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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莫言著-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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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满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位泅水过来的公社干部;身穿雨衣;挽着裤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粗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色的充足气的马车内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强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阳;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功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水已经很深。父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父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满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父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干别的不行;凫水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桃子掀到水里。父亲说。
放心吧;我说。
我对着牵着女儿站在河堤上的小狮子挥了挥手。
小狮子也对着我挥挥手。
父亲把拴在树上的缆绳解下来;抛给我。
我接住缆绳;挽好;操起长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撑;沉重的筏子缓缓向前移动。
小心啊!
千万小心啊!
我掌控着木筏;沿着离河堤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骡子和驴与我们并行。沉重的驮篓使牲口们步履沉重。几家讲究的户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岸上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牲口队走一段;到达村头后;便都立住了脚。
大河在村头;拐了一个急弯。船和筏子;在这里进入激流。一直在我的前边撑着木筏的王脚;没有随流而下;而是将筏子撑到河流拐弯处的稳水中。那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灌木;有许多蝉;在枝条上鸣叫。从看到王脚家的豪华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果然;王脚将筏上的桃篓掀到水中;篓子在水上漂浮;显然里边没装桃子。他将木筏撑入灌木丛中;我看到;高大的陈鼻;抱着大肚子王胆;跳上木筏。在他的后边;王肝抱着陈耳;也跳上了木筏。
他们随即将筏顶的塑料布放下来;形成一圈帷幕。王脚手持长杆;恢复了当年手持长鞭站在车辕上驱马前进的雄姿;威风不减当年。他腰杆子笔挺;可见确如姑姑所说;他的弓腰驼背;完全是装出来的。而所谓的“父子绝交”;可见也是气话;一到关键时刻;上阵还需父子兵。但不管怎么说;我从心底里还是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载着王胆;逃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当然;想到姑姑为了此事所付出的无数心机;我又感到些微的遗憾。
王脚的筏子浮力强大;载重又轻;很快就超越了我们。
两岸的村庄里;都有木筏和小船下水。当我们漂浮到那个曾经让姑姑头破血流的东风村时;数百个木筏;数十条木船;在河心汇集成一条长龙;顺流而下。
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王家的木筏。它虽然超越了我们;但一直未从我的视野中消逝。
王家的木筏毫无疑问是那天最骄傲的木筏;犹如一辆夹杂在平庸轿车队伍中的“悍霸”。
它不但骄傲而且神秘。看到过大河拐弯处那一幕的人;自然知道塑料帷幕里隐藏的秘密;没见过这一幕的人;则不免侧目而视;心生疑惑。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筏上载的都不是桃子。
现在;我回想起来;当姑姑的那艘计划生育专用船开足了马力从我们筏边快速驶过时;我的心中;产生的是一种莫名的激动。这艘船已经不是1970年代那艘土造的机器船;而是一艘乳白色的、流线型的快艇。半封闭的驾驶室前是透明的有机玻璃;驾驶着这艘新船的依然是那个秦河;但他的头颅已经花白。姑姑和我的新婚妻子小狮子手扶着驾驶室后的栏杆站立着;风使她们的衣裳往后摆去。我看到了小狮子球一般的胸脯;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在她们身后;有四个男人对面坐在船舷两侧的座位上。他们的船激起的浪花溅到我们筏上;她们的船造成的水涡使我们的木筏上下颠簸。我相信船贴着我的木筏驶过时小狮子看到了我;但她连一个招呼也没跟我打;刚刚与我结婚的小狮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我心中浮起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此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梦中的情景。小狮子的冷漠使我的心迅速偏向了逃亡者;王胆;快逃啊!王脚;快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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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船从木筏队中斜插过去;冲向在右前方单独漂流的王家木筏。
姑姑的船并没有超越王家的筏;而是与它并行。机船放慢了速度;几乎听不到马达声。船与筏之间隔着约有两三米的距离。船继续向筏靠近;显然是想用这种方式将木筏逼向河堤。王脚操着木杆;撑着机船的船舷;他大概是想借此摆脱险境;但木筏在反作用力下;渐渐地被逼出中流。
机船上一个男人;操起一根顶端安装有铁钩的木杆;对准木筏顶上的塑料布用力一拉。塑料布应声而裂。他又操杆划了几下子;筏上的一切便暴露无遗了。
王脚手持木杆;擂打着船上的人。船上的男人用手中的木杆招架着。而此时;王肝和陈鼻;每人手持一根木浆;坐在木筏两侧;奋力划桨。在他们中间;是那袖珍女人王胆;她左手揽着将脸藏在她腋窝里的陈耳;右手捂着球状肚腹;在木棍击打声中;浪潮澎湃声中;间或响起她尖厉的叫声:姑姑;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就在木筏渐渐脱离机船时;小狮子对着木筏的方向奋力一跳;扑通一声;落在了河中。她不会凫水;在水中沉浮。姑姑大叫救人。趁此机会;陈鼻和王肝奋力划水;使木筏又入中流。
搭救小狮子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船上的男人将木杆伸给她;将她拖至船舷时;她却伸手抓住那人的腿;将他也拽入水中。这又是一个不善游泳的。船上的人;只好跳下水救人;而驾船的秦河;似乎也大失了水准。气得姑姑在船上跳脚大骂。木筏和木船上的人;无人出手相助。但小狮子毕竟是我的妻子;我努力撑杆拨水;试图将木筏向她靠拢;但后边一架木筏斜刺里冲上来;几乎将我的木筏撞翻。眼见着小狮子在水中露头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没再犹豫;舍弃木筏和桃子;纵身跳入激流;挥臂向前;去救我的妻子。
在小狮子跳入水中那一瞬间;我心中便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事后;小狮子报功似的对我说;她嗅到了血的味道;是那种产妇特有的圣洁的血的味道。她同时也看到了王胆腿上的血。她故意跳到水中——当然这行为也可以做别的解释——借此拖延时间;她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拖延时间;她说她对着河中的神灵祈祷着:王胆;你抓紧时间;快生啊;你快生啊;只要孩子出了“锅门”;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就会受到保护;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当然;她说;这点小聪明;根本瞒不了姑姑;我一撅尾巴;姑姑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
等我们把小狮子和另一名计划生育干部救上机船时;王家的木筏已划出起码三里之遥。而此时;机动船又熄了火;秦河满头大汗;一遍遍地发动机器。姑姑暴跳如雷;小狮子和那名计生干部趴在船边;头伸到舷外;哇哇地吐水。
姑姑跳了一阵;突然冷静下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笑容。一线阳光从云层中射出;照着姑姑的脸;也照着浊浪滚滚的河面;使姑姑像一个末路的英雄。她坐在船舷;低声对秦河说:别装了;都别装了。
秦河怔了一下;一下子就将机器发动起来。机船如离弦之箭;直冲着王家木筏而去。
我拍打着小狮子的脊背;偷眼看着姑姑;姑姑时而低眉垂眼;时而咧嘴一笑。她在想什么呢?我猛然想到;姑姑已经47岁了;她的青春岁月早已结束;现在;她正在中年的路上行走;但她的饱经沧桑的脸上;已经显出老者的凄凉。我想起母亲生前不止一次地说过;女人生来是干什么的?女人归根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母亲的话是针对姑姑而说;但母亲从来没有当着姑姑的面说过。姑姑的老;是不是真的与没生孩子有关?姑姑已经47岁;如果抓紧时间结婚;是否还有生孩子的可能;但能够成为姑姑丈夫的那个男人;到底在哪里呢?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接近木筏时;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拢。
王脚立在筏尾;手持长竿;金刚怒目;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
王肝抱着陈耳;坐在筏头。
陈鼻在筏中;揽着王胆;哭着;笑着;喊叫着:王胆;你快生啊!快啊!生出来就是一条性命啊!生出来她们就不敢给咱捏死啊!万心;小狮子;你们败了!哈哈;你们败了啊!
泪水沿着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一行行地滚下来。
与此同时;王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
机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只手。
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缩回去!
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声喊:陈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让姑姑给王胆接生!
我用木杆勾住了筏子的立柱。姑姑移动着沉重的身体;登上了木筏。
小狮子提起药箱;纵身跳到了筏上。
当她们用剪刀豁开王胆浸透鲜血的裤子时;我背过身去;但我的手在背后死死地拽住木杆;使木筏与机船难以分离。
我的脑海里浮现着一瞬间看到的王胆形象:她躺在木筏上;下体浸在血水中。身体短小;肚子高隆;仿佛一条愤怒、惊恐的海豚。
大河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运桃的筏队摇头摆尾而行;我的筏子;在无人掌控的情况下竟然也顺流而下。
我期盼着。我在王胆的哭叫声中期盼着;在浪涛澎湃声中期盼着;在岸上毛驴的高亢叫声中期盼着。
筏上传来了婴儿喑哑的哭声。
我猛然回过头去;看到姑姑双手托着这个早产的赤子;小狮子用一根纱布缠着婴儿的腹部。
又是一个女孩;姑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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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鼻颓然垂首;仿佛泄了气的轮胎。他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
姑姑骂道:你这个畜生!
尽管姑姑的船载着王胆和新生婴儿疾驰返航;但终究也未能挽救王胆的生命。
据小狮子说;王胆死前回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会儿。她的血流光了;脸色像金纸一样。她对着姑姑微笑着;嘴里似乎嘟哝着什么。姑姑将身体凑上去;侧耳听着她的话。小狮子说她没听清王胆对姑姑说了什么;但姑姑肯定听清了。王胆脸上的金色消褪;变成灰白的颜色。她的眼睛圆睁着;但已经放不出光芒了。她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姑姑在王胆尸体旁坐着;深深地低着头。良久;姑姑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像问小狮子;又像自言自语:这算怎么回事呢?
王胆不足月的女儿陈眉;在姑姑和小狮子的精心护理下;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活了下来。
第四部序
亲爱的杉谷先生:
我们退休后搬回高密居住;不觉已经三年。期间虽有一些小曲折;但最终却有了大惊喜。您对我寄给您的有关姑姑的材料评价甚高;让我诚惶诚恐。您说这些材料稍加整理即可当作小说发表;但我心存疑惧。一是怕出版社不愿接受这种题材的小说;二是怕万一发表之后;会惹姑姑生气。尽管我已经在某些方面尽量地“为长者讳”了;但还是将许多令她伤心的事情披露出来。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想用这种向您诉说的方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您的安慰和开导;使我心中豁亮了许多。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
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镜下。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我是为自己写作;为赎罪而写作当然可以算作为自己写作;但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写作;并且;也为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写作。我感激他们;因为我每受一次伤害;就会想到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
先生;现在寄去我一年来断断续续写出来的文字。有关姑姑的故事;我想到此就为止了;接下来;我会尽快地完成那部以姑姑为剧中人物原型的话剧。
姑姑每次见到我都会提到您;她真诚地希望您再来。她甚至说;是不是杉谷先生买不起机票啊?你告诉他;我替他买机票。姑姑还说;她心中有许多话;不能对任何人说;但如果您来了;她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她说;她知道一个有关令尊的重大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一旦披露;会让您惊愕万分。先生;我基本上猜到了这个秘密;但还是等您来了让她亲口告诉您吧。
另外;尽管我在这次寄出的材料里已经提及;但还是先在这里告诉您:年近花甲的我;最近成为一个新生婴儿的父亲!先生;不管这婴儿如何而来;不管今后围绕着这婴儿还将产生多少麻烦事;我还是要请您这个大贵人祝福他;如果可能;还请您赐他一个名字!
蝌蚪
二00八年十月于高密
第四部1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胆大包天;这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更没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狮子却亲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里的一个上午;我和小狮子应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修联合开办的牛蛙养殖场做客。只几年的功夫;原先偏僻落后的高密东北乡就大变了面貌。大河两岸新修了美丽坚固的白石护坡;岸边绿化带里栽种着奇花异草。两岸新建起十几个居民小区;小区里有板楼塔楼;也有欧式的别墅。此地已与县城连成一片;距青岛机场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韩国和日本的客商;纷纷前来投资建厂;我们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经成为大都会高尔夫球场的草地。尽管此地已更名为“朝阳区”;但我们还是习惯地称其为“东北乡”。
从我们居住的小区到牛蛙养殖场约有五里路;小表弟要开车来接;被我们婉拒。我们沿着河边的人行道往下游走;不时与推着婴儿车的少妇擦肩而过。她们一个个面皮滋润;目光迷茫;身上散发着名贵香水的优雅气味。车上的孩子口叼奶嘴;有的甜睡;有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发出甜蜜的气味。每遇到一辆婴儿车;小狮子都要拦住人家;然后伏下肥胖的身体;伸出手;抚摸着婴儿的胖嘟嘟的小手、粉嫩的脸蛋。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对婴儿发自内心的喜爱。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少妇推着的双座婴儿车前;面对着车上那两个头戴泡泡纱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样娇美的混血婴儿;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嘴巴里低声嘟哝着;眼睛里盈满泪水。我看看那少妇礼貌地微笑着的脸;伸手拉拉小狮子的衣服;说: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脸上啊!”
她叹息着;说:
“从前怎么就没觉得孩子可爱呢?”
“这说明我们老了。”
“也不尽然是;”她说;“现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质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爱了。”
我们时不时与过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看到河上有一艘装修得大红大绿的豪华游船在缓缓行驶;如同一座移动的牌楼。悠扬的乐声飘来;有古装女子;如同画中人物;在船舱里抚琴吹箫。不时有一艘船头高高翘起的快艇飞速驰过;浪花飞溅;惊起白色鸥鸟。
我们拉着手;看上去亲密无间;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么多可爱的孩子;这也许是小狮子所想的;而我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在这大河之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我们沿着那座刚竣工不久的斜拉钢桥上的人行道越过大河。桥上来往的车辆中有很多“宝马”、“奔驰”。大桥造型风流;宛如海鸥展翅。过桥后;右侧是大都会高尔夫球场;左侧便是远近闻名的娘娘庙。
那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正逢庙会。娘娘庙周围的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从车牌上;我们知道这些车大多来自周边县市;其中还有几辆来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为“娘娘庙”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庙;村因庙而得名。我幼时曾随母亲到这小庙烧过香;虽事过多年;但印象犹存。那座小庙在“文革”初期即被夷为平地。
新建的娘娘庙;殿堂巍峨;红墙黄瓦。庙前甬道两侧;挤满卖香烛、泥娃娃的摊位;摊主高声叫卖;招徕游客:
“拴个娃娃吧!拴个娃娃吧!”
其中有个身披黄袍、头剃秃瓢、看上去像个和尚的摊主。他敲着木鱼儿;有板有眼地喊叫着:
拴个娃娃带回家;全家高兴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养;后年开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质量高;工艺大师亲手造。
我的娃娃长相美;粉面桃腮樱桃嘴。
我的娃娃最灵验;远销一百单八县。
拴一个;生龙胎;拴两个;龙凤胎。
拴三个;三星照;拴四个;四天官。
拴五个;五魁首;拴六个;我不给;怕你媳妇噘小嘴。
……
声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几个看上去像日本或韩国的女人推销泥娃。我正犹豫着是否该拉着小狮子走开;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伤;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狮子却挣脱手;径直奔王肝而去。
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摊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没有吹牛;他摊上卖的泥娃娃;果然与众不同。旁边那些摊上的泥娃娃一个个色彩艳丽;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是一个模样。但王肝摊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样;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动活泼;有的安然沉静;有的顽皮滑稽;有的憨态可掬;有的生气撅嘴;有的张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这的确像我们高密东北乡泥塑大师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1999年与我姑姑结婚——他的泥娃娃;从来都是他自己用那种保持了几十年的独特方式销售;怎么可能交给王肝叫卖呢?——王肝呶呶旁边摊位上那些泥娃娃;对那些女人们低声介绍着:那些货确实便宜;但那是用模子刻出来的;我的货贵;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工艺大师、泥娃王秦河闭着眼捏出来的。什么叫栩栩如生、吹弹可破?王肝拿起一个咕嘟着小嘴、仿佛生气的小泥孩说;法国杜莎夫人的蜡像;与我们秦大师的作品比起来那就是一堆塑料。万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娲抟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灵气的。我们秦大师用的泥土是专门从胶河河底两米深处挖上来的;这是三千年沉淀下来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历史的淤泥。挖上来这淤泥;放在太阳下晒干;放在月光下晾透;让它们接受了日精月华;然后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阳冒红时取来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时取来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个时辰;用棒槌敲一个时辰;一直将那泥巴团弄到面团一般;这才能动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秦大师;每捏好一个泥孩;都会在它的头顶用竹签刺一个小孔;然后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进去。然后糅合小孔;将泥孩放置在阴凉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才拿出调色上彩;开眉画眼;这样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灵——我不瞒你们说;你们听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师的泥娃娃;每当月圆之夜;都能闻笛起舞;一边跳一边拍巴掌一边嬉笑;那声音;就像从手机里听到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几个回家看看;如若不灵;您拿回来摔在我的摊子前——我相信您舍不得摔;您会摔出他的血来;您会听到他的哭声——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几位女游客各买了两个泥娃娃。王肝从摊下拿出专用的包装盒;为她们包装好。女游客高兴而去;这时;王肝才来招呼我们。
我想他其实早就认出了我们;他即便认不出我;也不可能认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几年的小狮子啊。但他就像猛然发现我们似的惊叫着:
“啊呀!是你们两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说:“好多年不见了。”
小狮子对他微微一笑;嘴巴里呜噜了一声;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与他用力握手;然后放开;互相让烟;我抽他一支“八喜”;他抽我一支“将军”。
小狮子专注地观赏着那些泥娃娃。
“早就听说你们回来了;”他说;“看来真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嘛。”我说;“不过也幸亏碰上了好时代;退回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
“过去;人都在笼子里关着;不在笼里关着;脖子上也有绳子牵着;”他说;“现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点也不假啊;”我说;哥们;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说;“真有那么神吗?”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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