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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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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美妹息息相通。美妹无比痛恨她的养母。那是个干瘪枣子般的女人,瘦得有点巫气,总吃药。浑身散发硫磺味;我们尊称她为大阿司匹林。她一定从心底厌恶她美丽养女的芬芳体香。跟美妹说话她常用手帕捂住鼻子。那是块水红色的手帕,她常揉搓它。美妹过去一向是逆来顺受。现在大阿司匹林一下子冒出个前夫之子,美妹突然强硬起来,常跟养母大吵大闹。我立即响应,只要一见大阿司匹林就报以轻蔑的嘲笑。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居然害怕这嘲笑,嘴唇哆嗦着,脚步七高八低。
如今她年近六十,待养女十分和善,可她仍恨我,我想这种恨在那时就已深入骨髓,永远无法根除。
美妹每回反抗都会引来灾祸。大阿司匹林总挑唆现任丈夫来惩罚美妹。美妹的养父本不凶恶,极有理智,可在两个女性的明争暗斗中他男性的粗鲁被激怒了;他责骂养女,有一回甚至掴了她一记耳光。美妹受此冤屈,突然扑上去把头扎在他怀里纵声大哭。我冲进去拖她,忽见一滴男人的泪从他眼角边渗出。
当夜,我失眠了,男人的脆弱让我心酸。我想我得立即打消这念头,彻底忘掉此事,否则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就不会有颜面再活在世上。那夜美妹搬下来住,就挤在我身边,我摸摸她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她睁开眼睛说她愿意挨养父的打。她说她爱他怜悯他,因为他娶了个既可恶又污秽的女人,他是个倒运的好人;每回撞见那女人用尖爪般的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总惊吓得不能自拔,怕那女人会掐死他。
美妹没有真正的亲人,可是人总归要为自己寻求亲人。她对养父寄予亲人般的深情,不那样她就没法安心。我理解美妹的爱,可对那两个四十出头老头老太的举动很困惑。我使劲掰美妹肉嘟嘟的肩。
美妹说即便到了七十岁,人还是需要爱。她又说四十出头不算老得不可救药。电影中的将军们大都有一把年纪,头发花白,有抬头纹。她觉得他们反而更有人情味,充满勇敢和智慧。我说也许她将来会嫁一个驼背司令,给那老头当太太。美妹用被子裹紧身子,缩成好小的一个人,很像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
我单独地醒在黑暗里,烦躁得想唱几句小调。懂得了男女间的爱如此普及,连大阿司匹林都掌握在手,我觉得自己变得烦琐;爱情泛了色,仿佛一件日用品。日子越久就越旧,越旧就越舍不得丢掉。我忽然担心我的爱维持不了那样的磨损,我想到了四十岁时肯定逃不掉的破碎。我想我是个不幸的女孩,这么早就担待着将来。我拍自己的头,强迫自己安睡。
上午我醒得很晚。那是个绝顶好的晴天,透过久经日晒的旧窗帘我能想象人在太阳底下,被阳光淋得膨胀起来,就如一些厚厚的棉织品,或像一团棉絮。我笑得露出牙齿,心情骤然好转。人有点累,是那种刚挣脱梦魇的疲慵。我平躺着,还想划算一番未来的爱情。
美妹急匆匆跑来,梳洗一新的脸上显得苍白。她带来个紧急情况,去淮南去崇明的同学都收到通知单,唯独我们被遗忘了。
我踉着她一路颠到学校。那儿充满类似战争气氛的火药味。人很多,主要是男生,笑的骂的无所谓的,就是不见哭的。在我的认识中,男生们是专打天下的,有泪也不能当着人淌,这是他们跟女生的区别。
美妹熟人多,不一会儿就打听清这一拨是去淮南的户头,他们议论那儿种稻,有米吃,只是当地贫下中农个个精明。
教师办公室铁将军把门,据说毕业班的班主任都避风头去了。那扇门上写着我们正班主任的大名,并划上黑框。很恶毒地打上黑叉;门上的小玻璃被砸出一个圆滚滚的窟窿。
这个破败的学校显然并不欢迎我们,恨不得一脚踢开,可除了这儿,我们还能去哪儿?学生一拨一拨来得更多了,有的还没收到通知单的当即就贴出了决心书,满满一纸的豪言壮语。我们想等些新鲜消息,就在操场边站定。
美妹眼尖,发现了人群中的郑闯,她兴奋地向他招手。我一无表示。自从美妹知道我跟郑闯的事后,有她在场,我跟郑闯就成了陌生人。这是一种甜蜜的别扭。郑闯跑来,脸色苍白,有点心神不定。他手头有不少贩卖到的小道消息,比如说林场本不收女生,是上海方面硬性搭配去的;又说林场钱虽多可苦得很,吃的是六谷粉,可目前,吃米的地方全都满额了,要退也没有退路了。后来那面有人叫他,他就匆匆而去。只见他在一个新人群里连说带比划,大概又把旧消息贩卖了一遍。
美妹说他原来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好像在笑话他饶舌。我有些不高兴。美妹不知忧愁地笑起来,疯疯地说,两个人一条心。爱情真是可爱又可怕,处境紧急,它却仍姗姗跑来,仿佛离了它,万事都无光彩。我们两个爱字当头的女孩被秋阳晒得暖烘烘的,红着腮,站在一帮气急败坏的男生边上谈论爱情——就那么谈,大胆得彻底。
美妹说她永不嫁人,嫁了人就完了,孩子尿布弄得婆婆妈妈。她说将来她跟小多做邻居,两个人之间很纯洁,可以有个合用的厨房,餐具都是银质的,她每逢休假就叮叮当当地做可口的饭菜。
我很陶醉地听,这日子富有诗意,很纯,很洁身自好。我想世上那么多女人都糊里糊涂去嫁了人,唯有我们是清醒的。我跟郑间也永远做恋人。两个清清白白的人,爱情会熠熠发光,永不衰旧。
我远远地注视郑闯。希望他能得到感应:毕竟,我为他也为自己找到了幸福的通途。可他十分迟钝,只顾在那儿比比划划,宛如一个公务在身的能干男人。我不怪他,找爱情应该是女孩的使命,我在一本书中见过这话。
突然,我们的正班主任阴阴地从教学楼里闪出来,他走路有点特别,不雅观,大概这样的走法一万个人中只有一两个,所以这成为一种个性和特征。他在那儿一闪就又消失了。
我们跟踪追击,跑到教师办公室,他正巧在门口。这个文弱书生型的先生正粗野地翘起脚,用鞋底蹭那门上打黑叉的名字。我当即打了个寒噤,觉得遇上他恨的人,他也会凶恶地用脚去踩他半死。
美妹很乖巧地代他打抱不平,然后不失时机地问起我们的去向有没有定下。先生抿着嘴对她说,你的通知单这两天就下来。美妹心花怒放地拍一下手,人往前一扑,差点撞到先生身上。先生用余光斜斜我,干咳了一声,我觉察出他神气里的趾高气扬,在这种场合假如开口请求或是询问,将是屈辱的。我只觉血在往上冲,头胀成一个大箩,返身就走。
后来美妹追出来,她怪我傲气十足,从一个最受宠的女生变成先生的冤家;而且在关键时刻不懂得低头缓和矛盾。
我说我就是那种人。美妹说别嘴硬,你要不改,吃亏在眼前。她说得那么绝对,那么斩钉截铁。我大受震动。我这人有个特点,就是常常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人来看待,讨厌那种偏执、敏感、孤做的性格,也觉得这样活着不开心。不过,看的清楚却一点动摇不了现状。人都有自己的本性,根据本性行事人才是活生生的。十六岁时我对这点就有深刻的预见,这是得天独厚的。
然而,本性带来的报应接踵而来!
隔了一天,美妹收到了获准去林场的通知单。要命的是没我的份。我们两个像丢了魂一般去学校,半路上让我们的副班主任拦住。
张晴观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太,但衣着花哨,据说这出自于很不妙的军阀家庭出身的烙印。当时她是我交际圈里唯一离过两次婚的女人,生活落泊,可丝毫不带女人的哀愁,我觉得这才是她父亲传给她的刚烈气概。
老太满脸是生动的表情,只说林场是反修防修前哨,政审要求极严、我不善罢甘休,追问她我档案里究竟有什么污点。她愧疚地一笑,说我有个舅舅不怎么过硬。这对我是致命一击,一切自豪自爱自信全瘫软下去,我觉得自己在出丑,暴露了阴谋家的真相。我确有个舅舅有政历问题,填表时我隐瞒了,万万想不到这条老根让学校兜底挖出来!美妹这家伙在一旁插嘴,抗议说不该唯成分论,校方应出面帮我说话。张晴观她一味苦笑,最后让我自己去找正班主任。
我狂奔回家,身体向一边斜着,两手紧紧地缠在胸前,心惨痛得几乎麻木。人空掉了,思维飞走了。好在还认识家,那条路我走了十六年,那个旧家从未像今天那么遥远,我差点要倒在半道上。
我在小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好像是一次漫长的昏睡。等到家里的光线微弱到极点,我才感到脸颊一阵麻木,原来我哭了,泪水汹涌澎湃地泡肿了我的脸。
母亲突然到了,她用手掰过我的脸,睁大眼睛看着我。她的手重,我的脸颊一阵刺痛。我反感地跳起来,一句想也想不到的话凶狠地冒出来——是你的亲戚害了我。她颤抖了一下,脸色冷下去。从此以后,灰心和绝望就缠住她不放,仿佛她身上最辉煌的锐气给切割掉。是让她那冷酷无情的女妖,让那个从她生命中分化出去的女孩切割掉的。
母亲冷冷地说她准备养我一辈子。我嘲笑地望着最亲的人,爱情前途眼看都倒坍了,我不必再伪装成可爱的女孩。母亲站起身,努力站得挺拔,她说那么还是去学校求求班主任。
我大声叫不,叫得声嘶力竭。我绝不能让母亲弯着腰去求人。我说那样我情愿去死。说罢此话,我跟母亲抱头痛哭。
人的感情真古怪,当全部眼泪都淌光,我忽然又兴奋起来,因为这步棋并没走死,假如我能转败为胜,无疑就成为强手。
我首先想到正班主任诸嘉运。
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教数学,好胜心盛。常见他跟某个男生扭成一团。他的宗旨是让学生服他,向他屈服,好像生来是个压迫狂。他初接我们班时似乎对我特别宠,一般女生围着他看批改作业卷,他会拣出我那一份压在最后,我抗议,他就微笑。可是一句话就使我对他的印象大变。那是个阴天,小雨似有似无,课间时我去操场跑了一圈,跑完才发觉他站在操场边注视我。我路过他身旁,他说你跑起来很轻快,只是裤子大一点,否则像个运动员。我的天,他居然注意了我的裤子,我跑路的姿势!我扬长而去,刚走了几步,就想到他可能还在原处。回头望去,他的目光直射我的背部,这正是我顶恼怒顶忌讳的;我的背部突如其来生出一片小疙瘩。于是有一种说不明的受亵渎感。人真是滑稽,郑闯提到我的裤子时我那样满不在乎;那个人说同样一个意思,却丑恶得变为一个刁滑的人,很是不干不净。从此我总给他嫌恶和警惕的目光,他越气急败坏,我就越兴奋,以为挫伤了他的邪气。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我听说他结婚了,娶了我们班另一女生。我恍惚明白,我的错误在于不公正;我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未婚的男人,而事实上他是。
在那个十六岁的不眠之夜即将过去时,我已决定去找诸嘉运。这大胆的计划令人激动,我想好要先发制人,并且从容不迫地穿上一件深色秋装,不是去恳求人,而是去交战,去针锋相对。
我没敲门就撞进办公室,我努力打破常规,把自己扮成另一个人,否则就会让勇气夺路而去。两个班主任正头抵着头说话,见我如见一股旋风,跳着散开去,散得太快,像丑角。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正气,稳稳地站定,开口问,你们打算分我去哪里。老太说总会有地方去的。她话音刚落我就说,别把我逼急了。诸嘉运冷冷地说,复仇女神来了。他甚至架起了二郎腿,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有些发虚,发觉他的气势很难压服,就说,除了林场我哪儿也不去。诸嘉运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说那就一言为定,你留在家吃白饭吧。我扭头就走,有泪我不能当着他淌!张晴观追出来,拖住我,小声说林场招工的人住在浦江饭店,你去找他们。我期待她再助我一臂之力,她摇摇头,说不愿让诸嘉运对她反目。
有时,恨比爱更能成就一个人。出了校门我没回家,甚至也忘掉母亲在焦急等待。我直奔浦江饭店,心里充斥着鱼死网破、狗急跳墙的悲愤。我要打碎诸嘉运的阴谋,让他懊丧,让他跺脚,让他怒火中烧!走到浦江大楼前,我已想好了步骤,想着态度万万要坚定;像誓保革命江山万代红之类的口号是节省不得的;万不得已,那就当场写血书,咬破哪个指头临时再定,反正重要的拇指食扎得保护好。总之,胜败在此一举,在于能否感动上帝。
敲开招工组的门,我大吃一惊,那儿人丁兴旺,都在大谈黑龙江的土豆;而且,郑间由他母亲陪着也成了座上客。我们四目相对,他的脸一下子白了。谁都没理会我的来意,郑闯的母亲仍在打听当地情况。我突然打了个寒颤,觉得一股暗流冲进屋子,隔开我跟那个小恋人。我知道他会获准去林场的,他会为我遗憾,这伤心至少延续到很远的将来。想不到那么快就事过境迁,只剩下我独自陷在困境中。我低头看了看鞋,一滴泪迅速地打在那上头,又化开,变成一朵花。
我悄悄地退出来。背后有个人把脚步踩得呕眶响。下楼梯时,那人叫了一声喂。那人非常面熟,熟得像个亲人;我惊讶地望着他,却怎么也记不得他是谁。我的灵魂打个惊悸,仿佛被他捆了去。我强打精神质问他是谁。
警惕性很高,他嘟哝道。又问我是否真遇上过坏人。接着他递我份工作证,我看清那儿盖着林场的印章。这提醒我记起自己的使命。于是我把来意说了一通。
他说我挺特别,求人像钓鱼;又问假如他不追出来怎么办。我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我不知该怎么走下一步棋,酝酿好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豪言壮语只适合于严肃的场合,总不能在楼道的转弯处,在一个散兵游勇那般油的人面前来这一套。
他问我为什么没被批准,我说因为舅舅。他哦了一声。我怕他信服阶级烙印那一说,就不失时机地插了句——其实我从未见过我舅舅。他哈哈大笑,说你真有心计。笑声勾起我对隐瞒舅舅情况的自卑,我觉得诸嘉运一定也在心里贬低我的人格,用脚将那个狡猾的女孩踩下去。那人俯下身看我,说我相信你,相信每一个字,可你千万别对人家这么说。
我昂起脸,我觉得必须让他平等地对待人。我说你以为这是小心计,事实上并非。舅舅跟母亲是同父异母兄妹,关系一向淡漠。话刚说出口,我就反悔了:竟那么把家庭的隐私公布给一个陌生人,况且那人究竟存下什么心也是叵测的。果然,他阴阳怪气地说那里没什么意思,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我想真是上大当了,心里急躁,就又抽泣起来,说这人像个骗子,专门骗别人的秘密。那人二话没说,拿出笔记下了我的学校和姓名,然后又哐哐哐地走回去。
两天后,我收到了去林场的通知单。想想这一切原来如此简单,只需要那个油子的一个决定,我有些恼怒。尽管对那个人的亲近感已经印入心灵,但因为他曾居高临下地操纵过我的命运,我们间的缘分就应该断。我是个骄傲的女孩,我永远不愿见这人。
我的事定下后,美妹那头却又翻天覆地起来,她的养父突然萌发了深藏的父爱。自从美妹收到通知,他就焦灼不安,彻夜不眠,成天如大难临头。大阿司匹林巴不得拔走向中刺,处处笼络养女。美妹这人心软,不知怎的就露出了小多。大阿司匹林如获至宝,以为丈夫必会成全养女。谁知养父知晓其中缘由,仿佛像听到强盗要抢他的夜明珠,又气愤又上火,老肺病复发大吐鲜血。他对女孩约法三章:要去,从此断绝父女关系,而且不给她置办任何衣物;要不去;他愿养她,或者可以去老家泰兴自谋出路,那儿亲眷多,地方富庶,另外,她每月还可收到可观的零花钱……
美妹向我诉苦,身子软软地倚着我,我的肩头渗透了她的热泪。她问怎么办,语调已经灰掉了,带上大势已去的哀叹。我是竭力怂恿她走自己的路,甚至讨厌她视为亲人的养父,他那种冲力大得如老白干的感情实在吓人。我说他自私,把女儿当成金丝雀关在家里。美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报答养育之恩,不过,她趁势将零花钱的既定数额往上翻了一番。
美妹妥协的当天,我去派出所迁出户口,以示我与她的本质区别。母亲一无表示,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一场大裂变,只是静静地听天由命。我的种种表现令她对我另眼相看,购买行装事无巨细她都询问我的意见。这体现了我将独自闯荡江湖的豪迈,甚合我意。我想,我从三岁起就期待与母亲平起平坐,开始是学母亲爱抚假娃娃;接着就尝试同母亲竞争,到处询问是我美还是母亲美。直到临别,才觉得欠了母亲很重的情。
母亲手头并无大积蓄,好在单位补助了一些,买下蚊帐、被褥以及各种日用品,光肥皂就买下二十条,因为听说荒山僻野的人一生只洗一次澡,故当地不产肥皂。总之,每一个荒诞不经的传闻都会使母亲的钱袋瘪下去。好在大衣和棉袄裤是奉送的,清一色军绿,还有一顶抗日联军式的海虎绒帽。领的时候美妹说领大号,大能改小。结果那大衣我披着衣边几乎擦地,尽管大确实能改小,可终于由于主人缺乏闲情逸致,它一连崭新了许多年,后来在一场火灾中化为灰烬。
我的行李都由些大塑料袋裹着,而且一个个全站不住,死尸一般横在地上。母亲心烦意乱,她的理想是陪给女儿一口像样的箱子,用来装一些新做的罩衫短裤。可惜家里只有旧柜旧橱,市面上又逢木制品紧缺。母亲烦恼得很凶,她大概怕一堆乱糟糟行李会成为一种凶兆。传给母亲这种敏感的是我外婆,她是个很老的有神论者,同时又具备女性的一切感应能力。她双目紧闭,脸部表情透出宗教的悲悯,数分钟后,她说她听到了感召,并且连夜让人带口信给舅公。
舅公也住在南市老城区,他是外婆的亲弟弟,解放前是宁波三北船业公司的管帐先生。后来日本人炸了船,毁了他的家室,从此他就无所事事,靠变卖老底度a。他接到口信当即扛着箱子步行而来——他一向以为花车费是最冤枉的。他粗着脖子喘着粗气把箱子撂在我家屋中央,一面半跪下去,用袖子擦拭着箱面,那神情令我想起母亲给婴孩擦拭脸面。
那糟老头说这是一口上好的牛皮箱。我跟母亲里里外外地端详着,发现它是一种薄板箱,不过是外头贴了一层漆皮,薄如纸,四个角那儿白乎乎的,中间有一把神符似的怪锁,有点狰狞。我用手肘碰碰母亲,她茫然地看看我,然后把目光投向她母亲。
外婆很威严地坐着,穿着她最风光的黑斜纹布夹袄,双手压在双膝上。突然她开口说付十块钱,是对着那口箱子那个神符说的,口气十分严厉。母亲惶惑地掏出钱包,抽出了一些钱给舅公;舅公接过来,仔细清点,把每一张的卷边都抚平,才和蔼地笑了。
舅公在我家狠狠地吃了一顿饱饭。饭后,他说要教我些处世经验。我讨厌他浓重的劣等烟草味,据说他已戒烟数年,可这味似乎渗入血管,与他难分难离。我坐得远远的,可他却有本事迷倒我,连母亲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他的原话我已学不像了,如今他早已作古,因此原话也就永远失传。我记得他当初最强调的是,游过三关六码头的人全有一套识人本事,缺这手,会让人吞进肚里。你初上社会,定会有人来试你城府深浅,你千万不好露底——本事跟钞票差不多,不怕多,只怕露。你怕别人吃你,你就要先让别人呕出来。比方你有一笔钱,某人可能向你借,那你就要先向他借,他借了,你就占了主动;他不借,往后也不敢向你开口。我说他把外界看得血淋淋的,彻头彻尾旧社会的一套。他就叹息,说要吃过大亏的人才懂得日久见人心。
多年后,我在生活中遇上了舅公说的那类人;同时又在莎翁的名剧中读到有关钱财的台词。我确信,舅公的智商不低于莎士比亚,他所有的经验背后都藏有他斑斑血泪的坎坷史,一字一句都直接来源于一个小人物的辛酸与不得志。他最后郁郁而死,什么也没留下,包括那段带着绘声绘色充满神采的原话,以及如许五色的伟人细胞。
外婆那天是带上漱口家什来的,当夜就住下了。她一向不怎么喜欢我,因为这大半是由于我的性别而不是品行,所以我并不伤心得一塌糊涂。她信奉打是爱骂是亲,所以她就放纵我,尽量让我变坏;她的宽容带来了意外的结局:我竟跨越母亲很无聊地同她相像,不仅鼻子像,脸型像,连些坏毛病也像得惟妙惟肖,比如嗜睡如命;爱吃烂糟糟的干饭。
我想外婆是很高兴我走的,她积极地推销舅公的;日箱。另外居然住下,要亲眼见我进入苦海。况且,她是头一个带送别礼物的亲戚:她拎来一小袋新糯米,外加一瓶上好的油浸誊鱼,这是她的爱物,她深知这能讨得外孙女短暂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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