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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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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九亩地
万历三十五年,九间楼的老太爷过世,于是徐光启向皇上报请丁忧,回家来守孝。随同一起下船上岸的,竟有一个意国人,穿着官服,但不带补子,戴六合一统圆帽。初看和汉人无异,走近细瞧,不禁大骇。碧眼黄发,五官突兀,会说汉话,但四声不分;亦会汉人礼,拱揖鞠躬,形状终有些奇异。一时上,满城风传就是那位利玛窦,送给万历皇帝无数珍奇,如今来到上海,也有车拉船载的宝物,一并进了九间楼。不过数日,就有人在街市看见这名洋和尚,也不坐车,也不乘轿,而是徒步,身边跟随有一个北方人,说说笑笑,走进一问刻书铺。听刻书铺的伙计说,那意国人是要刻一部自写的经文,落款为“仰凰”,显然是表字。看他官服下的鞋袜。以及随身的包书手帕,全是粗布,而且陈旧,并不像传说中的奢华,人们便生疑,会不会是又一个意国人?事实上,这既不是利玛窦,也不是又一个,而是更早些年,徐光启在广东韶关结识的第一个,汉名叫做郭居静。跟随的北方人。则是徐光启从京师雇来专门管理田租的。这些年,徐老太爷购置了数十顷田地,家道殷实了不少。再隔几日,恩师黄体仁家又传出消息,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买地作什么?种甘薯,人们笑道。坊间的流言总是混杂的,不可全信。勿管用来种什么,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的事不久便得到证实了。
立夏前,申明世无疾而终,终年八十四。那口好棺材八年前让申夫人睡了,之后,再没有提过棺材的事。但凡小辈有人问起,申明世便说不必,只一领席子卷卷即可。现如今,虽不至于真的席子卷卷,但也睡不上好棺木了。那一口榉木的,只怕比张陛的还薄削些呢!也是武陵绣史的一幅绣换来的,只是,换来的银子不能单用在棺木上,一应丧事用度全包裹在里面,余下的几两,则被阿潜要去刻书。这些年,他专为希昭的绣画题跋,自称绣佛主人,题跋集于一册,取名《天香》。一直就念着去刻,苦于拮据,日常家用都难,哪来这闲钱?一旦见丧事有盈余,及早与大娘说好了。小绸向来宠惯阿潜,不度分寸,再说,她也知道申家所匮缺的不止一两二两,只将眼前的度过去就罢。反正补不齐,索性趁个兴,随他去了。
杨知县专从钱塘过来吊丧。带着徐光启。仰凰也想来,为逝者做超度祈福,杨知县没让跟来,虽然是一片虔诚,但总觉得有失庄重,让丧家误以为不敬。灵堂设在府上,莲庵早已倾圮,碧漪堂也四壁漏风,墙倒楼塌,池子淤塞了,花木凋零,家中人都不大去了。所以,老太爷就近在三重院的正厅里停灵,头七过后直接起丧往坟地去了。申家终究是落魄了,然而子孙们倒都不显出颓唐,生来个个好相貌,女眷们也都端庄秀丽,穿了一色的孝服,济济一堂,依然让人觉得老太爷有福气。
杨知县与徐光启相继在灵前凭吊,一个头磕下去,四周伏下一片。白袂飘兮间,杨知县认出当年亲做大媒的那蕙兰,自己还认了干孙女儿的。几年不见,姑娘已是媳妇,又成新寡,沧海桑田,人事无常,不禁伤感起来。吊过之后,柯海专引二位进一问内厅吃茶,原是老太爷的书斋,如今用作待客。书案上笔墨纸砚依旧,壁架满当当的书还在,一排木板镂刻长窗分出一道隔间,一面通书斋,另一面通天井,苔藓绿森森的,透过门直映到隔间的窗户。柯海说:父亲原先养一头九尾龟,自老太爷去世,那龟再不肯露面,不知藏哪里去了!杨知县叹息道:龟这样生灵。最是通人情。徐光启也说:世间万物皆有知有情,惟德者能互通。柯海看一眼徐光启,形貌似乎依然,还是多年前家宴上那位叨陪末座的书生。即便是在那不甚得意的时候,目光还是从容镇定,如今添上了岁数和阅历,还有许多不凡的见识,自然多几分自信,神情明快,倒显得年轻而有生气。柯海想起近日坊巷传闻,心中好奇,问道:据说府上有一位远客,来自西洋。是长住还是短留呢?杨知县就说,方才还说要来行礼,拦下了,非我族类,怕犯老太爷忌讳。柯海说:其实并没什么的,父亲是个开通人!虽是谦辞,但也真流露出些个憾意,杨知县就说:改日让他来补礼!柯海先说不必,后又问:咱们的饭食意国人用得惯吗?徐光启不由笑了,答道:并没什么大不同的。粮食里无非米和面两种,菜肴中大体是荤和素两类,论起来,还是意国人比我国人简朴,这位仰凰先生又是意国人中的最简朴。这时,连杨知县都来了兴致,问道:是教规所限吗?听说那是个意国的和尚。徐光启说:仰凰确是耶稣会的教徒,倒不是受教规限制,而是耶稣会向来克勤克俭,服务众人,所以,教徒们都颇能吃苦;想他们飘洋过海,经印度果阿、马六甲、澳门,暑热瘴气,艰难险阻,一路死病无数,非有超常的坚韧莫可支持。听到此处,柯海忍不住又发问:大老远的,又非是同宗同族,耶稣会何苦必来我国不可?徐光启说:这就好比我国大唐鉴真法师,天宝元年东渡,几起几落,双目失明,终于将戒法传人日本国。杨知县则问:依光启兄看,这耶稣教与中华道统有何高下短长?徐光启说:互为补益,一为务虚。一为务实,虚实倘能结合,世上再无难事!这么着追问一气。问的和答的都觉着过于急迫了,笑着喝些茶,舒缓下来,换了话题。
柯海问道:徐大人丁忧在家,除读书做文章,还做些什么呢?杨知县代答说:正与另一个意国和尚,名利玛窦的,译写一本书,类似中国的《河图洛书》。徐光启释解道:那书的本名为《几何原本》,非一人所能译写,而利玛窦先生正在北京传教,译书的事便不得不停下,正在谋措做些其他的事。柯海问:什么样的事呢?徐光启说:种几亩甘薯。柯海失声笑起来:果然!杨知县不明白,问:果然什么?柯海说:城中一径在传徐大人买地种甘薯,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又问:地买在哪里?徐光启道:还没买下,因是实验,所以需在城内,好照顾些,可是人烟稠密,每一寸地都有主,起楼的起楼,造园的造园,不亦乐乎,无一隙空闲,正为难呢。杨知县调侃道:就在天井里“实验”吧!三人都笑,柯海忽一击掌,说:有了,就在我家园子里“实验”好了!徐光启眼一亮,杨知县说:天香园里种甘薯,坊间又多一件流言!三人又笑一阵,柯海说:无碍,那园子早就荒得可怜,不是说务实吗?看哪一处合适就“实验”哪一处。徐光启问:当真了?柯海说:当真!立即遣人叫阿暆来,见了面,日后就由阿暆与徐家接洽,看园、辟地、定方位,因阿暆是家中头一个会办事,也就是“务实”的人。
阿暆是第二回见徐光启,头一回见时还小,并不记得什么,后来尽听说传闻,又常从九间楼走过,就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到了眼前,却十分平常,就是一个乡下读书人,又有些上岁数了。然而,谁都知道,这不是平常的读书人,所以,暗暗惊诧。徐光启向阿啪问询几句,也是平常的寒暄,阿暆一反往日洒脱不羁,拘谨得慌,说话都不流利了。徐光启好像猜出阿暆的心思,就移开目光,不再多说。阿暆不禁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徐光启微微一笑,阿暆脸红了,两人却似乎通了款曲。
老太爷出殡,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大事完毕,九间楼那边就来人了。来的是徐光启带回上海管事的北方人,自称老赵,说一口北京话。也穿一身袍服,但为行动方便,将前襟撩起掖在腰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衙役。这一日,天气晴朗,阿暆领老赵过方浜,上园子里去了。池子周边,绣阁、碧漪堂几处楼台虽敝旧,却还未倒,倘有财力,尚可修葺;桃林不怎么挂果,但按季开花,是园中残存的一丝生气;墨厂一带早夷为平地。但竹根漫延过来,将地面全部拱成丘陵一般;余下莲庵一处。只剩一圈院墙,围了几堵断壁,不是说过,成阿暆的养鸡场。那莲庵地方有限,但接着庵后的白莲泾河岸,早些年疯和尚种过百花园。如今白莲泾淤塞成一条沟,倒让出大片河滩地,丈量丈量,就有约十来亩。而且肥得很,庵里边的鸡粪,庵外边是百花园草叶的沤泥,河滩地则有鱼虾贝壳,整平了都是好地。老赵看了就很喜欢,当场要下定金。阿暆拦住了,说:地又跑不了,等回去和主家商量妥了,再谈交易。其实是阿暆决断不下收不收银子,父亲是说送给九间楼,反正是块闲地,阿暆知道家里不缺地,可是缺银子。只隔一天,老赵来了,还带着银子,用主家的话说,就是亲兄弟明算账。得着这样好的一块地,怎么给付也给付不过来,略表心意罢了。说是略表心意,但却是市价的一倍还多,阿暆想到家中母娘婶婶手中的针线,也不回禀父亲,自己就收下了。那一片地,掐头去尾,也为好听,就叫作了九亩地。不日,老赵便带人过来平地了。
交道中,阿暆和老赵相熟了。阿暆生性不拘泥,北方人又大多豪爽,老赵尤其直性子。所以,没几个往返,阿暆知道老赵原本是个生意人,从关外往关里贩皮毛,再将关里的茶叶绸布贩出关外。那年,京师流行瘟病,不巧染上,客栈老板都要往城外扔人了,却遇上仰凰先生。老赵说他当时烧得眼睛都花了,就见一个毛猴子凑过来,凑到脸前,却不是毛猴子,而是阎罗殿的无常,扒开嘴往里灌汤,这才知道,不是无常,是阴阳桥上的孟婆,灌的是迷魂汤,叫都叫不出声,直挺挺死过去。不想一觉醒来,头脑水洗过似的,一片清明,再看眼前那张脸,实在就是菩萨的脸。从此,一日好过一日,终于痊愈。他就认下那菩萨,做了菩萨的信徒。阿暆问是什么菩萨?老赵告诉道:那菩萨的名字叫耶稣,母亲受上天神的孕,独自生下他来,所以就叫作圣母。阿暆说,是不是类似观音?老赵说:观音是男女同体,圣母单只是女身。阿暆说:圣母受孕于大块自然,其实也就是男女同体的意思。老赵看看阿暆,说:你很聪明,要不要与仰凰先生说说,也入耶稣会来?阿暆缸笑而不语。下一日,老赵真把仰凰给带天香园里来了。阿啪没敢引仰凰进府上,只在九亩地边见面。
正逢秋季,太阳高照,翻起来的泥地散发出土腥气,转眼间挥发了水分,变成干燥的灰白色。一些无名的小虫,猛然间见天日,疾促地爬行着,整块地都在动似的。平整下来的这一片地显得格外宽广,回头再看那亭台楼阁,山石池塘,就只是些坑洼瓦砾。老赵差遣人用竹爿搭了个凉棚,放一张桌几把椅,专为监工用。此时,阿暆便和仰凰坐在棚下。喝着老赵的茶。碧绿的茶叶上浮着茉莉,揭盖便浓香扑面,不像是老赵的茶,可也像是老赵的茶,老赵的粗犷里就是有一股子妩媚。阿璇不由得微笑,老赵以为笑他的茶不好,解释说:北京的水硬,只有沏花茶方才沏得出味来,所以就喝惯了。仰凰四下里望望。神情十分舒坦,说来到上海,不自主想起他在意国的家乡。也是泽国,水网纵横,船儿在水道里穿行。阿暆说:仰凰先生是思乡了!仰凰说:我们意国人是思乡的人,有许多思乡的歌!说罢就扬声唱起来,那声音起伏不定,无限悠长,空气都在颤动,十分夸张。阿暆虽听不懂,却很奇怪地一激灵,又觉好笑又觉酸楚。仰凰好像忘记了时间,兀自唱着,忽引颈。忽低头。眼睛忽开忽合,忽拔上一个极高极强的音,持续良久,渐渐低弱,终于弱到无声。停一时,阿暆说:我国人也有许多思乡的歌,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仰凰不甚了解,阿暆解释给他听,听完后,仰凰沉思不语,过了片刻,说:我与歌中人不一样。阿暆问:为何不一样?仰凰说:歌中人离乡多年又返回,而我永不归去!阿暆又问:为什么?仰凰说:我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阿暆“哦”一下。忍着不笑出声来。那仰凰的生相、姿态、发音的声腔,还有这一句“奉献给上帝”的话,都十分可乐,有一股幼童的稚趣,惟有那一段唱,令人感怀,却又矫柔了。
接着,仰凰便给阿暆篷说了几则上帝的神迹。无非是得病的人不治而愈,恶人受到惩戒,行船遇风浪化险为夷,听起来与释迦牟尼有同功同德,都是普度世人。但阿暆听起来还是想笑,因仰凰的形貌音调。让那些故事也变得憨稚。仰凰看出阿暆不以为然。叹口气说:你这人很聪明。阿暆不禁生出几分愧意。不知什么时候,地边上多出七八个人。都是申府上的,以女眷为多,其中也有蕙兰搀着灯奴,不远不近地站着,做出无事的样子,却都往这里望,是来看仰凰的。阿暆向灯奴招手,蕙兰手一放,灯奴便向叔公跑过来。刚会走不久,小腿软软的,跑了一时方才跑到跟前。阿暆让给仰凰请安,灯奴抬起头,看了那张异族的脸,嘴扁着,很害怕的神情,终于“哇”一声哭了。阿暆又笑又气,向仰凰致歉道:小孩子没大见过世面,很欠大方的,让先生见笑!仰凰却并无窘态,只是笑,一张马似的长脸上漾起一括一括的笑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串说话声。声音很古怪。可千真万确,就是说话声。说的是异族的言语,又间着本国话,是在仰凰身上响起来。可他分明是笑着,并没有动口,再则,声音也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就好像,在他身体里还藏着一个人,一个意国人。那隐身的意国人说了一段,忽又止住,仰凰接过去,似乎是在回应它,说的也是意国语。说一段,停下来,隐身人再接过去。就这么,一里一外,一起一落地唱和着。灯奴早已顾不上害怕,瞪大眼睛,连阿暆都瞠目结舌的。嘁嘁喳喳说了好大一会儿。仰凰用汉话说道:再见,再见,走好,走好!那腹中人呢喃一阵,不再作声,息止了。这边一大一小还在梦中,满脸惘然,仰凰朗声大笑起来。即便是在这张迥然相异、无从辨识表情的脸上,依然觉得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善意。他的淡蓝眼珠斜乜着,嘴角翘上去,狡黠而得意地咯咯笑着,灯奴竟也笑起来了。
阿暆缸说:是鬼附身了吧!仰凰收起笑,正色道:万不可如此说,我们的主和你们的子同样,不妄语怪力乱神!阿暆赶紧道歉,仰凰则慢慢与他释解,这是他们意大利的一项古老技艺,叫作“腹语”,就是在腹肚间运气发声。阿暆道:是天生成,还是后天练就呢?仰凰说:自然是要练习,可并不是人人都能练成,还是需要天分!在他们从小居住的街区,常有一个演偶戏的艺人巡游,名叫“利寇”,不仅会腹语,还可用腹语说出各种声调语气,孩子们纷纷练习摹仿,最终练得的却只有他一个!阿暆问为什么没有去演偶戏呢?仰凰又一回正色道: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说话间,人们渐渐走拢来,就站到跟前,听两人说话。灯奴也回到母亲身边,偎在蕙兰膝上,手牵着手。日头已到中天。秋阳底下,四处干得起烟。远望过去,这一景奇异得很,一群穿孝服的女人,围着一个异族人,彼此静静地观看。此时,阿暆与仰凰的话也说完了,静默下来,阿暆无意间学仰凰半合上眼睛,迎日头抬起脸,享受这暖烘烘的空气。
这样,阿暆,仰凰,再加上老赵,结成朋友,三人常常聚饮。免不了地,那两个要说服阿暆入耶稣会,阿暆便推托说:君子群而不党。然而,他却也不反对听两位传道,并且时有感悟。比如,仰凰布经《箴言》第七句,“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阿暆便想起《论语·季氏》孔子语,“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诺亚方舟的故事与鲧、禹治水有异曲同工之处,看起来,无论何地何族,都必经天地劫数,脱生于混沌;《出埃及记》中,神在西奈山与子民立约,又极似中国的《礼记》;《耶利米书》中诸王之争。则可类比春秋大战;耶路撒冷和巴比伦就像楚汉相争……凡此种种都让阿暆感到有趣,但只有一件,就是老赵有时会说,侄婿的病倘是在耶和华手中,兴许是有救的!此时此刻,阿暆不禁一阵惘然。并不是说他真相信耶和华有什么神术,但是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竟然无论如何也拉不回了,心中就有万般的不甘。要说是命,他阿暆又是不信命的。那张陛就好像没长熟便落了蒂的一颗青果子,可就是这么半生不熟、自顾不暇的一条命,还下了种,传下血脉,蕙兰不至于变成《路得记》中的那个摩押女人,孤寡一人,最后和族人结亲,生下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就是以色列王大卫 ——阿暆这时候发现耶稣会的奇异之处,那就是,他们的神圣,家世都很低下,耶和华名分上的父亲约瑟是木匠。他母亲直接就将他生在马槽里。而华夏先祖,出身皆是王贵:伏羲、神农、黄帝;少吴、颛项、高辛、唐、尧、玉舜;夏禹、商汤、周武王,只是不受而孕这一点,却依稀有所相仿。《舆地志》里说,少典国君妻名附宝。在旷野里见天光闪烁绕北斗,“感而怀孕”,二十四月之后生黄帝。《秦本纪》中则说,颛顼之裔孙名女修,吞玄鸟之卵,生大业,大业娶少典国的女子,再生柏翳,然后生生息息,有了轩辕黄帝——说起来,都来自于茫茫虚空,不过,光环北斗与玄鸟之卵终究是有来历,因此,还是有贵贱之别了。
阿嗨对耶稣会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依然以为仰凰是他有生以来认识的人中,顶顶有趣的一个。这两人相差十五岁,可算作两代人,异族人似乎又显老。看上去几乎像是祖辈,可双方都不存有什么隔膜,又并非世人所称的忘年,而仿佛生来就是的兄弟,甚至于,阿暆还当仰凰是弟弟,觉着他就像个大孩子。不止是他说汉话语音稚拙造成的错觉,更是他生性里有一股天真,他的近乎无色透明的眸子——现在阿暆已经能够辨识异国人的表情,一旦能够辨识表情,竟不觉得仰凰是个异国人,看上去没什么大不同似的——他的眸子就像婴儿。澄澈宁静,映出自己的睫毛,密丛丛的睫毛里有一个人,就是阿暆。仰凰有一种无名的欢喜,不是圣人至知而明的慧智的喜欢,亦不是道庄物我两忘的逍遥喜乐,再不是释家空明的残月,而就是初生婴儿一般单纯的喜悦。吃到好吃的就会咂舌赞叹,看见好看简直心花怒放,大声唱起歌来,听到美妙或者悲惨的故事,便久久不语,流下眼泪。阿暆渐渐明白,仰凰所皈依的教义,其实也是一种天真的教义,那些圣经故事,亦是孩儿气的。就是这一股憨稚,让阿暆好笑又感慨,有时候,却也觉得可怕。
九亩地平好了,深翻细刨,东西向打成垄。拍实了,准备过冬。景色难免肃杀。老赵搭的凉棚颓圮了,老赵也不常来了,而是去往南边陆家浜交易另一片地,是要修圣墓和圣墓堂。仰凰便也随老赵看地与规划,偶尔过来,两人喝一回酒,说一席话。仰凰晓得阿暆不入会,本已经放弃。可一旦人在跟前,就又不甘心,要再试一试。这一回,仰凰开门见山,直接挑起奉献上帝的话题。阿暆则问,人本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何却要奉献给上帝,岂不是不孝?仰凰说,中国人不是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所以奉献上帝也可说成是一个“忠”字。阿暆说,做官人丧父母,便可辞官丁忧,好比徐光启这样,可见得忠与孝是必左右兼顾。仰凰承认忠孝之比不妥,忠与孝是对不同人而言,而上帝是神界,在上帝面前,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罪人!阿暆又不懂了,问这是哪一桩公案?为什么人人都有一份干系!于是仰凰就又回到先前说过的,上帝发洪水惩戒世人的一节。阿暆以为水火本是大块自然,即“天地不仁”的意思,以万物为刍狗就和他说鲧和大禹的故事。往常也说过同样的人和事,可情急之下,仰凰全没了聆听的耐心,他打断阿暆的话。兀自切切地往下说,不免夹杂了意国的话语,以及言辞颠倒,就变得难懂。阿暆也还是听出大概,世人的罪,都是从胎里带出来的,与后世所为无关,怎么办呢?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两脚滴血,就是为众生赎罪,因他是众生的父。阿暆的眼前现出阴曹地府刀山火海,那是母亲落苏惯常说的,听着只觉得好玩。此时此刻却不由毛骨悚然。仰凰无色透明的眸子,忽像淬了火的青铜一般炽热着,阿暆以为他病着,斟一盅茶递过去。仰凰避过茶,将脸逼到阿暆跟前,这张脸上沟壑纵横,布着褐色和红色的斑点。眼睛则下陷成两口深井。阿暆从井底又看见自己,变了形的,两头尖,中间鼓,令他自己都骇然。他们这两个异族人,谁不怕谁啊!
开春季节,甘薯的叶子披在垄上。一行一行碧绿,自莲泾淤滩上的芦苇,抽出一片白叶。凋敝的天香园又有了生机,是乡野的生机,与原先的玲珑瑰丽大相径庭。残余的几处亭阁越发旧损和矮小,草木杂芜,遮掩了甬道,又被老赵的役工大刀横斧破出一条直径,供作田的人往来。这一日,徐光启来看甘薯地了。
先到申府问了安,柯海便同阿暆陪了前往。徐光启与柯海各乘一领敞轿,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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