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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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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静静地看着他,打量着他。也许是在我们沉默的注视中他感到有点难受,或许是他要从刚才发生的令人里里外外都要变形的可怕震撼中解脱出来,脱口说道:如今这年头活着也没有意思,死了还好些。说出了这话后像如释重负似地把头抬了起来,望了望我们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让我暗暗地有点吃惊了。这是个犯了什么案子的人呢?显然,死刑的判决对他是突然的,从这话说他是反革命案子?不像,再说又太年轻了,也许刚到十八岁,看来是个刑事犯。可是他出语惊人,好像早就看破了红尘似的,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这是现在年轻人的普遍早熟?还是从监禁生活中悟出了什么真理要谛?或是在绝望中的自我麻醉?我一时找不出答案。来不及多想了,不能忘了自己的任务,我端起饭来走过去问他:
“想不想吃点饭?”
“吃,怎么不吃?我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在回答的同时,他那双眼睛一下子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那钵饭。
死囚的粮食标准跟外劳的一样,比在号子里要多出一半,伙房的师傅也多打了一些菜,我把饭划成一块一块地喂他,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很香,有时还催我动作快点。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好的胃口,真是令人惊异,看来长时间的饥饿形成的心理和生理上对食物的渴望,在某些人身上竟能暂时压倒死神骤然降临所带来的恐惧,这恐怕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吃了去死,这是句开玩笑或者骂人的话,有几个人能够在毫无准备的死刑判决面前对那水煮盐拌的饭菜津津有味、食欲盎然呢?看来眼前的这个死囚是少数的几个例外,这也许和他的年龄有关。
喂完了他那一份,问他还想不想吃,我告诉他我们几个人的饭有多的。他一点都没有客气,我的话音没落他的吃字就冲出了口。于是我又拿起一钵饭喂他。
这个的饭还未喂完,外面的镣铐声又响起了,有了前面的经历,这声音已不像刚才那样刺耳了,也没有了刚才的吸引力,我专心喂饭,要让他吃好接到死刑判决书后的第一餐饭。此时希望死囚在我面前尽快露面的好奇心情已荡然无存,完全没有注意第二个死囚的到来,甚至在牢门又一次关上时也没看上一眼又来的死囚是个什么样子。突然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咦,那不是小李吗?”
我抬头一望,太意外了。我将陪他度过生命最后日子的第二个死囚,是在武汉市第三看守所(设在湖北省京山县一个山洼子里)一起关过的大胡子老王。此人一直说他是因为不大的作风和经济问题暂时进来避避风、很快就会出去的处级干部,看守人员对他似乎也有些另眼相看。他的话虽然我从未当真听过,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杀他的头,更没想到我会是他最后的陪伴人。有一个公开的说法:凡是送到京山去的至少在决定送他去的时候是被认为量刑不会很重的,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放心的,因为要外出参加一些劳动。怎么他会是这样一个例外呢?对他点了一下头,不知说点什么好。
这一个终于说吃饱了。我起身走到老王跟前,见判决书在他衬衣的荷包里装着,伸手就去拿。老王见我要看判决书,就说没有什么看头,并想躲避开我的手,似乎不怎么愿意我知道他的情况。违背一个将死者的意愿且这意愿又不损害他人,是太不合情理的行为,但已经伸出去的手还是把判决书拿过来了,戴着脚镣和反铐着的他根本没法避开。京山的印象和眼前的现实之间反差实在太大,我太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回事。他见我在看判决书,就在旁边说开了:
“你看有没有意思,人犯了法,不仅职务变了,工作单位也变了,这个无线电厂我只是1964年在那里搞了一年四清工作队,我怎么一下子成了那里的仓库保管员,我的家庭住址他们不能改变,判决书上这点说的是实话,如果我是这个厂里的仓库保管员,怎么会住在洪山宾馆呢?说我搞了一万多元,哪有那么回事呢?有四千元是我表弟要我帮他买辆车,钱还在我办公桌里放着,怎么能算我诈骗呢?要不是搞这个运动我有什么问题?现在打击党内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要拿人开刀,我被碰上了。”
虽然我知道他的话掺有水分,也无意去搞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同时也搞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的家庭住址是洪山宾馆?但我有义务来满足他除了寻死以外的每一个愿望——只要在我的能力之内。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草草咽了几口饭,就坐在他的铺上靠着墙壁,看上去是在闭目养神,实际上可能是还没有从他一生中最痛苦的震撼和冲击中走出来。此时他想了些什么?以后他也没有说,这已是永远的秘密。十天之后,这思维着的精神连同躯壳将一并进入永恒的沉寂之中。
谁也没想到又出现了脚镣声。怎么?还有一个?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的相互望了一眼。门又一次打开时,我们都愣住了,就在一个小时前还在和我们一起劳动、有说有笑的老张一副阴沉、沮丧、无力的神情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死刑的判决对我们的震撼也许比他本人还要大。对他来说,是几年来一直担心的事情最终变成了可怕的现实,尽管他一直抱着某种希望,但这个判决毕竟不是晴天霹雳,他多少有点思想准备,他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看着我们。我心里想到的是有看守公开说过他坦白交待得好,会从宽处理的,怎么还是被送上了断头台?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天里,怎样和这个几个月来关系一直不错的难友相处呢?他迈着艰难的步子走了进来,默默地坐下,似乎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伙房的师傅递了一份饭进来,我问他吃不吃,他摇了摇头,最后竟低声抽泣起来。在这种场合,安慰是多余的,尤其是对这样一个走南闯北,已是知天命年龄的人,要哭就让他哭吧,不要去打搅他,这样也许他心里还好受一点。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的说教在此时不仅是绝顶的空洞,而且还会使人感到尖刻和恶意。人是铁饭是钢,不要急坏了身体,多少还是吃一点的劝慰,此时也只有大脑不健全才会说出来。面对将死者,在此时哪怕同他有世代冤仇的人也不会说杀头活该、社会少个祸害。安慰是多余,说教是无知,诅咒是无聊,那怎样才是恰当的呢?我看着这三个各具神态的死囚,一股恻隐之心竟悄悄袭来,自己也一下子不能解释,我这个“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预审员语)”会对这种差事感到压抑,会想起熟悉的将死者表现出来的不能够被非议的另一面,那个嫉恶如仇,血气方刚,认为除恶须务尽,率人枪毙孔威、傅强的李乾不见了。此时李乾想得很多,不过当务之急要解决的是如何渡过这第一个对每个人都是难眠的夜晚。
这次就谈到这里,下次再接着谈,再见。
祝一切顺利
李乾 八二年九月十二号
上面是我二十多年前还在白沙洲新生汽修厂劳改时,写给同学信中的一段,记录了我1974年从京山转回武汉后的一段经历,真不知该怎样感谢那位细心地保存下这封信的燕妮丹,这封信让那几个早已灰飞烟灭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让这段往事变得异常清晰。
他们三个人的判决书我都看了。
第一个死囚绰号叫“和尚”,是一个盗窃团伙的主犯,在盗窃作案的过程中还伴有暴力。他们是以同学和邻居为纽带纠合起来的,开始作案时还是一群尚未成年的少年。
老张的情况先就有些耳闻,知道他是投机倒把,经济案子。现在晓得了他倒卖了几千斤全国粮票和其它一些计划票证,牟取暴利几千元。
大胡子的事就上面说的再加上一点道德败坏。
最初的狂风暴雨虽然没有完全过去,也不可能完全过去,但他们三个好像从极度的震撼和冲击中开始缓过神来。
“他妈的,临死还要给我戴这玩意儿,小李,你能不能给他们说说把这玩意儿拿掉?”
大胡子说的这玩意儿是指他手上的铐子。这玩意戴在手上又是放在背后,肯定不会舒服。我在心里佩服他的眼力,他一眼就判定我在这里面说话可能还有点用。
“好,等会我一定说。”我对他说。
我知道戴背铐睡觉的滋味,他们还有十个晚上要睡,如果这背铐还要戴十天,我觉得会出乱子的。他不说,我也要提出来。
“刚才宣判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讲,你们放心,不就是到时要拉个活人出去杀给人看,教育教育大家吗?我会配合你们把这场戏演好的。你们开除了我的党籍,开除了我的公职,现在又要我的脑袋,这是政治的需要,也不怨你们这些具体的执行者,我受党的教育多年,会尽好这最后一次义务的。”见我很肯定地回了他的话,大胡子的侃劲上来了。
如果说刚才“和尚”在死神面前的旺盛食欲让我惊异的话,此时大胡子在死神面前的调侃让我叹服。只有老张没有什么让人意外的表现,一脸阴沉地坐在那里。
晚上七八点钟,所长把我叫了出去。办公室里已有好几个人,有两个很面生。他们问我这三个人的情况,我说目前还算稳定,看不出他们想出点什么乱子的迹象,把他们每个人的情况都说了一下,最后说到大胡子的要求,也说到对十天都戴背铐的担心。所长表态:睡觉时可以让他们把手放到前面来。
这次好像是自公检法军管以来死刑第一次有上诉期,是不是军管撤销了?我在心里猜测。看守所似乎也在摸索怎么样做才恰当。
在牢里,谁被叫出去谈话通常总有一种做了叛徒味道,不管你有没有说别人什么,总会有点不自在,总会担心别人会怎么想。尽管任何尘世间的是是非非对这几个将死的人来说已无任何意义,但他们在监狱里形成的习惯思维还不是一下子就能完全丢掉的,我应该避免可能给他们造成的不快。一回号子不等他们问,我就开了口:
“刚才所长问了一下你们三个人的情况。我说我很佩服你们在宣判了死刑的情况下还能这样清醒和理智。”
这开头的第一句话让他们脸上有了自接到死刑判决书以来的第一次笑意,这笑意里有一点被唤醒的自尊,尽管很短暂。看来即使是一个因触犯刑律而即将诀别人世的灵魂,从别人嘴里听到对自己的欣赏、称赞,他也是很在乎很需要的,那怕明知这可能是善意的谎言。
“老王的要求我给所长说了,所长很爽快,他说晚上睡觉就把手拿到前面来。老王,你这一句话让老张和‘和尚’也跟着沾了光。”我接着说。
“老王,那我们不是还要谢谢你?”“和尚”也开了腔。
老王嘿嘿笑了一下没再做声,这浅浅的笑意很短暂。
号子里沉闷的空气有点改变,只有老张一个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地抹一下眼泪,他的心事在这三个人中好像最重。
“老张,有什么放不下的?你放不下能改变什么?”大胡子见老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竟开导起他来,这大大超出我的想象。这话从他口里出来绝对比我说的管用。
“我不能和你比。我屋里还有老的小的,我这走了他们么办?”
“谁没有老和小?你走了他们就会饿死?你愁眉苦脸他们就能活得好一些?”
老张不再做声。
不管大胡子对我说过的话有多少是假的,此时我对他真的是服了,他说的这些话都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每个正常的人都知道。但在清楚知道要不了几天自己就会拉出去挨枪子,脑袋上要打开一个大窟窿,即将进入永恒黑暗的时候还能这样豁达地说出来,这是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也许这里面有一点点要面子的成份,从他不愿让我看他的判决书这一点上可以猜得到;也许这里面还有一点点用开导别人的方式来疏导自己内心那难以解开的心结的味道,从他不说话时也不免黯然神伤中可以察觉,但我心里承认他是一条汉子,是一个把世事悟得太透太彻底的人。我突然想起八年前在警备区和同学见面的情景,当时我刚关了十五天,就觉得那是一场阴阳界的对话,心中不时涌出阵阵的伤感,和他这一比,我那算什么?是不是因为那时还有太多的希望,认为自己还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所以还能有心情来享受伤感,还能坐在牢里慢慢地品味痛苦。能够享受的伤感就不能称其为伤感,能够品味的痛苦就意味着这痛苦不仅仅是痛苦,可能还是别的什么。我那叫什么阴阳界?此时此地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阴阳界,他们三人已经站在奈何桥上,黑白无常已用锁链紧紧地扣住了他们,那扇漆黑的大门十天后就要打开,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们在桥上绝望地徘徊,他们心里十分清楚,只剩十来天的时间了,没有任何人会来帮他们,也没有任何人帮得了他们,十天后他们将无可奈何地堕入无边的黑暗,化为宇宙中一粒无声无息的尘埃。
睡觉铃响了,“和尚”第一个把手铐从后面移到前面来。他们戴的是在电影里有时可以见到的那种镀铬的手铐,两个铐圈之间有几节链环,我们称之为洋铐子,以区别纯粹用于惩罚的土铐子。这洋铐子戴在手上可以方便地从后面移到前面来。
我们一直在扯一些不相干的话题。除了最开始大胡子对老王的开导外,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死”这个字眼,那怕是含义有点邻近的词也不会从口里出来。
铃声已响了一段时间了,他们没有一点要睡的意思,门外的看守已来看了好几次,值班室里的钟声敲过十点半后,所长过来开了口:
“睡吧。”
“睡不着。”“和尚”说。
“睡不着也要躺下。”所长没留任何余地。
我们帮着把垫絮铺开,他们三人慢慢躺下了。
在这过程中我注意到他们非常小心地尽可能不让脚镣发出声响,生怕影响了其它监号睡觉。这一细节让我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几个将要拖出去枪毙的人还能为他人考虑,这一举动使他们在我心里还原为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这是诸子百家争论不休的问题,从眼前我看到的来说,既不全是善也不全是恶,即使是魔鬼,他的内心深处也有供奉善良的高台,而人间的天使如果没有任何约束,没准在一个什么时候从心里蹦出一个魔鬼来。
我值第一班,虽然暂时还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说是什么重要的政治任务,那是扯蛋,但我既然已经在做这件事,就要把它做好,不能在我手里有什么闪失。
快十二点了,看见“和尚”睡觉把头蒙着,这对他们是不可以的,就过去把被单移到他的脖子下面,我发现他的眼角是潮润的,感觉有人在动被单,他睁开了眼。这样近的距离,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就这样对视着。这是生者和将死者的对视。我眼里是恻隐是思考,还有点惋惜,他眼里有羡慕有后悔,还有一点恐惧。在我眼里,这是一双曾经混浊的眼睛,但现在混浊开始褪去,尘世间的一切都将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包括那些他曾不惜为之铤而走险的物质财富,对他来说一切都要如此迅速地归于虚无,那非份的占有欲显得多么滑稽。死神冰凉的翅膀净化了他的灵魂,那贪欲早已不知抛到了哪里。他的眼神开始返璞归真,有如初生的婴儿,和婴儿不同的是他的思维,初生婴儿的思维是混沌的,他的思维却是清晰的。他一定非常羡慕眼前的这个人,尽管他完全不了解这个人,他会想如果不是走上这条歧路,他一定会比眼前这个人强得多。但人生没有如果,现在一切倒过来了,在他上路之后,这个人还能在这世界上感受在周围发生的一切,那怕感受到的仅仅只是痛苦,有权感受痛苦在他眼里也是一种幸福,对他来说,再过十天,这感受痛苦的资格都没有了。
泪水慢慢充盈了他的眼睛,隔着被单我看见他的手伸了过来,这可能是下意识的肢体语言:救救我。也可能是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与人亲近的需要,我把手迎过去,他用双手握着,放到他的胸前,慢慢闭上了眼睛,一串眼泪从他眼角无声地流出。
第二天起床铃一响,他们仨都一同起了身,他们还在认真地遵守这里的作息制度。从这点看,他们仨都没有完全进入将死者的角色。肯定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的他们,完全可以不理会这铃声,没人会去管他们起不起床,但他们都起来了。
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后,生活上他们方便多了,洗脸漱口、吃饭解溲等都不用我们帮忙,但怕出意外,只要他们起身,我们都要上去扶着。
“小李,你看我们这几个临到要死的人还要这样麻烦你们。”晚上吃过饭后,大胡子这样开始了我们的闲谈。
“这不算什么麻烦,我们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他不避讳死的话题,我有点意外,楞了一会我才说。
“我是不相信有什么天堂地狱,更不相信来生转世,要不然我会承诺一定在阎王那里为你们几个美言几句。”他是个猴精的人,可能察觉到我对他的话不是太相信,在用这种方式表示他不会骗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此时宁愿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以前我也不相信,这几年的经历好像让我有点改变。你们在这个时候还能为他人着想,一定会有好报,来世一定会投个好胎。”这样虽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但我觉得这样比顺着说更自然。
“虽然我不相信来世,还是要谢谢你们。昨天几乎是想了一晚上,想想这一生也还值。在这世上活了四十多年,该见的、该经历的、能够享受的,都见过了、经历了、享受了。跟这小‘和尚’一比,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大胡子,你说你比我强?我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了百了,你还有一大家子人,有我轻松?再说也莫小看了我们这些小字辈的,我们见过的你未必都见过?我玩过的你未必都玩过?”“和尚”大概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有点不服,话中带有一点要一比高低的味道。
“小兄弟,别误会了,我是说在这世上我比你多活了两年,没得别的意思。”大胡子连忙说。
“和尚”不再做声了。
这又是我的一个意外。此时还会有这样内容的小口角。看来只要他们还是有知觉的人,人所固有的他们还是无所不有,那怕死神就在他们旁边站着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这天晚上我是值第二班,待我接班时,已是深夜十二点,要值到凌晨三点。我小心查看了一下,他们三个都睡着了。第一个晚上他们肯定是睡不好的,前三百年后五百年他们会翻来覆去的想,第二个晚上他们相对会睡得好一点。但他们还是心神不宁,时不时在梦中都会有一个寒颤出来。
我坐在被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仨人。
死亡是谁也绕不开的。但为什么眼前这三个人将面临的死亡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的不同?给人的心灵带来如此强烈的震撼呢?是因为他们触犯了刑律,为国法所不容,因而将被强行夺走生命,而在自然状态下他们是应该可以正常活下去的。看来给人带来震撼的不仅仅是死亡,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是在一种非正常状态下的死亡。
当年岳飞如果没有一个风波亭,没有一个“莫须有”,没有被杀头,十几年、几十年后他绕得开一死么?记得小时候在武汉京剧院看那一班名角演出的《满江红》,在被激起的报国热血在周身沸腾的同时,也为岳飞在那一劫到来时不主动,甚至拒绝采取有效躲避措施而急得直跺脚,然而他却因杀头千古留忠名;谭嗣同如果当年听了康有为的劝告,终于出走东瀛,最后安享天年,而不是“我自横刀向天笑”、血洒菜市口,固然在历史上也会有他的位置,但肯定会比现在留在人们心中的形象要逊色得多。安享天年这几个字让我们听着很舒服,但也只是正常死亡的一种雅述,难道就不是一抔黄土掩没了?同是共产党创始人的李大钊和陈独秀,一个还在草创时期就勇敢走向绞刑架,英名永远。另一个虽然历尽坎坷,但也算终其天年,却是共产党初期所有失误的总代表。如果他俩的思想、认识都不变,只是命运换一下,那么在历史上的地位会不会对调?当然,历史没有如果,历史不能重来,这里只是假设一下而已。同这些能让人记住姓名的人相比,更多的,多到数也数不清的却是极悲壮却又悄然无声地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志士仁人。
眼前这三个人是没法和我所景仰的先驱们相提并论的,只是他仨的出现让我把生命、死亡等容易纷扰灵魂的概念在这里梳理一下,去掉旁枝杂蔓,更接近这些概念的本来面目,等到有一天我必须面对时,我会更理性、更从容一些。
大胡子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始终吸引了我更多的目光,此时他还打起了一点小鼾,眉头时而松开,时而紧锁,好像梦中他也在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大小当官的我也见过几个,实验中学是一个高干子弟成堆的地方,同他们有一些交往,有的关系还不错。由于有这样一点经历,那些在我面前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的陌生人,我很难有什么好奇心。眼前这人是个例外,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人,很难判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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