吗?就是江西鄱阳湖东岸武陵山下,亦有一个武林。司马迁《东越列传》中记载,汉武帝元鼎六年,东越王余善与汉水军楼船将军杨仆交战,屡战屡败,退入武陵山。汉武帝决意灭余善,除后患,四军合围,楼船将军从武林出兵;中尉王温舒从梅岭出;下濑将军白沙出;横海将军韩说就是从句章出,句章不就是会稽!两个武林同属越地,这武林或许出自那武林也莫可说!那武林史有记载,更有名目。可是,吴先生又说出第三个“武林”,即三国中吴国所筑虎林城,于是,时间拉回来一百年。秋浦河下游,石城县西,长江东。其时三足鼎立,长江中下游为孙权一统,此地与彼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似也脱不了干系!
正说得热烈,冷不防,矮几上临帖的希昭忽然插言道:阿爷你忘了,还有晋太元中,桃花源的武陵呢!两个大人都一惊,停了停,想起希昭已背过千家诗,其中就有陶渊明“桃花源诗”。沈老太爷说:东晋要晚几个世代,那武陵且在沅江,蛮夷之地,故有武陵蛮之称,应是与其他武林无关。希昭却不服:阿爷,不论如何,我就是当我是那个地方的武陵人!这年她八岁,已有主见,说话的样子极认真,老太爷很觉有趣,说:随你!吴先生也说:索性起个号,武陵女史。此时,沈老太爷倒不安起来,桃花源其实是个冥想之处,纯属子虚乌有,联想起生希昭那月的朔日,大清早来叩门问路的姑子——不禁生出悔意,让希昭读书太早,又太多,心性还未长全,会不会失了常情,一径往刁钻古怪上走?因此,读到《诗经》,再不往深处教,临帖也随她高兴。这样,希昭就余出好些玩耍的时间。
希昭玩耍什么呢?穿珠子!母亲携她到高银巷珠子市场买珠子穿珠花。路两边全是珠子铺,琉璃珠子盛在扁桶里,颜色形制各异。赤、橙、红、绿、青、蓝、紫、杂色、合色、无色;长、方、扁、正圆、椭圆、圆鼓、腰鼓、契形、锥形、水滴形、莲花形;金银片、云母片、琥珀片、翡翠片、螺片、贝片、牙片……希昭的眼睛都来不及看。珠市上多是女子,擦肩摩踵,间杂穿行着敞盖轿,四个轿夫抬一领。轿中人多是年轻貌美,衣着新颖,脸上的脂粉很鲜艳。一旦看见想买的珠子,便停下轿来,欠出身子,店家忙不迭地端了上前,任她挑拣。有一回,一领轿正停在希昭身边,只觉一股茉莉花香袭来,接着便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拈起一颗珠子。这只手,有些像男人的,大而硕长,颜色却是玉白。食指与拇指拈着珠子,对了光慢慢转动,珠子一闪一闪,转到了孔眼,便有一束针似的光穿透出来,没有缺损,也没有死眼。就这么挑着,一颗接一颗。那小二捧着珠盆,一动不敢动。待挑齐了,再要比较大小颜色匀不匀,略有差池便捡出来,重新再挑。终于完了,交给店主打包结绳,两只手相互轻拍几下,仿佛刚才挑的是粮食,于是要掸去手上的浮尘。一低头,看见希昭,笑一笑,眸子亮闪闪的。额头遮眉勒上,嵌一块紫玉。希昭从没见过如此明丽又大胆洒脱的女人,也像个男人,而且是见过世面的男人,不由看呆了。女人笑得更高兴了,从袖笼里摸出一个单耳坠子,也是珠子穿的,小红豆珠子纠成一球,吊一滴透明珠,就像果子上的露水。希昭木呆着,忘了伸手接,女人一低头,将耳坠子挂在颈项上的盘花钮上,接过店主裹好的珠子,偏身重又上了轿,走了。母亲亦是木瞪瞪地看着这一幕,待那领轿走得看不见,女人的背影也看不见,才回过头,就要摘希昭钮襻上的坠子,无奈一双小手捂得牢牢的,不让摘。只得小声嘱咐,切不能让阿爷看见。可第二日,阿爷还是看见了,在希昭的墨盒里,红亮亮的一小朵,甚是醒目。沈老太爷年轻时也荒唐过,认得出是什么人的东西,如此妖娆而又可爱,看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收走。那姑子的颀长身影又出现在眼前,心想,但让希昭俗艳些无妨。
有时候,沈老太爷自己也带希昭逛去,乘了轿上环翠楼。环翠楼不是楼,原是坊,宋徽宗时有道士徐姡Ь幼〈说兀擅徒凶鞔笠弧7课萁ソネ芹埽奈降兀缓笥旨械乐彩鳎郎狡屡绦希慵咐锍ぃ谑歉反洹Q芈淌骰貉樱恢踔校蜕狭顺勤蛏健I缴嫌型ぃぶ惺遣栝浚舨枰丁2杩拖绕烦⒑蠊良郏蚵舨怀梢膊灰簦瞪合麓卫矗”愕辣鹆恕D锹舨璧木褪侵植璧模渲幸换罩欤肷蚶咸祜磕昕好髑安瓒际侵炖洗笏腿サ摹I蚶咸铝私危谛≈褚紊希群炷嗦系乃校褰胀梁校谝粷ㄏ床柚巡柰耄诙䴘讲沤冢缓蟊闾敢恍┠昃昂筒枋隆O人档奖钡厝税溶岳蚧ú瑁涫凳潜钡厮玻夂锟乔逦叮谎棺。挥谢ú枵庋呐ㄏ悖渌兹锤站ⅲ莸贸隼础S炙的虾I嫌幸桓鎏ㄍ宓海叩纳蕉ド希沧徘甑难遣韬貌蝗菀咨ぃ粘黾庾樱床患罢拢投成耍老吕吹哪且恍从幸煜悖⒚钅岩孕稳荩疵馓笞炅恕I蚶咸臀剩缰炖洗笳庋副沧又植栉疲甙饶囊晃赌兀恐炖洗笏担枋俏模缓攘嗽趺茨芴嵘裥牙В植枞丝渴裁床蛊恳安瑁∧且安柙诶咸獍憬跻掠袷车母F丝蠢矗蜕赵畹牟癫畈欢啵鞠氩坏接美醇宀瑁】晌颐侵漳晟碓诓枥铮皇遣杼锊枭骄褪遣璺坎柙睿炔皇翘乇鸬挠新Φ模嗤肪捅娌怀觥I蚶咸担赫饩徒芯萌肜贾ブ叶恢湎恪V炖洗笮Φ溃旱ゴ硬杷担安枞匆灿懈裢獾暮么ΑJ裁春么Γ可蚶咸省:帽却罂槌匀猓笸牒染疲辉俸帽龋饫锏姆嗜猓评锏木仆贰I蚶咸担豪洗蟮囊馑际遣枥锏母嚯椋恐炖洗笏担赫饩退挡簧侠戳耍芄槭蔷⒆悖辈觯徊还獠霾皇遣鋈獾哪歉霾觥K档美咸笊闷妫且惨⑸弦怀ⅲ谑牵炖洗缶徒淮执纱蠛M肜铮盍俗阌写蟀胪牒稚囊陡选I蚶咸担耗训朗俏诟刹耍恐炖洗笾皇切Γ系墓鏊敝背逑拢偈蓖胙仄鹆艘蝗δ倘缛饫锏挠汀MA税肟蹋氯バ炖洗笏担嚎梢院攘耍≌蚶咸送耄贝汤锎┏鲆桓鲂∪耍峦反赵谕胙兀炖洗笾焕吹眉八狄簧汉炔坏茫∠U岩丫艘恍】冢偈碧鸾爬矗蚴怯挚嘤稚褂中晾薄V炖洗蟾辖舻莨ㄗ樱沟纳饺攘肆酱罂冢儆质俗欤藕眯I蚶咸嗖幌铝耍似鹄匆彩且豢冢比徊换嵯裣U涯敲床荒苋蹋匆簿醯眉严卵剩闱科妨似罚盗司洌汉糜幸槐龋褪茄桃叮≈炖洗蠹蛑崩植豢芍А>驮谡馐保U岩丫ィ趺匆步胁恍选V炖洗笏担盒∝蠖砹耍皇亲砭疲亲聿琛I蚶咸痪跻灿辛恕 □溉恢狻
朱老大一边种茶,炒茶,卖茶,一边还做些篾器。儿子媳妇都会劈竹,削篾,编筐织席。小老大将青篾破成丝,扎了一个蚱蜢,小竹竿挑着,送给希昭,只是希昭不醒,便插在轿车座边上。那蚱蜢绿殷殷的,随了轿夫的步子一弹一跳。就这样,一老一小,合着眼,做着梦,下山去了。日头在道旁绿树林里伴他们走一段,便下到西边的湖里,树林子变得一片金红,各色鸟儿回了窝,炸了营似地叫,虫子也跟进来,一同闹起来。
16 议婚
希昭五岁那年,家里来过一个客,从上海去青田,定制佛像的,来回都从家中过,各住了二三天。返程时还带给希昭一枚小小的冻石印章,顶端雕一个麒麟,难为半寸见方大小,竟然鳞爪俱全,神态逼真。也是凑沈老太爷欢喜。谁都看出来,希昭为老太爷最疼。客人的家父与老太爷有些交情,曾在江西清江做官,来去途中就在沈家台门过,称得上是世交。但从请佛像客人的形貌衣着看,并不在仕途,却可见得相当殷富。听母亲说,客人家在上海有个大园子,园子里有各种出产,单只这些出产,就够全家人的日常花销,更莫说田地和店铺。希昭将这枚印石收在她的攒锦盒里,那是她的百宝箱,陆续添进玩意儿:手绣的补花:一具太巷庙买的陈妈妈泥面具,孙尚香,头上插着玉簪金钗;一个成窑小瓷盘,画二位勇士作战,奔马拉弓,背后是浮云远山,虽只三寸大小,气势却是磅礴得很;高银巷珠市上美夫人给的红豆单耳坠,也收在了里面,总之,都是小女孩子的心爱之物。
客人就是柯海,为镇海出家,居莲庵修行,去青田找石头。与阮郎从上海出发,又同行一段,到钱塘江分手。阮郎渡海去舟山,柯海走浦阳江,就在杭州停几日,一是歇脚,二也是父亲让去沈府请安。柯海在沈府吃住,颇觉自在。宅第虽然逼仄,可是人口简单,日子清静。这是门里,门外呢?则是街巷纵横,商肆人家。市井中的生活就是这样,闹中取静,静中有闹。这家人性情都极淳朴,又不失风雅。住宿的当晚,床铺早已经铺整齐,案上笔墨纸砚全备齐,脸盆架搭了清洁的洗脸巾,矮几上是茶壶茶碗。用物器具都不是新,而是干净。临就寝,沈老太爷领着小孙女儿叩门,小孙女儿手里挑着一盏南瓜灯。拳头大的南瓜纽子,切一半,边缘修成锯齿,里边是一截小白蜡烛,从瓜瓤里透出嫩黄的光。老太爷说这是小孙女儿送给客人照亮的。小姑娘的眼睛在额发下亮亮的,右颊上有个笑靥。第二日晨起,从板壁边木楼梯下来,客堂里案上燃了一炷香,老太爷在读书,小孙女儿提个小篮,摘天井里的凤仙花瓣。柯海早饭后出门,去西湖看了景,近中午回来,女孩儿的母亲已经在用凤仙花汁给女儿染指甲了。一顿午饭,小姑娘都是奓着十个小手指头,由女佣人一口口送进嘴,那样子十分娇憨。柯海心想,倘若他有儿子,就央媒人说亲,娶进沈家孙女儿。可惜,没这个福气。从青田回来,他便替小女孩儿带了一方冻石印章,是用那佛像凿下的碎料切成的。
客人走后,家中人议论至少三日。在沈家平静的生活里,有客来访无疑是件大事,何况来自上海,谈吐又那么有趣。四方游冶,见过偌大世面,竟然还十分的随和。如客人那样的阅历和家资,什么没吃过,可对杭州的菜食却大加称赞。其实不过是些乡下菜,腌菜梗炒南瓜,乌干菜蒸河鳗,臭豆腐炖黄豆芽,甚至只是南瓜藤剥了皮清炒。尤其是希昭母亲亲下厨做的鱼羹和豆腐衣,还有将各色蔬菜拌了干面上笼蒸。再就是客人从青田回来时,积劳成疾,终将体力不支,躺倒在楼上客房内,希昭母亲用青笋腌笋合炖的一瓦罐鸡汤,其中用细夏布扎了一包龙井旧茶,喝下去顿时头脚轻松。当然,是病还要靠药治,食补只是提神醒气,好叫客人早上归途,走完下一段路程,平安到家。那客人形神已和去时大不同,黄瘦枯槁,就像老了十岁。可就这样,还有许多见闻要说,有许多事物要作评介。沈家人既是怜惜,又觉得好笑,看出这是一个天真的人。议论客人之余,当然就要谈说谈说上海,那是个什么样的地场呢?
要论渊源——沈老太爷说,那是不能同杭州比的,唐尧虞舜,共工、欢兜、三苗、鲧,大夏开朝,大禹八年,南巡便来到杭州,所以古称“余杭”,那时候,上海还在汪洋之中,远没有成陆呢;秦汉时置了余杭县,上海呢?直到唐天宝年间,才有华亭县,上海只不过是华亭东北角上一个“浦”;等南宋在杭州立朝立代,上海方才镇治;这边一个世代过去,到元初年,总算有了上海县,几可说是荒蛮之地!然而,上海却有天机,这天机不是别的,就是黄浦江。这一条江可是有来历,从长江来,又到东海去,这个天象不晓得有多大的气势!所以,不要嫌它兴起得晚,后来者居上,前景不可限量。无论是镇是县,人都称“上海滩”, “滩”是什么?就是地场大,气象大。
希昭问:阿爷有没有去过上海?沈老太爷不禁赧颜,摇头道:没有是没有,可书上有记载,说那地场“人烟浩穰,海舶辐辏”,十分壮观!希昭就说:我要去上海!阿爷抚抚孙女儿的头顶,道:青葱一棵人芽儿,到那粗蛮地方,无论如何舍不得的!希昭一摇头,一跺脚:我就是要去上海!阿爷知道孙女在撒蛮,哄道:去上海,去上海!希昭一扭身子,跑了。跑几步,又回头,笑靥如花:骗骗你的!这是爷孙俩惯常的游戏,无数遍重复也无厌足。自此,希昭嘴上的歌谣:“知了儿叫,石板儿跳,倒灶郎中坐八轿”,就改了几个字,变成:“知了儿叫,石板儿跳,上海人客坐八轿”。双手搬一个小板凳,一步一摇,在天井里来回走,唱着歌,上海客人的印象渐渐淡去,最终全消。
待到柯海下一回来杭州,已是万历十年。嘉兴知府龚勉重修滮湖上烟雨楼,增高了石台,取名“钓鳌矶”。当然是给读书人的祈福,“独占鳌头”的意思。钓鳌矶后面是栖凤轩,也是吉名。又添设“文昌”“武安”两祠;“凝碧”“浮玉”两亭;“禅定”“观空”两室。有古有新,有清有奇,临了天然的湖光山色,蒹葭杨柳,菱叶荷花,一望无际。然而,从遥不可见的湖心,却传来悠扬的渔歌,既是野唱,又是仙乐。到夜晚,烟云退尽,湖岸上升起万家灯火,岸下是几船渔火,继而满天星斗,一轮皓月,竞相辉映。盛大壮丽,天籁人工一气呵成,不是私家园林可比拟,所以引来四方游人观瞻。柯海也来了,伙着钱先生几个朋友。少年玩伴如今都是有儿孙的人,自然不敢再无聊轻薄,性子稳重许多。只是顽心未灭,一旦听说哪里有稀奇有趣,立刻按捺不住,乘船乘车疾赶了去。看过烟雨楼,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远看水中一阁,如海市蜃楼;到跟前桃李林荫,飞檐翘壁,分明蓬莱仙境;登高楼,烟波浩淼,水天一色。下楼来,在阁中喝茶,吃菱角豆干,一行人再往杭州来了。
这一回因是和钱先生们同行,所以不方便住沈府,而是在热闹的上后市街住了店。街上有著名的歌馆茶楼,一到夜间,熙熙攘攘,灯红酒绿,有无数的场子要跑,曲子要听,顾不上探亲访友。直到第三天上,柯海才想起到沈府问安。出来时,特地为沈家孙女儿带一个小针线荷包,荷包上绣一只黄茸茸的小鸭,浮在水上。但当看见希昭,柯海不由一愣怔,顿觉得所带绣物太轻亦太稚气。记忆中,覆着额发,梳两个小抓鬏,奓着十个染红的小手指头,张开口等饭菜送进嘴,像待哺的小雀,如今形迹全消。柯海几乎都不敢认。希昭长身玉立,漆眉星眸,只是宛尔间,右颊上的笑靥,依稀还有幼时的模样。再屈指一算,距那年青田之行,竟有九个年头过去,希昭已是十四岁。沈老太爷也有龙钟之态,不晓得他们看自己又是如何。不由感慨时光急骤,令人不及措手足,同时,又造化神奇,白驹过隙,活脱脱一个女儿长成,待字阁中。柯海第一个念头就是阿施,即刻笑自己荒唐,阿啪方才八岁,跟了落苏这样的娘,怎能不落得几分呆气?切莫玷辱了人家闺女!继而想到阿昉,阿昉却已在年前定亲。于是乎,阿潜跳到眼前,心头便是一亮。
阿潜比希昭长一岁,这年十五。白小在小绸房里长大,起先与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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