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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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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李大是娘了!蕙兰轻轻“哦”一声,明白乖女的心思,说:她认李大,李大未必认她,自己有个宝贝疙瘩,谁都替不了!乖女说:那就让李大喂。两人又一起替女婴扎个襁褓,由乖女抱在手上,蕙兰说:替她起个名吧!乖女说:姑娘起!蕙兰说:乖女起!推来推去,最后说定请夫人起。随即又商议衣服鞋袜被褥床铺的事,乖女说:跟你睡!蕙兰说:跟你睡!这一回,乖女不再推辞。蕙兰说:灯奴小时睡的竹床还在,这就去搬了来。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过头正色道:乖女。我说,当这孩子跟前,一起头就将面罩卸下,自然认了。乖女不料想蕙兰说出这话,怔怔地看她,眼睛睁得极大。蕙兰又道:老话说,“子不嫌母丑”,趁她还没睁眼,卸下来,她以为娘就该是这样;无论怎么,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乖女不必躲的了!乖女的眼睛里蓄起泪,又一下子全泻下来。蕙兰见不得人伤心,也要流泪,硬撑着继续说:这个人与你彼此不害怕,不忌讳,日日面对面,心贴心!说完话,拉开门走出去。院子里还有一片光,薄薄地贴着地。蕙兰站一会儿,心里说:仰凰这个老头,虽是番邦异族,说话也难懂,却直指人心呢!

夫人作主,女孩儿随乖女姓罗,名莲送,意即莲花所送。小名就叫送女。自此,一日里李大过来三趟。由蕙兰将送女抱给她喂奶。因给送女喂奶,戥子对李大也不那么嫌弃,李大喂奶时,便帮着哄李大的小毛。只这三趟喂奶,乖女让送女离开身边,其余时候,则是须臾不可分,时刻守在眼皮子底下。那三架花绷底下,就多一架竹床,睡着送女。案上燃着香,不是扑鼻的气味,但角角落落,连带着婴儿都清新着。那送女睁着眼睛,不哭不闹,分外安静。偶尔与乖女的眼睛相遇,便露出笑靥,是在笑母亲的面罩吗?有外人在,乖女依然系着面罩。花绷上,虞美人四周围,落下一片彩蝶,枯石上生出茸茸的青草。戥子的禽鸟则在行云流水之间。

蕙兰的发绣大致落成,如同书画中的淡墨,极是细微雅致,于佛像,又有一种清静宁和。中间,畏兀儿来过几回,这一位施主很大方,隔四五月便送一份针线灯油钱。每一回畏兀儿看见,回去都要向施主学说一番,施主再向亲朋好友学说一番。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发绣还未露面,已经被渲染得十分热烈。就有人到龙华寺找畏兀儿,托请他定制下一幅,甚至有莽撞急切的,直接上新路巷叩门问询。街坊上则是从李大这边索求,谁家女儿要出阁,绣一幅霞帔;谁家生了小子,要一件襁褓;或是老太太做寿,请制一具绣屏。天香园绣早已天下皆知,可却是高山流水,平民百姓想见一眼也难得。如今却仿佛落到市井人间,好比深闺中的女儿嫁作他人妇,终于得有面缘。难怪一时间风起云涌。争先恐后,天香园绣名声大噪,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富美誉。绣阁中自是一个清静天地,外面世界却已经吵嚷成一片。盛况之下,蕙兰却是日益忧惧,如此鼓噪,与天香园绣的娟秀清贵渐离渐远,可说背道而驰。尤其想起婶婶希昭,便觉着有玷辱的罪过。再加上私自收徒,就更是罪上加罪,都该打!这些日子,惠兰犹如惊弓之鸟,日日等着申府上来人问责。稍有风吹草动,就以为门响。然而怕什么有什么,一天夜里,都各回各屋歇下了,巷内后门却真的敲响了。

蕙兰披衣起来,穿过院子和夹弄,进到天井,隔门问是谁。门外应是“阿暆”!赶紧拔了闩,拉开门,黑影地里站了一个人,看不清脸,只有眼眸亮亮的,果然就是阿暆叔。蕙兰引他进院,要去叫夫人,但被拦下,说不惊动了。叔侄二人就立在院子里说话,东窗里忽传出一声婴啼,阿暆笑了,问:就是那送女? 蕙兰说:什么都瞒不过叔叔啊!原来畏兀儿一直与阿暆通消息,也是阿暆托畏兀儿照料这一家老小。蕙兰问阿暆叔这些时日究竟在哪里,又做什么,为何一点音信没有?阿暆说:不当知道的还是不知道好!蕙兰说:听人传阿暆叔是在苏常一带,入了东林党。阿暆收起笑容,脸色沉下:说过不当问的不必问!蕙兰却执着道:侄女虽是妇道人家,又在家中坐着,可坊间传言极盛,不想听也要听,都说朝中党派林立,又是叶向高,又是徐兆魁,还有沈一贯,相互倾轧,叔叔千万不要卷入过深! 阿暆又笑了:放心,君子群而不党,然而兴天下事,却难辞其任,所以不露面,也是怕连累大家!蕙兰一听,更是着急,道:我们并不怕连累,叔叔自己要珍重!阿暆又一笑,不再回答,只说要看灯奴一眼,这回上门就是想极了灯奴。蕙兰引叔叔进屋,将灯盏移到床内,灯奴熟睡中,梦里不知到了哪里。阿暆看一时,说:脚都抵到床跟,长大这许多了。伸手将被角掖了掖,便合上帐门,告辞了。

送走阿啪,重新上门闩,走回院子,青石板上一层霜,蕙兰好似做了一场梦。进屋上床,将灯奴伸出的手脚推进被窝,触到一件东西,摸出来,是一头九尾龟。不知什么石材制成,呈紫金色,内有红纹,丝丝可见。握在手里,温润如玉。就是方才阿暆叔掖进来的,晓得叔叔一心盼灯奴长大成人,是式微的家道中,勉力照应他们的一个长辈。继而便想起灯奴说他舅叔公的那句话:神龙见首不见尾!

41 登门

蕙兰想得到又想不到的是,婶婶希昭竟真的上门来了。午后时分,一顶蓝布小轿停在临街的门前,轿夫打起轿帘,希昭出得轿来。身穿靛青裙衫,裙幅上是同色线绣木槿花,冷眼看不出花样,但觉着丝光熠熠,倏忽间,那花朵枝叶便浮凸出来,华美异常。日头未有一点偏移,正正地照下来,让人目眩,于是希昭抬手挡了挡,发髻上的凤头钗摇曳一下,发出清泠的叮哨声。就有一种窈窕,不是从她身上,而是在她周遭的空气里,生出来。希昭举手叩了门,出来应门的是夫人,一时上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等希昭深深一揖起来,方才唤一声:婶婶来了!蕙兰在东屋听到动静,针都刺了手,忙不迭跑出来,希昭已走到院子中央。正是仲夏时节,院里的木槿在开花,美人蕉也开花,女贞长了一人半高,枝叶稠密,桂花树,香樟树全是新绿幢幢,将院子挤得更逼仄,却又十分繁荣。希昭好似从花丛中走过,一头一身的亮和影。夫人将贵客引到厅堂,蕙兰尾随身后。婆媳二人全是凄惶的神色,只当是问罪的人来了。希昭转身看见,不由微微一笑。夫人依次问亲家人平安,希昭一一回答都好。夫人略定下神,就唤戥子上茶,话一出口就觉不妥,收也收不回了。戥子应声端茶过来,看是二太太,想退也退不下,硬着头皮上前,放下茶碗逃也似地跑走,很失礼仪,蕙兰不由满脸羞红。见一家上下局促不安,希昭又一回想笑,但怕夫人见怪,忍住了,垂下眼睛喝茶。喝一会茶,道明来意:听说蕙兰侄女绣了一幅新品,是用头发辟丝绣成,百闻不如一见,所以按捺不下,直接就跑来了!行动鲁莽,请亲家母见谅。夫人说:哪里的话,请也请不来的,实在是喜出望外,’这才乱了手脚,让亲家婶婶见笑。说话时,蕙兰就去取来发绣。已从绷上卸下,隔了绵纸卷起,装入锦盒,等畏兀儿来取。

夫人早知道这婶侄二人情义不同一般,又像是母女,又像是姐妹,当有无数体己话要说,借口晌午有一眠进屋内去,由她们自去纷争协调。蕙兰移开茶盘,解开锦盒,取出绣品,铺在案上,将绵纸一揭,大佛小佛活脱跳出。希昭俯身看一时,又让远了再看一时,看了针迹,又看丝路,至上至下,至左至右,足有半个时辰。两人都不说话,默着,任由日光挟着花影从绣卷上从东到西。希昭终于看完,说出一声:果真不凡!蕙兰不由吁出一口长气,说道:为婶婶这句话,这会儿就死也值得!希昭斜她一眼:莫高兴过早,还有不中听的在后头!蕙兰眼睛又睁大了,希昭看她一眼,心中不落忍得很,轻叹一声:好,好得很,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蕙兰却不肯罢休了,扯住希昭的袖子说:婶婶要不说出实情,决不放手!这一刻又好像回到往昔,蕙兰做姑娘的日子,有多少时光与事故来了又去了,希昭的鬓脚约略见白,蕙兰呢,素衣素裙,茕茕孑立。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有一股伤感,蕙兰松了手。希昭说:是真的好,亏你想得出,也绣得出,堪称世上一绝!蕙兰不相信:是真的吗?希昭说: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不过——蕙兰心里一紧,怕就怕“不过”两个字!希昭说:不是让道实情的?蕙兰一闭眼,横下性命似的:说吧,说吧!

希昭说:毕竟太过刁钻了!蕙兰睁开眼睛,看着希昭,这话几有振聋发聩之势,已不止是好和坏的意思。希昭说:多少有些炫耀,自然让世人耳目一新,然而,终究不是大道。蕙兰此时心平气和,婶婶的话字字入耳:发绣果然有蕴含,因是受之父母,又是身体气血,用于言志明心,可寄托寓意,但到底是在绣外,走的是偏锋,偶尔为之尚可,不能成气候!蕙兰惟有点头。希昭接着说:技艺这一桩事,可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稍有不及,便无能无为;略有过,则人 “雕虫”末流!蕙兰这才开口,疑惑道:如何才能不偏不倚居正中?希昭笑道:这就不好说得很了!沉吟片刻,又说:大约要牵涉到绣之外了,不止是针线的事,天香园绣与一般针黹有别,是因有诗书画作底,所以我常说,不读书者不得绣!蕙兰脸红一下,想到私下传授于民女婢女,不由阻断希昭话头:方才说发绣偏入绣外,此时又说天香园绣也涉及绣外。都是绣外功夫,应是如出一辙!希昭叹道:所以我说薄冰与深渊呢,这一辙不是那一辙,南辕北辙就是从此得来!先头说的那绣外,是在技;后头的绣外,则在心!

蕙兰“哦”一声,似有领悟。停了一时,喃喃自语说:婶婶的意思是先养心,方学技。希昭亦沉浸在思绪中,兀自说道:都知道天香园绣好,谁又知道天香园绣中有多少心事呢?你大伯祖母先要希昭学绣,其时万般抵触,后来几乎是,看见大伯母就要绕道走,从小读了些书,自视不是女红中人,多少妄自尊大! 希昭轻笑一下,笑自己年少时的轻薄,哪里知道个中深浅。日头偏了,庭院里的光和影都移了地方,徐徐地,互相错着,错着,然后停住,又有一长段的静止不动。虫啊,鸟啊,都在午眠。希昭看蕙兰一眼:你知道咱家从谁开始这绣的?蕙兰懵懂地望着希昭,她还以为天生就有。希昭说:其实是从闵姨娘起始的。闵姨太?蕙兰眼前悄然浮起一个细瘦白皙的身影,坐于角落里的窗下。埋头在花绷。极少听见她言语,甚至都难得与她照面,却有一双手,一上一下,递针接针,转眼间,一片彩云,一泓流水,一朵花,一株草,显现绫面上。真不敢相信,蕙兰说。希昭耐心道:你看绣艺啊!闵姨娘的绣艺是最上乘,那些行针,辟丝,其实全出自闵姨娘的传教。那闵姨太又从何处得艺?蕙兰还是不甚相信。希昭老实说:这就不得而知了,大约是苏州,苏州向有衣被天下之盛名嘛!莫小看草莽民间,角角落落里不知藏了多少慧心慧手。只是不自知,所以自生自灭,往往湮没无迹,不知所踪。蕙兰“哦”了一声。希昭说:大块造物,实是无限久远,天地间,散漫之气蕴无数次聚离,终于凝结成形;又有无数次天时地利人杰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谁家!要追根问底,恐怕一无所得,只好从有形之时说起。蕙兰同意:好,那就从闵姨太说起!

希昭接着说下去:闵姨娘将绣艺带来咱们家,倘不遇上大伯母,大约也就止是个针线女红,无非是略精致华美一筹,可大伯母却是书香中人——说到此,希昭不免羞红脸: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只当自己读过几本书就当得上书香,岂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莫看上海不过是商渎之邦,几近荒蛮,可是通江海,无边无际,不像南朝旧都杭州,有古意,却在末梢上,这里是新发的气势,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人才!你大伯母可是有渊源的,据说年轻时,大伯父纳娶闵姨娘。大伯母心中郁闷,作过璇玑图,如今不知藏哪里了,要我作可作不来;闵姨娘的绣艺里掺人大伯母的诗心,就更上一层楼;除去这两位,还有一个人,也注入过心思。谁?蕙兰问。这个人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却与你我都有亲缘,就是我的婆母,你的亲祖母!蕙兰“啊”一声,方才想起自己是当有一个亲祖母的。希昭说道:极早的时候,她便去世,在世时,与大伯母最知心,闵姨娘也得她照应,是极为大度善解的一个人,若不是她,只怕大伯母和闵姨娘到今天还不说话,也谈不上有什么“天香园绣”了!她入殓时的装裹,是闵姨娘与大伯母亲手所绣,据家中老仆人说,此生此世,再不能有如此绝品,艳到惨处!可惜你我都无缘看上一眼。

此话说罢,两人又是沉默,院中花影再移一回,又不动了。东屋里悄无声息,好像也在侧耳聆听。希昭说:所以啊,天香园绣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学,后者却决非学不学的事,惟有揣摩,体察,同心同德,方能够得那么一点一滴真知!蕙兰说:那些人,都是锦心绣手,可是婶婶,你也是天香园绣里的添砖加瓦人,绣画就从你起始!希昭笑道:究其底还是艺,至多沾一些书香气,前辈人的心事心知,与咱们隔了不知多少层。蕙兰说:可婶婶集前辈人之大成,青出于蓝胜于蓝,推天香园绣而至鼎盛!希昭说:那也是时运,好比种桃,一茬青,一茬黄,终于熬到一茬红熟,巧不巧从树底下过,落进怀里!蕙兰说:树底下过的人多多少,还是要个有缘的才能得,这就叫作知遇之恩呢!希昭听见这话,倒是一怔,出会儿神,慢慢地说道:据说咱家园里的桃林,当年几可赛得上天上王母的蟠桃会,可一茬不如一茬,再经过无数次扦枝,不得已便枯萎下来,如今索性都不挂果了。蕙兰说:可到底是传开了,南门外,还有松江广富林,都已成林,市中沽卖,最抢手的还是它们!希昭说:究竟不如最初,根子里生出来的,好东西都不经多,一多便稀薄了。说到此,蕙兰心里暗暗一惊,觉着婶婶希昭映射她授教的事,可希昭并未把话说下去。

停一会儿,蕙兰说:以后再不做这发绣了。希昭笑了:何必如此沮丧,这发绣自有一种肃然,在米白绢面上,切切恳恳的,于佛像倒十分贴合,但终是比不上丝啊!那丝是蚕吐命一般吐出来,经无数双手调治,方才有它;那发就过于现成,本不是用作针线,物各有用途,也是物里的德性吧!蕙兰说是,却又不服,抬头问道:那么以绣作画,难道不是物作他用?将针作笔,将丝作墨,算不算作偏锋?希昭又一怔,说:我倒是被你问住了!蕙兰得意地一昂头,扬眉吐气的样子。希昭一边想一边说:绣与画许是前世一家,绣就是画,画就是绣,阴差阳错,分为两家,再又几度轮转,阴阳遇合;好比观世音是男女同身,到了凡问众生,才分为男女,需修炼几百几千世,又可合二为一;画人说“墨分五色”,大约就分到丝里来了;书人所说“笔锋”,其实是指“针”吧!所以,绣画亦还是遵循物理,不脱原意!蕙兰听此说法,大觉有趣,兴奋道:上古时候,天地混沌一团,自盘古开天地,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方才有了五行,金、木、水、火、土!希昭亦很兴奋:然而五行相生,五行相克,终为一体;又好比春秋战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蕙兰忽又冷静下来:如此说,发绣是在五行之外?希昭再是一怔,方才明白的事理,猝然间又被说乱,斥道:怎么又扯上发绣不发绣的,正在说世间万物呢!蕙兰坚执要问:发绣究竟该算在哪一门里?希昭说:哪一门都不算,歪门邪道!蕙兰道:你说的?希昭道:我说的!两人撕扯缠磨的劲头,又回到从前。闹了一阵,希昭说:无论是不是正道,这发要辟成丝,也算得一绝技,只是无关乎绣!提到辟发,蕙兰不禁畏缩起来,住了嘴。

希昭并未觉察蕙兰的迟疑,继续说道:绝技是绝技,然而究竟是单一的用物,除去线描,难作别用,这也是物性所限。蕙兰小声道:可是,这发绣确有我蕙兰的心在。希昭注意地看蕙兰一眼,忽觉着一股剜心般的痛楚,缓和了口吻道:我很知道,我们这不是在说绣艺吗?这物性多少是狭隘了,只拘泥于物本。蕙兰问:哪样物不是拘在物本里,否则,何为此物。又何为彼物?希昭说:物有大小之别,小物只一生一,二生二;大物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可等量齐观。蕙兰又问:比方说呢?希昭说:天,地,人,这三件本是造化,无从论起,凡议论都是犯上,单就说些常见常用的东西——萤火虫,只一夜生息,亮过即灭;蜜蜂,生长之后,采蜜酿蜜,蜜可食,又可制蜂蜡照明;再有一年生的草本,仅一岁枯荣,回进土里;而常年的果木,先生叶,后开花,又结果。飨食人间;还有石,可炼铁,铁可制锅釜,铸剑,铸鼎,铸钟,可祭天地!物性就好比物之德,有大德,亦有小德,甚至无德;咱们闺中的针黹,本是小物小德,但却是有渊源的,渊源是在嫘祖。与黄帝齐辈分——听到嫘祖两个字,蕙兰心头怦然一动,神情就有些异样,希昭不免看她一眼,蕙兰定了定,听婶婶说话:因是源远流长,所以就能自成一体,自给自足,可称完德,无所而不至。希昭停下话头,对了蕙兰,无尽地体贴与同情,缓缓说道:发绣确是有你心在,可只在肤表,距深处还远得很!

蕙兰点头。希昭说:一件物,倘若物表、物性、物本皆全而美,且又互为照应生发,便是上乘,缺一则不成大器。蕙兰笑道:昕婶婶说来,都无法正眼看这发绣了!希昭也笑道:不过是借题发挥,信口开河,凡绣成的,便已立于不败之地,算得上功德圆满!还是要说,辟发是天下绝技,难为想得到,又做得成。蕙兰心情已复平静,坦言道:辟发是戥子所为。希昭略想一想,不禁笑道:就是那个小丫头?粗粗拉拉的。蕙兰说:看上去是个粗人,可一双手格外的巧。希昭说:那就是天赐了。蕙兰又说:这些人就像路边田间那类没有姓名的稗草,婶婶方才说的。浑然不自知,但其实,也有她们的心事。希昭收了笑,认真听起来,蕙兰便一径说下去:婶婶你看那些野花,无论多么小或者贱,不过半日,便又化进地里作了泥。可也有薄如蝉翼的瓣,纤长细致的蕊,顶着一丁点儿的蜜,供蜂们去采集,那就是它们的心事吧!这些心事或都是粗鄙的,免不了爹死娘嫁人,或者缺衣少食一类的苦楚,可也是心事一桩,到底是女儿家。未出阁的,干干净净,就能将那些苦楚打磨成女儿心!再给婶婶看一件东西。蕙兰说罢返身走下院子,进自己屋里,将希昭一个人留在厅堂。

院里的树影一动不动,其实没过去多少时间,半个时辰最多,却像过了一世,翻山越岭,都望不见来路似的。正出神,树影中走来了蕙兰,手里捧一卷绫子,当希昭面前展开。米白绫面靛蓝丝绣,《昼锦堂记》四个字题额,底下有二三行绣成,其余还是炭笔所描字迹。那绣成的题和字,点顿撇捺,折转断续,犹如行云流水,既有笔墨意趣,亦是绢秀格调。蕙兰说:婶婶知道她们怎么说?怎么说?希昭问。她们只当这是草叶花瓣,丝练缨络,或是灯影烛光,勿管字不字的,又勿管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出神入化!希昭端详一时绣字,说:你说“她们”是什么意思,难道除戥子外还有别人?蕙兰知道今天是挨不过了,既已开头,只有和盘托出:还有一个妹妹。

蕙兰将乖女的身世来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希昭不作答,只是默着。蕙兰道:我自己都没学好。怎敢收徒,只是她们真心想学,又实在可怜,一生无所托寄,倘有一技在身,或可自食其力,糊个口吧!希昭凄然一笑:天香园绣竟要用于“糊口”!蕙兰说:若大伯祖母与婶婶不答应,万不许落天香园款!希昭又是凄然一笑:我是不在意的——蕙兰道:可大伯祖母她——你大伯祖母多少糊涂了,希昭说,你知道,昨日里她老人家叫我什么?叫我“闵女儿”。“闵女儿”就是闵姨娘。蕙兰说:那是因为婶婶和闵姨太是天香园绣中最好的。希昭说:落不落款又算得上什么,天香园其实早已凋敝,空留个绣名!蕙兰说:要我看,天香园绣很对得住天香园,那草木楼阁说朽就朽,绣品可是口口相传,代代相传,所以,那绣艺千万不能让它灭绝了。希昭看蕙兰一眼,说:早听说你开门授徒,却不知道于天香园绣是损是补!蕙兰苦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申府都会兴师问罪,果然,婶婶来了!希昭说:并不是问罪来的。蕙兰固执道:就是问罪来!蕙兰我胆大包天,取天香园绣名做妆奁已属出格,又要传于坊问,毁天香园清誉!希昭说:是够大胆的,但事已做下,问罪如何,不问罪又如何?我只好奇,收了些什么样的学生。有无造诣!

蕙兰说:虽是背了天香园私自收徒,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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