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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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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其中的奥妙。”说着,她狡黠地一笑。
从此,我认真地钻研着棋艺,翻资料,查字典,还去唐人街的图书馆去啃各种
有关棋艺的书籍。
终于,我领悟了其中的不少奥妙,如何开棋?进而如何控制全局?一个好棋手,
每考虑走一步,总要想到以后的三步四步,目光要远,而且得学会忍耐和不露声色,
要会先发制人。我开始学会在棋盘前聚精会神,每走一个子,都三思而行,考虑它
的后果。
同时我也从中得到启迪,我不应该大披露自己的“为什么”,所谓小不忍则乱
大谋嘛。这是棋艺,下棋的诀窍,但也是处世行事的准则。然而你必须不露声色,
不露声色。
这个由六十四块黑白方格构成的世界,于我,有着无穷的魁力。我自己动手仔
细绘了个大棋盘钉在床头墙上,每晚躺在床上,我便会对着棋盘再琢磨一番。很快
地,我不必再拿糖果来换取一次下棋的机会,但我却找不到一个下棋的对手。我的
两个哥哥明确向我表示,他们更愿意在放学后,穿上Hopalong牛仔服上街去转圈子,
而不愿与我下棋。
二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我放学回家,穿过那小路尽头的场地,那儿聚集着一
群老年人,正在观看两个人下棋。我飞奔回家,取来了文森特的那副用橡皮筋扎着
的棋子,并且没有忘记带上两颗水果糖去顶那两个棋子的缺。我回到场地上,走近
一个正在观看下棋的先生。
“下棋吗?”我问他。他双眼睁得老大,然而当看见我手臂下夹着的棋盒,他
笑了。
“小姑娘,我已有好久没玩布娃娃了。”说着,疼爱地瞥了我一眼。我马上挑
战似地把棋子拿出来,在他面前摆好阵势。
这位老伯,他让我这样称呼他,他的棋艺可比我两个哥哥要强多了,我在他手
里败了好几局,自然也损失了不少水果糖,但我自己觉得,我又得到了许多关于下
棋的新的窍门。老伯教给我不少花招:什么“暗度陈仓”,“投石落井”,“突然
袭击”,“背部捅刀”,“迷魂阵”,“杀人不见血”……
下棋也有许多君子协定:吃进的棋子要排得整整齐齐,不到时机,不要叫“将”,
还有输棋后,不要赌气把棋子一扔,因为事后还得你自己把它捡起来,而且还得向
对方道歉。到了夏末,老伯已解尽所有,几乎传尽了他全部本事,我的棋艺更高明
了。
当我在那小广场上下棋时,我周围会围上一堆中国人和旅游者,连我母亲也会
加入其中。她会以中国式的谦虚对众人解释着:“这小姑娘,只是碰巧而已!”
其中一位先生向我妈建议,送我去参加市里的棋赛。妈妈莞尔一笑,模棱两可
地晃了晃脸。我心里痒痒的,很希望妈妈能同意,但嘴上却一句没有吭。我知道她
不会同意让我在陌生人中下棋,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故意主动表示,我不想参加
市里的比赛,他们那种美国规则我也不大熟悉,万一输了,那可丢脸了。
“又没人硬拖你去,你如此畏畏缩缩的才丢脸呢!”妈说,言下之意,她是同
意我去的。
第一次参赛时,妈陪着我坐在第一排上等着,我不住地抖动着双腿,因为汗水
已沾湿了座椅上的金属支架。待叫到我名字时,我一下蹦了起来。母亲从衣兜里掏
出一小块红玉,火红火红的,这是她的吉祥物。“祝你好运气。”她轻声说着,把
王塞进我口袋里。我抬眼看了下我的对手:那是一个奥克兰男孩,约十五六岁,只
见他皱着鼻子,多少有点不屑地打量着我。不过马上,他就从我视野里隐去了,眼
前,只有我的白棋,他的黑棋,两阵相对。一阵清风拂过我的耳际,只有我听得懂
它跟我说的是什么。
“从南边起攻。”它轻声传授着我,“来无影,去无踪,给对方个出其不意。”
我步步设营,沿着自己开辟的路线向对方挺进。好比风吹过树叶,观众席上发出阵
阵沙沙声。“静一点,静一点。”有人责备地向四周发出警告。我屏声息气,步步
深入。清风在我耳边刮得强烈:“从东边诱敌深入。”对方果然步调有点乱了。
“乘胜追击。追!追!他已昏头昏脑了。”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风,越刮越烈,最
后,如风卷残云,一声“将”,顿时风止云静,只听见自己平缓的呼吸声。
妈妈将我捧回的第一个奖杯,放在一副新的塑料棋边,这副棋是邻居送我的。
妈用软布轻轻拭净两只棋子,一边说:“下次赢得再出色点,再少给吃掉些棋。”
“妈,这与失却多少棋无关。”我说,“有时,就得丢卒保帅嘛。”
“最好还是尽量少让对方吃掉些棋子。”
在又一次的赛棋中,也是我赢了。我母亲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还是说:
“这次你丢了八只棋子,上次是十一个。你已经进步了。不过最好再少丢几个。”
她说得我很不耐烦,但我又不能和她说什么。
我的名气越来越响,参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且场场都赢。楼下的中国糕
团店,将我的不断增多的奖杯,与那些积满灰尘的糕团模型一起陈设在橱窗里。一
次,当我在一场区域颇大的比赛中,照样捧回一只奖杯时,那家糕团店的橱窗内,
摆了一只新鲜的浇着厚厚奶油的蛋糕,上面用大红的糖油浇出:“祝贺你,薇弗莱,
唐人街的小棋圣。”不久,几家花铺、墓碑、雕刻铺和殡葬馆的老板们建议,我可
以参加国家级的比赛。从那时起,我母亲就决定,我不必再为家里做菜烧饭了,温
斯顿和文森特义不容辞,应该顶我的缺。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逍遥,而让我们干这种家务活?”他们抗议着。
“这是最新的美国规矩。”妈说,“妹妹就是可以逍遥,为了下棋,她已绞尽
脑汁了。你们呢?你们能绞尽自个的毛巾,已经是很帮忙了!”
九岁时,我已是国家级的象棋冠军了。好像离开大师的身份,近在咫尺。我被
捧成美国的希望,棋坛新星,神童。生活周刊上也登出我的照片。鲍勃费雪在边上
注道:“棋坛上还没出现过女大师呢。”
那天,他们给我拍的照登在了杂志上。我的头发按例给抹得溜光滴滑,夹着塑
料水钻发夹。我对面坐着个美国人,与那次在小广场上与我对弃的老伯年龄相仿。
我至今清楚记得,那个小广场的老伯,如何给我的棋子弄得大汗涔涔。他那件深色
的,散发着浓浊的汗气的上装口袋里,塞着一块大手帕。每走一只棋,他就掏出手
帕猛拭手掌。
我那件绉纱的粉白裙子的领口花边,扎得头颈很不舒服,那是妈特地为应付这
种场面而赶制出来的。我按着妈给我设计的那个动作摆好架势:握起拳头支着下巴
颏,肘部优雅地抵着桌沿,我会前后晃动穿着皮鞋的脚,就像平时坐在校车里等得
不耐烦的学生一样。随后,我停止了摇晃,咬着嘴唇做出思索和举棋不定的迟疑,
然后,以一种威胁的手势,将棋子“啪”的一下,放在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随后,
绽开一抹胜利的微笑。这是一整套专为新闻界设计的造型。
三
我不再在薇弗莱街上玩耍了,我也不去那满是鸽子和老人的小广场了,我每天
两点一线:上学、回家。一进家门,就又扎进棋堆里,从中悟出更多的秘诀。
可很快我就觉得,家中的干扰太大,这主要是来自我母亲。每逢我对棋盘琢磨
着新的策略时,她便往我身边一站,我想那是因为,她自认是我的同盟者。我每移
动一个棋子,她鼻孔里就会轻轻喷出一个“唔”。
“妈,你老这样守在边上,我都没法练棋了。”一天,我终于向她提出。她便
一声不吭地回到厨房去,把锅盘碰得乒乒乓乓的。当那阵乒乓声静默下来后,我发
现她站在走廊拐角处,一声“嗯”,又从她紧闭的嘴里漏了出来。
为了我能安心琢磨棋艺,父母对我可谓百依百顺。一次我抱怨着与我同卧室的
两个哥哥太吵,结果,他们马上被移到临街的那间起居室,在那里为他们支起了床
铺。如果我在餐桌上把饭菜剩下,表示吃得太饱,我的胃部就会不舒服,那将影响
我的思维,父母也决不会责怪我。但有一件事是无法赦免的,就是每周六,在我没
有比赛的日子里,我必须陪妈上市场去。这时,妈会得意洋洋地挽着我,几乎进出
每一爿店,购一大堆东西,然后不失时机地、骄傲地向任何对她多瞟一眼的人介绍
着:“这就是薇弗莱?龚,我女儿。”
一次跨出某店铺时,我低声恳求着她:“妈,你这样简直像是在做广告。”我
妈立时当街站住,也不顾后面夹着大包小包的行人,不时碰撞到我们身上。
“哎呀,你认为与妈妈在一起,很丢你脸是吗?”她握住我的手,甚至攥得更
紧了。
我眼睛望着脚尖回答道:“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那样把我弄得好尴尬。”
“噢,做我的女儿令你很尴尬是吗?”她温怒地发问。
“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样说的。”
“那你是怎样说的?”
我知道,这种误会越解释越糟糕。但我还是听见自己舌尖下溜出一长串话。
“为什么你非要拿我出风头?如果你自己想出风头,那末你为啥不学下棋呢?”
妈气得眯起双目,有如脸庞上突然裂开两道莫测的隙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
用沉默来折磨我。
我只觉得耳朵发烫,血管突突地跳着,犹如阵阵热风拂脸而过。我奋力将手从
母亲那里挣脱出来,撒腿就跑,一个老太让我给撞了一下,橘子和罐头撒了一地。
“哎晴,这孩子!”妈和那老太同时惊叫起来,妈忙俯身帮她把东西捡起,我
则乘机跑了。
我在人堆中像泥鳅一样窜逃着,身后传来母亲阵阵尖叫:“妹妹!妹妹!”我
头也不回,奔上一条小路,穿过小巷,跑进充塞着旅游者的大马路,又拐进另一条
小街,就这样七转八兜地,毫无目的地狂奔着,直到我再也迈不动步子。我大口大
口喘着气,就像一台超负荷工作的马达。我觉得浑身发冷,便在一只倒置的塑料桶
上,手支下巴地一屁股坐下。我想象着妈妈,怎样从这条街找到那条街,最后,她
不得不放弃了寻找,只好在家里等着我。约摸两个钟头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脚,
往家里走去。
通向我们公寓的小街寂静无声,我能看见自家窗口的蜜黄色灯光,就像老虎眼
睛一样烁烁闪光。我跟着脚尖,迈过十六级楼梯,猫一样踅到房门口,抬手轻轻旋
转了一下门球。门已上锁了。只听到房里椅子推开了,然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咔嗒一声,门开了。
“你到底回来了,”文森特说,“怎么了,小姑娘,遇上什么麻烦了?”
他说着,又回到餐桌前。鱼盘里只剩下一副骨架,因此显得那鱼头特别大,鱼
头高高地仰着,保留着生前那副负隅顽抗的姿势。我想作为惩罚,这是留给我的菜
肴。
里边,传来母亲冷冰冰的声音:
“不用睬她。她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一个人快快地在桌边坐下,不出声地将饭划入肚里,谁也没答理我,听得到
筷子笃笃地划着饭碗的声音。
放下碗饭走进房里,关上门,我一头栽在床上。房里没开灯,邻家的灯火透过
窗棂映在天花板上,折射出式样各异的图案。
恍惚之中,眼前浮现出那六十四块黑白相间的棋盘,我的对手,则是两道沉默
的深渊似的怒目,她显出胜者的笑容对我说:“会捉老鼠的猫不叫。”
她率领着手下的黑兵,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地地向我压来。我的白棋尖叫
着,惊慌失措地败下阵来。我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飘浮起来,被看不见的风卷起飞
出窗外,我看见我们所在的那条小街,在我身下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天
空一下延伸展开,无边无际,四周一片空旷,就我一个人在飘浮。
我闭上双眼,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来自墙外的声音
——丽娜?圣克莱尔的故事
一
小时候听妈说,外曾祖父曾将一个乞丐判凌迟处死。后来,这个乞丐的鬼魂来
向外曾祖父索命了。反正一个星期后,外曾祖父就去世了。人们有的说他死于流行
性感冒,也有说别的什么病,反正众说纷纭。
我不知道那个乞丐是怎样捱过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的。在我心里,一次又一次地
设想着,刽子手怎样一把撕去他的衣服,把他按倒在刑具上。“这个谋反者,将千
刀万剐,凌迟处死。”刽子手当众宣读着他的罪状。然而未及他举刀,那乞丐的精
神已经崩溃了。几天后,我的外曾祖父正在书房里看书,忽地,那乞丐出现在他眼
前。他的脸庞上疤痕累累,就像一只碎瓷花瓶。“我以为,最可怕的时刻,”那鬼
魂说,“是刀砍下来的时候。岂料,我估计错了。最难捱的,恰巧是相反,是在刀
即将挨上而还未砍来之时。”说着,他伸出给砍成锯齿形的胳膊,一把挟持起我的
外曾祖父,穿墙消遁了。
一次我曾问过妈,他究竟是怎样死的。她回答道:“就死在床上,只躺了没几
天,就死了。”
“不,我说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乞丐。什么叫凌迟处死?是不是把他的肉一片
片割下来?还要抽筋剥皮吗?他真的给干刀万剐了?”
“你们这些美国人,就会钻牛角尖,”妈妈用中国话嚷了起来,“那人都死了
快七十年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有关系的。我想要是能洞察一切不良之兆,设法消灾避难,本让那种无
声的魔法将你吞噬。因为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房子四周,充满了一
种说不出的恐怖。它们威逼着我母亲,使她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竭力想躲进某个
她自认为安全的角落。但那股无以名状的恐怖还是不肯放过她。多年来,我目睹着,
它们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妈妈,就像那个遭凌迟处死的死囚一样,直到她从人世
消失并且变成鬼魂。
我记得,奥克兰我们老家的地下室,老是让母亲不安惊恐,似乎那里藏着不可
告人的秘密。那年我才五岁。妈想瞒过我,她将一把木头椅子抵住地下室的门,再
套上两圈铁链,外加一把大铁锁,来了个双保险。这就更使其显得神秘莫测。我一
直想方设法要开启它,直到有一天,偶然我的小手指碰着门,它就启开了,但未及
我定下神,便一头坠在一团黑暗里,那种感觉,犹如栽入一道深不可测的裂口。待
我能大声嚎叫时,发现我已经被母亲抱着,鼻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肩头。这时,母亲
才告诉我,地下室里住着一个坏蛋,他已在里面呆了几千年了,所以从此,我不应
再去开启这扇门。她说,这是个穷凶极恶的坏蛋,她差点来不及把我拖出来。这个
坏蛋,会让我生下五个婴儿,然后把我连带五个婴儿,一顿连骨带肉吞下。
从那以后,我经常目睹到许多吓人的场面。我是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来看待这
种恐怖,这种基因,得之于我妈。当我在沙箱里玩沙时,从我自己挖掘的洞里,我
似窥到群魔在乱舞。我甚至看到他们青面撩牙的脸庞上,双目闪着绿光,正在虎视
眈眈地搜寻着小孩子。一次我骑着三轮自行车玩,忽然发现地上的一只甲虫,竟会
呈现出一张孩子的脸,我立即用车轮将它碾扁。再长大一点,我能看见许多别的女
孩子看不到的怪事:滚铁环会突然一裂为二,将一个小孩子弹到半空。铁链球会突
然脱离链条,击中一群正在嬉笑的孩子中的一个,脑浆溅了满操场。
我对谁也没讲过这些,甚至我妈。多数人不知道我有一半中国血统,可能因为
我有一个外国姓:“圣克莱尔”的缘故。我一眼看上去,挺像父亲,典型的英国爱
尔兰人:高大匀称的个头,但如果他们再走近一点,就会发现,我的脸庞轮廓,不
像父亲那般瘦削,我的线条是平缓浑和的,就像海滩上的卵石。我没有父亲的黄头
发和白皮肤,可我的皮肤呈一种苍白色,就像被太阳晒退色似的。
但我的眼睛,是妈妈给的,它不是深陷的,倒像鬼神节里的南瓜灯上的眼睛;
那种用小刀仓促拨出来的两个孔眼,猛一看,好像没有眼睑。为了让我的眼睛显得
光彩一点,我常常故意睁圆双眼,然而当我带着这样的眼神在房子四周走动时,我
父亲便会间我为什么显得这样紧张恐慌。
我见过妈的一张照片,眼神也是这样惶恐紧张。爸说那是妈在天使岛移民处出
来后,第一次照的相。她在那里囚禁了三个星期,直到移民局得到足够的文件证明
她是个战争新娘。只有因为战火而被迫逃离原所在国,或者是留学生,美国公民的
配偶,才有资格可以从天使岛里释放出来。
二
妈从来不讲及她在中国的生活,但爸却说,是他把妈从一个可怕的境遇中解救
出来。到底怎样可怕,他闭口不谈。爸骄傲地在她的移民证上,给她写上贝蒂?圣
克莱尔,并划去她原来的中国名字:顾映映。然而他又搞错了妈的生辰,妈是1914
年出生,他却写成1916年,就这么笔尖一扫,我妈的名字没了,生肖也由虎变成龙
了。
看了那张照片,你就会明白为何顾映映再也不存在了。照片上,她就像怕人抢
似的,紧抓着一只蛤蟆包,身上一件长及脚踝的旗袍,两侧开着高高的叉,上身一
件西式外套,那种老式的有垫肩的宽门襟的式样,配着过分大的同料纽扣,这是妈
的结婚礼服,是爸送的。这样的装束令你简直吃不准她到底是来自何方,又准备往
哪去。她的下巴几乎抵着胸部,头发左侧一条挑得整整齐齐的头路,赫然醒目。
尽管她垂着头,一副自卑可怜的样子,双眼却直瞪着镜头,直勾勾的。
“为什么妈显得那样紧张?”我问爸。
父亲解释道,那只是因为妈需要坚持在闪光灯咋嚎后,才能眨眼睛,她的眼睛
足足睁了十来秒钟。
不过母亲这种直勾勾瞪着双眼出神,像在等着某种意料中的灾祸到来的恐惧和
不安的神态,我是很熟悉的。只是后来,渐渐地,她已没有力气再瞪大眼睛了。
那天在奥克兰中国城,在人行道上,妈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紧紧地挨着
她,她一边低声叮嘱我:“别看她,一眼也别看。”当然,我怎么能不看呢?人行
道上,一个女人正背靠墙席地而坐,这个女人目光呆滞,就像有好几年没睡过觉,
看着既苍老,又年轻。她的指尖和脚尖,都呈紫黑色,好像在印度墨水里浸泡过似
的。但我知道,那是溃烂。
“她怎么了?”我轻声问妈。
“她遇上个坏男人,”妈说,“她有了个她不想要的孩子。”
我知道她在骗我,她之所以要编这一套或那一套,只不过是以此告诫我,帮助
我躲过一些暗藏的漩涡。我妈就有这份天才,她能在一切事物中预测到灾难的征兆。
甚至对其他的中国人,她也有这种预知的能力。在我们居住和购物的地方,人们几
乎只讲广东话或英语。妈是无锡人,所以她只会说国语和一丁点英语。爸只会说呆
板的几个中国词组,他坚决主张我妈学英语。因此每当妈与爸交谈,总是以语气、
手势、表情和眼神来帮助,有时,她卡住了,便会用英语腔的中文,南腔北调地:
“说——不——出——了。”这时,我父亲就会帮她把话说出来。
“我想,你妈的意思是,她累了。”当妈显得有点沮丧时,他便会这样说。
而当妈烧出一只可口的菜肴时,他又会那样说:“我想,她的意思是,我们这
个家,有着全国最好的管家婆。”
但是每当我们母女单独相处时,母亲就用汉语与我畅谈,那些我父亲根本想不
到的话。我完全能听懂这些字眼,但往往作出相反的更多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理解。
当她认为我已经可以独自上学而不用接送时,便叮嘱我:“你只能两点一线,
学校到家,别的地方不准乱逛。”
“为什么?一我问。
“你不懂。”
“为什么不懂?”
“因为我还没把它们灌入你脑袋。”
“为什么不灌给我?”
“天呀!这让我怎么回答!因为这个问题讲起来太怕人了。那种坏男人会把你
从大街上掠走,再把你卖给别人,待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杀死那个孩子,然后孩子
的尸体会在垃圾筒里被发现。以后呢?你就会进监狱,最后死在里面。”
我知道她又在胡编乱造了。但我也学会了编造,特别有时,当她必需要我为她
做一些翻译时。比如那天在一家食品店,她将鼻子伸到打开的罐头里,边上一个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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