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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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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的神色十分坚定,回说:听有理的!阿奎哼一声:岂有此理!在前边走了,福哥趁势放下背筐,晓得是大的怕小的。

就这样,小的还得护着大的。那些不正经的人和心思,在阿昉跟前都有些畏缩,不止因为他正气,还因为他明白。所以就避着他,趁他不注意,裹胁着阿奎就走了。塾里面多有着市井平民弟子,俚俗得很,有几分小聪明,都用在看人眼色,占人便宜上头。有阿奎这么个倒赔账的宝货,哪里舍得放过他?千方百计要榨油水。阿昉有两次忽略,让叔叔给他们劫跑,第三次就警觉了。这一回,他紧跟着那一伙,穿过无数不知叫什么名的巷子,是他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就像陷了迷阵。但阿昉十分沉着,一边盯着前面要跟的人,一边留心走过的路,以防不认得回去。这帮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将阿奎拥在中间。走过闹市,又走过寂寥的背街,最后还上一条船,阿昉就在岸上跟,船走得没他快。就这样,横穿上海城,到了东南朝阳门下永兴河边一处街市,进一家酒楼。此时已到掌灯,夜市将起,稠密的灯笼间酒旗林立。阿昉听阿妈说过几则唐宋传奇,就仿佛这情景什么时候见过,心中并没有好奇,只是为叔叔担心,不晓得那些人会将他怎么着。

阿昉跟进酒楼,人却不见了,猜想是上二楼,就要跟上。被人拦下,说:学生郎别处耍去!阿唠很镇静,说是找他叔叔,那堂倌才放他上去。上二楼后不禁茫然了,一条新漆木地板走廊,左手边是一行窗户,闭着,窗棂镂成海棠花样,窗下护壁板阴刻八仙;右手边是门,也闭着,门上也是八仙,却是阳刻,一律垂挂珍珠帘子。阿昉不晓得叔叔他们进的哪一扇,试着叩一扇看看,叩错了也不碍的。正巧有二名堂倌送茶,一个打起珠帘,推开正中一屏四扇描金绿漆门,另一个端茶迈进。阿昉紧随身后蹬入一步,迎面看见叔叔阿奎。

一张极大的红漆大圆桌,团团围坐十数人,座上有几个女的,穿着绫罗,头戴金玉,顿时,阿昉目眩起来。尴尬间,阿奎已经看见阿昉,暗叫不好,立起身走过来,拉阿昉出去,压住声斥道:你怎么来了?阿昉说:跟叔叔来的。阿奎说:赶紧回去!阿叻道:叔叔也回去!相执着,里面出来一个人,也是塾中同学,打圆场让阿昉一同入座吃喝玩乐。阿昉看都不看那人,只是要叔叔跟他回家,那人再要劝,阿叻就提了声音道:我们叔侄说话,外人不要插嘴。声腔是孩子的,语气却十分凛然,那人方才想起申府在城里的声名地位,掂出轻重,不好和他恼,又不服气,悻悻然退了进去。隔了门和珠帘,听得见里面鸦雀无声。原来是从秦淮河过来几个歌女,好不容易邀了来夜宴,当然是用阿奎的银钱,不想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不知如何收场。阿昉才不管这些,拉扯住阿奎的衣袖,拔河似的,不容他进去,一边大声喊堂倌,雇一领轿车,去方浜申家。堂倌看这孩子气度不凡,这才知道是申家的少爷,不敢怠慢,即刻着人去雇轿车。这边呢,阿奎抽自己的袖子,抽不动,掰阿昉的手又掰不开,两人扭作一团。阿昉是个孩子,至多是个淘气,阿奎看上去就滑稽得很,衣衫凌乱,手足无措,样子十分狼狈。阿昉一步一拖,生生将个叔叔拖下楼,拖出大门,上了轿子。阿奎央他松手,都这样了还能跑哪里去?阿昉就是不听,两只手满满地拽了两团袍袖,就这么从夜市的灯红酒绿中走过。路人看了以为是小的无赖,又以为大的无能,指指点点,一路耻笑。进家门天已全黑,都过了吃饭时间,阎家上下都在询问叔侄二人去了哪里。只见阿奎和阿畴都虎着脸,问什么都不答,各回各的院里去了。

自后,阿奎就不与阿昉说话,阿昉也不与他说话,只是紧跟着。阿奎到哪里,阿昉就到哪里,一步也甩不下。如此,下了学,阿奎也没办法伙同人去玩,叔侄俩早早回家。有几回,阿奎到了家,再悄悄地出门会朋友,还没出院子,就见阿昉一溜烟地向这边跑来,赶紧返身回进去。就知道,不仅在塾学,还在家里,都受着侄儿的盯梢。也有一二次让阿奎甩脱尾巴,偷跑去痛快了,但第二日的情形更难堪。阿昉直接找带头的那一个,与他说,再不可引他叔叔入伙。那人家中开一爿布肆,送来读书原也是有所期望,但无奈耳濡目染多是市侩行径,结果还不如不读。本来不过是个粗人,现在学来表面文章,反变得油滑。他足要比阿昉高一头,乜斜着眼半笑不笑:并不是我们引他,是他引我们,不信问你阿叔,奎海兄,是不是啊?阿奎臊得脸通红,不敢答话,只低头作听不见。阿昉说:你们人多,他才一个人,如何引得了?那人说:你阿叔只一个人不假,可他有银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听没听说过?阿昉晓得入了他的套,更断定此人无赖,弃下他不再理睬,径直去和先生说,塾中风气轻薄,非读书人之道,他和叔叔明日就不来了!先生本是钱家人的远亲,早知道申家和钱家交好,也因为这,才纵容阿奎多年。那几个浮浪子弟,他素来看不顺眼,趁机会索性退了他们,从此安宁许多。这年,阿奎十五,阿昉十一,已然一介书生的风范。下年二月,阿昉应童试,取生员,戴上方巾,入泮读书,比他大伯当年还早一岁。阿奎学到此时,也已竭尽全力,再也无甚可学,鸣金收兵,用家中人话说,不必再“现世”了。

壬午年,阿昉十七岁,少年气盛,一意要赴秋闱,硬被拦下了。起先还不服,后来祖父说了话,才作罢,却好不甘心的。他大伯母说:单是那个挤和热,就要你小命半条,还写八股文呢!乳母也说,等身子骨长结实些再去也不迟,如今大明天下,读书人进仕是正途,不差那几个时辰。这时,大伯在教阿潜读书,阿昉有时也跟了去学。但因从小与大伯生分,总是隔了一层,所以并不发问,只是听。就是那一回,大伯与阿潜说公孙鞅与秦孝公论帝业、王业、霸业,阿昉似有所动,不禁插言道:为什么帝王之道需经好几代方才功成呢?柯海没曾想这大的会说话,略一怔,继而又感叹自己兄弟没有俗世的福分,白白有两个好儿子。思忖一时,柯海答道:帝王之道是与天地通,霸道只是与人事通,塾里的先生有没有说过大禹治水?“治水”是什么,是与山河通款曲,使其心悦诚服,非几代之功而不见成效,这也就是圣德,命脉延数百年,所以宰我需求教孔子:“请问黄帝者人耶?何以至三百年?”他老师如何回答?这两人就一齐背颂:“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日三百年也。”听那琅琅的诵读声,柯海好似也回到少年求学时节,心想阿施不知什么时候也可这样吟诵?但总觉阿施是另一路的,不可谓不好,只是难以料及,摸不透。

阿昉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急躁,因看见功名之上,尚有无穷的境界,决不在一朝一夕。这少年可说集父亲与伯父之合,既有父亲的谨严,又有伯父的敏慧,小小年纪就好学而多思,于是便养成一副肃穆端凝的神色。他不是像弟弟阿潜那样的美少年,眉眼要平淡一些,但略加注意会发现其间有一种蕴含,深切醇厚,这都是得自他的母亲。在记忆中早已经模糊的形神,潜移默化于骨肉之中。因此,在阿唠本性里,是诚笃敦仁,那些外表上的锋芒多是出于孩子气,还和超人的聪敏有关,如今又有了超乎年龄的稳健。在学中,结交往来的常常是比他年长的学人,就更获益于对方的学识与品格。

学友中有一位彭萱,正是上海名园“愉园”的彭家子弟,祖父便是万历五年从四川布政使任上退官归隐的彭大人。彭萱仅比阿昉长一岁,与阿昉同一年人泮。两人因年龄相近,家世相仿,就总在一处进出,互相到对方家的园子里玩耍,也拜见过彼此的大人。也许是两人感情投契,形貌仪表就变得相像,两边的大人都说亲兄弟也不过如此。到底也还是孩子,听大人们这样说,更加往亲兄弟上行事,穿衣戴帽都是同色同款。阿唠自己的兄弟阿潜,生性与他完全不同,大伯母的专宠又将他们隔开了一层,所以哥俩儿就有点生分,体会不到太多的同胞情义,阿昉其实常觉得孤单。而现在,有了一个彭萱,真好比雪中送炭。两人心里都想过,交换金兰谱,又觉得俗气,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还是憾憾的,不晓得应当如何做成真正的兄弟。然而,峰回路转,很快就有了一个想不到的机会。

那日,阿昉带彭萱来天香园,专上绣阁看绣活。其时,采萍已出阁,双生子颉之颃之也定了亲,来年要嫁,不便见生人,终日就在自己的楠木楼上。所以,绣阁里只有小绸和闵。小绸和彭萱问答几句,无非是家中父母兄弟的短长。两个孩子看过绣活下楼去别处玩了,小绸却动了心思,因为听到彭萱说家中有一个同胞妹妹,还未定亲。隔几日,吃饭时,小绸问阿昉见没见过彭萱家人,阿昉说见过他母亲,兄弟,还有一个妹妹。又补了一句,彭萱的妹妹也绣花,但绣得很呆,和家中的姐姐不可比。小绸不由一笑,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傻气的小女儿。主意即定,下一日,小绸便去拜见婆婆,提议为阿昉说亲。彭家的门第、渊源、声誉,毋庸置疑,只怕还略胜申家一筹。从彭萱的仪容态度来看,家风亦很正直轩朗,岁数上,彭家女儿比阿畴少三岁,也合适,只是不知本人品貌如何——至于这,小绸也有办法。什么办法?彭家不是有个园子吗,早就想看看了。小绸让婆婆央公公去和彭家说,定了日子,申家的女眷一并去逛逛。申夫人其实也想去,都说愉园比天香园繁荣,她倒要亲自比一比,评一评。所以就催促申明世尽快传话过去,彭家听了很高兴,他家女眷早已膜拜申家的绣艺,正可趁机会相交相识。于是,就将日子定在七月七的乞巧节。

提前几日,小绸就遣人去泰康桥亲家接回采萍。申夫人专门过来检看送礼的十二件绣品,柯海又挑出十二锭墨。福哥带人摘了新桃,筐底铺桃叶,垒十二个,再铺一层桃叶,就是一满筐,总共十二挑二十四筐。再有成船的莲藕、莲蓬、菱角。还有一种仿宫制的藕粉,是阮郎给的配方,说是内里专造,名字却叫 “法国藕粉”。耗数十节新藕,才得粉匣大小的一盒,也是十二盒。到此时,已不单是为看彭萱的妹妹,倒是玩耍交际,如同过节一般。

到这一天,天不亮就阖家起动,梳洗更衣,忙了有一个时辰,方才停当。载东西的船先行水路,由福哥押着。岸上呢,鸭四率前。如今,亦是抱孙子的人了,沉稳下来,穿一身簇新的青布短袍,领着申夫人的锦缎大轿。后面是小绸和采萍的轿,也是锦缎帘幕,只是规制略小一分。然后依次二姨娘,桃姨娘,闵携了双胞胎颉之颃之,一律的纱轿,轿帘上绣着各色图案。如此花团锦簇,摇摇曳曳,往彭家愉园过来。

愉园里也不知经过多少日的忙乱,凡有景的地方都置有桌案椅凳,桌案上则备了时鲜瓜果,立了丫环仆佣。竹园里,葡萄架下,奇石,洞穴,水边,峰下,一路迎客。申夫人早就下了轿,后边人也纷纷下地,满目新奇。短桥接甬道,甬道接回廊,回廊接花径,花径再接短桥,重重叠叠扑面而来。折过去又折过来,却并没有一处重样。最后,来到一个广庭,庭中央摆了海棠木大圆桌,桌围绣墩全是绫罗堆叠,流苏复垂,立着一片人。猛一看还以为是一面无限大的镜子,其中也有一位老夫人,媳妇姑娘,钏环叮珰,衣袂飘兮。定定神,方才看见是彭家的女眷,已迎候多时。两边的人一一见过,初时有些害羞拘谨,因都没怎么见过外人的,尽是两位夫人应酬寒暄,说些天时地理,家务人情,引出各方的儿媳妇,又再出来拜见一同。不免就要提起早逝的那个,唏嘘一番。彭夫人道:早听说那媳妇贤良,娘家也有好风评。申夫人说:好在大孙女儿许配给了她娘家,算是将这门亲续了下去。然后又再引见采萍一番,还专挑出所赠绣品中,采萍绣的那一件,给大家传看。话说到绣活,底下即刻活泼起来。彭家女眷终于按捺不住,要向申家的求教;申家的呢,何曾见过这许多人,又是与自己身份品貌甚为般配的,极想与其交道。于是也不等两家老太太点头,自将十数件绣品一一展开,逐次评品。看到一个手帕,月黄色滚绿牙边的绫子上,绣一个松鼠,大尾巴蓬蓬松松,眼睛乌豆一般,抬头瞅着一串水盈盈的紫葡萄。人们都笑起来,说那松鼠绣出一个“馋”字!小绸低头摆排着,好让人看清。忽昕人丛中有嘀咕声,抬眼看见对面有个小姑娘,已经梳髻,就知是及笄的年纪,但形容却还是孩子,伏在她娘耳边说话。眼睛瞅着那手帕,就像手帕上的松鼠瞅葡萄。只听她娘说:待些时候。她说:就现在!她娘说:待会儿。她执意说:现在!小绸就晓得是想要这块帕子。见那女孩儿娇憨天真,便将帕子一叠二折,递过去:小妹妹喜欢,拿去吧!他娘羞红了脸,女儿却一伸手要接。小绸将帕子巾途收住,问:给你东西,你怎么说?女孩儿憋了笑,说道:谢谢!小绸还是不给:谢哪个?女孩儿咬住唇,眼罔和腮上,红红的,更显得是个孩子,看看母亲,母亲说:谢大娘!于是跟一句:谢大娘!小绸这才松手。她早看出来,这就是彭萱的妹妹无疑了!娇养是娇养了,可喜欢笑,就配古板的阿昉,两人过日子,不至于闷死。

回来后,请了个中人去彭家提亲,一提就中。阿昉也无话,倒不是对彭萱的妹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只是从此他与彭萱作了姑舅,也就圆了兄弟的缘分。

18 希昭初嫁了

阿防初为人父,阿潜的亲事还没着落。小绸将阿潜看成天上的金童,于是谁都不入她眼。方圆数十里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都挑遍了,也挑不出一个能配阿潜的玉女。止不住犯愁,问阿潜要个什么样的媳妇?阿潜一乐,左颊上的笑靥一显,一头栽在小绸身后,将脸埋在锦被里,极害羞的样子。小绸就叹气,想这阿潜并不是自己要长成人,而是让岁月逼上来不得不为之。正在这为难的时刻,四牌楼梅家弄的张太爷上门拜访。人称张太爷,其实与柯海同辈,同一年人泮,也是同窗。当年柯海在天香园里上演的“一夜莲花”,看客中就有张太爷。以后各自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往来自然稀疏了,不过是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方才过一下礼,照一个面。所以,这一回张太爷特特来访,柯海就知道必定有什么事情。坐下后,喝一盅茶,张太爷并不拖延,说明了来意,给阿潜提亲。那头是杭州城的姑娘沈希昭,如今虽是坊间人户,但要细细追溯,却称得上南宋世家——话刚说到此,不料柯海又摆手,又苦笑。张太爷就问:有何不妥吗?柯海说:妥得很,妥得很,只是事不由我!张太爷道:你兄弟已是世外人,儿女婚事自然由伯父定夺,就该申大爷做主才对!柯海不由面露窘色,低头喝了阵茶,方才说道:其实,张太爷说的沈希昭,可说是看着长大,无疑是个好姑娘,阿潜未必配得上!家道亦是中正平和,本是一门上上亲事,可你不知道吗?阿潜从小由他大伯母养育,一切要听大伯母调遣。张太爷说:那也很好,大伯大伯母一同做主!柯海更觉难堪:你还是不知道,他大伯母向来与我对头,凡我说东,她偏西,我说好,就必不好! 张太爷自告道:由我去向嫂夫人提不就成了?柯海愧道:可是,我已经同她提过,被她一口回绝,再无商量余地。张太爷这才“哦”一声,明白了。

两个老同学怔怔地坐了一时,面面相觑。张太爷想的是,为了负气,耽误两个少年人岂不太可惜了!柯海则暗叫苦,与小绸的芥蒂不能与外人道,有谁知道个中实情?但二位老爷却有一个同心,就是不甘心!停一会儿,柯海说:除非是他大伯母最信服的人说话——张太爷问:那又是谁呢?柯海说:有一个,可惜如今已不在了,就是阿潜的亲生母亲,妯娌俩好得一个人似的,所以,一个才会将阿潜交割于另一个,而另一个则把阿潜当自己骨肉。张太爷心头一明:阿潜的外婆家可不是泰康桥计?与我们尚有些亲故,虽不免牵强,可仔细续是续得上的,或者去请他舅家人来提?柯海却还迟疑:提亲的人是有了,可提的这一家,是被先前拒过的,一旦对上茬,依然是个不允!还当是我设的局,越发看我不上眼了。这时,张太爷看柯海一眼,觉得老同学是真惧内,其中不知有什么缘故,嘴里只说:这就要看舅家人的脸面了,不妨试一下。柯海虽不抱指望,但觉试比不试好,最不济也就是个不成,可是,谁知道呢,万一试成了也未可知!就由张太爷去调停,自己不敢插半句嘴,只等着听消息。

也不知张太爷通过什么样的款曲,真的请来一位计家舅。来的那日,为避免与柯海私议的嫌疑,不敢往柯海那里去,直接进了小绸的院子。院里新栽的一棵石榴树正开花,无数金钟般红亮亮的花朵,好像白昼里点起的一树灯笼。墙边芭蕉叶肥肥的,油绿油绿,地坪的石砖缝里开出一种极小的无名的黄花,婆婆娑娑,毛茸茸的。槐荫底下的石桌面撂了几颗黑白子,下过棋后忘了拾干净。走到门前,门开着,垂着青篾帘,帘上错行错排地缀着粉紫和鹅黄的小绣球,仿佛撒上一帘花蕊。两个爷们谁也不敢碰那帘子,生怕犯忌讳似的。里面人已经看见绰约的影,伸出一只戴镯子的手,掀起半边帘子,这才侧身鱼贯进了屋。临窗的案前,一个少年人正写字,见有生客,执着笔就站起来,转头向里喊了声“大娘”。里屋这才走出一个妇人,宽庭朗目,气定神闲,有一时惊诧,略伫步,但紧接就让座,又着人送茶。来人便知道这就是柯海的大太太,少年人阿潜的大伯母。坐定下来,双方道了些嘘寒,又叙一回故旧。原来这个计家舅都已是出了三表和五服的,可不论怎样,阿潜也要喊一声“舅”,小绸呢,也得认亲家。小绸心里疑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做什么?随同来的张太爷又似陌生又似面熟,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面上却不露一点,依然说话和上茶。二位客人呢,心里有话不知从何说起,那大伯母虽然温文有礼,却透出一股凛然,叫人不可小视,怪不得柯海要怕她!两边就这么应付着。那阿潜院里院外兀自玩耍,有几回进屋来,倚着大伯母身边站一会儿,双手扶着大伯母的肩,就晓得母侄二人有多么亲。终于捱到午时,该吃饭了,小绸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还不走,一边起身吩咐专在院内摆桌,留客人用餐,又着人去东楠木楼喊阿防来陪坐。这两人连辞谢都不会了,怔忡着,好比两个呆子。小绸心里好气又好笑,只一味应酬。那阿潜则高高兴兴随了乳母阿妈去厨房办菜,趁待客的时机为自己点一道拔丝苹果。

一餐饭用罢,阿昉告辞回自己房里去,客人却还没开出口来。倒是小绸看不下去了,为他们难堪,心想你们不说只得我来说了,因此道:说是亲戚,却也极少走动,如不是有事,万万不会屈躬到这不成样子的地方来,不如说出来听听,议过了,也好各忙各的去。那两个羞红了脸,自觉须眉不抵巾帼,期艾一会,计家舅开口说了提亲的事由。小绸先是不解提亲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如此遮遮掩掩,再听所提那户人家,怎么有些耳熟?越听越觉有来历。最后,计家舅说完,张太爷又添一句:论起来,沈家还是申家的世交,老太爷在清江做官时候就从他家来去。这一句话提醒了小绸,原来就是柯海曾经提过,被她断然回绝的那份亲。随即,张太爷这人也一同想起来了,还能是谁?柯海的狐朋狗友罢了,和钱先生、阮郎一流的。不禁从鼻子里嗤一下,那两个即刻噤声,大气不出。停了一会,小绸说:他大伯父提过这门亲,又何必绕那么大弯子?计家舅已不敢再说话,张太爷又不好说是吴先生托,连累沈家人更被瞧不起,只是坚执一辞,就是那沈姑娘沈希昭实在很好,生怕错失,就试着再说一回。小绸冷笑道:天下有那么好的人,怎么没被早早地挑走?张太爷见把话说开了,反而大胆起来,回说:人家不也在挑吗?那边也是金枝玉叶般养大,不舍得随便给人,要说,真和阿潜是一对呢!说到此,屋里的阿潜听见提他名字,探出头问:说我吗?小绸说:没你的事!将他打发进屋去。客人们却见他有趣,不禁都笑了。

这一笑,到底缓和些,小绸叹口气道:我没见过那沈希昭,并不知道好不好,可他大伯都是和谁混迹一处,会遇见什么好人家?那两人被骂进去了,还不自知,一味地赔笑,交替说:沈希昭确是好的。小绸看他们受窘的样子,多少于心不忍,说:看二位的面子,又无端耽搁大半天的工夫,怎么也不能回你们不是,不过,事关孩子的终身,也要容我想一想,再说,还得问问阿潜呢!听到这话,张太爷、计家舅、连同小绸,都笑了,想到阿潜是那样的孩子,明摆就是托辞了。张太爷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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