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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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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秋云的婆婆还沉得住气。按照村里的习惯,生孩子先不请接生婆,说是瓜熟自落。可是,一个晚上过去了,那个不足月的小生命就是不肯出生,秋云的婆婆才打发人叫来了邻村的接生婆,可接生婆来了一看,说是怕担风险,又走了。眼见秋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秋云的婆婆才慌了手脚。

妈妈听秋云的婆婆讲完,急急地说,赶紧送医院吧,要不马上去请个医生来……

可天下着雨,这路上咋走哩,苦命的人哟……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先想办法救人……妈妈急忙嘱咐秋云的婆婆先回去烧一锅开水,又说,我这就去找陶成大叔,让他派人马上到县医院请医生,我一会儿就去看秋云……

秋云的婆婆听了,神色略微显得安定一些,赶忙滑滑擦擦地回家了。

妈妈过来嘱咐我安心睡觉,然后拿了手电筒带上门出去了。

细雨沙沙,我的心和着雨声慌乱地跳个不停。秋云,你要挺住啊!我一遍遍地从心里对秋云说。我不知道她正在怎样地忍受着痛苦的煎熬,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分担她的痛苦。我只想立刻去看看她,哪怕就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素英。她带着受了惊吓的神情走进屋来,随手把妈妈放在门旁椅子上的小油灯拿到我的桌子上。

方丹,刚才听见婶子叫门,我还当是你出了啥事儿哩,可把我吓坏了。

素英姐,你说秋云会有危险吗?

现在不敢说,听说秋云淌的血水已经湿透了三床褥子呢……素英说着猛地停住了,也许看见我害怕的样子。她坐到我的床边又轻轻地说,方丹,别揪心,刚才五星他爹让翰明去县医院请先生了,我来时他就骑车子走啦。素英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埋怨而焦急的神情,她说,你看这么当紧的时候,刘锁他们十几个壮劳力都不在家,都上县武装部比赛打靶去了……

我也担忧起来,杜翰明一个人到县里去,路那么远,还下着雨,他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啊?

素英说,五星他爹告诉翰明一条近路,那条路我走过,能近不老少……

我拉开窗帘,小窗外漆黑一片,远远近近没有一丝光亮。

方丹,别牵挂了,翰明准能把先生请来。她又说,婶子让我来陪着你,方丹,快躺下睡吧,我在这里纳会儿鞋底子陪着你。素英弯腰帮我拾起掉在床边的《简·爱》,拍了拍土,放在我的枕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哧哧地穿起麻线来。

我木木地坐着,一会儿想着正在痛苦挣扎的秋云,一会儿又想着匆匆赶路的杜翰明。素英一定对我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却一点儿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耳朵里只是一片轰鸣。

方丹,快躺下吧……素英又说。

不。我还是一动不动。

你呆了半天,想啥哩?

素英姐,我……我想去看看秋云。

不行,不行,这种事咱们咋能去哩?

素英姐,你推我去看看吧!我的眼泪流出来了,秋云多可怜,她心里有话总是跟我说,现在她有危险,我怎么能不管呢?素英姐,推我去吧。哪怕不到她跟前去,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只要能让她知道我在陪伴她……

方丹,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咋不知道哩……素英的眼圈儿也红了。

她抽了一下鼻子,推过我的木轮椅。我知道,你想干的事别人谁也拦不住。她有点嗔怪地说着,弯下腰卷了卷裤腿。

我赶紧坐进轮椅里。

在黑暗中,素英推着我吃力地踏着泥泞的道路往秋云家走去。木轮椅的轮子几次被稀泥塞住了,她停下来,用手抠去泥巴,才又继续往前走。冰凉的雨丝落到身上,激得我一阵阵发冷。快到秋云家了。还没走到她家的破院墙,我就听见了一阵可怕的哀嚎,吓得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娘啊……疼死啦……这痛苦的嘶喊带着绝望和悲哀冲上黑幽幽的夜空,就像一只受人宰割的动物发出最后的拼尽全力的嚎叫。我使劲儿闭上眼睛,一点也不能把这种凄厉的怪叫同那个慢声细语的秋云联系到一起。

土墙院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只见矮小的东屋门口正围着几个邻家的女人,她们准是来帮忙的。小东屋的门关着,一束束细线般微弱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射出来,怪叫声也是从那里传来的。有一会儿,屋里似乎平静下来,我听到妈妈在里面轻轻说话,柔声地安慰着秋云。我又听到秋云喘息着,嗯嗯地答应着。没过一会儿,一阵痛苦的叫喊声又从那个死命挣扎的躯体中发作出来。

冒雨站在门边的女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越是这种时候,她们越是不肯让自己的嘴巴有片刻安宁,好像屋里那种声嘶力竭的哭叫声还不够刺激人。

一个头上顶着大锅盖的女人语气担忧地讲着她刚才在屋里看到的情形,秋云赤着下身躺在炕上,两只手在炕边的苇席上拼命乱抓,她左右扭着身子,使劲儿摇头,头发滚得乱蓬蓬的,那张失血的小脸被痛苦地扭曲了,显出茫然无措又极度恐怖的表情。妈妈用一块新毛巾沾着瓦盆里的热水,为秋云擦去身上的血污。

有个身上披着粗布包袱皮儿的女人惋惜地叹了口气,咦呀,淌了那么多血水,孩子生下来怕也……

说得是哩。还有一个矮小的女人挤在大锅盖底下随声附和着,兴许还是个大胖小子哩,你瞅那小媳妇身子有多笨。

唉,可怜怜的小人儿哟,多能干活儿呀……

不足月摔着怕是玄乎,早点儿送医院就好啦。

这么远的路,就是去,没钱也住不下呀。苦命哟,谁让她托生个女人哩……

屋檐下的滴水声,女人们的说话声,秋云那盖过一切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混在一起,直搅得我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堂屋的门大开着,啪嗒作响的风箱费力地抽动着,黑漆漆的墙上晃动着一个人影,忽明忽暗。一支难得点燃的红蜡烛孤零零立在锅台上,滚落着油亮亮的泪珠。秋云的婆婆正坐在灶前的草墩上烧火。她一边拉着风箱,一边不时撩起灰色的衣襟擦去从红红的眼角里流出来的混浊的泪水。地上有一堆湿漉漉的柴禾,秋云的婆婆正抓起一把填进灶里,浓烟合着水汽霎时就拥满了屋子,又贴着门楣像一条黑龙似的游出来,没进黑暗的夜空。

我似乎闻到一股我所熟悉的秋云身上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

堂屋门前的一堆柴草旁边,影影绰绰蹲着一个人。他双手抱着头,好像在躲避什么。他的身子蹭得柴草刷刷作响。显然,他在发抖。我仔细看看,哦,是秋云的男人!

水开了。秋云的婆婆掀开锅舀水,热腾腾的水蒸汽使屋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锅台上的红蜡烛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柠檬色的光团。隔着雾气,我看着被柴草熏黑了的锅台,不禁想起秋云对我说过,她恨这个锅台。

那时,我常在过完草之后劝慰秋云,她生活中的欢乐太少了,我多么希望她能甜甜地笑笑啊!秋云,你应该高兴一点儿。有一次我对她说。

唉。秋云先是叹了口气,方丹,人家都说我不说也不笑,俺哪有高兴的事儿哩?没出嫁时,俺整日里跟着俺娘下地干活儿,一年四季,挨饿受冻,俺没叫过一声苦。那阵子俺娘老是对俺说,等收成好了,就让俺上城里扯件洋布褂。俺盼着,等着,等着,盼着,俺跟村里小姐妹都商量好了,到时候一块上城里赶大集,扯花布,可后来……秋云说着,一串串泪珠顺着腮边滚落下来。

秋云哽咽着又说,方丹,自从俺嫁过来,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只想着熬一天算一天。俺干一天活儿,吃罢饭还得刷锅洗碗。俺身子笨了,弯不下腰,够不着锅里的水,俺真恨,好几回都想把那锅台砸了,把那摞碗摔得碎碎的!秋云因为愤怒,苍白的脸儿变成了粉红色。她擦了擦泪水,又接着说,方丹,有时候,听着人家小闺女都结着伴儿出去玩儿,可俺还得纺花绩线,一样是人,可看看俺是个啥样子?俺怨自己的命苦,真想死……

我的心猛一震,吃惊地望着秋云。你为什么不回家告诉你娘呢?我问她。

秋云叹了口气说,俺娘有啥法子啊?她老是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老辈子都是这么传下来的,熬着准能熬出个头……

可是……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后来,秋云抬起头,睁大眼睛,用异样的目光盯了我一会儿,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问她,秋云,你想说什么?

她支吾着不肯讲。

秋云,说吧,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

停了一下,秋云终于说话了,她的表情很为难。

方丹,俺早就想求你,就不知你能帮俺不……

能!我毫不含糊地向她保证。

你……你能帮俺使个法子不,俺不愿……

什么?我不明白她要我做什么。

方丹,俺心里怕,怕得不行……

秋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鼓鼓的肚子,又说,人家都说生孩子得遭大罪,你给俺使个法子,俺不告诉旁人,只求你能帮俺除了它……

啊?我吓得心里一紧,连忙对她说,秋云,这可不行,你可别乱想啊……

方丹,你别急,你不能帮俺,俺也不怪你,俺就是怕死在这一场上……

娘啊,让我死了吧……

秋云又一阵凄厉的尖叫把我从回忆中唤回来,我被一种惶恐摄住了,秋云真的会……我不敢想下去,只是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杜翰明,你快回来呀!

时间好像静止了。

雨,还在下着。素英站在我的木轮椅旁边,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任凭细雨将衣裳和头发打得更湿。

秋云仍在一声高,一声低地不停地叫喊着。这时,一直在屋里帮妈妈照看秋云的改妹的娘神色恐慌地出来了,她给大家描述着屋里的事,妈妈给秋云喂了水,可是她的嘴唇还是开始泛白了,两只干瘦细长的手臂痉挛地抽动着,她那弱小的身体里的气力怕是要用尽了。她那对秀美的眼睛已经走了样,两颗黑黑的眼珠向上翻着,露出了可怕的眼白……改妹的娘说,她不敢再守在秋云的身边了。

秋云的喊声渐渐地变成了低缓下去的呻吟,哎……哟……听着那弱下去的声音,我的手又冷又麻,一阵阵冷汗浸湿了手心。医生,你快来呀!我几乎想大声喊出来了。

妈妈到堂屋里去舀水,她的身上沾了些血迹。看到我和素英,妈妈吃了一惊,方丹,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我说,不,我要看看秋云……

妈妈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快和素英回去吧。

我又说,不,我要在这里。

你怎么又来了犟脾气呢?妈妈有些火了。

我是秋云的好朋友,她知道我在这里会好些的。我不顾一切地大声说,我不走,我要等着秋云好了再走……

蓦地,我听到一个叹息般的呼唤像一阵微风飘过来,方——丹——。这呼唤像梦中的呼唤那么近,又那么远,又像是一缕气息,在空中很快地散开了。我被这一声呼唤惊呆了,啊,秋云,为什么我会觉得她的声音正在隐隐远去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65

雨夜像一只巨大的墨缸,把世界浸泡在浓重的黑暗里。杜翰明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在一条泥泞的土路上冒雨向县医院奔去。

旷野里太寂静了,只听到秋夜的细雨沙沙地打着路边的高粱。雨水打在杜翰明身上,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快,快呀!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自行车越蹬越沉,车轮沾满了泥浆,几乎要蹬不动了,突然,前轮猛地一滑,自行车歪倒了,把他摔了出去。他爬起来,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身上的泥水,扶起车子又骑上去,车子却怎么也蹬不动了。杜翰明心里像着了火,他干脆推着车子往前走,又挣扎了一段路,车轮不时陷进泥里,推都推不动了。快,快呀!杜翰明更着急了,他索性把自行车扔到路边上,心急火燎地拼命往前跑。

他越走越吃力,双脚不时被泥浆吸住,他心里恨极了这条土路,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艰难地挣扎过啊。黑暗使人感到压迫,雨水顺着头发不住地往下流,使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冷风嗖嗖地钻进被雨水和汗水湿透的衣服里,让他的牙齿咯咯地打颤。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着,耳边不断地响着小嫂子声嘶力竭的喊叫,眼前晃动着人们焦虑和期待的目光。要快!要快!他不停地催促着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在打滑。他不断地摔倒,又爬起来,摔倒,又爬起来。他的膝盖上,背上,全身都粘满了泥浆。滚一身泥巴,他忽然想起这句话,咧了一下嘴却没笑出来。下乡之前,在那一片激昂亢奋的誓词中,多少次出现过〃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的豪言壮语,可又有谁真正体会过滚一身泥巴的滋味呢?杜翰明边走边想着,这下算是有点明白了,这就是农村,你在这里经受的,不仅仅是生活的磨炼和挑战,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你还要面临着以自己的一切去拯救生命的考验,这几乎就是生与死的考验。这是一条风雨交加的泥泞之路,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也是一条维系着生的希望的路啊。这是你平生第一次,与生以来第一次肩负着两个生命的全部压力,这千钧之重的压力。在这条淌着稀溜溜的泥浆的路上,你挣扎着,喘息着,义无反顾地前行。你第一次感觉到了这生命的颤栗,死神要夺去一个孱弱无助的生命,而你却要与这凶残无比的死神一决高低!你这刚刚被田野里的风吹黑了脸皮的城里人,你这城里来的走惯了柏油马路的洋学生,你有这个勇气吗?

他又一次摔倒了,他顺着溜滑的沟坡滚了下去,泥水灌进他的嘴里,他只觉得头有些晕,他支撑着在沟底坐起来,水在他身边流着,他索性用沟里的水抹了一把脸。他喘息着定了定神,眼前是黑糊糊的,他扶着沟壁站了起来,双手向上摸去,摸到了沟沿,沟沿上是稀泥,没有半点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想爬上去,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沟里有水,但不深,他决定在沟里走,他的两条腿沉重地在沟里迈动着,水在哗哗地响。这下,泥路不行走水路,天无绝人之路,他想着。忽然,他感到腿上一阵疼痛,不由得弯下腰去,一定是刚才叫自行车弄伤了,他想。疼痛使他无力地瘫倒在沟壁上。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困在这黑夜中的水沟里,两条腿像失去了知觉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本能地用手去抚摩自己的双腿,不能停下,人们一定在等待,一定在呼唤着我,这是对一个生命的呼唤。他狠狠地对自己说,杜翰明,你这个懦夫,你这个城里来的白面书生,你白长了七尺高的个子!他感到浑身的血在往上涌,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燃烧,他猛转过身,双手死死地抠进沟沿的泥里,大吼了一声,嗨——他奇迹般地爬了上去。

远处,出现了县城的灯光……

66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突然,外面的路上传来了自行车链条的碰撞声和缺油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还有匆忙的脚步声。屋里屋外的人顿时振奋起来,我抑制不住激动,想喊杜翰明,可我却喊不出来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默念着,秋云,你会好的,会好的……

医生来了——。杜翰明一把推开院门大声喊着。他打着手电筒把自行车停在门边。

哦,医生终于来了!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抹着脸上的雨水,拎着一只药箱,跟在杜翰明的身后急步走进来。妈妈赶紧把她领进了小东屋。还贴着大红喜字的窗纸上映出了女医生的影子。她取出听诊器在秋云身上听着,皱着眉头望着这个在血泊里挣扎了很久的女孩子——一个十五岁的小嫂子。

人们屏住了呼吸,屋里屋外静得吓人,雨声、说话声、叫喊声仿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一颗颗不安的心在各自的胸膛里紧张地跳动着。

秋云不再抽搐了,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她的呼吸却十分急促,微微隆起的小胸脯一起一伏。女医生仍在那里仔细检查。人们的眼睛都紧紧盯着投在窗纸上的人影。

很久,女医生摘下了听诊器。

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呢?她带着责备的口气问。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忽然,屋里出现了一阵骚动,秋云的双手又在炕上乱抓起来,她使劲儿蹬腿,砸得土炕咚咚直响。接着她的双手又伸向了自己的喉咙,拼命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襟,没有血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女医生紧张地抢救着。可是秋云的头慢慢向后仰去,直到把肩膀都拱起来,猛地,她像松了劲儿似的瘫软了,圆睁的眼睛定定地呆住了,两只悬在胸前的手一下摔在了炕席上。

她,终于逃离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

女医生轻轻地又说了一遍,声音颤颤的,她收起听诊器,停止了抢救,默默地扯过一张粗布单子盖住了秋云的身体。

小东屋的门被打开了。

儿呀,你,你不能走哇!秋云的婆婆哭喊着冲进门,一头扑到秋云身上,又从炕沿滑坐到地上,两只手拍打着双腿嚎开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叫我咋向你娘交代哟?你不能这么狠心地走哇,我对不住你呀,孩子啊……我的……

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几个女人擦着眼泪过去拉她起来,谁知她却猛地抬起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然后对着拉她的人喊,别拽我,谁也别拽我,是俺对不住俺那媳妇,俺那好闺女……自打她嫁过来,伺候一家子人,还得拖着身子去割草。俺不是不疼她,可是孩子……

她哭诉着爬起来,又扑到秋云身上。

孩子,今儿里你听听娘的心里话,咱穷啊,谁不干活儿谁挨饿,你整日不说也不笑,当娘的知道你心里苦,我的儿,我那苦命的儿呀,娘知道你那眼泪就包在眼皮儿里。孩子,你回来吧,娘当牛做马也供养着你。你回来吧,要走咱娘俩一块儿走哇……

秋云的婆婆说着爬起来,抓起秋云的手,在自己那双皱起老皮的粗糙的手里揉捏着,好像要把自己身体中的那点活力,给予那个已经逝去的生命。突然,她大叫了一声,一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一边,女医生跟了过去。

我在东屋门边,透过泪水,看到秋云一只惨白的手垂在炕沿下。那是什么样的手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手,指尖上血肉模糊,扎着一根根大大小小的炕席上的苇刺。有的苇刺扎得很深,细嫩的皮肤上,可以看到刺尖从指肚里穿了出来。人们都说十指连心,刚才秋云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挣扎呀!

屋里屋外,哭声一片。女人们在哭声中向女医生和妈妈诉说着秋云的好处。

秋云的男人蹲在炕角的灯影里,两只大手使劲儿揉搓着短短的头发茬子,咳咳地干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没有勇气抬起头,看看炕上那个曾被叫做他的媳妇的血淋淋的女孩子。

秋云的婆婆慢慢醒过来了。她站起来,推开搀扶她的人们,晃悠悠地端起一个破瓦盆到堂屋的锅灶里刮了一盆热水,又歪歪斜斜地回来,把瓦盆放在炕沿上,一只手颤颤巍巍摸索着,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光闪闪的缝衣针,一手轻轻托起秋云的手,耳语般地对她说着,孩子,忍着点儿,娘给你挑了刺儿。娘不能让你带着两手刺儿走。别怕,娘轻轻给你挑,疼了你就哭一声,你哭,你就哭一声吧,我可怜的儿……

泪水像一股股急流,顺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着。她捏着针慢慢在秋云那没了知觉的手上挑着,挑着。一根刺尖在指肚上翘着,她的手哆嗦起来,不忍心挑了。她回过头,泪光光的眼睛望着女医生,凄哀哀地恳求着,好心的人儿,求求你给孩子挑出来……咱……咱不能让她这么走哇……

那位女医生望着痛哭的人们,也流下了眼泪。她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镊子,痛惜地托起了秋云的那只手。尽管她知道这是一只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手,但是她却格外小心,好像生怕惊醒了一个熟睡的孩子。

那情景,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第二天,秋云下葬了。我不敢去送她。我害怕看到她那经受了折磨又归于平静的面容。微风里,我听到一阵阵悲切的哭声从远处传来,秋云的婆婆和另一个女人的哭声中夹杂着思念的诉说,苦命的孩子,你撇得娘好苦哇,往后你叫娘咋过哟……

哦,秋云的娘送葬来了。

墓地里,秋风中,一座新的坟头堆起来了。

67

一股凉风钻进胸腔,杜翰明不觉打了个冷战,他使劲儿咳嗽着,想把侵入体内的凉风咳出来,急促的喘息使他的喉咙里如同灌满了浓烟,整个肺里都是呛人的辛辣。他觉得双脚踩进了污泥,拔不出来,齐到膝盖的水让他感到一阵阵发冷。他好像打开了手电筒,可微弱的光线却照不清前面的道路,他忍不住想高声呼喊,嗓子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发出声音。黑暗令人感到压迫,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昏蒙蒙的天地间,单调的雨声更让人感到孤独。他看见黑森森的原野上游动着重重幻影,他们的呻吟呼叫汇成悲怆的旋律,在茫茫黑夜的帷幕后面响起,杜翰明感到一种颤栗。快记下来,这是回想曲中那个巨大跌宕下面的沉重的呐喊。

他的目光穷追不舍地跟随着那些黑黑的影子,只听见他们发出沉沉的怒吼,大地被振动了,云层被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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