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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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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不走了……”韩子奇抚着妻子,温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离乡去国的远大设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乡……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戴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出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这是怎么了?”韩太太猛然睁开眼,看着丈夫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伙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学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的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随手带上了大门。
韩子奇伸手抚摸着“玉魔”老人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在欧洲登陆,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现在,韩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厢,韩子奇疑心走错了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小姐,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韩子奇正想转身退出,那位小姐转过脸来——“Hello,Miss梁!很高兴在离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
韩子奇愣住了!是玉儿!他知道,玉儿现在的突然出现,决不是来送别,而是要跟他走!
“你怎么这么任性!该说的话我不是都对你说了吗?你和我不同,我是商人,你是学生!现在刚上二年级,应该……”
“我不是不想上学,可是……”玉儿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带我走吧,我只能靠你了!”
“那……”韩子奇的口气软了,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觉得玉儿的情绪有些异常,他猜测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麻烦,作为兄长,却又不好问。他也曾设想让玉儿改换一个环境,而带她出国显然又不太实际,加上韩太太的坚决反对,他也就只好作罢了。现在,玉儿不和任何人商量,来了个“捷足先登”,他又怎么忍心赶她下车呢?他知道玉儿的任性决不亚于姐姐,却又远远不像姐姐那样刚强,如果逼得她走投无路,很难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你事先也不和你姐说清楚,她找不着你,能急死了!”
“没事儿,”玉儿听出了韩子奇已经默许的意思,擦擦眼泪,诡秘地一笑,“我在天星的衣裳里头藏了一封信,姐姐早晚会发现的!”
蒸汽机车头发出猛兽般的吼叫,铁轮滚动了,一切争论都无济于事了,韩子奇颓然坐在铺位上,什么也不说了。
沙蒙·亨特倒很高兴,对玉儿说:“Miss梁,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漫长的旅途将不会觉得沉闷!到了英国,我的太太和儿子会像迎接女王一样欢迎你!”
“谢谢,”玉儿说,“您的太太一定像女王那样漂亮吧?”
“不,一点儿也不漂亮,”沙蒙·亨特耸耸肩说,“和我一样平庸!她身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头发很好看,黑的——她是中国人啊!”
“噢?那太好了,”玉儿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他乡遇故人了!”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国见到中国人,你们是‘娘家人’嘛!”
“亨特先生,您简直也快成了中国人了,听您说话,简直不像个‘约翰大叔’!”
“不,很遗憾,我的鼻子太高了点儿,并且怨恨上帝没有赐给我黑头发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这点儿遗憾在我的下一代身上得到了补偿,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儿子,他屏除了父母的短处,集中了长处,不像我这么丑陋,也不像他妈妈那么矮小,而是高个子、宽肩膀,却又有满头青丝和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
玉儿被他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逗得格格笑起来:“他现在在英国干什么?在上大学吗?”
“大学已经毕业了,他本来要去当律师,可是我把他留在店里了,帮我照料生意,我经常在外面,‘亨特珠宝店’总要有人管的,”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说起他的一切,“他现在是我的雇员——您觉得奇怪吗?我们那儿可没有‘少掌柜的’,亲生儿子也要接受我的雇佣,领取我付的工资,除非我去见上帝了,他才能继承我的遗产!不过我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些,让他耐心地等待!”
沙蒙·亨特说起生啊死啊,依然谈笑风生,使郁郁寡欢的玉儿也忘却了烦恼,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提前了解那个陌生的世界,比令人窒息的燕大要有意思多了。
韩子奇却闭目假寐,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亨特在谈着亨特的儿子,他却在想着他的儿子。唉,天星毕竟还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样管起父亲的生意,韩子奇将会省去多少烦恼!
火车的铁轮碾着冰封的大地,发出单调枯燥的“隆隆”声向南奔驰,北平越来越远了。
在满目萧索、死气沉沉的上海,沙蒙·亨特为玉儿补办了护照和船票,三天之后,汽笛一声长鸣,英国客轮“海豹”号(Seal)载着他们离开了上海外滩。旅客当中,有不少人是从上海去香港或南洋的,亲友们赶到码头上来送行,一片声地互道“再会”,依依不舍地流着泪,船走了好远,岸上的人还在招手。韩子奇凄然地把视线收回来,那里没有为他们送行的人,他的家,他的妻儿,都留在北平了!
船过了香港,径直向南驶去,中国大陆渐渐地看不见了,轮船航行在苍茫的大海中,分不清何处是此岸,何处是彼岸。碧绿的海水泛出盎然春意,砂粒似的小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嵌在翠盘上的一颗颗宝石。成群的海鸥在头顶盘旋,对这只漂浮海上的庞然大物一点儿也没感到威胁。大海是海鸥自由翱翔的乐园,而人却是借道遁迹的避难者!
两天之后,船在新加坡靠岸,下南洋的旅客兴奋地下船,喊着:“到家了,到家了!”“回家过年去了!”
韩子奇猛然想起中国的春节在即!这些流落南洋的华人,在异国他乡也要过中国的“年”啊,而他,却把“年”忘记了,今年的除夕夜,他只能在船上过了,“博雅”宅将是多么冷清!
新加坡岛上碧绿的草地,高大的椰子树、棕搁树和凤尾般的旅人蕉,吸引着好奇的玉儿,她一定要上岸去看看,韩子奇毫无兴致,沙蒙·亨特却乐于陪同,他们出去转了半天,回来说这儿和中国没有什么两样,到处都是中国人,说中国话,穿中国服装,商店的招牌写的是中国字,好像船走了这么久,还没离开中国似的。并且买来了许多南洋水果:榴莲、山竹、凤梨……“听卖水果的人说,榴莲是南洋的‘万果之王’,山竹是‘万果之后’,多有意思!还说,要是不吃榴莲,等于没来过新加坡。这儿的人最迷榴莲:”榴莲出,纱笼脱‘,纱笼就是当地马来人的裤子,为了吃榴莲,不惜卖了裤子!“玉儿嬉笑著述说她的新鲜见闻,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
“噢,是吗?”韩子奇望望那活像刺猬似的榴莲,摇摇头,“不敢领教,对我来说,只有玉才有那么大的魅力!”
玉儿新奇地剖开榴莲,先尝为快,牙还没沾上,就一阵恶心,把那东西扔在甲板上:“唔,什么味儿?像延寿寺街王致和的臭豆腐!”
沙蒙·亨特恶作剧地大笑起来,他原是领教过榴莲的怪味儿的,却故意不说,等着看这开心的场面!这个英国佬!
船又开了,穿过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之间的马六甲海峡,进入孟加拉湾。接近赤道的洋面上,气候酷热,太阳像一颗当头悬挂的火球,追逐着“海豹”号,投下灼人的烈焰,终日不停地转动的电扇和留声机反复播放的爵士音乐也难以解除人们的烦恼。韩子奇一行乘坐的头等舱,在船上已经是最舒适的了,有洁净的房间,宽大的餐厅,一日四餐,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显得太多了。饭后,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多花几个钱还可以随时叫侍者送来冷饮。欣赏音乐和看电影都不需要另外交费。但天天如此,也会使人乏味。沙蒙·亨特是个坐惯了海船的人,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烦,总是笑容满面地在船上到处逛,无论遇见哪国的人都能说上话,几十年来他几乎跑遍了全世界,只要有买卖可做的地方就留下过他的足迹,他会说好几种语言。玉儿有这么一位向导,简直如鱼得水,她英语说得很好,和各式各样的人自由地交谈。船上有一个从中国回国述职的意大利神甫,通英语,也通汉语,和玉儿谈了很久,还以为她是个教友呢。后来玉儿和他争论伊斯兰教和天主教孰真孰伪,这个穿黑袍的圣徒竟然并不生气,嗫嚅了一阵,用中国话回答她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天,而人们却对它有不同的解释。这也许正如中国人说的:敬神如神在!”玉儿回来当笑话说给韩子奇听,说天主教的信仰不堪一击,还把这事儿记在她的小本子上。韩子奇听了却毫无反应,只是半闭着眼睛斜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上,听那无止无休的涛声。
经过科伦坡,轮船在这里有事务要办,停一天一夜才走。这对于五儿来说,又是观光的好机会,吵着要上岸去玩儿。出乎她的预料,这一次,韩子奇也有了极大的兴致,要和他们去游览“宝石城”。
锡兰以盛产宝石著称,世称“宝石岛”,距科伦坡六十四公里的“拉特纳普拉”的意思就是“宝石城”,韩子奇慕名已久了。玉器商人沙蒙·亨特自然也有极大的兴致,于是三个人舍舟登岸,急匆匆赶去观光。
“宝石城”果然名不虚传,沿街几乎找不到别的商店,卖的都是宝石!彩虹般的尖晶宝石,浅绿、中绿的海蓝宝石,大红的石榴宝石,乳白色的长月宝石,紫罗蓝、金黄、粉红的绿柱石,柠檬黄的闪光水晶……应有尽有,据说锡兰岛上寸土皆有宝,随便在什么地方开矿,都可能挖出宝石!最引人注目的要算紫翠玉和猫眼儿了。紫翠玉通体碧绿,夜晚在灯光下则变为紫红色,奇特的光彩使它具有高昂的价值,每克拉竟达一万美元以上;猫眼儿的稀奇之处则在于它在阳光的照射下会反射出一条耀眼的活光,并且随着光线的强弱时明时暗,微微摇动时还灵活闪烁,酷似猫的眼睛,由于锡兰是它的主要产地,被称为“锡兰猫眼儿”。沙蒙·亨特是“宝石城”的常客,他从这里廉价买了原料,带到中国去加工制作,然后再到欧洲经销,过去,汇远斋和奇珍斋替他做的许多活儿都是从锡兰买的宝石。现在,韩子奇置身于宝石之都,目不暇接,好似进入了仙境,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如醉如痴,恨不得把“宝石城”买光,但又怎么可能呢?
赶回科伦坡港,开船的汽笛已经拉响了。大胡子船长看着这三位飞跑着上船的客人,跟他们开了个玩笑:“如果你们晚到一分钟,就被扔在锡兰了!”
韩子奇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后悔这次冒险,回答说:“如果船上没有我的东西,我真愿意到此为止呢!”
船继续向前航行,沿着印度半岛的南部边缘向北,经过孟买又左转向西,进入阿拉伯海。
夜深沉,黑色的浪涛载着一叶孤舟、载着人们各自不同的希冀和抑郁,载着不可知的关于未来的梦幻,向天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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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里一片沉寂,韩子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轻轻地走出舱门,来到空荡荡的甲板上,手扶着栏杆,看那黑色的海水在船舷旁边翻腾,忽而涌起雪浪,忽而又把泡沫击得粉碎,拉成一条条藕断丝连的网线,像大理石的纹路,变幻无穷。偶然从波浪里跳出一串串飞鱼,展着像翅膀似的长鳍,“泼喇喇”画出优美的弧线,像海的精灵,在月光下转瞬即逝。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像一只玉玦,满天星斗如同撒满了珍珠。海上的天空,没有风沙,没有烟尘,好似一块巨大的墨玉,晶莹,幽深,仿佛高不可测,又仿佛伸手可以触摸,一尘不染的星月,比在陆地上空更贴近人间。
望着静穆的星月,望着天际隐隐可见的阿拉伯半岛的淡影,他想起了五百年前中国人的声势浩大的航行。三保太监郑和的船队正是沿着这条海上航线,乘风破浪,跨过小半个地球,将中国文明和友谊传布天下;如今,他的不肖子孙却乘坐着外国的轮船仓皇出逃。历史无意嘲弄人,人却不得不直面无情的历史!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身无分文走天下的吐罗耶定巴巴。十八年前,他追随着祖先的踪迹走去了,朝着圣地麦加!他那老迈的身躯,穿着草鞋的双脚,将怎样走完这茫茫征途?他现在在哪里啊?
船绕过南也门的尖角,驶进了狭长的红海,抚着右舷看去,就是沙特阿拉伯了。沙特阿拉伯,这片燥热、贫瘠的土地,大部分面积被灼热的砂砾覆盖,也没有秀丽的风景,也没有繁华的都市,甚至全境没有一片湖泊,没有一条河流,但是,这里却诞生了一个伟大的人,全世界穆斯林心目中的圣人穆罕默德,他在公元七世纪初创立的伊斯兰教,以极大的感召力统一了他的国家,并且风靡全世界,成为世界第二大宗教,信徒人数达数亿计,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千三百多年以来,麦加一直是穆斯林日夜朝拜的圣地,干燥的麦加涌流着汩汩不绝的“赞穆赞穆”泉,啊,“赞穆赞穆”,这正是韩子奇的爱子天星的经名!
船达吉达港,正是太阳平西、穆斯林做哺礼的时刻,满天红霞映在红海上,天上人间是一个金子做成的世界,宣礼的声音响起来,港口上的一切工作人员都放下了忙碌的事务,匆匆地抚摩着地面沙土以“代净”,然后朝着东方虔诚地礼拜。现在,麦加是在他们的东方了,穆斯林总是从自己所处的地分辨认麦加的方向。一股奇特的魅力把韩子奇和梁冰玉召上岸去,望着夕阳中清真寺金色的尖顶,他们默默地肃立,诵读着前辈人传下来的清真言。十八年来,韩子奇已经把吐罗耶定巴巴传授的拜功荒疏了,一直在学校读书的玉儿则从没有和母亲、姐姐那样一日五拜,此刻,也许他们的姿势不合乎经典,但是,他们却感到一股震慑灵魂的电流传遍全身……韩子奇麻木了,他觉得吐罗耶定巴巴正在一个无法追寻的地方召唤着他,期待着他!
吉达港距离麦加还有三百公里的路程,他不可能前去了,何况现在也不是朝觐的时节。当天夜里,“海豹”号又载着他继续前进了。主赐福给您,吐罗耶定巴巴!如果您还活着,您一定是最幸福的人;如果您已经“无常”,也一定进入了神圣的天园!我走了,也许会让您伤心失望,您的易卜拉欣没有跟着您把路走到底,这十八年来,我被心中的另一个神灵所主宰,成了玉的奴仆!
漫长而艰难的航程还在继续,“海豹”号不知疲倦地向前驶去,穿过平静而荒凉的苏伊士运河,穿过由众多的活火山环抱的地中海,穿过西欧的“生命线”直布罗陀海峡,进入浩瀚的大西洋,转而向北,船尾的“米”字旗在英吉利海峡的扑面凉风中欢快地飘舞,大不列颠岛终于遥遥在望了。
“到家了!到家了!”沙蒙·亨特兴奋地喊着,拉着他的朋友走上甲板,手舞足蹈地指点着,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祖国。“海豹”号响起悠长的汽笛,缓缓驶进泰晤士河滚滚的浊流,伦敦的塔桥向两侧升起,为远道归来的游子敞开家门,薄薄的晨雾中,挺立着威斯敏斯特教堂七十米高的尖顶,雄浑深沉的钟声响了,这是作为全世界标准时间的格林威治钟声!伦敦,零度子午线贯穿的地方,地球的起点,世界时间的起点!
身穿中国长衫的韩子奇,默默地随着沙蒙·亨特,踏上这陌生国度的土地,雾中的伦敦,使他不辨东西,恍若置身于梦幻之中。摩肩接踵的英国人向这两个与众不同的东方人投去好奇的目光,他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已经很难看到自己的同类了。但他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间显露自己的惶惑,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问玉儿:“怎么样?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玉儿却没回答他,伸手拉着他的袖子,羞答答地跟在后面,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姑娘,没有在船上那么谈笑自如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韩子奇小声问她。
“不是,”玉儿眼睛红红的,“我……想北平!”
韩子奇顿时觉得全身都松懈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又何必要来呢?”
亨特一家以极大的热情迎接中国来的客人,当然不会像亨特所说的那样像欢迎女王似的热烈,却也已经惊动了全家——其实,他们全家加上亨特也只有三个人。
亨特太太,一位挺“富态”的中国妇人,年纪约摸四十五六岁,胖墩墩的,穿着一条肥大的长裙,身材确显得矮一些,但并不像亨特形容得那么“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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