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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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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少,挤挤擦擦都站楼上,只是没有特别大的,最高才是省委书记,离得又远,
隔着人山旗海、军警民兵,根本看不清长的什么模样。
老吴太太笑说,中国人就是爱开大会,吾们开完了你们接着开。
我说现在不怎么开了,再说那个楼也不行,矮爬爬的,跟周围一些摩天大厦、
玻璃大厦相比,灰头土脸,黯然失色。广场倒是扩大不少,一律种上青草,围上
栏杆,不准进去耙踏,谁进去罚谁款。
两个老乡相识之后,经常在法拉盛的音像店见面,因为都是同一时间租带,
所以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还带。
租完了还,还完了租,转眼冰消雪溶,春风拂面,我与老吴太太已经很熟了。
她老人家快人快语,热情乐观,性格挺像我母亲,我们自然相谈甚欢,谈的范围
极广,南朝北国,东海西洋,逮啥谈啥。对台湾一些比较露脸的成就,我竖大拇
指说好,多好啊。老太太却不满意:不行不行,糟心的事也挺多,那口吻像是一
位胸怀全局的高级长官。我并不认为可笑,因为我恭维老太太面相年轻时,她也
会一迭声地说不行。
当然,争执还是有的,尽管不很激烈。比如有一次,提到简化字的问题,老
太太就很不屑:你们大陆啊,尽胡来。好好的汉字,用了几千年,说改就改,丢
胳膊落腿的,还得从左往右看,别扭不别扭?
我听了有点儿不乐意:你们的繁体当然好了,不但消磨时光,还锻炼体力,
而且从右往左看,字里行间遇到洋文或者阿拉伯数码——这些都是从左往右看,
你们的脑袋就往这边一甩,然后再往那边一甩,知道的说你在读书,不知道的还
以为你在跳探戈呢。
老吴太太朗声大笑,并不以为忤,反而称赞我口才好,说大陆出来的口才都
好,难怪台湾连推带挡,磨磨蹭蹭,不愿意跟北京谈判。
她的嗓门非常豁亮,这一点也像我母亲。不论是夸我们,还是训(东北土话
叫“狠叨”)我们,母亲一律高门大嗓,余音绕梁。甚至文革中说当局的怪话,
余音也敢绕梁,害得天天挨批斗的父亲胆战心惊,一再哀求:小点儿声,小点儿
声。两位东北妇女的区别在于,母亲嫁的是共产党,老吴太太嫁的是国民党。这
一嫁,注定了她大半辈子呆在远方,想念家乡又够不着家乡。
我说,为啥你们的嗓门都那么大?
老吴太太说,小子,松辽大平原你知道吧?宽宽绰绰的,亮瓦晴天的,又没
墙又没盖儿,人就爱敞开嗓子可劲喊,这样才痛快。
/* 38 */第三队第40节 老吴太太(2 )
我们虽同操乡音,互听不厌,但有时也会遇到语障,谈话就卡了壳,你看看
我,我看看你,以为嘴或耳朵出了毛病。细一问,却原来布希是布什,卡斯楚是
卡斯特罗,飞弹是导弹,便当是盒饭,徐蚌会战是淮海战役,大陆沦陷是中国人
民站起来了……于是她笑我,我笑她,笑过之后每每发问:刚才吾们谈到哪儿了?
店主允诺的那盘东北片,姗姗的,终于进货了,竟是我在文化一元时代看过
无数遍的黑白老片——《铁道卫士》,里边的台词熟得都能背下来。我对老太太
说,这盘真还就挺不错,是在吾们沈阳拍的,有中街百货大楼,还有中山公园,
你老先睹为快吧。老太太说演的啥内容,我说防奸反特,反你们国民党。谁们国
民党?老太太说,你看我像国民党吗?我要是说了算,国民党也不会有今天。
我和老太太都不是政治人儿,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理应多聊点儿别的。美国
一般民众,该吃饭吃饭,该娱乐娱乐,没事谁扯政治干嘛?我曾问一个修车老头
儿谁是国务卿,老头儿一翻白眼:我有必要知道这个吗?然而我跟老吴太太却很
蹊跷,两人不管唠什么,三弄两弄总弄到政治上,仿佛我们兴冲冲赶到音像店,
是来参加例行的干部学习活动。这老太太发言极踊跃,心得体会也多,有一些我
听来相当新鲜,甚至匪夷所思。比如她指出,“八一五”光复后,应该把张学良
放出来,派他回东北主事,这样共产党就不好意思打了。谁知老蒋错了一步棋,
把陈诚派了出来。陈诚这个人哪,太“正”,喜欢清水养鱼,伪满军队送上门都
不要,嫌人家不干净,结果可倒好,全让林彪接过去了。林彪还嫌兵不够,就把
炕烧得滚烫,让农村小伙儿都坐上去开会,讨论抽丁的事。庄稼院的人顾家,不
愿跟共军走。可是炕太热,屁股烙得直冒烟儿,一挪窝儿,得,人家说你表态了,
主动要求上前线。
我觉得她这么说,有点儿抹杀人民的积极性,就反驳道,老百姓其实最不愿
当的是中央军。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老吴太太眉毛一挑:中央军并不都像你们说的那么糟,也有一些纪律严明的。
她还顺手举了几个例子,滔滔不绝说谁谁如何英勇,如何善战,说得我挺来气,
真想噎她一句狠话——你们那么能打,为啥还“转进”到台湾去了。又一想,算
了,人家不过一个老太太,属群众一级,犯不上那么严肃。再说仗也不是我打的,
是我打的老提当年勇也没意思,有能耐把大陆弄得好好的,让台湾老的少的,穷
的富的,本地的外省的,都争着抢着搬过去,咋撵也不走。
见我不吱声,老太太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语调随即蔫下来:你看我这嘴,尽
说些没用的,你别往心里去。我没旁的意思,就是爱跟家乡人唠,唠啥都高兴。
你心肠子热,不嫌我老婆子絮叨,换个旁人,老外不用提了,一般中国人也不行,
谁希罕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我当当当当,一下说了这么
多话。
我说没事,我挺爱听的,在国内时,一回家,我妈也总念叨过去的事。我说
妈,我帮你干点儿活吧。我妈说不用你干活,跟我唠嗑就顶干活了。
老吴太太叹口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人哪,谁都不愿说自己白活了一辈子。
有一天傍晚,还完录相带,老太太执意要请我吃饭。我怕她着急,就不过分
推托。纽约的中餐馆大多是南方口味,偶尔有一两道北方菜,做的也随心所欲,
四六不着调。于是,我们在餐桌上怀念起东北的吃喝来。我说现在要是有一碗猪
肉炖粉条,让我到中东当敢死队都不惧。以前北京人说相声,嘲笑东北土老冒,
就知道吃这个。如今他们品出味道,也想当老冒了,街头巷尾,恨不得每个小馆
都炖一大锅。
大锅炖怎么行?老吴太太提出疑义,又不是连队伙房,剁几斤肥肉片子,撒
两把糟粉条子,咕嘟咕嘟就得。正经的猪肉炖粉条相当有讲究,不是随便哪一个
老张老李就敢整的,那肉得五花三层,那粉得上好的土豆宽粉,别小看宽粉,学
问大了……老人两眼放光,说得十分仔细。那一瞬间,她还真有几分食不厌精的
官太太派头。
老人家告诉我,她最爱吃的还是酸菜。一九四八年秋冬(多么遥远的日子),
国共辽沈大激战,她丈夫所在的部队开始还挺硬实,渐渐就扛不住了,残兵败将,
妻儿老小,凄凄惶惶往关内跑。老吴太太离开沈阳时,看着家里那缸白白净净的
酸菜,心里怪舍不得的。丈夫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着吃。快走吧,晚一步小命
就保不住了。老吴太太说她当时不知怎么搞的,刚走两步又踅回来,从缸里捞出
一棵酸菜,把帮子啪啪掰掉,剩一个小菜心儿,攥在手里,边走边吃。上了丈夫
那辆中吉普,还吃,惹得一车的人全看她,像看一个傻子。
一晃快五十年了,老人垂下干涩的眼皮,低沉地说,再没吃过那么好的酸菜。
晚餐临近结束,我假装上洗手间,趁机到柜台把饭钱和小费都交了。老人知
道后,并不刻意争执,只是轻声责备了几句。
由饭店出来,大西洋的夜风已经很凉。我掺着老人横过马路,去巴士站。老
人步履蹒跚,嘴却挺硬,说她自己能走。她的家并不近,每次来法拉盛,都要走
很久。等车时,老人说,下回上我家串门吧,我给你馇小米粥,烙韭菜盒子。我
满口答应,老人显得很满意。分手时,她突然搂住我的胳膊,略有些喑哑地说:
孩子,你自个回家,也要加小心。上了车,隔着玻璃,她一再向我招手。车帮上
的广告暗影斑驳,车厢内的乘客昏昏欲睡,惟有我那忘年的老乡目光幽长,鬓发
如霜。
从那以后我一直很忙,无暇光顾音像店。老吴太太打过几次电话,邀我去她
家“认认门”,我特别差劲,居然一拖再拖。夏天里,我获得一次回国机会,行
前百事纠缠,实在抽不出身向老人当面告辞,就打电话过去。老人很感突兀,半
晌不吭声。
我说,我去新城子看看吧,替你老。
她说不必了,老家那边早没人了。
我说,还有什么事要办,你老尽管吩咐。
老太太沉默片刻,缓缓说,给你老母亲,带个好,儿子回家,她该有多高兴。
白云苍狗,世事难料。重新看到纽约的天空,竟是一年之后了。我翻开通讯
录,找到老吴太太的号码。通讯录旁放着一本最新版的沈阳游览画册,外加一袋
真空包装的东北酸菜。电话铃响了几下,没人接,又响了几下,听筒里传出话务
员的录音声,瓮声瓮气,零度情感——
对不起,这个号码已经注销了。
我跟老太太是“单线联系”,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我都不认识。她的老伴去世
多年,独生子也因病早夭,世上亲人只剩下一个孙女,远嫁比利时,逢年过节总
不忘寄个贺卡过来。老太太靠不多的一点儿积蓄维生,有时给人打打零工。不知
现在她老人家身体怎样,还去租带子吗?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八日
/* 39 */第三队第41节 清澈时代
冬日傍晚,北京有一所大房子格外骄傲,因为许多人都想进到里边去。进不
去的很着急,攥一把纸币,逢人便问,有票吗?
大房子离天安门不远,名叫音乐厅,算得上艺术殿堂了,所以走廊里并不贴
广告,而是挂了好些油画。油画看上去很有“派”,一笔一笔的油彩,都从画布
上鼓出来,偷偷摸一把,有点拉手,不是电脑仿制的平板货。
演出大厅更有“派”,天棚极高,横横竖竖装了大量金属管子和造型奇特的
木头,据说这样对声音特别好。舞台没有幕,公开,透明,简练,一架钢琴,几
排阶梯而已。观众在低声闲谈,他们装束整洁,举止得体,怎么看怎么雅。
观众甲说,某某大师访华时,坐的和今天一样满。
观众乙说,那是,好音乐谁不爱听?
观众乙说话不标准,把音乐说成音药。其实说音药可能更好,音乐如药,灵
丹妙药,治痛苦,治庸俗,治老气横秋,治人间种种不愉快。
开演了。由于不用等大人物到场,或者大人物不显山不露水,早早就坐好了,
故开演得十分准时。灯光大开,演员上场,一上就是一大群,一百来个,却不是
成人,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扎红领结,穿白衣衫,黑裙子或黑短裤,嫩生生的小
细腿和小皮鞋往金色地板上一站,特别招人稀罕,掌声便汹涌着不肯停。一位鬓
发霜染的男人出来时,掌声更响。报幕的小女孩跨前一步,管他叫老师。
老师负责指挥,却不拿小棒棒,只用手比划,俗称打拍子。拍子一打,小演
员就嫩声嫩气唱起来。哎呀,真好听!清清亮亮的,顺顺当当的,观众好像净了
心,赤了足,在软缎上轻盈行走,渐渐滑向远方,远方有小溪,有小动物,有一
切天真可爱的好东西。谁知不凑巧,某某人的BP机吱吱叫起来,像一个小恶棍,
试图把大家引到比较糟糕的地方。大家不爱去,就狠狠瞪机主。
孩子用中文唱了几支歌,又用外文唱,不止一国的外文,是好几国的外文,
咿咿呀呀唱得爽。这些孩子不简单,去过美、意、日、俄许多外国。当然,现在
出国不算很稀奇了,别的一些孩子也能出国,比如富翁的宝宝,官员的贝贝,名
流的苗苗。可是,小演员的家庭未必显赫、殷实,出国便只好靠自己,靠辛辛苦
苦磨练的本领。出国也不是玩,是演出,是比赛。比赛极严,评委极刁,并不因
为你是小孩就格外疼你。
不疼就不疼,咱自己有出息。千百万成人在国内鸡争鹅斗、无聊度日的时候,
这些小家伙竟在国外得了一连串世界大奖。得完奖,鼻子一酸,拥在一起呜呜哭,
像凯旋的球员,也像委屈的婴儿。小演员所在的团,是国家级童声合唱团。全世
界有七大童声合唱团,他们傲居其一。今天,是建团十五年的纪念演出,算是过
生日呢。
人世间,一般音乐已经很妙了。现在,孩子们的这些音乐更妙,他们在冬日
里唱风和树,春天和羊羔,小龙舟和花蛤蟆,燕子和野蜂,野蜂飞舞,野蜂盘旋
——内美内美内美内美……他们唱得太快,简直比野蜂振翅还快,怎么可能是用
人声唱出来的?是小仙子、小魔童在唱啊!观众如醉如痴,欲仙欲死,简直太快
活了。
唱翠谷双回声时,懂音乐的人从每个声部、每个乐句、每个音符中细听名堂,
不懂音乐的人也觉得悠扬婉转怪好听的。觉出好听,也就是懂了音乐。音乐最好
相处了,它几乎善待所有的人。忽闻大厅后侧传来回声,幽幽的美不胜收,大家
便扭头找,怎么找得见?眼睛不管用,只能用耳朵听。
观众甲悄声说,回音壁原理。
观众乙说,唔,天坛。
曲终,两个小女孩走上台。老师向观众交底:刚才的回声,是她俩藏在一个
隐秘地方唱出来的。全场齐喝彩,呵,多么俊秀的回音壁!
音乐会先是欢快,次而调皮,俏皮,不知不觉转向庄重,圣洁,深情。两曲
之间,老师又说话了,语气沉稳,真挚。有这种语气的老师,家长都愿意把孩子
交给他管。老师说,台下有不少超龄退团的老团员,我看到你们了,来吧,上台
吧,欢迎回家,我们一起唱。老师的脸在笑,手在抖。据说他的办公室比较破,
收入也不丰,远不及那些包装出来的、不识谱的星和腕儿。但是在台上,老师的
燕尾服永远笔挺,步态永远坚定。老师既能带领如此非凡的团队,老师就是大师
了。
老团员有些羞,迟疑着不离坐席。老师亲切地招呼,你,你,上来嘛。三五
个身着便装的老团员就上来,插在服饰一致的队伍中,宛如青苗地里间种了花朵。
唱着唱着,更多的老团员坐不住,纷纷归队做了花朵。其中几位女性,还热烈拥
抱老师,像拥抱久别的父亲。昔日的少男少女已长成青春之人,胸脯或喉结已经
凸显,高跟鞋或剃须刀已经常备,入了社会,入了江湖,在外面转了一大圈,算
计,怄气,吃灰尘,烦恼逐渐多起来。现在,借着合唱团的神力,水倒流,表逆
转,嗖嗖又变回来了,变回到清澈时代,美丽童年,表情纯净,音色无邪,四大
歌后也嫉妒,八大天王也自卑。
台口堆满鲜花,观众都站起来。大家噙着泪水,击着拍节,随童声齐唱。那
一刻,我也在场,我望着满台缤纷的童年,也想“变回去”。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 40 */第三队第42节 白领迎亲
星期六上午,天色铅灰,飘着雪花。
一幢老式居民楼附近,突然停了一长溜儿轿车。
有几个孩子在外面玩,他们俱是经多识广的小人精,能一辆辆说出车的名字
:奔驰、奥迪、奥迪,夏利、夏利、夏利……
倘若这一支车队载着威武的官员,或者闪着严厉的警灯,则孩子们再淘气,
也会谨慎地躲在一边。然而车队却披着红,挂着绿,车门一开,钻出一帮笑眯眯
的人群,小人精便扯开嗓门欢呼:
结婚啦!
楼墙上预先贴了个红喜字,大火苗子般腾腾燃烧。
人群闹闹嚷嚷登上楼阶,为首的小伙儿进了电梯,他是新郎,专程来接新娘。
今天是正日子,所以绝对是专程。
有人说,喂,你可别窝在里边。
大家哄地笑了。
新郎说放心吧,我保证手到擒来。
其余的人留在门厅,他们看上去像是新郎的同事和铁哥们儿,也可视为迎亲
的班子。
班子成员有拿摄相机的,有拿照相机的,有拿彩条喷瓶的,还有拿彩弹的。
彩弹是新玩艺儿,据说往人身上一扔,能扔出一千个彩屑,一万个气氛。
有人不放心,怕一失手把人弄疼了。
大家商议一通,风格很高地说,时候一到,先往新郎身上扔。
门厅里还聚了些本楼居民,也等着看场面。先议论新娘是谁家的闺女,进而
打听新郎的情况,得知他在一家外企上班,噼噼啪啪打电脑的,算是白领呢。他
的朋友和同事,就是眼前站着的这些年青人,自然也是白领。
风水轮流转,先前是绿领和蓝领吃香,如今轮到白领了,大家便很关注,问
是哪国的外企,老板会说咱国家的话吗?甚至问到新郎的收入。
白领不兴问这个,别人问也不愿答,于是谈天气,说今天结婚真不错,瑞雪
兆丰年。
又说太阳出不出来没所谓,只要心情好,刮风下雨也不怕,那叫风调雨顺。
白领们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但有一个共同特点:穿得既雅致又单薄。
刚下汽车时,身上攒了些热能,可是光支出,无收入,渐渐就扛不住了。门
厅呜呜漏风,也漏小雪花。众白领嘶嘶哈哈喷着白汽,频频看表,看电梯的数码
显示板。天玄地黄,冷尿热屁。有个小伙儿想方便,哆哆嗦嗦问哪儿有洗手间。
本楼一老头大大咧咧说,哪有洗手间呐小子?你上我家尿吧。
新娘家住九楼,显示板指着别的数字时,大家无动于衷,像股民看某种不相
干的信息。
电梯升升降降,吞吞吐吐,终于就指到了9。
一个聪明小子分析,如果在九楼只停几秒钟,那就没情况,结婚不是上班,
不是赶火车。如果多停一会儿,那就有戏了。
盼啥来啥,电梯真就停了老半天,那时间,干什么都富富有余。
众白领精神一振:OK,来啦!快点儿,准备好!
摄相机扛上肩。
照相机打开盖儿。
碘钨灯举过顶。
彩弹、喷瓶握在手。
静。
紧张。
嘴上都不冒白汽了。
电梯悄然下行,9 、8 、7 、6 ……
一个小伙儿突发感慨:真、真是,如临大敌。
众笑,却不怪他乱用词。
电梯门开,更笑,大笑不已。
哪里是新娘?是一个瘪嘴老太太,拎一只菜筐。
哪里是新郎?是一个驼背老大爷,拄一根拐杖。
方方正正的电梯间神奇莫测,多像一个魔术箱,大变活人,也大变光阴。
那一刻有人太性急,竟把彩条嗤嗤喷到老人身上,这会儿连连说对不起。
老两口呵呵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也沾点儿喜气儿。
9 字在楼层显示板上不断出现,机头、灯头、瓶头、人头一次次对准电梯,
迎来的却是卖废报纸的秃顶男人,抱怨暖气漏水的烫发女人,背琴盒的噘嘴小丫
头,睡眼惺松、满脸雀斑的孕妇……
谢天谢地,欢天喜地,当然也是冰天雪地,一对新人连同他们的亲友终于—
—又是一个终于——降临大地。
一切按程序走,该做什么做什么,转瞬,一对新人被弄得万紫千红,满头满
身都是好现象。
新娘人高马大,又是浅色打扮,故比新郎醒目得多。
新郎比较瘦小,此时也比较腼腆,小心翼翼伴在爱人身边,一举手一投足都
力求合乎点儿什么。却不像本地别的新郎官那样,运一口气,把新娘子横抱在怀
里,从家门沉甸甸走到车门,不使其着地。
有人夸还是白领洋气,大方,自然,不搞俗套子。
有人说得了吧,新娘那么胖,他也抱得动?再说这一段路也不近呢,还有雪。
此时雪已转大,鹅毛般飘飘洒洒。
新娘子穿得太少,虽然健壮,仍瑟瑟的有些抖。可是还得照相,总照,和各
种人照,一说茄子,就努力笑。
于是又有人说,还是抱着好,暖和。
又说披一件大衣也好,红呢子的,喜兴,挡风。没有哪个文件规定,冬天夏
天结婚都穿一样的服装。
新娘的父母跟在后面。父亲头发花白,面容朴实,笑吟吟地跟邻居打招呼。
可能是太激动了,居然傻傻地问大家:吃了吗?他胸前别一小枝鲜花,花枝下压
一枚燕尾红条,鲜艳,气派,尊贵。通常领导剪彩、老板开会才佩戴这种豪华标
识,上面写着贵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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