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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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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有些不对……”他疑惑地喃喃自语。太静了,在这异乎寻常的静寂背后似乎正孕育着什么不祥的鼓动。
“行了行了,天底下就你一个先知先觉的人?上头没发话你操得那份穷心。还不赶快回老营吃饱喝足睡上一觉。嘿,我可是累得连女人都抱不动了。”
“也许吧。”对着老友不以为然的言语,也速笑着挠挠头,“我们真该好好睡一觉了。”
单调的景物加上半天的毫无所获的行军,骑手们的脸上都笼着浓浓的倦意。一只孤雀倏地落在一个根偶然出现并早已枯死的麻柳枝头,摇摇晃晃像个病弱的流浪儿,不知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猛然间,一声号角长鸣硬生生刺如入耳中,带着雷击般的巨痛延脊柱传遍全身。神志还未作出反应,四下崖壁上无数的敌人已蜂拥而出,震天的杀响伴着巨石和滚木从头顶隆隆压下。紧随其后的暴雨般密集的利箭挟着死亡的喧嚣,连成一片致命的雨帘。
生,死,仅在瞬间。
忽至的异变令蒙军措手不及,在前一秒还清明的天地此刻狂砂卷血。有人尚在茫然环顾,就被死神重重地扑倒在地。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狂乱地横冲直撞,身后拖着已冰冷的尸首。被失惊人立的马匹甩下的骑手还来不及呻吟,便已淹没在滚落的木石和纷乱的蹄影中。
但,将死的或在生的人都看见了一样事物,那个他们四处搜寻,暗暗诅咒,大声嘲笑过的事物——透过混沌的天日,崖顶的西夏军旗正傲然地在风中猎猎作响,俯瞰着那些无谓挣扎着的祭品。
也速用力夹紧马腹,一边费劲地躲闪砸下的圆木石块,一边挥刀格开密密麻麻的箭雨。分不清方向了,到处是慌乱,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哀呼,到处是死亡!践踏在蹄下的是不甘的死者,痛苦辗转的伤者,还有沙土混杂着血肉的泥泞。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在其间有多少人曾与自己举杯谈笑,而下一时自己又会身在何处。右臂已挂了彩,被血浸湿的棉袍粘答答地糊在身上。力气像是随着涌出的血液一道被抽空了,麻痹了的手中只余下了刀的沉重。
真的……已经完了吗……
“小心!”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喝,也速猛回头,迎上那熟悉的背影。
“康里。”他心中泛起一阵酸热,一旁翻滚的险恶像是被那背影压制了下去。这是第几次了,因为他平安无事的出现,便感到没来由的安心。
“你小子……嘿嘿,让女人哭泣可不是爷们的作风。他奶奶的!”康里并没有回头,急促低哑的声音似乎伴着心脏失速的跃动,大咧咧的语气却含着常挂在嘴角的笑意,“你不像我……无牵无挂光棍一条,嘿嘿,你呀……”
话音越来越弱,像被什么堵在了胸腔里,终于再也听不见了。一阵寒气从脊背慢慢攀升,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刀把,“兄弟,你怎么了?”也速带着近于祈祷般的心情推了推对方的肩膀,背影摇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地缓慢地栽在地上。
那声闷响,压倒了周遭震耳欲聋的混乱。也速这才看清,一支扎在康里右腹的长箭。
“康里……”他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唤着,“康里?!”但已没有人用嘹亮的嗓子嚷嚷着回答他。
心碎了,思想碎了,灵魂碎了。天地山川人马尸体旌旗枪戈……都融化在一片艳红中,一切一切一切都被那片麻木的冷冽的刺目的艳红给淹没了吞噬了。
也速张了张嘴,喉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眼眶却风吹得干涸欲裂。他紧紧握住了肩膀,刚才被那人大力拍过的地方火辣辣地阵痛着,并不是因为箭伤。
“你小子……我还欠你顿酒呢……”飞扬的尘土遮掩了他抽动的嘴角。
“别乱了队形!想峡口冲!快,掩护着冲出峡谷!”传令官嘶哑地喊叫着,竭力盖过铺天盖地的嘈杂,在人马交错的屠场上却有些苍白无力。但这些人究竟是久经沙场的精兵,怎会安于成为西夏的砧上之肉。很快,散乱的队型得到调整,排成了锥字阵势。外侧的弓箭手向两的高地一阵急射,伴着惨叫数十具尸体从崖上纷纷滚落。西夏攻势顿时减弱,蒙军趁机向谷口猛驰而去。
近了,近了,逃离这死地的生路,只差那么些许!
突然,谷口方向涌来一阵呛人的黑烟,一如那些地冥中的冤魂发出的绝望灼热的叹息,张牙舞爪着威逼过来。
“火!火!”“西夏人在谷里放火了!”惊惧的愤恨的呼叫瞬时传遍了全军。前锋的人慌忙调转马头,和身后不及停下的骑兵冲撞到了一起。向后撤的命令还未下达,队末又传来如同号哭般的声音,“另一面也起火了!”“火势太大,冲不出去!”
火焰纠缠着和血色的天空融为一体,贪婪蚕食着峡谷里的生命。对死切实的恐惧即刻瓦解了最后的理性和希望。绝望张开他黑色的怀抱,温柔地包裹起失控的人心。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向敌人射出最后的箭,大声嘶吼着冲入茫茫火海,或只是失魂落魄地抱头痛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在一片哀号,焦臭,呻吟和血腥间呆滞地呵呵傻笑,失去了焦点的眼睛仰视着黯淡的天空……
渐渐的,那些哭喊的诅咒的声音都息了,赤红的峡谷中只余下亡者无语的悲愤。
太阳终于走了。
残虐后的沉默笼罩着黑水峡,只有几处未熄的余火在劈啪做响,隐隐的,耳边还若即若离地,环绕着那些撕心裂肺的悲鸣。四万人的命,转眼间就已成了一场大梦。
“报!已找到敌军大将也里牙的尸首!”
阿沙敢向来报的小校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目光飘向身后的男子。
那男子只是默默立着,深远的双眼似乎和山谷原野一起沉浸于那份荒凉孤绝中了,干烈的风吹动他空荡荡的右袖。
***
夜幕四合,傍晚时已高悬的那弯镰月,此刻显得银光照人,更拔出了环在四周的山的雄浑。睡意以沉沉地笼上了营地,晚风中隐约传来哨兵的口令问答。远处黄河的咆哮已化为低哑的共鸣,似乎在暗暗感慨茫茫的时世,莫辨的前途。
“贺兰,河东咽喉之地……得贺兰则得黄河九渡,黄河通则西夏亡。”阿沙敢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又再斟满,沉缓的吟念给几句寻常兵法添上了一抹苍凉色彩。
虎牙嘬了口酒。无语的沉默凝结在了两人之间。军帐的格子窗外黑晶晶地嵌着一片碎夜,天上几颗孤零零的星子,看上去像是将熄的香火。
半晌,阿沙敢缓缓抬起头,目光尖锐得如同直刺胸口的利剑,要剥出血淋淋的真意:“察朗台,今日之宴并不仅为了庆功,我想说什么,聪明如你,应该猜得到。”
“将军想说,疑者不用。”虎牙垂眼看着自己杯中倒映的冷笑,微微一晃,就像曾做过的无数美梦,那影像碎成了一片班驳。
“依你之计,我军确实大获全胜,但也正因为如此更让我惧怕你的才智。你说你为寻仇而来,但连这个理由本身都存在太多谜团。”西夏主将的目光一黯,划过一道混着杀意的寒光,“此战关乎西夏存亡,我不得不小心。察朗台,我只要你据实以告一件事,你助我军的目的为何,名利,还是其他?”
“帮助?应是各得所需吧。”虎牙浅笑着蘸些酒水,琢刻般缓缓地在案上写下一个“汗”字,灰暗的阴影隐去了他的表情,“不要名利,我要宰、命。”从牙缝里一个个挤出貌似平静的字眼。
阿沙敢脸色微变,不可置信地定定瞪视悠然饮酒的男子:“你……你与他有仇?”
“仇深似海。”虎牙抬起双眼,不漾不摇地平视回去,目光静寂沉沉得一如深秋的古潭。
阿沙敢双眼微眯,大声问:“若真杀了他以后呢?”
微笑着,虎牙的神情突然松弛了,目光投向冥冥的虚空,深切的爱恋与疲惫突然缠绕上这个刚刚还犹如漠北独狼般锐利的男子。“如果得手,”他幽幽地说道,“我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死字。”
阿沙敢浑身震得一颤,霍地立起来,又慢慢无力地坐回席上。许久,他才艰难地咳了一声:“我十几岁混兵道,刀枪血肉里滚大的,人说的是真言假话还分辨得清。少时听长辈说: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千里寻一的神勇之人,轻言生死,才能怒而不变色。”他的嗓音浑浊不清,一股热血苦苦地堵在胸口,“察朗台兄弟,刚才是我得罪了。我这辈子没佩服过别人,你是第一个!”
炉火在轻轻地闪跳,暗红的火焰摇动着两人映在帐篷上的影子。外面的夜正如压在心头的那些不堪的罪业和情感,黑如漆,残似铁。
***
初秋,伊坦拉汗亲征西夏。九月十八,也里牙及所属四万人于贺兰山黑水峡遇伏,全军覆没。九月二十六,马尔罕及所属三万两千人与东南丛林遇袭,损失过半,马尔罕率残部逃回。九月二十七,蒙军粮队东路分支遇袭,人马无损,所运粮草被烧损十之七八。蒙军人心浮动后
……
伊坦拉无言地扫视着立于帐下的群将,严峻的目光压得他们低垂着头,一个个噤若寒蝉。“你们!……”握紧的拳头本要砸向桌面,终究停在了半空。他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强压下心头沸腾的怒火,无力地挥挥手:“都先下去吧。”
看着武将们如同恩获大赦逃也似的背影,伊坦拉颓然地倒坐在虎皮椅上。从出兵开始的一切都像浸在一种不现实的烦乱中,脱去帝国尊严那层漂亮的外衣,这次远征不过是一场疯狂的产物。失去了那个人,本以为已牢牢掌握那抹高傲的灵魂,最后才发现那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狂妄。那个人把属于他的所有痕迹都化成灰烬了,除了得而复失的剧痛,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需要宣泄!需要逃避!不然一定会窒息于那深渊般的绝望和地狱般灼热的迷恋中。
所以……就妄顾一国之君的责任,将无辜生灵卷入修罗场上?
然后,就这样一夜夜无眠,甚至不敢想起那烙铁一般的名字?
自嘲的苦涩的笑容攀爬上嘴角,“黑水峡,东南密林,还有劫持粮队……”轻轻用手指叩着铺于案上的地图,伊坦拉的眼中沉淀下复杂的迷离,“令人熟悉的手法,可惜,对手却不再是你……虎牙……”
“刚才哈里发他们一脸惶惶地离去,该不是大汗又为难他们了吧?”门外突然响起含着笑意的爽朗声音,门毡一挑,札兰丁王爷笑吟吟地走进来。
“三皇兄。”伊坦拉起身迎了上去,“听皇兄的语气,倒不是他们的错了?”
“这个,大汗心里不是比我清楚?”札兰丁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一边俯身端详贺兰山的地形图。
伊坦拉脸色微寒,冷笑着说道:“札兰丁王公,在我面前你也要绕着弯说话吗?”
“哎呀,我像是刺到大汗的痛处了,不过今日我本就是为了……拔拔老虎须子的!”话音未落,札兰丁身形猛地一跃,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抵上伊坦拉的咽喉,尖利的刀锋正对着鼓动的动脉,散放着死亡的气息。“最好别乱叫乱嚷,”持刀者的笑意依然不减分毫,眼神却透出朔风般的无情,冷冷扫过吓得脸色苍白的亲兵们,“不然我一慌手上用错了力道,我的小弟可就死得冤枉了。”
“你想谋反?”无视致命的威胁,伊坦拉冰原般的目光紧紧钉在同父异母的兄弟脸上。
“我后悔了。”札兰丁露出孩子般单纯的笑容,轻快地说道,“后悔当初在大哥和你之间选择了你。同样是流兄弟的血,四人承担屠杀一人的罪和两人承担屠杀三人的罪,何者更大?但当时我还是拥戴了你,因为敬佩你的才能和器量。谁知道,”他的笑容中增添了几份冷狞,声音渐渐低沉,手中的刀微微前压,一条血丝慢慢划过伊坦拉的喉咙,“你不过是个分不清私情国事的庸人!如不是你从一开始就心神不定,战事绝不是今天的局面。我不管你如何的迷恋一个人,但别忘了你肩上还有累累亲族血债换来的千秋重担!与其看到你这样窝囊,还不如我来取而代。”
伊坦拉脸色苍白地沉默着,紧咬的牙关间淌下一道血痕,许久,他猛然仰天大笑,眼底激荡出沉寂已久的霸气。“好!能者居上,你若想来夺我的汗位,便先要试试自己有几分斤两!”
伴着滚落的余音,只听“当”的一声刀刃相交,电光火石的瞬间,札兰丁已急退数步,身上的棉袍裂开一道长约半尺的口子,手中的匕首远远地钉在了梁柱上,而对方蓝荧荧的长刀正直指他的胸口。
“你这人真没趣,”札兰丁无奈地耸耸肩,“别人差一点就篡位成功,你来打得什么岔。”
“三哥当不成大汗,却是个下猛药的大夫。”伊坦拉不禁失笑,收起长刀,转身对那些早已手脚瘫软的亲兵们喝道:“今日之事谁都不许泄露一个字,下去吧。”这才压低声音问道:“王公并不是只为给我当头棒喝才来的吧?”
“你这些天来的样子,给了好情报也未必用得好,。”札兰丁的脸上闪出孩子气的兴奋光彩,眸子里却跳跃着阴冷的算计,“大汗,记得你我的老师贵由曾讲过,想城墙倒塌,让其从内部溃烂要比从外面击破更容易。阿沙敢为人刚烈,虽是西夏第一大将,但和宰相德旺向来交恶。夏主李安全懦弱无能,此次开战全因阿沙敢力谏之故。而如今阿沙敢带兵在外,朝政由德旺把持,三封捷报夏都上下是闻所未闻,想是被德旺压扣了。情报只有这些,如何决策却是大汗的事了。”
伊坦拉沉吟片刻,眼中射出残酷的决绝:“好!这条消息足以抵得上十万大军。札兰丁王公,”他咬着牙狠狠地说,“我命你今晚火速起程直奔夏都,人马财宝随你挑选,务要打通德旺的关节……我这次倒要看看西夏窝里斗的能耐。”
“领旨!”札兰丁敛起笑容,单膝跪下,“札兰丁必不辜负大汗所托。”这才又嬉笑着站起来,“还有一件消息说出来你可能更感兴趣。阿沙敢用兵向以勇猛著称,最近的一些手法可与他的作风不符——他是个勇夫,不是个智将……听说,他最近多了一个断了右腕的幕僚……”
头上似乎盖着一层厚厚的云,遮住了天上的乔里玛星和那片残月。
札兰丁向虚空里叹了口气,白森森的水雾很快消散了。为什么要将那人的消息告诉伊坦拉呢,明知道他会对王朝产生多大影响,暗中杀了他,让时间冲淡一切不是更好么?
他苦笑了一下,放弃追寻这无解的答案,世上又有谁能明白自己所有的想法。也许是好奇吧,想看看这样的感情能走到什么地步。也许……是有些羡慕……那样直白激烈的情感,自己一生也无法拥有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恨……
一颗星子悄然划过墨蓝的天空,在他眼里刻下瞬时的落莫。
第十章
    无垠的天空笼着透明的稀薄蓝色,白热刺目的阳光穿透了浓缩的黑影,从残垣断墙之顶翻滚而来的巨大云块雪亮得像是耀眼的发光体,映照着那些匆匆流逝的时光。
  在静寂中,我被囚困于此,这已被所有人遗忘抛弃的巨大废墟。一派的颓败荒凉,连同那逼人窒息的深远与厚重,都淹没于浩瀚的黄色泥沙中。宇宙的尽头吹过炽热干烈的风,像是把钝锈的刀,撕割开了尘封的往事。
  眷恋,追求,抢夺与霸占,一次次报复般的征服与挫败,在失去了许多之后,剩余在掌心的只是那随风飘失的流沙。匍匐于情感的狂岚,迷乱了王者的自尊,愤怒,不甘,反反复复无数次挣扎,终究学会了无奈的苦笑与沉沦。
  微微抬眼,你就站在那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在天地交汇的广阔灿烂中,高傲地嘲弄,冷冷地质问。亮丽的阳光中混杂着森森獠牙上的血腥,还有喧嚣着的无法磨灭的怨念。
  淡淡地笑了。你,恨我吗?
  那么,来吧!提着滴血的马刀,奔赴这只属于你我的屠场。在阳光与阴影都无法捕捉到的心灵死角,疯狂的荆棘已紧紧纠缠在了每一寸土地。赤足踏上,刀刃相搏,让尖锐的刺冲入彼此灵魂的最深处,用伤口喷出的灼烧般的鲜血填补那野草般的空虚,来换取最后一次的交融……
  虔诚地闭上双眼,这初生的祈祷,末日的欲念。伯勒根宝石色的河水从意识深处缓缓流淌而出,跳跃的波光,翻滚的浪花,在涌动中聚而又散,无始无终,一如那蔚蓝深远的天空下呜咽的马头琴声,隐隐含着人生的悲凉与忧伤。
  傲慢的自由之子,我终于找到了束缚住你的锁链,一条名为“仇恨”的锁链。
***
黑黑的天穹上星光稀疏,上半夜悬在中天的弦月潜进了辨不出形状的一抹乌云,折返下的大片阴影遮盖了茫茫草原。黎明前的暗,深远而浩莽。
  军帐中异样的沉静像是冻铁石块般沉沉地压在心头,虎牙皱着眉,这样的气氛犹如十一年前的旧事重演,散发出阴涩的不祥味道。“匆匆将我叫来,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的目光已近于尖刻,定定地停留在仿佛老了十岁的西夏统帅身上。
  “……刚刚圣旨到了,加急……”浓墨似的灯影微微晃动,在阿沙敢脸上投下一片悲愤。他沉闷低哑地说着,像是被堵的很苦。案上正端正地躺着卷泛出虚华光彩的锦帛。
  “是关于军粮的事吗?”
  “军粮……哼哼,军粮!”拳头碰地一声狠狠砸在案上,震得那御笔亲题的帛纸也一阵颤抖。阿沙敢冰冷地笑着,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面容扭曲得如鬼魅般狰狞,“连报三捷,朝廷连个屁也不放,应到的军饷已拖了五日!现在竟急召我回京商议要事。商议,商议,他妈的商议个什么?天老子的事大得过行军打仗?!”霍地站起来,他在帐中急急跺着步,上下牙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间挤出愤恨的低语:“德旺,你知不知道,西夏便要亡在你的谗言中了!”
  虎牙拉开锦轴,审视片刻,嘴边勾起一丝嘲弄:“这些文绉绉的话我看不太懂,但好象有提到我呀。你们那位皇帝的消息也真灵通得古怪,知道一个小小幕僚的存在,却不知自家十万将士正饥肠辘辘,实在可笑!”话音未落,他突然猛抽出匕首,唰地将锦书割成两段,眼中抹上了一层凌厉的血色。
  “你做什么?”阿沙敢惊慌地大喊一声,疾步向前,却只能徒劳地看着适才还不可一世的“圣旨”如蝴蝶残翼般纷纷跌落尘埃。
  虎牙平静地迎上对方的惊诧目光,沉手将匕首深深钉进案中,一如饿狼狠咬住怯弱的猎物,“将军不觉得王都有异吗?”他低沉的声音让人想到漠北那些独行野兽阴沉的低嗥,“此次返京,只怕是凶多吉少。将军如今手里兵权在握,为什么偏要屈于一个如此昏庸的皇帝。哼,天下本就不是谁家的天下。还是说将军偏好当待宰的牛羊?”
  阿沙敢仿佛惨遭雷击般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紧盯着虎牙,圆瞪的双眼闪过一丝惶恐。直至今日他才真正触摸到面前男人的真性情,触摸到埋藏在清冷如秋潭的眼底那傲慢的火焰。“你是让我,让我……谋反……”轻声吐露的两个字竟像是最可怖的诅咒,让这个刀山枪海里爬滚出来的汉子硬声声打了个寒战。
  “有何不可?”虎牙挑眉道,毫不掩饰对阿沙敢此刻神情的轻视,“如今的夏都守军不过是五万散沙,其中更不乏不满德旺,尊崇将军的军官。将军只要留三千兵马以游击战牵制蒙军,敌方新败,已有怯意,是万万不肯再贸然出战了。趁此时将军挥兵南下直逼王都,这区区的西夏王又有什么难做!”
  “住口!”阿沙敢像逼入绝境的野兽,发出愤怒的咆哮,手中的长刀向叛逆者猛力砍落。
  “铿”的一声,身侧的桌案断成两截轰然倒地。虎牙眼睛一眨不眨的沉默着,凌烈的刀风在他额前刻下一道血红的伤口。
  “如不是皇上有旨要让你随我进京面圣,早因为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将你剖开了。”阿沙敢呼呼地喘着粗气,双眼布满赤红的血丝,“来人,将察朗台先生请下去!……好好守护!”
  “过去听人说有一种疯马,明知前面是悬崖仍要向下跳。我原本还不信,今天将军算是让小人开了眼界。”微微拭去淌下的血迹,虎牙眼中结了层阴暗的薄冰,平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叹我这次却被绑在了匹疯马身上。”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沙敢愣愣地立着。灯火又残喘着跳跃了几下,东方已泛起一层惨淡的白色,更显得四下围合的座座山影朦胧阴森,送出阵阵袭人的秋寒。良久,他手中的刀“当”地落在了地上,清冷的回声久久不散,一如惘然的长叹。
  他雕像一般地立在这透着凶险的曦光中,面目不清。默默无语。
***
天,阴沉沉的,压着片似晴非晴的暗云,挡住了往时毒辣的日头。一层肃杀的灰色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世界,鲜活着的只余下了劈开大陆,分开黄土沟壑和层层岩石的浩莽黄河,将整整一条大川长峡熔入激动的火焰。千百年不曾停息的赤铜色浪头缓缓扬起又重重拍下,一次次冲击着灵州渡口。对岸灯火点点,正是遥为犄角的西夏王都。
  “不喝一杯吗,也解解寒意。”
  虎牙看了眼从刚才就自顾自喝酒的不速之客,并没有接住递上来的瓷碗,阴郁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条无明无暗的混沌大河:“午后就要渡河了,将军还是少喝几杯。不用担心我,看守得如此严密,想逃也难。”
  阿沙敢微微一愣,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两人默默对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西夏汉子叹了口气,一碗接一碗向肚里猛灌,喝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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