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天香-第29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李大年纪在三十来岁,人长得很素净,宽平的额头,终年戴一条蓝布遮眉勒,除此,再无任何头饰。不裹脚,衣袖窄窄地系起,腰带扎紧了,做事走路都很利落。初与蕙兰见面时,双方都很拘谨,在李大是对名门闺秀的敬畏,蕙兰则因极少见自家以外的人。一旦说话,双方又都释然。李大看蕙兰不过是个小闺女,来到陌生地方,手足无措,颇有些可怜,即便是可怜却也不失大方,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再说蕙兰看李大呢?神情虽呆板,倒并无瑟缩,看顾她的一瞥中,还流露出慈和。再相处几日,李大越发见出,这一个金枝玉叶其实不怎么挑剔,固然出于蕙兰自己的性情,但也还是因为大家子里的人事终究是复杂的,所以孩子们也多有约束检点,因而李大揪起的心便放了下来,态度也自如许多。蕙兰就发现,李大原来是个挺风趣的人。张陛去点卯,穿一袭玉色镶蓝的袍衫,袍衫有一股森严凛然,越发衬得那小廪生豆芽般的细嫩。李大就说是“苍蝇套豆壳”,蕙兰看了也觉得很像,笑个不停。于是,李大就知道,蕙兰是个活泼的小闺女。
范小则是个害羞的人,因没娶妻,就特别不能见女眷。蕙兰来了多日,都没见过他。只在天蒙蒙亮时,听到他的扫帚划过院里的青砖地,轻轻的“刷拉”一声,“刷拉”一声,也是很害羞的。李大知道他腼腆,却偏要寻他玩笑,院子里撞见时,就要说:让太太作主,咱俩一起过日子!只听得范小拖起扫帚就跑,李大还不放过,跺脚佯装追他。范小这年是十九岁。
仆佣们是这般有趣,主子呢,当然是要矜持些,但亦有一种新鲜别致。老爷看起来是惧内的,终日听不到响动。难得出来院子里站一站,看看梅花,很喜欢,想要折一支插瓶,定要夫人颔首才敢。就这样,家中大小事都由夫人作主。许是因袭这样的家风。长子张陞也是听他媳妇的。他媳妇,蕙兰称大嫂的,娘家在吴淞江老闸桥码头开米行。近年来天灾频频,饥荒年里米贵,囤积居奇,买卖翻了几番,家资迅速丰厚起来。但因出身低微,世辈没有出过读书人,所以并不嫌张陛清贫,反而敬慕家世渊源,几方说合,就做成了这门亲。张家这边,多少有些艳羡亲家殷实,究竟也还是觉得鄙俗了。因此,同是惧内,张夫人却另有一番认为,觉得媳妇仗着娘家有钱而轻慢张陛。虽不至于形同市井人家撺掇怂恿,但对儿子的失望却难掩其表。事实上,张陞对媳妇畏让完全可能别有原委。那媳妇长得十分妩媚,穿着打扮明艳,在读书人家眼里难免俗丽了,可在夫妻之道,兴许却有无限的意兴。不论怎样,就因为此,张陛的婚事。张夫人要亲力亲为。起先,蕙兰心中也起着戒备,总是远着这位大嫂。有一回,在院子里,走在张陞那半边,猝然间,门推开,大嫂双手端一盆水,兜头泼过来。两人都吓一跳,惊叫一声,泼水人来不及缩回去,结果饶了一人一个半盆。两个水淋淋的人面对面站着,正窘得不行,大嫂却哈哈大笑起来,蕙兰不由也笑了。当晚,李大就送来一条新裙子,说大嫂赔她的,一定得收下。新裙子是茜红的绫子,蟹绿缎的滚条。蕙兰从来没穿过这样大开大合的颜色,又怕大嫂不高兴,只得穿了,自己觉得像个乡下人。
比起张家的女人,爷们的性子就比较闷了。父子三人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坯,一律不爱说话,问什么答什么。张陞尤甚,问什么也未见得答什么,难怪夫人要生气。满院子都是他媳妇的声音,或喜或嗔,就是不听张陞出一口大气。这倒还好些,更让夫人咽不下的是,木讷的张陞在媳妇跟前竟有些活泼,并不是有什么言语,而在于神情,眼睛里多了几分顾盼。夫人说:张陞,看什么呢?张陞即刻又垂下眼睛,回到原先的木头人一个。所以,张家的爷们其实是受了女人们的压抑,才变得沉闷。张陛是宠爱的小儿子,可夫人的宠爱是有威仪的,那就是加倍的严苛。小孩子又有争宠心,就越发地卖乖,什么都要做得更好,得母亲的夸奖。言行举止,读书文章,都有十二分的下功夫。结果,张陞是呆,张陛呢,小大人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哥哥。难免费力劳神,身子就单薄。幸好骨架子在那里,不至于太显孱弱。脸盘子是长方型,眉眼开阔,颇为端正。就是下眼睑常有一片青晕,像是有虚症。夫人中意蕙兰多一半是为她的生相,如何的丰润,而且喜庆,有了这样的媳妇,丈夫定会健硕起来。所以很费周折说上这门亲,虽有高攀的嫌疑,也不顾了。况且,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张陛少年奋发,前途未可限量,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就无所谓攀不攀的了。
自己选中的儿媳妇,夫人自然是偏袒的,新房里的物件摆设都是亲手归置。张陛的房是坐西向东,再有一扇南窗。东窗外原有一棵柳树,因柳树最易生毛辣子,便让范小放倒,另栽一棵木槿,一棵桂花。张陞的媳妇难免生妒,抱怨西窗下的蔷薇花爱生虫,也要换树,让张陞和夫人说,张陞不敢,她自作主吩咐范小掘了,再种一排美人蕉,夫人只作看不见。张陞的媳妇出了气,任夫人怎么给弟媳妇房里添东西,也没什么了。夫人待蕙兰好,蕙兰却还是怕夫人,因为张陛怕夫人。张陛称夫人不是“妈”,而是“母亲”,显得很庄严,蕙兰就也称“母亲”。张陛从府学回来,先要上母亲房里回报,有时说话说很久,蕙兰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去夫人房里,又怕别人以为自己是想见张陛,左右为难。吃过晚饭,夫人说:张陛,回屋里早点歇了。张陛就早早吹了灯,两人并排摸黑躺着,什么也不说,因为母亲让“早点歇了”。张陛对蕙兰很客套,大约也是夫人教的,相敬如宾主。可总是生分了,不像张陛,再怎么没精神,与媳妇相处,自有一番热情。蕙兰不免觉着无趣,好在有李大,还有大嫂。大嫂固然是俚俗的,让人有些不自在,但那一股豁辣,也带来生气,使这院子变得活跃了。所以,蕙兰就与大嫂结交起来。
有一日,蕙兰正与大嫂在院子里说笑,一起逗弄婴儿。张陛点卯回来,向母亲告了安,兀自进屋。不一时,李大就来叫蕙兰,原来是张陛要与她说话。蕙兰很惊讶,张陛向来少言,不知这一回有什么要紧事。张陛坐在案前,眼睛看着案上的书,蕙兰站在身后,等了半刻,那看书人方才说道:妯娌间和睦即罢,不必太过热切!蕙兰听出是对她和大嫂相处不满意,却不知所以然。半晌,回了一句:母亲说话了吗?张陛说:是我与你说话,赖母亲什么事?蕙兰说:凡你的话,都是母亲的话!张陛虽未回头,声音明显不悦了:就算是母亲的话,有何不好,难道你对母亲不满?蕙兰委屈道:谁对你母亲不满了?张陛终于回过身来,看着蕙兰:为什么要说“你母亲”,我母亲难道不是你母亲?蕙兰一时辩不清,心里急,竟落下泪来:谁说不是了?泪眼婆娑中,看见张陛的脸,满是惊讶,不明白蕙兰怎么就哭了!所以又局促起来,手足无措。蕙兰见他慌乱,不觉又笑起来,张陛就更不安了。两人这么对望着,是成亲以来头一回。望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把要说的话倒忘了。
自家人是这样,往来的交道又是怎样?也是简明的。不像申府上那样,召四方宾客,笙歌夜宴。却有两名常客,几乎日日上门,与老爷一杯清茶,半日聊天,临到饭时便起身告辞。主家虚留几句,送至门口,分手离去,下一日又来。也有老爷出门的时候,同样,到饭时自会回来。两名常客,其实也是街坊,一是陈老爷,一是乔老爷。陈老爷也是北方人,外家邵氏精通太素脉,永乐年郑和下西洋随行共三次,朝廷赐了封地与爵号。陈老爷虽不行医,却也学了些脉理,从脉理而论山河帝业,一落座总是滔滔不绝。乔老爷正相反,只听不说。乔老爷和京营兵把总乔一琦乔公子是本家,应为乔公子父亲乔懋敬同辈人,其实已出五服,形貌也相去甚远。乔公子一族均魁伟俊朗,而乔老爷却是短小瘦弱。但写了一笔好字,香光居士都赞过,称是“妍秀出入苏米之间”。两位客人身世背景都是旁出的渊源,风范亦是正统中略带独行,与张家的交际就也不落俗套,颇有名士的格调。以此也可见得张家老爷的性情,所谓惧内许是淡泊明远,超乎世事。有几回,三位老爷一同出游。近的是去吴淞江边看水,半日内便来去了;远的是去湖州看纸,亦就是三日往返。宴请过一回,张老爷的寿辰。陈老爷带一坛绍酒来,乔老爷则是一只风鹅。家中只比平时多几道冷荤热素,再有一大盘馒头,捏成寿桃的形状,李大在桃尖上贴一片红纸,出笼后,揭去红纸,桃尖便是粉红。还有一盘面,筷子挑成一圈一圈,螺旋般旋上去,顶上是一个红尖,也是红纸染的。饭毕,乔陈二位老爷又留了很久,乔老爷写字,陈老爷出句子:“室内姬粗丑,夜饭减数口,暮卧不覆首,所以寿长久。”张老爷读了,哈哈大笑。乔陈二位不等墨于,就要将墨纸团了,因怕张夫人不高兴。张老爷却不让,非留下不可,次日就送字画铺裱了,挂在内室墙上。你们说,张老爷惧内不惧内?也所以,这二位客,又可说是至友。
纵然是平淡简约,日光流年,亦还是有着隆重的大日子,那就是祭祖。张家的规矩,是从元旦午后起祭,一直到正月十八祭毕。早数十天,就开始准备,第一要觅一个大猪头,猪鼻上起一叠皱,好像一个“寿”字。这桩事是交付给范小的。范小不是在肉市上找,而是去到养猪人家,专在等着挨宰的大肥猪里挑。有看中的,预先定下,冬至前得到。然后就是李大的活,洗净剔净,搓上新盐粒腌透,悬在廊下通风处阴着。此时,家中女眷们一并动手,裁了各色彩纸,剪成小旗,有三角形,有纛形,届时插在猪头上。剪了小旗,再扎灯笼,红绿两种,这就忙到了年底,范小又有事了。这一回是上鱼市,觅两尾极大的鲤鱼。上海人多不吃鲤鱼,嫌泥草腥,还因为鲤鱼跳龙门的俗谚,惟恐食了鲤鱼,坏了文运,跳不过龙门。但张家的规矩则非鲤鱼不行,是取“鲤”字谐音:“利”。本意是要黄河鲤鱼,可故土久远,黄河是望也望不到,退而求其次,大极便可。两条大鲤鱼够范小跑断腿的,好不容易买回家,奉养在缸里,那缸也是极大的一口,安在院子中央。蕙兰和大嫂爱给它们喂食,撒一把饭米粒下去,两条鱼立时左右游窜,水涨起来,几乎撑破一口缸。这时候,范小就不怕人了,赶过来拦她们,怕把鱼胀死。大嫂抱着孩子拉了蕙兰绕着缸跑,范小绕着缸追,就像跑兵似的。追着跑着,过年的气味就出来了。
储柜里藏了一年的碗盏杯盘,一摞一摞取出来。临时雇来两个小杂役开始扫房子,换顶棚。范小一缸缸地揉面,李大捏成牛、羊、马、狗、鸡、兔,排在笼屉里,昼夜不停地蒸。酒开封了,原来张家有祖传的酒曲,自己家酿了一地窖,地窖就在灶屋和堂屋背墙之间的夹道里。十六盘摆开了:荔枝、桂圆、核桃、红枣、柿饼、红橘、荸荠、黄菱角、年糕、粽子、豆腐、羊血、盐、米、香菇、木耳,左右各一束十双筷子,红线拦腰系住。鱼杀了,鸡宰了,牛羊肉切成方,这才揭开供桌前的红帘子。里面高悬一幅祖宗像,穿着官服,顶上和脚下都是祥云。祖宗像下面是一列牌位,牌位前正中站一具大香炉,两边各有小香炉、大红烛、小红烛。院子里的鱼缸挪走了,换上三足铁架,搁置一具大圆炉盆,烧上火。红烛点燃,香炉中沉檀熏起来,满堂满屋溶溶红光,香雾弥漫,祭祖开场了。
张家的规矩是男拜女不拜,夫人领着两个媳妇站在一边,看老少爷们拜。那刚满周岁的小毛毛,也让他父亲摁在地上磕头。小孩子不服,挣了几挣,张陞下手就重了些,他妈妈变了脸,在蕙兰耳朵边嘀咕:他又不认识那些人,硬逼着拜!夫人装没听见,蕙兰站开半步,也装没听见。
终于拜完了,拔下猪头上的五彩旗,扔进院里的火盆里。再有一扎扎的纸马纸羊,一摞摞的金银元宝,纸扎特别容易燃,火焰腾得老高,院子就像着了似的,里外通明。烧完神马元宝,就可以放炮仗了。打开临街的前大门,大人孩子一拥而出,街上早有放炮仗的,东边响一串,西边响一串。张陞捏着小毛的手,握一炷香,他妈堵着他耳朵,就这么点着信子,吱吱响一阵,“轰”一下飞上天,响一下,又响一下。张陞让张陛点一个,张陛推让着,说给小侄子玩。人们看出是他不敢,大嫂就推蕙兰:捏着他的手点信子!两人都不好意思,红了脸。蕙兰偷看张陛,心里盼他点一回,堵住大嫂的嘴。可他就是不点,显见得是真不敢,蕙兰暗中叹一口气。这一点点怅然立时让过年的欢喜冲跑得不见影了。
除夕夜守岁,老爷夫人过子时便进屋睡了。父母不在,小辈们自然活跃起来,新上了香,火盆添了炭,李大吩咐范小下饺子。瓜子盆满上,花生盆也满上,重沏一壶熏盐豆子茶,李大就要开讲。每年的这时候,李大都要开讲,讲的是老家的故事,也是张家的渊源。要说张家的原籍,谁也没去过,但众人都知是沧州府清池县平安堡镇麦家店波罗诺庄。家中原是耕户,宋时举恩科,人特奏名,做了官。仕途十分亨通,最高至翰林院,就是祖宗像上的那一位。后来女真人入侵中原,凡在朝中做官人家全斩尽杀绝。其时,沧州府清池县平安堡镇麦家店波罗诺庄的张氏已抽枝发叉,有百余户,族人们商议,不得不离血地奔生路。就以庄子中央一棵老槐树的枝丫为方向,各户循一枝所指,月黑风高之下,张氏家族便作了鸟兽散。你们这一枝——李大点了点张陞和张陛——原也有兄弟俩,本说好不分离,就循槐树上一根长枝向南走,走了有几天几夜,就走到一个岔路口,立着一棵枯树,一根叉向东,一根叉向西。兄弟俩说:这是老天给咱们指路,必分道扬镳才能保存根脉。两家人抱头痛哭,洒泪而别。哥哥向西,弟弟向东。又越过千山万水,寒冬酷暑,家中人凡老弱病都殁了,只余七八口青壮年。有一日走到一个渡口,连摆渡的钱都没了,就在此时,听见有小儿唱歌谣,全是北地匈奴的音调词语,称王为可汗,方才知道,已经改朝换代,是蒙古人的天下,不禁大哭失声,捶胸顿足。正痛不欲生,忽有一老者走来,见这些人全是宋时装,晓得是被追兵一路驱过来的,便与其中略年长者道:江对面还有个宋室小朝廷,偏安着!张家人泣道:如何渡江呢?不如全投入水中,也算完节了。那老者长袖一挥,江上忽就过来一叶扁舟,无人无桨,老者说一声:上船吧!七八口子张家人上了船,那船顺风而去,摇摇曳曳到了江心。日光照耀,金水波动,无数江鸥飞翔,原来已是春暖。江那边果然燕飞草长,一片明丽景象。下船问路,人道是“临安”,终于安下身来。劫后余生,又繁衍出数十户,有耕田,有捕鱼,有读书,亦有经商。太平了一百五十年,蒙古人到底追过江来,于是,再走的走,亡的亡。可这张家人就是不绝,因根扎得深,枝才发得旺,还因什么呢?越是要绝它越是不绝。人脉也像树脉,种树人都懂得,隔三差五地要用斧子砍上几下子,越砍越抽条。所以,你们看,如今大江南北,就属张姓多而且广,源起五湖四海,其中就有你们这一张!碰着了,认一认,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
虽然李大是年年讲,小辈们年年听,但总也听不厌,十分入神。蕙兰头一回听,更是新鲜。更声不知敲了几下,灯里添了新油,红蜡烛的烛泪淌了一堆,窗户纸发白,不知道谁家的鸡叫了一声,以为天明了。心想夜竟如许短促,原来是下了雪,雪光映在窗户上。李大再接着说,当年在老槐树下分手,主要是五脉,分手时说好,金木水火土,各领一支,子孙们的名字里都须有这个字或者意思!你们家——李大又点了点张陞和张陛,是“土”字。果然,张陞和张陛的名字里都有了“土”。可是,小毛的名字里没有“土”!蕙兰说。张陛就说话了:小毛的大名叫“平”,“平地”则为土,《周礼·地官·掌节》写,“凡邦国之使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又有郑玄注,“土,平地也”。李大就夸奖:二少爷读书好!蕙兰也觉得好,却又在心里笑张陛迂腐。李大说:倘若遇到名字里藏着“金木水火土”意思的,就是五脉里的人。大嫂说:也不见得张姓都是一家,有皇上赐的姓,还有攀附的,又有那些杂户小家,凭空姓个张,谁能不让姓?“金木水火土”也是任意起的,要凭这个认亲,除非瞎猫碰死老鼠!李大不与她辩驳,只一笑,说:大嫂嫂说得很对,当然不能单凭名字,仓颉造字万万千,除了那些避讳的,谁不能拿来做个叫头?可是,张家人除这个,却还有个记认,万万错不了的!大嫂和蕙兰都问是什么?李大只是笑。妯娌又转向张陞张陛问是什么?这两人神情迷茫,也不知道。再向李大追问,李大笑得不得了,回说:回房上床,将自家男人的身子翻检翻检,连个脚趾头缝也别漏掉,就知道了!张陞夫妇还好些,张陛和蕙兰就撑不住了。蕙兰避过脸,藏在灯影里,张陛则认真生了气,抬起身就走。推开厅堂的门,迎面是晶莹剔透的白雪世界,不由一愣怔。就在这时,更楼上传来敲梆声,响了五响,五更天了。李大说:回去睡吧,还有一个好觉头呢!于是,两对夫妇各回各的房。李大和范小将残香扫了,红烛灭了,最大的一对足有数十斤,收起来,明年再接着燃。
接下去的日子,每晚祖宗像前点香烛,供酒果饭菜,供过后方才开饭。每晚供的皆不同,吃的就也不同。初一格外讲究,鱼圆、肉圆,表示团圆;春饼裹肉丝,意即银包金丝;黄豆芽是如意菜;落花生谓之长生果;黄菱角、藕、荸荠、红枣,一并煮甜羹,名为“有富”。初二是粽子,初三供年糕,初四任意,初五必供寸金糖——日进寸金的意思。张家的寸金糖不是去市里买,而是由范小熬制。熬一锅麦芽糖稀,浇在扁锅里,洒上黑白芝麻,半凉不热时用快刀切成寸长的条。初六初七初八任意,初九必供素,全家也都吃素,因是玉皇大帝的生辰。十二设灯,女眷们一起动手扎灯,宫中制式,一色绫子,四方四正,正面用墨笔写两个字:永思。中间四盏大灯由老爷写,左右两列十六盏,张陞写八盏,张陛写八盏。十三点灯,供糯米汤圆,十四供饺子,十五又是一大祭:全鸡,全鸭,最要紧不过是一只全鹅!这只鹅也是提前多少月四乡里查寻,打听到谁家里孵小鹅,买一只来养着,养到这一日宰。宰鹅是由李大动手,因是范小养的,此时躲在灶屋里落泪。鸡、鸭、鹅,加上羊肉、猪肉各一方,总共为五牲。然后就是搓圆子,馅有核桃、花生、芝麻、鸡油、枣子。祭完了再烧一轮元宝,放一轮炮仗。这一夜,院院都点灯,龙灯、凤灯、兔子灯!九间楼前后各点九盏灯,也是一色的绫子,但是六角形灯,灯上无字,显得一派端肃。
十六日,则是张家独祭,甚为特别,祭的是床公床母,各房在床前设一张小几,几上摆煎饼、鸡蛋、圆子、寸金糖,点小香烛,两盏小宫式灯。蕙兰犹觉得有趣,心想:要有了小孩,不论男女,小名都叫个“灯”。却不敢与张陛说,张陛一脸庄严,定会嫌她轻浮。
再隔一日,十八日晨,供过年糕,便将祖宗像请下来。供桌前的红幔子卷起来,灯笼香炉蜡烛火盆铁架统统收进仓房,杯盘碗盏洗净刷净了,锁到柜子里。鱼缸空了,鹅舍也空了,院里的树,节骨鼓起来,里面是新绿。
31 张遂平
三月里,蕙兰有了喜,阖家高兴,尤其是张夫人。张陛自小赢弱,娶亲后,张夫人又怕他伤身,又怕他无后,可说提着一颗心过来。如今好了,张夫人掐指算一算,年末年初,家中就添人口。夫人着李大在张陛书房里铺了一张床,让小两口分室而居。又要李大每晚睡在蕙兰床侧边的榻上,说是照应有身子的人起夜,也好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其实是怕小夫妻俩起腻,对大人孩子都无益。蕙兰倒很中意,与李大同寝要比和张陛有趣得多。与张陛常常一夜无话,行夫妻之道也谈不上有太大的意思。她以为张陛也有同感,觉着自己是无味的,所以就没有什么怨艾。或许天下婚姻都是如此这般,父亲母亲是这样,婶婶和叔叔有些声色,可却不怎么像夫妻,而是像男人和男人,又有些像倒过来,叔叔是女,婶婶是男。蕙兰想起未出阁时,和婶婶相处的情形,远隔千山万水似的。婶婶希昭就像是天上的人,此地则是人间,烟火蒸腾,轰轰烈烈。这李大是俗世里的人得了道,方才成仙,就好比八仙,但不是何仙姑,而是吕洞宾。那么张陛是谁呢?汉钟离!因是受铁拐李点化,然后上山学道,蕙兰就觉着那是个小孩。铁拐李又是谁?是范小!蕙兰想到此,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大听见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