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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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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说着,我的感情就投入进去了,历数旅美华人寄人篱下的种种辛酸和不
公平待遇,我的口吻不再轻松,比喻不再俏皮。我衷心希望小金小林能理解海外
游子那一份难言的孤独和悲凉。可是你们,你们为什么一言不发?尤其是你,清
秀的姑娘,你的嘴角怎么挂着异样的微笑?难道我满腔的肺腑之言,竟带有令你
们反感的训教意味?

    小金这时就收起了笑,轻轻叫了声刘先生,那语气已失却了先前的温馨和亲
热,仿佛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一位领导,一位善于宣讲文件的领导。我担心这
女孩会对我进行某种婉转的嘲讽,没曾想她却淡淡地说:“你在美国的感觉,我
早就有了,从小就有了。”

    我一愣:“你,你是说你在美国长大的?”

    小金摇摇头,说她就生在沈阳,长在沈阳,一直没离开沈阳。

    我还是不甚了了,但内心发紧,预感她将说出一段沉重的往事。

    小金玩着一片苏子叶,语调平静地、像说别人的事那样讲起她的童年。

    那时候,沈阳街上比现在冷清多了,但小金仍然喜欢上街。又最怕上街。一
出门,周围的小孩不时追上来乱喊。逐人乱喊,好像是咱国顽童的传统。小金不
戴近视镜,就不喊她四眼驴;家里不是四类,就不喊狗崽子;不是农村人,就不
喊高梁花满脑瓜。但小金是朝鲜族,顽童们便在朝鲜族上做文章,只喊她一个词,
只一个词,就让她蒙受羞辱又抿着嘴不敢发作。这个词就是“高丽棒子”。

    学龄前儿童小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偏偏叫她高丽棒子?她说不清这个词
的含义,却能充分感觉到其中包含的蔑视和蛮横。

    上小学了,女生分伙儿跳皮筋儿。大家齐咸:“手心手背儿,姐俩儿一对儿。
手心的一伙儿,手背儿的一伙儿。小金一伸手,大家就不喊了,都看她,她就缩
了手。又不甘心,怯生生央求:”带我一个吧,我不能跳坏。“就是不带。一个
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若无其事,边跳边奶声奶气唱:

    刘胡兰,举红旗,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唱到八八八九九十一了,也没人看她一眼。女孩子不带小金玩,男孩子呢?
男孩子最烦的就是皮筋儿。他们略施一小技,小金就和别的女孩摔成一堆儿。皮
筋儿又弹过来,抽在鼻梁上,酸楚辣痛直入脑芯。鞋掉了,衣服脏了,女孩子却
纷纷指责:“就怨你,小高丽!”女孩子不爱说棒子,不说棒子也受不了。嚎啕
大哭回家去,爸爸一撇子扇在被皮筋儿抽过的脸蛋上:你以为你是刘胡兰?做梦!
鞋!鞋呢?

    小金现在穿的高跟鞋,尖尖的头,细细的根,在全世界年轻女人的脚上几乎
都能见到。小金告诉我,那时她穿的鞋也是尖尖的,尖到头上,就有一个小钩钩
儿翘起来。那时朝鲜女性从小姑娘到老太太都爱穿这种矮腰的胶鞋,便宜耐用,
又特色鲜明。

    /* 65 */第四队第67节 沈阳唐人街(2 )

    不用描述了,小金,我太知道这种鞋了。别忘了,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沈阳人。
我在鼻孔整天糊着鼻涕嘎儿的小时候,就跟朝鲜人有过来往。

    那时候,我家住在桂林街。桂林街有个军人大院,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着正宗
的军用胶鞋,象苏子叶一样绿得让人眼馋。偏偏就有一个人不穿绿胶鞋,却穿着
带小钩钩儿的、怪里怪气的白胶鞋。穿这种鞋的当然就是高丽。这个高丽也是小
姑娘。假如把她和小金算作一家人,那么,按时间推算,这小姑娘不是小金年长
的大姐,就是她年轻的长辈。这个小姑娘身材瘦小,头发稀薄,总是在街上默默
行走,有时还用头顶一只坛子,坛子和脑袋中间有一个小布垫。沈阳早就有自来
水了,故坛子里装的应该是水以外的其他东西。现在想来,可能是朝鲜小菜,或
者是小金介绍给我们的那种辛辣的调料。

    这个小姑娘路过军人大院时,从不往里边张望,尽管里边的楼台院落在当时
闪着迷人的光辉。她不属于军人大院,而属于破破烂烂的,当局不忍拍照登报的
朝鲜人的棚户区。我的家就在军人大院对面,离朝鲜人的棚户区不太远。我和几
个男孩子总能发现小姑娘瞻前顾后,踽踽独行。终于有一天,在小姑娘又一次经
过的时候,我们几个玩腻了占城和玻璃球的汉族良家子弟,就迟迟疑疑地、细声
细气地骂了一句高丽棒子。女孩并不回头,仍默默行走,我们便野鸭子似的嗄嗄
笑。从此受到鼓舞,虽不总骂,骂必声高,而且气壮。日后在无数需要喊口号的
场合,我们之所以能气冲霄汉,应付裕如,恐怕要归功于那时的这段经历,至少
与之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有一次,我们感觉到了动口不动手的无聊乏味,便突发奇想,悄悄向小姑娘
投掷果核或瓶盖。我没有动手现在也记不清是谁动的手,甚至回忆不出是否击中
了目标。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小姑娘仍然保持沉默,无一丝抗议、反攻的迹象。
我们于是很不满意,一个胆大的男孩竟追上前去,扯她的衣裳。

    这时,她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转过身来,愤怒大叫,声音嘎哑难听,有如
怪兽嘶鸣。我们慌了手脚,四下奔逃。气喘匀了,魂安定了,又纠合在一起,神
采飞扬地追忆各种细节,并给小姑娘起了个外号:朝鲜大哑巴。哑巴就哑巴,何
以偏要加个大字,而且加在如此瘦弱的女孩身上?谁也不知道,也不深究,只是
觉得这样叫更痛快。

    如果说当时,我们就对小姑娘有了比较明确的种族轻慢和歧视,那未免把我
们看得过于深刻。事实上,当时我们压根儿不懂得穿白钩钩儿鞋的小姑娘这一个
体,与整体的朝鲜族有什么联系,也不懂朝鲜族跟汉族有哪些区别,我们甚至不
知道,我们所归属其中的汉族,竟是中国最大的权柄在握的民族。但有一点在我
们朦胧的童年意识中却相当明确,那就是对某些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应保持足够的
敬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

    因了这条原则,我们绝对不敢骂拔梗梗儿、立棍棍儿的街区流氓;不敢骂高
年级学生;不敢骂成人;不敢骂警察;不敢骂解放军。我们体内骂的功能又痒痒
得难受,我们就只能骂朝鲜大哑巴了。我们心里有数,骂一骂小姑娘并不是特别
严重的事情,何况她的胳膊腿儿又是那么细,细得毫无威胁可言。我们这样做,
并不觉得恶毒,而只觉得好玩,我们便把恶毒和好玩化为一体。日子久了,甚至
变成一种美好的记忆。

    成年以后,每逢想起朝鲜大哑巴这个绰号,我仍会微笑起来,沉浸在对童年
时代的金色遐思之中。媳妇梳了个单薄难看的发型,我也会温柔地开个玩笑,说
她像是朝鲜大哑吧。看她满脸疑惑,我就忍俊不禁,满心愉快,像无忧无虑的小
孩子一样愉快。

    直到今晚,在西塔,在经历了几年异域生活之后,在小金姑娘的凄楚哀婉的
故事中,我才猛然惊醒。恰如混沌中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我调皮的童年经验顿
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峻意义。这意义又像一具狰狞的章鱼干尸,一遇活水
神速肿大,摇曳搜寻,凶狠捕捉,捕捉了幼稚的我,成熟的我,中国的我,美国
的我,统统扼住,永世不放。

    “朝鲜大哑巴”,可怜的小姑娘,愤怒的小姑娘!借着小金的故事,我们又
一次相见了。你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一群尾追漫骂的浑小子?当时你为什么只发
一声喊,却不说一句话,你果真是哑巴吗?

    当我语无伦次地讲完桂林街的陈年往事,小金那里早已是泪流满面。我发现
我的眼窝也湿了,湿得发痒,我猛然站起来,挂倒了杯子,挂倒了椅子,希哩哗
啦一片声响,我就站笔直了,冲着小金姑娘,冲着西塔街道,冲着被我无礼伤害
过的朝鲜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郑重说:“对不起了,我向你们道歉。”又
咕咚咕咚灌满一杯酒,仰脖喝干,真诚地将空杯底儿示给小金。小金就伏在桌上,
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刘先生,我不怨你。

    我说别叫刘先生了,就叫我大哥吧。

    小金便叫了声大哥,小林也叫了声大哥。然后大家碰了一次杯。小金仍然泪
眼婆娑,桌上仍然气氛凝重。我便试图换一个话题,问小金喜欢足球吗?

    小金却说,中国与南韩或北韩赛球时,有人爱问她到底向着谁。更有人说,
假如战争起来了,你站在哪一边?小金对我苦笑说,一个是生父,一个是养父,
哪一边也割舍不断,你说我站在哪一边?

    我又换个话题夸小金汉语讲得好,问她在家里跟丈夫说朝鲜话吗?小金说在
家也讲汉语,讲得久了,朝鲜话几乎忘了大半。我说我们夫妻在美国家里,也努
力讲英语,英语不过关,别说发展,维持生计都难。

    这时,服务小姐又送来一大盘凉拌明太鱼。

    小金说,我们没点明太鱼。

    小姐说,是老板吩咐的。又冲我说,老板听了大哥的话,就叫送一个菜。说
完又把奄奄一息的炉子撤掉,换了个炭火正旺的新炉子,劝我们挑几片肥牛肉尝
尝。

    白花花的肥牛肉一放在网上,立刻吱吱啦啦响起来,滴到红炭上的油变成黄
色火苗,窜出尺把高,我脸上的泪便烤干了,眼窝周围的肉紧绷绷的。

    小金的泪也不见了,敏捷地翻动网上的牛肉,招呼大家快吃。

    小林却不吃,愣愣地看着火苗,长叹一口气,说:“大哥,小金,我没去过
美国,也不是少数民族,但你们的感受我也有。”

    小金让小姐再启开几瓶酒,小林讲起他从辽西小山沟一步步奋斗到省城的经
历。夜就渐渐深了。

    西塔街上依然繁华,有几辆卡车停在店铺门前,精干勤快的伙计肩扛手提,
麻利地卸货,朝鲜话呱啦呱啦讲得飞快。冷眼望去,这一带竟有几分像美国的唐
人街呢。

    一九九四年八月三十一日沈阳

    /* 66 */第四队第68节 沈阳最低价

    我父母家的那个街口,冬日里空空荡荡,夏景天却堆满西瓜。瓜皮是深绿的
道道儿浅绿的底儿,一点儿不出众;卖西瓜的人是深黑的眉毛浅黑的脸,一点儿
不出奇。

    但是,这家伙的生意却出人意料的好,买瓜者缕缕行行,乖乖儿把钞票送进
他的钱匣儿,有时为了送钱的顺序还争执两句,好像送的不是钱,而是废纸片子。


    有人瞧着眼热,就在对面打擂,也设了个瓜摊儿。一样的西瓜一样的色儿,
效果却不一样。一天下来钱匣儿瓢轻瓢轻,两天下来腿脚死沉死沉,三天下来脸
和西瓜一样绿,就杀猪不用吹——蔫退了。

    这边儿的同行却不幸灾乐祸,也不兔死狐悲,而是一如继往卖自己的瓜。瓜
和人虽然不起眼,叫卖方式却挺狂,只见他手掐电喇叭,用非常自豪,自豪得都
有点骄傲了的腔调高喊:哎——看一看啦尝一尝,沈阳最低价啦沈阳最好的瓜!
于是人们呆子似的涌上前去挑瓜,没有一人跟他较真儿,质问他如此信誓旦旦,
究竟有什么根据。有时回父母家,我也就手在这里买一个瓜孝敬老人。

    还好,没碰上一回生瓜。

    渐渐的,就习以为常了。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只要从这里经过,沈阳最低
价的吆喝声总是盈耳不绝。直到秋天里的某一日,落叶在马路上招摇的时候,我
才注意到,卖西瓜的人已经沓无踪影了。

    冬日漫长,没有雪也有冰。夏天在红砖厂脱坯的季节工这会儿到小区烧锅炉
来了,戴个破手套,把炉钩子攥得紧紧的。夏天在街头卖八王寺汽水的也改卖烤
地瓜了,系个粗布围裙,喝哧喝哧哈白汽儿。

    那个卖西瓜的呢?他冬天里搞点儿什么名堂?无人知道,也无人关心,反正
第二年夏天,他准能候鸟似的,又出现在老地方又是沈阳最低价沈阳最好的瓜。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卖西瓜的人年年夏天风风火火,渐渐竟把整条街带热闹
了,卖茄子芸豆的,卖烧鸡酱肉的,应有尽有,却没有第二家卖西瓜的。有一次
朋友打听我父母的住址,我怎么说他也不得要领,我一急眼,没头没脑来了句:
沈阳最低价,再一拐弯儿!朋友眼一亮,马上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今年六月初的一个大太阳天,我在八一公园给岳父买了一个大西瓜,老头吃
得挺乐。下午去看父母,我准备在沈阳最低价那儿买一个更大的瓜,一经比较却
发现,他的瓜并不便宜。

    沈阳最低价戴个棒球帽,穿个文化衫儿,文化衫儿上写着五个大字:“纤绳
荡悠悠。”一个大卡车开来,一群人咳喽气喘给他卸瓜。这小子已经不用嘣嘣嘣
的手扶拖拉机了,也不用亲自动手,而是坐在太阳伞下,把小工指挥得捋脸淌汗。
沈阳最低价的宣言照喊不误,却淘汰了电喇叭,改成卡拉OK小话筒儿,再配上嘤
嘤的流行曲儿做背景声。

    一个买主说瓜不甜咋整?

    他说,瓜不甜管换,家远的打的来换,收据揣好他给报销。

    买主说不是最低价咋整?

    他说,只要证据确凿,差一补十不惜血本,就是把这瓜摊毁了也不算你打砸
抢。

    这时我决定挺身而出,可事到临头又有点儿打怵,仗义执言并不像啃西瓜那
么容易。都说做贼心虚,我不做贼也心虚。磨磨蹭蹭,瞻前顾后,直到那个买主
走了,我才硬起头皮发难:

    “你这瓜真是,沈阳,最低价?”

    声音微颤,底气不足,听起来像是朝谁借钱。

    沈阳最低价反问我是什么意思,态度不算和蔼可亲,也不算凶神恶煞。

    我镇定下来,把八一公园那边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他瞅瞅我,没吱声,又瞅瞅我,乐了:

    “我卖这么多年瓜,还没碰上你这样死心眼的。看上去你一不官二不款,也
算是个良民,可大伙儿信你的话吗?”说着把话筒凑到嘴边:

    “哎——看一看啦尝一尝,有人提意见啦,说这儿不是最低价,跟他走吧,
他知道最低价,沈阳最低价啦沈阳最好的瓜。”

    路人纷纷止步,向这边儿张望,完事接着走路,竟没有一人问我到底是怎么
回事。沈阳最低价好像很高兴,把腰上的汉显机摘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天气预报,今天有雨,它说有雨就有雨吗?我还说有雹子呢。”

    我不理他,他却切开一个瓜,递过一大块。

    “去去火,咱俩儿有缘,不要钱。”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决心挽回点儿面子:

    “大家都不要钱我就吃,你敢喊吗?”

    沈阳最低价说:“你先吃一口,你吃一口我就喊。”

    我不得不吃了一口,沈阳最低价问:

    “甜不甜?”

    “不酸”。

    “沙不沙”?

    “不硌牙”。

    沈阳最低价嚓!把瓜刀砍在案板上,笑嘻嘻开喊了:“哎——看一看啦尝一
尝,不硌牙的大沙瓤儿,不要钱啦,随便吃了,豁出去啦,沈阳独一份啦!”

    一时间人们全愣了,愣半天只有一个小男孩想过来,却被他家人一把薅住。
大家警惕地看着我们,像看着两头怪物,确切说,像看着两口陷阱。

    一九九五年六月

    /* 67 */第四队第69节 美丽的夏天(1 )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和从前的夏天一样美丽,我上身穿着跨栏背心,下身穿着
运动裤衩,在沈阳市和平大街的树阴中行走如风,内心涌动着自由和坦荡的舒适
感觉。我刚刚从家中巧妙地逃脱,我逃脱的不是作业,不是家务,而是父母阴沉
的脸色和令人起疑的窃窃私语。那些日子,他们总爱关紧房门唧唧咕咕说个不停,
偶尔停下不说了,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我若是治不好的病号或嫁不出的闺女,
我一定会猜出他们叹气的原因,可惜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健康活泼而
又浑浑噩噩,因此无法得知父母的心事。好在我已经会说二氧化碳这个科学名词,
于是我认定人类叹气时二氧化碳的含量比正常吐气时要高出好多倍。

    和平大街的空气清新甘甜,街心的草坪和小树趟儿碧绿养眼。我在大街中部
登上双木他们家的小楼。双木的父母很慈祥,情绪也比我父母的亮堂,我说我又
来“勾”双木了,他们笑呵呵地说勾就勾吧。双木问我要不要骑车,我说那还用
问?双木有一辆自行车,这在一九六六年的初中生里是不多见的,因此我很钦佩
双木。双木如果有一辆旧车我也会钦佩的,但双木的车是嘎嘎新的车,而且是全
国第一名牌“永久”,是亮晶晶的电镀货架,是倒链子时能刷刷发出悦耳声响的
全链盒结构,这就更让人愉快得喘不匀气了。一九九六年,也就是今年的少年,
如果有谁羡慕私家轿车,尤其是私家豪华轿车例如奔驰凌志之类,那么他就会在
相当程度上体验到我当年的心情。

    我跨坐在双木身后,看他瘦削的双腿一上一下倒动。双木骑车一般不带人,
我是一个例外。我们在和平大街西南的一座水泥建筑物前停下,四处看了看,又
鬼鬼祟祟讨论了一番,然后钻进建筑物,在一处黑暗不见天日的狭窄地方并排躺
下。我的胫骨碰到一个硬东西上,没等我来得及哎呀,脑袋又被另一个更硬的东
西碰得满眼金花。双木笑我笨蛋,没等笑完他也笨蛋了一把,他的腰被碎砖狠狠
硌了一下,把碎砖拣出去他说还硌,我说你把鞋脱下垫上,你太排骨了。他说你
也挺排骨的,说完还摸了一把,摸得我连声怪笑。双木就来堵我的嘴,指责我不
懂隐蔽的原则。双木的手散发着一种甜甜的、令人难为情的香气,我猜测他一定
偷偷抹了他妈或他妹的雪花膏。

    接着我们悄声评价全班二十几个男生谁最排骨,事实上我和双木最排骨了,
但我们都友好地将对方排除在外,转而寻觅并攻击其他同学,尤其是我们共同看
不上的某些家伙。我们并不议论女生,这倒不是因为她们的皮下脂肪比较发达,
而是因为我们不想议论,不屑(“不希的”)议论。背后讲究女孩子,特别是讲
究女孩子的身体如何如何,在我们看来,是一件比较烦人的丑行。那时我们还不
会说“丑行”这种很正规、很成人化而且即将被全国高频使用的词汇,我们的替
代词是“损事儿”。

    排骨之后的话题是足球,不可能不是足球,不是足球我们就不会走到一起进
而躺到一起来了。那时沈阳老少球迷的福气大着呢,因为可供他们支持爱戴并能
在全国“拔梗梗儿”的正规球队太多,计有辽宁队、辽宁工人队、沈阳青年队、
沈阳军区队四支劲旅,联赛时四个本地球队遇到一起,就像自家蛐蛐跳进一个土
罐,免不了要乱掐一通,这非常让我们心疼如水烫却又没咒可念。除此之外,便
是四队人马枪口对外,捷报哗啦啦频传的快活时光。

    男生聚堆儿谈足球时,双木的段位还算可以,他是班里懂得从报上获取球讯
的少数学生之一,所以他往往比别人懂得更多。例如别人只知道辽宁队有个穿8
号球衣的英俊小子厉害,他却知道这小子踢的是右内锋。右内锋,多么咬嘴费舌
头的专业术语!听众除了肃然起敬,还会有其他反应吗?然而双木不是轻易满足
的少年,他要进一步显示成果,他像信心百倍的教师一样自问自答:知道这个8
号叫什么吗?他叫儿继德。这时我知道该我露露脸了,因为双木错把“倪”字念
成了“儿”字。我刚要开口,忍不住却先乐出了声。双木莫名其妙:好模样样儿
的你乐什么?我前仰后合地说那不叫儿继德,那叫孙继德。

    一道光柱从左前方喷泻而下,密密麻麻的尘粒宛如鲜活的鱼虫在光柱里游来
游去,漆黑的空间像湖底一般宁静凉爽。我说双木啊,今天孙继德能不能进球?
双木膝盖一顶,我的尾巴骨疼痛钻心,连忙求饶: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走了嘴,
我想说的是倪继德,倪继德今天能进几个球?双木撤回膝盖,气哼哼地说能进一
百个球!我说今天可是国际比赛呀,说好赛的是足球,怎么又改篮球了?双木噗
哧笑出了声:还玻璃球呢!玻璃球没花瓣儿就是泡卵子。我说泡卵子一分钱一个,
白给都不要,弹出去一点没准头。

    远方传来扩音器调试时的尖锐啸音,一个男的用嘎哑可笑的嗓子呃、呃、呃,
呃个不停。不一会,便有男男女女粗一声细一声发言,发的都是主义、思想、阶
级等方面的言,枯燥无味而且费解,经验中只有上数学课或俄语课时的感受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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