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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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戥子就这么站着,不说话也不走,有几度试图走近来,要帮着递剪子,让蕙兰的眼睛给逼回去,重又站倚到门边上。天已深秋,昼短夜长,午后方两个时辰,暮色都起来了,屋里渐有些灰暗,主仆两人却还僵持着。蕙兰不明白自己一个大人,却对付不了一个孩子,只得甘拜下风。叹一口气,停了针,说:你和我闹也无用,有本事和老太太闹去!听到“老太太”三个字,戥子就抬起头了,眼睛看着蕙兰,说: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我可向姑娘赌咒发誓,若这辈子结婚嫁人,天打五雷轰!蕙兰吓了一跳,站起身说:你发这么个毒誓做什么?你嫁不嫁与我们有何干系!戥子眼睛里汪着泪:我都听说了,老太太生怕我偷了绣技,出去嫁人自己做营生!蕙兰一时和她说也说不清,又好气又好笑:这与嫁不嫁人无任何干系!戥子走上一步,仰着脸说:无论有没有干系,我反正是不嫁人!要我说,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嫁人的人,生下孩子任他们受苦受罪,嫁人就是造孽!说着,满眶的泪直接泻下来。蕙兰晓得戥子是从自己身世得出的一知半解,觉出她的可怜,又联想到灯奴。于是,颓然坐回椅上,待要拿针,天色却昏沉沉,看不清丝路了。
静了静,蕙兰说:任你嫁人还是不嫁,我总不能留你在这边了!戥子急了,说:姑娘还是不信,我就剪了头发出家做姑子!说话间,一步跃到跟前,抄起剪子。蕙兰一激灵,将剪子与戥子的手一并握住,说:你这孩子怎么一根筋?和你说,不单是嫁不嫁人的事!不料想,戥子竟然跪下了,扶着蕙兰的膝头,说:我知道你们怕天香园绣外传,凭戥子这样没爹娘教养的粗人,哪里学得来一丝半点天香园绣,单就是喜欢针线,一拈针线,就好像回了家,心里很亲很亲!蕙兰握着戥子的手,晓得这手的聪敏和灵巧。戥子见蕙兰不言声,以为是意有所动,又向前膝行两步,扒着蕙兰的身子说:姑娘去向大太太要我来,大太太最疼姑娘,准定给!我会做米饭、蒸馒头、挑水、洗衣、侍候夫人、照应灯奴,从此不必让李大范小上门,腌臜院子里的地!蕙兰本还心软着,听到此不禁又来气了,将戥子推开,斥道:李大范小怎么得罪你了,说人家腌躜!戥子还要辩解,蕙兰却不听了,站起身说:你不要逼我!兀自走出门,将戥子一个人留在地上。最后还是灯奴踅进来,将她拉起的。
38 辟发
腊月底近新年。蒲团终于完工,就等阿暆来取。来的却不是阿暆,而是畏兀儿。那畏兀儿乍一见有些吓人,深目隆鼻,虎背熊腰,还以为是仰凰先生那地方的人种。开口却是汉话,且出声极柔和。灯奴先是在膝下仰望他,转眼识破他不可畏,等他随蕙兰进院,竟对了后背撩起一脚。那畏兀儿退缩道:别,别!一边伸手将灯奴撩起的腿一握,正握在脚踝处,铁钳一般。灯奴眼看要倒地,畏兀儿腰一弯,手一送,脚又落地站住了。灯奴收敛起来,却再不肯离开畏兀儿,紧随身后,亦步亦趋。蕙兰引畏兀儿在厅堂落座,由夫人照应着,自去房内取了那八个蒲团。畏兀儿点出银子,比上回又多了有一半。蕙兰说:师父,多了!畏兀儿说:不多,庙里的主家说了,如此人工本是天价,就当作借块福田种种!夫人见畏兀儿面目勇壮,貌似鲁夫,又做着杂役的差事,未曾料到说话有理有节,态度和平,很觉不凡。起身敬了茶,畏兀儿一惊,站起来要接,将茶盅打翻,夫人与蕙兰都被他的窘态逗笑。银货两讫,夫人又留畏兀儿说会话,说话间问起亲家叔叔怎么不来。要师父自己亲自上门。畏兀儿说,阿暆又去常州,走之前有交代,所以就直接过来,实在很贸然。夫人赶紧摆手,意思是过谦了。蕙兰说:阿暆叔真是个大忙人,一时养狗,一时喂马,一时耶稣会,一时又东林书院!畏兀儿一笑:与你叔叔就是在馆驿结识的。夫人道:这就是男人,五湖四海交朋友,我们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犹如井底之蛙。畏兀儿说:不还有一句话,叫作“人在家中坐,便知天下事”!夫人笑道:那是要修炼过的,如你们佛道中人,“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觉悟才可到得的心境。畏兀儿点头:夫人这话说得极是,不论仙俗,其实都是心境比地境大。话说到此,都有些像参禅了,畏兀儿便起身告辞,捧了东西出门。门外有一架马拉车,罩着素色帘。放好东西,畏兀儿自己上了驭座,好歹哄灯奴松手,许诺下回专来带他,一紧缰绳,再一松手,走了。
畏兀儿走后,婆媳二人难免议论一番,说阿璇结交多是奇人,道统之外,另有一路。蕙兰就告诉道,阿暆叔出生之时,天有日再旦。夫人说:天有异相,既兆福又兆祸。蕙兰说:追根究底,我家祖辈父辈都是这一路的,玩心大!读书也罢,做官也罢,最终都归一个“玩”字,阿暆苣叔也出不了这个格。夫人却说:玩和玩又有不同,一般玩不过是怡情悦性,倘玩得凶了,就有大不韪!蕙兰笑笑,不很信的样子。夫人正色道:亲家叔叔总是往常州去,就叫人不安得很,你公公在世时,陈老爷乔老爷常来聚谈,说到东林,就觉出是个是非之地,虽然坐而论道,可言辞锋利,招摇得很,自会有人不快,指责结党;朝中最忌“结党”二字,明是中伤之辞,却也无从辩诬;那时候是如此,这几年闭门守户,听不到什么,但想来内里还在躁动,不定是越演越烈,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亲家叔叔还是要小心!夫人的话,其实也正是蕙兰所担心,虽然不能像夫人那么明白,多少有些懵懂,因朝廷之远,远在天边,非是身边人可涉足。可是,却另有不祥的预感,近来时常笼罩心头,那就是,她娘家,似乎走在了下坡道上,不是出自哪一个人哪一桩事,而是怎么说?是一种命。因此,无可阻止。蕙兰心中戚然,嘴里只敷衍道:阿暆叔听谁的啊!转身做她的针线去了。
绣佛的活计交付了,蕙兰腾出手接着绣《昼锦堂记》。一是为练针,二是为——说不定呢,哪一天有人沽了去。戥子隔三岔五地来,蕙兰知道是背着人偷跑的,因阻不了她,索性睁眼闭眼,作不知道。起头,还只在屋外面,扫院子,挑水,带灯奴玩。渐渐地,就潜进来拿针递线。于是,又回到原先的样子。一个在花绷上绣,一个在花绷边缝,辟丝的活又落到她手中。就这么着,戥子大着胆子,挨着蕙兰看她绣。蕙兰见她看得专注,有意气她:这上头的字你认得吗?戥子老实说:不认得。蕙兰说:不认得还看!戥子说:我不是当字看,是当物件看。蕙兰这就有些奇怪,问:什么物件?戥子被问住,傻笑一下,说:针线的物件。蕙兰回头看她一眼,觉着她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停一时转回头,说:看也白看,我不会教你。戥子不说话,还站着,蕙兰随她去。
过罢年,灯奴就满六岁,婆媳二人商议送去塾学,受些管束。钱家塾学,彭、申二户的子弟历来都在那里开蒙读书,夫人和蕙兰却都有顾虑。那塾学中多是世家和大户,纨绔风日益盛肆,小孩子难免受濡染。市中亦有商贾办学,又是殷实人家簇拥,最易学得攀财比富的毛病。这事本来请教阿暆最好,可阿璇只是不露面。最后,夫人作主,送灯奴去九间楼,徐家塾学里开蒙。徐家学堂与其他无异,只是每七日多开一门,入敬一堂听讲新经。夫人以为地方上既已允许建堂所,就是正道,所传必是有用之学。九间楼离家近便,徐家门风又谨严质朴,况且束惰也要比通常低廉。说话间便行动起来,夫人托请乔陈二位,前往九问楼拜见先生,隔日就将灯奴送去了。从此往后,一家人的衣食中又要格外多出灯奴人塾这一份用度。如今,家里生计惟有凭蕙兰的绣活,先莫论绣活的千针万线,也不是说有就有。自畏兀儿分先后取去十六个蒲团,就再没有新的活计。时间如流水,一日日过去,婆媳二人能省即省,已苛减到不能再苛减。灯节时,灯奴要一盏兔子灯牵在手里,都是范小看不过掏钱给买的。蕙兰也思忖过去伯祖母那边讨要几件活计,可再想那些帐屏帷幕、裙衫衣带大凡婚庆喜宴的用物,色和款总是鲜艳明亮,自己的身份也会让人觉得不吉祥,所以就打消念头,只能坐等。莫说上海县即便松江府,龙华寺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庙,香火旺盛,又有皇上颁赐的经函和题额,方才能够设置华丽。小庵小庙哪有这个余裕,只怕和尚都要自做自吃。虽然目下还有积存,衣食自然是有的,却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居安思危,终是愁人。
这年闰三月,二十四日一夜骤雨,河塘皆溢,稻麦全烂根。夫人说:陆家浜那一家又可囤积居奇,财源滚滚来。这是张陛一家走后,婆婆头一回提起,且带着戏谑,蕙兰就晓得那个坎,夫人已经迈过,不以为意了。不禁佩服婆婆心气高强,真是不下一个男人。果不出所料,清明过后,米价疾涨。夫人又与蕙兰玩笑道:将院里花草刨了,种粮食吧!蕙兰说:早晚会有这一天,天香园里都种甘薯了!婆媳二人一并笑起来。想来天无绝人之路,索性放下不计,照常过日子。
端午这一天,依然浸米泡豆,裹粽子,熏艾叶,调雄黄。正忙着,门拍响了,站着畏兀儿,牵马穿一身短打,裤脚扎起,打着绑腿,是践约带灯奴骑马。灯奴却还没放学,这才知道小子开蒙了。夫人请上厅堂坐,畏兀儿躬身一谢,说罢了,'TXT小说下载:www。fsktxt。com'今天穿得不成样子,很失礼的。又道,来府上还有一件事,就在这里站着说了,看夫人允不允。夫人问什么事,有什么允不允的!畏兀儿说:寺里得了那些蒲团,很有体面,都说酬劳菲薄了,但出家人又不可挥霍过奢,委屈了女师父;如今有一位施主,看见蒲团十分喜欢,就也想劳动大驾,给绣一幅佛……话没说完,蕙兰已挤到夫人前面,应道:如何大小宽窄,做什么用度?畏兀儿说:无论什么,幔子帘子,只要是佛,绢子和丝改日便送来。蕙兰说:绢子送来,丝不必了,天香园绣所用丝线是苏州织造专制。畏兀儿领了吩咐,道别离去。直到那一人一马走得看不见,这边才掩上门。蕙兰自是一脸的高兴和得意,夫人看着她,说了声:有你苦的!
这天的下半日,又来人,不是别人,是张隍和媳妇,带着迎儿和新生的丫头一同来到。如此一家四口,圆圆满满地上门,又已经在客边,夫人就不好说什么。那迎儿和灯奴都长了个头,迎儿要单薄些,站在院子里,不敢挪步,觉着生分,又分明是熟悉。灯奴也是,跟前的这个,是新人,又是旧人。两人互相看一会儿,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粘缠在一处,扯也扯不开。夫人一径淡淡的,张陞难免羞赧,不敢直面夫人,又看家中比以往清简许多,更觉得愧疚。惟有他媳妇泰然自若,照例一口一个“妈”,对蕙兰则一口一个“妹妹”。因有段日子不见,比先前又亲热十分。那媳妇本是个直性子,早把芥蒂抛到九霄云外,也想不到别人心里的难堪,只一味我行我素。蕙兰实是觉得窘,怕碍了婆婆的面子,又不好冷脸人对热脸人,辜负大嫂的心意。勉强应付一阵子,索性退到自己屋里。不料,大嫂抱着丫头也跟进来。她是真心与蕙兰要好,有一肚子的衷肠要诉于旧日的姐妹。
蕙兰见大嫂跟进屋,不禁忐忑,因怕婆婆生疑,以为她们有什么私房话,又不能撵她走。万般为难,只低下头绣字,并不与大嫂说话。大嫂毫不察觉蕙兰的冷淡,看她行针走线,看一时叹一时。蕙兰倒有些惭愧,想这大嫂是最没心机的人,所以行事才会无分寸,渐渐放下戒备,与她搭起话来。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没几个来回,大嫂就说出令她心惊胆战的话来。大嫂说:妹妹想没想过朝前再走一步!蕙兰手上的针险些儿落下来,抬起脸看着大嫂:说什么呀!大嫂的神情格外正经:妹妹这么年轻,路长着呢,难道就这么孤灯寡影一世!蕙兰眼睛还在那人脸上,却说不出话来。大嫂说:你别瞪我,我是为你着想!蕙兰又吐出一句:说什么呀!大嫂一不做二不休,将话兜底倒出来:你娘家是深门大户,纵使心里头有,也不好说出来,其实是要误你,张陛没有功名,也封不上个诰命夫人,到头来至多立个贞节牌坊,于事又有何补益?不如我们市井百姓,凡事都务实,名声有什么用,过日子才是真要紧!我们家街坊有户人家,年前死了媳妇,那儿子读过书,家中虽是经商,却身世清白……蕙兰不由己浑身打战,针上的线也断了,煞白脸哑着嗓道:你再不要说了!大嫂也急了,将怀里的婴儿往床里一扔,双手抓住蕙兰的胳膊,摇着她说:这种话听起来不堪得很,也惟有我与你说,还有谁会说?我当你是我妹妹,才如此不避嫌地劝你,让婆婆听到,都能一棍子甩死我!可她也不想想,硬留着你守空房子,还让你养一家老小!蕙兰挣出身子,推她出去:住嘴,赶紧地住嘴!昔日的妯娌如今扭在一起,推搡拉扯,彼此都变脸变色。孩子被惊醒, “嗷”一声哭起来。两人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人,可除那婴儿啼哭,院子里静得没一丝动静。大嫂去抱孩子,蕙兰终于脱身,兀自推门出来。一院的斜阳,没有人,迎儿和灯奴不知去什么地方闹了,戥子也不知躲在哪里。蕙兰吁出一口气,在木槿树底坐下。那兔舍与鸡窝早没了,只剩那一片地,新长出无名的花与草。
稍停一时,蕙兰稳住神,见大嫂携婴儿出屋,沉着脸走过去,叫张陞回家。张陞这才露头,两个小的原来在祖母房里喝枇杷蜜糖水,此时一个被叫出来,另一个恋恋地跟在身后。一家四口就像来时那般唐突地又去了。刚出得院门,戥子却蹿出来,手里提一桶水,“哗”地冲了他们身后泼过去。蕙兰心头一团火陡地上来,跑过去将戥子一推,一并赶出去。回转身,越过木槿桂花扶疏的枝条,看见夫人站在厅堂前的台阶,神情极为平静。蕙兰脸上发烫,退进屋,带上门。再不出去。
下一日,畏兀儿果然送来绢绸,还有两锭银子,说是针线灯油的钱,不在工钱里面。展开绢子,见有五尺长,三尺宽,四边留空,佛像便在四二宽长内,可作一幅大绣。绣什么呢?还是要求请婶婶希昭。再回娘家,直接就往希昭的西楠木楼上去,说明来意。这日晨起就有雾,久不散,日头出来便成氤氲,于是。希昭停绣,正好有清闲。见蕙兰又来讨要佛画作粉本,就说:我又不信佛,释家事迹仅止道听途说。哪有多少积藏供你挥霍的!蕙兰说:我才不问这些,就只管向你要!希昭道:这不是蛮横无理吗?蕙兰耍赖说:我本是个蛮横无理的人!两人正打闹,忽然进来一个人,竟是戥子,说:大太太听到姑娘来了,要过去说话。主仆二人背了申家,兀自往来这一段,此时见面蕙兰不免有些尴尬。那戥子倒无事人一个,临走还向蕙兰脥一脥眼,暗通款曲的意思。蕙兰想骂又不敢,怕婶婶窥出什么,只能作不看见。
希昭与蕙兰缠不过,只得又拿出那本《十六应真图册》:我惟有这本经,多念几声佛罢了!于是,两人一同翻看着,看一会儿,希昭说:选其中一幅化开来成不成?来回反复又看几遍,终看定两幅。一幅是罗汉乘莲花,莲花载于一匹白象背上;另一幅的罗汉也是坐莲花,莲花却载于牛拉车,有童子护驾。希昭沉吟道:或两幅合一幅,罗汉莲花童子,变牛拉车为白象驾车,更繁华吉祥;再添些幡旗、经幢、缨络、云纹、松石,便很壮观了。蕙兰大叫好,于是,在案上铺开纸,用炭笔描摹。两人埋头其中,连吃饭都忘了。蕙兰母亲久等不来,先骂戥子不会传话,然后索性自己过来了。见希昭描画,立一边看,也看得呆了。那莲花托了罗汉,高高载于白象。白象的骑毡上布着小莲花,额上鼻上各缀一朵莲花,车辐为羽雀图案,轮轴又是一朵莲花。罗汉背披卷霞。衣褶为流云,伸手向童子接经幢,经幢烟霭缠绕,花里雾里。童子们或为宽袍广袖,或为垂带束袂,四周上下飞鸟跑兔……仅只是个轮廓,细部还不及画,就已经花团锦簇。蕙兰母亲脱口道:蕙兰可别绣坏婶婶的画!这话说得可笑,蕙兰却笑不出来,认真道:可不是叫我不敢绣了!希昭却自嘲:越画越离佛道远矣。一派俗情,看来欺得自己欺不得佛。蕙兰母亲说:俗就俗,菩萨坐于人间,耳闻目睹的,单是那世人香火,熏也熏俗了!希昭说:你们母女都是蛮不讲理!
直到向晚,约略规划出细部的大体格局。希昭说:差不多了,该添该减,自己看着办吧!立起身,推开窗,向外嗅了嗅,欣喜道:湿气收敛了,明朝一定爽朗天!蕙兰跟着走到窗前,一同向外嗅着,也觉有一股新涩,不像早上那般滞重。连绵的屋瓦上。云已散去,露出清白的天,暮色变得明亮。希昭说:听没听见?有蛙鸣。蕙兰屏息凝神听一会儿。似有似无。希昭说:小针似的,阵阵入耳呢!蕙兰说:婶婶耳聪。希昭却道:是江南气轻,所以远载而来。两人凭窗而立,都不说话,静着,那蛙鸣果然越来越近。希昭又说:天地间又要生出什么来!
蕙兰当晚就要回家,母亲留也留不住,骂道: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个白眼狼!让福哥雇顶小轿,护送上夜路去。福哥也是有子孙的人了,一直在申府里做杂役。如今天香园大体废了,用不着那么些人,可并没有打发谁,任其生老病死。所以,宅第中的人其实有大半是仆佣,蕙兰看见的一簇簇的孩子,也大多是仆佣家的。天没黑透,蕙兰就到家,祖孙已吃过饭,也不点灯,坐在院子里,等天上的星星出来,一颗一颗地数着。蕙兰忽觉着无比安心,进屋换了衣服,也坐出来一同说话。邻家院子里传来些柴烟蒸气,热腾腾的,显出这边的寂寥。好在有灯奴一声递一声地叫唤娘和奶奶,多少生出几分喧闹。夫人问蕙兰向婶婶索来什么图画,蕙兰就拿了展开给婆婆看。月亮升起来,星星也差不多出齐了,就好像有满天的灯,照得清清楚楚。灯奴凑过来喊了声:光头大和尚!夫人则指了象车底下一个童子,说:这个很像灯奴! 灯奴又指一个披发沙弥说:这是范小!婆母俩仔细看,果然有些神似,就笑了。灯奴受大人们怂恿,越发起劲,再指另一个捧经的童子,说:这是迎儿!听到“迎儿”的名字,婆媳二人不由都一愣怔。灯奴正在兴头,一味地指认下去。那是学里的同伴阿二,这是街上拉车的老王。婆婆先说身上很乏,起身进屋去歇息,蕙兰卷起粉本,也将灯奴扯进屋睡了。
夜里,蕙兰起来与灯奴接尿。月到中天,屋里屋外一片明,院子里恍惚有个人影,以为是晃了眼。不放心,再定睛看,却真有个人,是夫人,坐在月下。蕙兰一惊,觉醒了,赶紧披衣推门,喊了声“妈”。夫人回过头,眼眶里有光,原来是泪。蕙兰走近身边,偎着夫人坐下,两人都无话。多少件伤心事,此时都在静夜里浮起,无须问答,便心知肚明。坐了一时,蕙兰说:回屋睡吧!夫人嘴里答应,却不动身子。又坐一时,夫人仰头说:你看那月亮大的,都看见嫦娥了。蕙兰也仰头望月,真是明镜一般。夫人又说:那嫦娥孤身一人,可怜得很!蕙兰说:不还有玉兔和蟾蜍相伴吗?夫人说:倒也是。蕙兰看看夫人,亮晃晃的清光下,夫人鬓上的白发丝丝可见。眼里的泪干了,变得枯槁,止不住心惊。夫人秉性强,凡事不向人求,其实是内耗,最终将心血一点点耗尽。蕙兰又向夫人膝边紧了紧,夫人看蕙兰一眼,说道:你是好孩子,可惜张陛没福分。蕙兰也看夫人一眼:我有福分啊,有个好婆婆!夫人苦笑:婆婆有什么的,凭空添累赘罢了!蕙兰纳闷怎么说这话,随即有疑团生起,难道那天大嫂说的话被夫人听进耳里?蕙兰是个直性子,一着急,便说出口:妈,你千万莫听那些嚼舌头的话!夫人将蕙兰的嘴掩住,说:怎么是嚼舌头!蕙兰挣着说:我是决不理会一丝半点的!夫人扳起蕙兰的脸,望着她道:第一眼看见,我就在心里说,这丫头我要定了!所以一意孤行,结果是害了你!蕙兰说:是妈将我接来,才不至在阁中养老。夫人说: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养老在阁中?只怕门槛都要踏破。蕙兰说:那些年,家中事多不景气,都将我忘了,是妈想着我!夫人说:妈是个要强的人,总是信事在人为,不知道人命强不过天命,你和张陛没缘分!可是我和妈有缘分!蕙兰的泪流下来:我和妈前世一定是母女,所以修得今生长相厮守。夫人的眼睛又亮了,这回的泪直流下来:难得我们婆媳如此投契,可实在太苦了你!蕙兰忽从竹椅上站起,回身进屋,夫人正猜是去做什么,人已经又回到院里,手里握一把头发,是方才一瞬间铰下的。夫人几乎跳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做烈女吗?蕙兰说:我不稀罕烈女还是贞女,我只是要让妈知道,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去庵里做姑子!
这一晚的情景后来谁都不提起,因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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