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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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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放毒,长沙的提审员都跟我说了,说我在武汉放了毒要把我送到武汉来消毒。”

“那你认为会怎么判呢?”

“在我们那里判,就是三到五年,像我这样的反动传单在岳阳根本不算什么,武汉会重一点,再怎么样也不会超过十年,我这虽然说是放毒,但我又没有毒死人。”

面对这个固执地认定反动传单的“毒”就是放火放毒的“毒”的老兄,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但我对他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如果不是在牢里面呆了两三年,谁要问我“1。3案件”的主犯该怎么处理?既然众口一词都说他极其恶毒、极其反动,那我想都不用想,肯定会说:杀。但牢狱生活在改变我的某些思维。我碰到好几个人在说到“1。3案件”时,都说这家伙极其反动,极其恶毒,但问到传单里写的究竟具体是些什么东西,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当时在单位还是负点责的人。看来那些结论实际上都是别人作出的,他们只不过是跟着说而已。有那么恶毒那么反动,肯定是胡说八道,那会有什么市场?拿出来见见阳光,让革命群众批透批臭,化毒草为肥料,岂不是好事一桩。但我接触过的人,没听说有谁见过。现在要我说他该杀,那我肯定要先看看他写的究竟是什么。但我心里清楚,在武汉三镇影响这么大的反革命案件的唯一主犯,十有八、九怕是在劫难逃,但他压根就没有一点这个准备。这不一定就是坏事,如果你根本无法去改变行将面对的死亡,压根就不知道这事也许是命运对你的一种关照,要不然,在恐惧和绝望中等待不知会在哪一天降临的死亡,岂不是比死亡本身更痛苦的事。但我很想知道他写了些什么。

“你写的东西怎么样毒阿?你说点我听听,我关的时间长,见的案子多,可以帮你分析一下会怎么判刑。”

“那我把那份告同胞书给你背一下。”他在犹豫了好一阵后之乎者也地背起来。

大概只背了个开头,他突然说;“不背了,不背了,干部说了不许讲的。”

从他背给我听的这一部分来看,听不出有多大问题。那文白混杂的语言表述的是这样一个意思:平等,自由,沐浴阳光和春风是每个人本能的希望和追求。他后面会怎么写呢?我太想知道了。我想告诉他,就你这案子而言,你现在的表现与你最后的处理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你现在那怕表现得像个圣人,最后该把你拖出去挨枪子也不会打一点折扣的。如果他知道这不可改变的最后结果,他肯定会毫无保留地什么都跟我说,但这对他太残酷了,我张不了这个口。他对最后的可怕结果还一无所知,心里还有对未来的希望,虽然我很想了解他究竟写了些什么,但不愿给他精神上带来太大的折磨,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让他在这平和的心态和对未来的希望中度过他最后的时光吧。

这是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人,虽然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长大,有时对于一些事情的理解幼稚得近乎好笑,但他骨子里不乏豪爽和文学上的追求。这话不是说的“1。3案件”,因为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那传单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这感觉是从同他的一次争论中得到的,那天我想在他那里讨教一点诗词格律方面的常识。

“我没有正而八经地学过诗词格律,只是浅浅地看过一本有关的小册子,但有时喜欢写点什么。这是我们那个组织成立一周年要办一期墙报时我写的一首七律,你看看。说着我递给他那首诗。


七律——庆红十月造反公社成立一周年

十月染就战旗红,跃马横刀征途中。
翻天覆地一载去,联翩浮想万般来。
铮铮轶事垂青史,浩浩正气贯长虹。
极目更望极目处,几多狂澜几多峰。


“你这叫什么律诗啊?”他一看就笑起来,“押韵有问题,平仄更不用说,你这充其量只能算个打油诗。不过写得还有一点气势。”

他那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安慰我。

“那你帮我改改?”

“这不好改,每个人的境界不一样,改出来的东西两个人都不会满意的。其实我的诗写得也不行,这多年写的诗不算少,但自己满意的只有两句,那是几年前我追寻崔颢的足迹到武汉来过一次,在龟山、蛇山转了两三天,想找点灵感,但绞尽脑汁也没能如愿写出一首像样的东西来,诗是写了几首,都不怎样,但有一联我是很得意的,我们那里的几个很有水平的老师看过后也很欣赏,这两句是:岩悬静影鱼栖树,江映云天鸟戏波。”

“从意境上来说这两句确实有点想象力,但这只是你的想象而已,我在武汉住了这多年,还没有见过哪棵树的影子能映在长江里,长江里是有鱼,并且多得很,但谁看得见?既看不见鱼又看不见树影,如何鱼栖树?水平如镜才能江映云天、才能有鸟戏波的情景,长江什么时候有过水平如镜?这两句你说是在你们湘江写的我还有点信,这跟我们长江,跟我们龟山、蛇山有什么关系?跟崔灏更沾不上边了。”想找他讨教一下,他倒自我陶醉起来了,我故意跟他钻牛角尖。

“龟山上的树影怎么不能映在长江里?”自己唯一得意的一联竟被一个对诗词还未入门的家伙歪批一气,他有点急了。

“能,能,能,至少在某一个时期是可以的,不过那时候不仅没有你,连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没有出世,跟你写这两句诗是没有关系的,那是在长江还是一条小溪流的时候。”

“你不懂诗,不跟你说了。”他有点懊恼了。

“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当真了?”看他竟像个小孩一样的恼怒神态,我连忙对他说。

听了我这话他才慢慢平和下来。可以为了两句诗就像小孩一样使性子的人怎么跳到政治的漩涡里去了?真替他有点惋惜。

“要是判了刑我们能在一个劳改队就好了,你是当地人可以让我少受欺负,我包你三个月内搞清楚平仄格律。我们互相帮助。”停了一会儿他对我说。

“真希望有这一天。”我这是说的心里话,但心里也清楚他到不了劳改队。

转眼他来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没提过一次讯,这天他突然被叫了出去。回来后我问他怎么样,他说就只是要他把整个过程说了一遍,他还说武汉公安的态度比湖南的好多了,在那边提讯不是打就是骂。我问他提审员有没有透露一点怎么样处理的信息,他摇摇头后说不过态度蛮和善的。

在那以后的两天里,他给我谈到的诗、词、掌故、轶闻很奇怪地都和死亡有关,这是我事后想到的。

他给我说写《腾王阁序》的王勃溺水死后在阎罗殿上不服,认为阎王在他远不到而立之年就让无常收了他,是天妒英才。接连三天傍晚在鄱阳湖上总会有一个声音反复在吟唱“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王勃的魂魄不愿散去,用这种方式告诉世人自己的盖世文才。阎王很头痛,王勃的魂魄久不归位,这样在外游荡总不是个事,有人给阎王出了个主意。第四天晚上,当鄱阳湖上出现“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吟唱时,另一个声音跟着出来:“何如落霞孤鹜齐飞。”王勃再说出“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王跟上一句“那比秋水长天一色。”王勃顿觉自己最得意的一联中,“与”和“共”二字有蛇足之嫌,想来世上还有高人,从此鄱阳湖上的这声音消失了。

他给我说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说他读这首词时曾泪流满面。

他给我说元稹的悼亡词《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家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尝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尤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说元稹的这三首悼亡词是非常有名的,写得情真意切,刻骨铭心。他一句一句给我讲解,典出自何处,什么含义。

他给我反复吟念两句诗:一曲骊歌惊大梦,未知何日话重头。一开始我对骊歌是什么意思,出自何处不甚了了,他告诉我骊歌就是告别的歌,是骊驹之歌的简称,大梦就是人生,苏轼在《念奴娇 赤壁怀古》中说人生如梦,人生就是一场大梦。他告诉我这两句诗相传是项羽和虞姬告别时作的,在解说时充满了伤感和忧郁,显得心神不宁。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比平日早一个多小时响起了起床铃,7号的门开了,看守喊了他的代号,除了看守外,还有两个当兵的站在门口,他一出门两个当兵的就把他一架。这阵势告诉我他回不来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看守过来给我一支笔两张纸,要我把胥约拿的东西清点一下,登个记,还要签上我的名。按时间计算他可能还在宣判大会上站着,可我已经在给他料理后事了,我尽量登记得详细一点,到时他家里来人取他留下的遗物时,不知会不会注意到这份清单。

一个家伙凑到我旁边说,把他那床絮留下来,把我的这床交上去。 这东西他家里不会来拿的。

我觉得这小子太他妈的不是人,把眼睛一瞪说,想都不要想。他家里来不来拿关你你屁事?


注释:

①省无联:“湖南省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的简称,于1967年10月7日由“湖南红旗军”、“湘江风雷接管委员会”、“高校风雷”、“红中会”、“东方红总部”等组织发起成立。是湖南造反派的左翼。 1968年1月24日周恩来、康生、陈伯达、江青等宣布“省无联”为反动组织。




                             第十六章 土铐子


夜深人静时,有时会传来这样的呻吟:我的娘啊,受不了哦。

声音虽然很小,但透出的无奈和极力压抑的痛苦却清晰可辨。第一次在夜半三更听到这有如阴曹地府里的冤魂厉鬼在冥冥之中发出的声响,同时还隐约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时,你会怀疑是不是他正一边呻吟一边在朝你走来,禁不住有点毛骨悚然。平静下来后,以为是有人因关的时间太长,晚上睡不着,触到伤心处时在绝望中做出的一种反应。虽然心里有点同情,但还是想这人怎么这样脆弱?这疑惑一直埋在心里没向谁提起过,只到有一天一副土铐子套在我手上时,才知道了这个谜底。

在看守所里戴手铐和脚镣叫戴戒具,是看守对他们所认为的违犯监规行为的一种惩罚,或者是对可能发生的意外的一种防范。脚镣看起来个头大,叮叮哐哐作响挺吓人的,实际上戴脚镣对当事人并没有多大的威胁,它主要的作用是防范。牢房里戴的铐子是土铐子,外面是看不到的,别看它个小,戴在手上不吭不哈,那滋味是很难想象出来的,它的主要作用是惩罚。我有幸领教过那土铐子的滋味,虽然有点偶然,但那浸心透骨的原汁原味却没有因此打一点折扣,领教后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夜深人静时发出那样令人心悸的呻吟。

看守这一脚色,古时称作牢头禁子或者狱吏,没有在里面呆过的人,容易以为他们是千人一面,就像仓库的保管员一样,收收发发,公事公办,没什么个性可言。或者认为在这种环境里呆的时间长了,多少会有点虐待狂的倾向,其实不完全是这样。他们中有的非常精明强干,忠于职守,几乎没什么异常的现象能逃过他的眼睛,虽然心肠不会软,但也不以虐囚为乐;有的无事找事,总要表现们自己的存在,有个年轻的看守,只要是他当班事就会多一些,还有个小看守总喜欢找女监号的事;有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除了他自己负责的几个号子,其它号子里的事只要不是太大,他会装着没看见;有的个性很强,自己管的号子不容别的看守插手,如果没经他的同意给他管的号子里的人戴了镣铐,谁戴的他会找碴给谁管的号子里找个人戴上同样的东西,只要这样搞上两回,没人会再管他的闲事。只要你表示服他的管,一般的事他都放过你。个性越强的看守,他所管的号子里的犯人吃亏的概率就越小。此时我所在的号子摊上一个十分窝囊的看守,谁都可以到他管的号子来逞一下能。

这天,在看了一阵书后,我沿着对角线来回转,随口哼起了《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风门咣的一下打开了。

“谁在唱?”问话的是武汉铁路局公安处的一个看守(当时铁路上的犯人批捕后就寄押在这里,铁路公安有个看守长年在这里上班)。

我停住了脚步看着他,没回答。

“是不是你?”他盯着我问。

我还是没吭声,心想我哼点样板戏你来逞什么能?

“我问你,你他妈的怎么不回答?用沉默来对抗?”见我不理他,他把门一下打开,用手指着我骂开了。

“我在唱样板戏。”

“样板戏是你唱的?”

“我怎么不能唱?”

“唷嗬,你还蛮硬气,你以为你是李玉和?”

“我是不是李玉和关你么事?”

“关我么事?你给我出来!”

我心里想,出来就出来,你这个铁路看守能把我么样?

“关我么事?让这家伙来告诉你,转过身来,把手放到后面。”被他押到了值班室,他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副土铐子往桌子上一拍说。

土铐子是由两个小指粗的U型铁条和一根铁销组成,U型铁条的两端锤扁后钻有小孔,铁销一端有一帽另一端有一孔,有孔一端从两个U型铁条的小孔穿过后用一把锁管住,就组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正好能铐住双手的8字。土铐子都是锈迹斑斑,组成8字的两个圈的大小一般都是按手腕的粗细来的,刚上身时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的难受。戴上后我朝铁路看守看了一眼,不等他开口,转身出了值班室。

回到号子里,难友们一脸的同情,我倒是一脸的不在乎,虽然内心有点后悔,觉得同那个家伙顶撞没一点必要。

实际问题很快就来了。首先解溲要人帮忙,饭不够水来凑,每次开水一来,一千CC的大杯子我要喝上两杯半,这五斤水刚下肚不久,它进去了就得出来,在开口请别人帮忙时真有点不自在,自告别孩提时代后就再没让人碰过的最隐秘的宝贝要让别人帮着掏出来,想着就头皮发麻,但总不能尿在裤子里面,这隐私是没法顾了。开午饭了,得别人帮忙喂,大便得别人帮忙揩屁股,好在肚子里没什么东西,三天才拉得出一次大便。

这手铐像副慢性毒药,在两三个小时后慢慢开始了发威。人是不习惯把手放在背后的,自觉不自觉地总要把手拿到前面来,但这手铐绝对忠于职守,把你的双手牢牢地控制在它的势力范围内,没有一丝一毫的通融余地,在它铁面无私的管束之下,你的双腕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凡是敢与它发生磨擦的地方都开始出现了破损,可是这磨擦又不是你自己控制得了的,这难受当然就更不是以你的主观愿望为转移了。越难受你就越要动,越动你就越难受,你想摆脱它束缚的愿望越强烈你得到的疼痛就越钻心。在这皮肤的破损出现之前,那疼痛早已从骨髓深处开始了,双肩双胁双臂的疼痛结伴而来。这些疼痛不是间歇性的,自它出现后就顽强地吸附在你身上寸步不离,并且时时刻刻用让你透骨透心的方式提醒你它的存在。

开晚饭了,我不愿意再让人喂,想试一下能不能自己吃,就请难友把饭菜拌好后倒在水桶盖上,我弯下腰,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像猪一样去拱,这餐饭就这样被我拱到肚子里去了,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难友建议我是不是找那个“铁路”认个错,我摇了摇头。“铁路”至少来打开风门看过两次,我都没拿正眼看他。

老资格的难友说戴铐子第一夜是最难受的,要我得有点精神准备。他见过戴土铐的时间有长达十五天的,最后取下手铐时双手肿得像两个面包,肋间淤血,手腕处差不多可以看见骨头。我想起了曾经在深夜听到的呻吟,我会发出这样的呻吟么?

有人用度日如年来形容在牢房里时间的难熬,但用这句话来形容戴土铐子时的感受就远远不够了,这时的每一分钟都比一年还漫长。饥饿对人的折磨已经够难受的了,再来一份钻心的疼痛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在心里调侃自己:你不是从小就想当英雄吗?那些电影或小说中的英雄形象总是长时间地感动着你,并认为自己也一定会像他们那样有一付用特殊材料做成的硬骨头,你不是认为自己能对付任何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吗?滋味怎么样?不好受吧?如果英雄只是意味着最后的鲜花,那肯定天下人都会争着去做英雄了。

眼前的现实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做英雄的问题,而是做不做狗熊的问题。

再难熬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晚上9点钟睡觉铃响了,难友们摊开了铺盖,准备睡觉。白天有人同你聊聊,注意力多少可以分散一点,时间要好过一些,现在我要一个人面对这漫长寒冷的黑夜了。有难友不无关照地说,我们要睡了,你晚上有么事就喊一下。他说这话肯定是有过切身体会。他们帮我把被子整成一个有斜坡的大枕头,告诉我太困的时候可以侧着身子躺一下。

双臂紧贴着双肋已十多个小时,看不到自己的双手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恐怕已有点肿了。我努力活动自己的手指,想改善一下双手的血液循环,不知道是否徒劳无功并且冤枉增加一些痛苦。时值寒冬,深夜12点钟后寒气开始发威,首先是双脚冷得生疼,只有在走动中才能稍稍缓解一下,并且还只是心理上的。双手早已丧失了对冷暖的感觉,除了疼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还是缺乏经验,没有挑一个暖和一点的日子戴这该死的手铐,天气暖和时身上的衣服单簿一些,手臂可以稍稍活动一下,不至于像总有人拿斧头在不断砍你的双肩;双脚也不至于跟着凑热闹,随着寒气用刺骨的痛让你不知道顾哪头好;还有虽然你逃避不了饥饿的折磨,但不至于感觉热量正一点点从你身上消失,寒冷从外面慢慢浸入你内腑,又从你骨髓深处慢慢控制你全身,乃至要控制你思维的那种绝望。

我有发出呻吟的欲望,那样也许可以缓解一下感受到的痛苦,但想到在看守眼里这呻吟不仅表明你知道了这手铐的厉害,而且还是你讨饶的方式,这呻吟我就发不出来。别人能挺十五天,我一天都不能坚持么?

换班的看守来查号子了,他明知故问地说怎么还不睡呀,我不遮掩地告诉他:疼,不能睡。他不再说什么,走开了。

我在号子里慢慢转着,尽量避免发出声响。这号子宽约3米,深约3。5米,里面的2米是床,离地面大约70公分高。外面的一部分是活动区,在放了一些杂物后,可供走动的地方并不大,必须小心才不会因碰到什么而发出声响。我不愿意在此时惊扰同室难友的睡眠,虽然也有做噩梦的时候,但睡眠是唯一可以逃避现实的方式,你不仅可以忘记饥饿,还可以在肉林酒池里尽情享受,可以在睡梦里恢复自由身,可以和你的至亲好友携手同游。现在这些难友会做些什么样的梦呢?从他们的表情上能看出来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朝睡眠中的难友看了看。

从没有观察过人在睡梦中的模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怪异,不能细看,更不能细想,不然会有在看一部悬念无穷、危机四伏的恐怖片的感觉。但越是要自己不要细看不要细想,就越是忍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细看去细想。

难友A蹙着眉头,睡不了多久就会翻身改变一下姿势,有时改变姿势显得很艰难,好像是竭尽全力的挣扎,但不论是翻过去还是复过来,他始终没有能摆脱他极力想摆脱的什么,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难友B张着一张大嘴,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似闭非闭,俗话说大睡如小死,他惨白浮肿的脸上显出一种死人般的模样,尽管他的呼吸声告诉我这是一个有生命的躯体,但我还是有一种与死尸为伴的恐怖。

难友C瞪着一双大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眼珠不时转动,在露出的几乎全是眼白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传说中的冤魂厉鬼。

难友D在一阵惊恐后慢慢恢复了平静,那似乎在被人扼住喉咙时的挣扎和发出的声音令人心悸,好在这个噩梦已经结束,下一个等待他的是个什么样的梦呢?

难友E的睡像要好一些,不那么呲牙裂嘴,但看得出也没有什么美梦光顾他,不时的翻身说明他睡得并不安神。

没想到恶劣的心境让人睡觉时的模样变得如此恐怖,看来可能我的梦境在多数情况下比他们的要好一点,我还能时不时做点美梦,我平日的心境比他们要好,我的睡像会比他们平和。在睡梦中他们都还在继续白天的煎熬,不断演绎心灵深处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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