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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板几更深-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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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就在这间屋里静默着,仿佛沉湎在不同的时光之隅的两个人。扇儿忽然开口道,“其实我不愿见你怨他,可我宁肯你怨他,也不愿你自己难为自己。”
悦离凄然一笑,“姨娘放心,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没什么想不开的。”
“早说你跟我回府里吧,这么多年了谁还计较,你又不高兴。”
“我想回姑苏,他决计不肯放;可若要让我回府,我也不肯。更何况眼下……”她不想再说下去,这样下世的光景,她看得明白,更不愿引火烧身。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更何况她小小的一个孤女子。
凝雪到门外回了话,复又进来,却捧回匣子,说道:“外面的公子已经去了,他说既然寻不到下联,这上联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悦离简单应了,凝雪又说道,“姑娘,您不出去不晓得,这夜深人静的,门板都不隔音,想是方才您跟邱格格的话,他全听见了。”
悦离又打开木匣,只顾想看看这幅字,顺口答道:“听去就听去吧,我又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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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诓他。”
紫禁城挨了一场秋雨,绿树红墙愈发褪成干枯的秋色,宫墙被雨水浸得发白,又被凉风吹干了,晰出层层叠叠黄褐色的屋漏痕,像是前朝嵌入墙壁的惊天大密,原本贵如金箔,经年过去,成了草纸。
唯一青生的是胤禛的龙靴,素底皂面,云锦镶龙,踏在干戈寥落的枯燥间,让这旧世界受宠若惊。永和宫换了入秋的夹布帘子,寿字墩兰绫子布,他横竖看不顺眼的墨兰颜色,遥遥地在秋风中微动,像在挑衅。领头的小太监立在门口高声报了,永和宫的小胖子永春却率先掀帘子跑出来,带着煞风景的表情跪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奴才替皇太后、十四爷、十四福晋恭迎万岁爷的驾。”
胤禛不经意地居然也做了跟永春同样的一个蹙眉的动作,额角抽动一下,青筋忽然挑起来。他应了声,还是埋头进去了。屋里那两个人从凳子上立起来,胤禛并不照他们看,径直给坐在正手的母亲请安,端端正正跪下去,大声道:“皇额娘万寿金安。”太后早已说了声“勉了”,甚至还略微抬了抬手,他只佯作不顾。行罢请安礼,他才朝允禵夫妇瞥过一眼,仿佛一只狩猎的鹰,把自己雕饰得无懈可击,再警觉地捕捉对手的死穴。
明堂中那温情软语的空气还没散尽,仍在他们的嘴角挂着,像钻洞的狐狸来不及藏进去的尾巴。他们背着他,可说的都是他,怨诽、嘲笑,甚至诅咒。他发觉允禵手腕上戴着太后从前的佛珠,他更不是滋味,他们怎么都是一家人,有他当敌人,他们共同进退,就更像一家人。
允禵梗着脖子,露出一副不甘的迟疑,燕燕偷偷拽了拽他的袖子,拉他跪下见礼。胤禛浅浅应过一声,就当过了。两相落座,又是一番尴尬的沉默。胤禛解围地一笑,“不知你们两口子在这儿,不然把你们嫂子也叫来,一家子岂不就凑齐了。”
旁人无话,燕燕恰有些咽痒的毛病,止不住咳出声,只得陪笑道,“皇上折杀我们了,您跟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如有恩诏,臣等自然是日夜以待召见,岂敢让圣上俯就。”说罢,她硬是挤出笑,因为旁观的二人都木木的。
胤禛转对太后道,“皇额娘身体可好?”
太后一门心思给自己安指甲套,没抛过一个回应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说,“好不好,坏不坏,劳烦皇上惦记。自打圣祖爷驾崩,我就已经半截入土,这剩下的半条命,看着你们兄弟好也就罢了,而今,好歹也就留着空壳子为喘口气吧。”
胤禛的无明业崩崩地往脑门上冲,甚至在他即位的时候,还从没有意识到过,他那永远在先皇面前低眉顺眼的母亲也会成为自己一个障碍,他的阻力像一个强悍的帝国,不仅有手足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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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朋党朝臣、祖制积弊,甚至还包括他的亲妈,真有些妇孺皆兵众叛亲离的意思,可惟独老太后让他有种孩子样的委屈,他又无可奈何,投鼠忌器,母后就像是自己的一个胎记,他虐待她就如同剜肉补疮。他压着怒气,声音却有些抖,“皇额娘这话是在苛责儿子么?儿臣即位后,哪件事不是按照祖制,尊奉太后为上?儿子登基,母后受贺受礼,上太后尊号,铸册宝、御仪仗、移居宁寿宫,额娘都辞谢推诿,儿子说过一个不字?哪怕圣祖驾崩,额娘偏生要以死相殉,朕都……”他沉住了气,回转道,“末了末了,也罢,孩儿不孝,不能照顾好额娘,上有负皇考之托,下不能垂范天下万民,此刻这光景,恐怕就算死了,也没脸见先皇。额娘不愿意给儿子面子,儿子再无话可说,那就看在天下社稷的面上,保重贵体吧。”
胤禛话说半截,却还是引得允禵冷笑,“皇上这话,臣弟就听不明白了。把太后的冠冕给额娘戴上,给她铸个金册银册,就算真孝顺了?她不想接受,您就说她不识大体,可您怎么不先想想,她为什么不愿意受,她为什么不顺心!”
胤禛固然气太后被老儿子哄了,却更看轻了允禵的混账登不上台面,不由得拿出皇帝与兄长的威严教训起来,“就凭你也配挑朕的理!你想想自己就没有一点儿错了?那我就跟你说说,若不是你见天在额娘面前搬弄是非,说朕怎么挤兑压制你,能不惹得额娘因为担心兄弟阋墙而心重吗?”
允禵觉得自己有理有屈,不由得跳起了眉毛,像个“之”子的波磔,“你问问额娘,我跟她说过半个字不成?人在做,天在看!是非公断自在人心,岂是几寸的烂舌头那么容易搬弄的?额娘命不好,生了我这么个废物儿子,别说出人头地让她脸上荣光,恐怕连苟活度日、膝下尽孝都不能够了,岂不要她替我担惊受怕……”
胤禛知道根本是允禵觉得不公,就此吵下去没有意义,且于自己是不便言说的,于是转了话锋,“说来归去,你是觉得自己有理,却不提朕前番革了你的爵位之前,你在圣祖灵前是何等嚣张造次目无君父,你尽管撒泼耍混去,我且看你怎么做,天又怎么看。”
允禵见胤禛不肯接招,更以为他自觉理亏,索性抱着杀身成仁的念头了,“我性子直,按情理说话。学不会耍混撒泼,更学不会阿谀逢迎委曲求全,皇上不爱听,就请赐臣一死,反正正八经的前程都被人欺了去,何惜贱命一条!”
胤禛终于怒不可遏了,他眉毛挑起来也是一个波磔,“什么正八经的前程,当着额娘跟你媳妇,你只管直说,只怕就算朕不究你欺君之罪,你也没这个脸说出来!朕自视才德浅薄,却也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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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量狭气短输不起的混蛋强些个,什么东西!成,你不是要死吗,我……朕现在就让你死去,你死了去地下问问圣祖爷,他到底把大位传给谁!”
太后忽然立起来,把手中的茶碗狠狠砸下去,眉梢一挑,那波磔却是跟两个儿子一样。她哭道,“皇上让他死,索性也给我一个痛快吧!”说罢,头便冲着柱子抢过来,宫娥太监忙拥过来护住,允禵亦要冲过来维护,碰着胤禛冰冷如刃的眼光,竟然被镇住了,燕燕死死拖住他的手臂,拉他出永和宫去了。
二人与随从匆匆然逃难一般,从永和宫转夹道奔东华门外的轿棚马车,允禵冲犯了胤禛反倒高兴,拉起燕燕越走越快,秋雨初收,越发地清寒侵骨,那宫墙上的屋漏痕有种恍如隔世的温暖,像胡琴那余味悠长的收音,仿佛年少轻狂的康熙朝还没有过去。
忽而允禵的手臂重重一沉,燕燕的花盆底打了个擦,结实地崴下去。允禵自觉唐突,俯身问了句“还好吧?”燕燕扭到脚踝,竭力忍着痛,却止不住地哼唧,对道:“不碍事的,让云泥雨脚她们两个搀我就好了”。允禵恰在兴头上,顽皮笑了下,将她打横抱起来,朝东华门走去。燕燕急了,挣扎说道:“快放我下来,这成什么体统。”
允禵乐得不以为意,并不听她的,“怕什么!”
燕燕挣脱不开,看见往来宫人都低头讪笑、佯作不知,便不好发作,垂头低声道:“十四爷,求您了,刚闯了大祸,可不作兴这样张扬。皇上知道了更了不得。您听我的,出了这宫门,随你怎样胡闹去。”
允禵偏头看她娇娇羞羞的样子,觉得她面飞桃红,愈发可爱,不禁笑道,“什么事都依你,这件非得依我。你管旁人做什么,礼法岂为吾辈所设,我今儿偏要做做醉卧美妇之侧的阮嗣宗。”
燕燕立马打趣道:“你做阮嗣宗,这里可没有好嫂子让你别过呢。”
允禵像被针刺了下,心下有些不痛快燕燕的牙尖嘴利,只顾闷声抱着她走过去,又听得燕燕说:“我的爷,您就好歹服个软吧,他是皇上,翻手间生杀予夺,咱们还能如何,您纵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将就忍耐些。这古往今来,不公道的事多了,哪儿有那么多讲理的地方,可见狂狷不羁也不见得合乎天道,只不过让这天地间多几个冤死鬼罢了。再说,就但是为了额娘,也别再顶撞下去了。”
允禵顿时觉得不痛快,松手放了她,自顾往前走几步,又停下道:“你这叫什么话,怪不得方才会讲些讨好他的话,事情到这个地步,我是无所谓一条烂命的,你惜命,我回去一纸休书就干净,你想上哪儿上哪儿,绝不连累你。”他看着惊诧的燕燕,轻松甩出一句,“八嫂就不像你,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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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性命只顾护住自己的男人就是了。”
燕燕一向随和,不想最后这句轻描淡写却彻底激怒了她,她颤抖着讲话,脸色也白了三分,“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只当我一片真心白瞎了!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哪怕有一天念着我的好也好,你心里只惦着捕风捉影的人!我只不明白她与你有何相干!说我怕死,我只怕此刻死不了,倘若称了心愿,就是骨头磨成粉末当风扬了灰,也不留给你一丁点。你还想我怎么样!”她早忘了方才还那么顾及体面,她自己早已失了半生的体面,索性捉住允禵的手腕,疯了一般摇晃着,“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到底想我怎么样!”
“不可理喻!”允禵也不知是腻了还是怕了,甩开她,退后几步,转身走了。
燕燕望着那条悠长不见尽头的宫道,仿佛是倾泻不尽的半生不如意,她俯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她的冤屈比允禵还大。忽然咽喉一阵咸腥泛起,连咳带呕,吐出一口逆心血来。云泥大惊失色,说道,“这些时日尽是干咳,没成想这么重了,他也真是的,到这儿份儿上,还只是耍孩子脾气。看我回去,拼了命也给你说句公道话。”
燕燕喘息着说道,“只是被那个混账气得,一时血不归经,不碍的,你们谁也不许告诉他。”
胤禛早回了乾清宫,几个执事太监宫女还没完了洒扫,也忙着撂下手中的家什跪迎圣驾。他气不顺,抬脚踢翻了台基上的铜盆,污水尽泼在一个丫头身上,她却被唬得一声不吭。魏珠紧追在皇上后面,只略指示了句,“收了收了,上茶。”
胤禛径直到了东暖阁里,见抗桌上的奏折又码了一人头高,便脱靴上炕,烦躁地看起来,翻过两三册,只觉得头绪无着、不知所云,头脑中竟还都是方才永和宫那混乱场景。他赌气扔下折子,恰此时丫头奉茶上来,他无心中看了一眼,竟是头发梢上还挂着水珠子,身上从左臂到胸前,也有一大片水渍,只是那面颊上似乎刚抹干净,妆容全卸了,白净素颜,显出几分娟秀。胤禛想起这是方才被他踢翻了水泼到的女子,心下不快,魏珠才觉出失礼,不仅暗自叫苦,只得把气也发在丫头身上,推她到门口数落道:“怎么也不晓得换身衣服上来,还有没有一点体统了,别人呢,都死绝了不成,单是找了个最不中用的来!”
丫头十分惊慌,却也有些怨气,嘟囔道:“她们怕万岁爷气恼,都不敢来,唯独我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魏珠更是气了,压低了声道:“你还敢顶嘴!”举手便要比划,胤禛在屋里头听见,头埋在摊开的折子里,招呼了句,“魏珠!”
魏珠忙躬身过来,胤禛看了眼退出去的丫头问道:“那几个人都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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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以前没见过?”
魏珠低眉笑道:“万岁爷忘了?上月几个够了岁数的宫女子放出去,内务府请了旨,让敬事房调配了几个新手来,有的是储秀宫调教的新秀女,有的是御膳御茶房的,初来乍道的,笨生!”
胤禛的目光在几行墨迹上来回逡巡,对道:“不是说了么,朕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手,你总舍不得这排场。等搬去了养心殿,恐怕一帮人倒闲着有一半,到时候人闲生是非,看你怎么调派!趁早该撤的撤了吧。总跟内务府那些人说,开源节流!怎么节流,还要朕教给你们?”
魏珠维诺着,抬眼看到胤禛拿笔管敲敲朱砂碟,忙过来调朱砂,胤禛抬头又朝明间看了一眼,见那丫头就立在明间等待召唤,怅然若失似的,思绪已经游离了,一点没有当班奴才的警觉。
胤禛对魏珠道:“这些杂事,你一桩桩亲历亲为,岂不是要累死了,放手让下人去做些个,有了你这能耐的头子,只怕也惯得他们越发废物了。”
魏珠笑着奉承道:“您老人家整日介凡无巨细,事必躬亲,奴才这不也想猴穿衣裳装个人样么?其实奴才也是怕放了手,那些猴崽子伺候不好万岁爷。”话虽如此,但那执在手中的松烟石磨在玉碟中,却越发笃定了,笑意漾在他那白如傅粉的脸上,亦越发有了深一重的意味。
晚上调朱砂的便换成那个丫头,几个新宫人都撤了去,唯独她留下来。胤禛也不过问,依旧埋头批了大半夜,换了三盏茶才抬起头来松松颈子,想起今夜笔下朱砂与平日并无二致,便对丫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丫头答道:“奴婢叫恕儿。”
他的朱砂笔在纸上划拉着,“哪个字?”
“仁恕的恕。”
他觉得有趣,“这个字重得很,谁给你取的?”
她低眉道,“起初只是个音儿罢了,奴婢进宫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哪个师傅听音记下,就选了这个,也是机缘吧。皇上若觉得不妥,我就改了去。”
他不答,只是抻过张纸来,落笔却是红色的,他看看她,又换了墨笔,端正写下一个“恕”字。“你调的朱砂蛮好用,以前也调过?”
恕儿笑道:“没有,才跟魏师傅学的,他有妙招,不随便传人的。”
“想必你很伶俐,他才肯教你。”
“魏师傅让奴婢尽心侍奉皇上。”她觉得胤禛的话略有缓和,才敢略抬头看了他一眼,而那双如漆的眸子,倒影着波澜不兴的烛火,看着她,却看不出一丝宽和谅解,只有深不可测的莫衷一是,像一口难辨深浅的井。她倒吸口气,自觉进了这参天的乾清宫,一根弦从未松下来过。人人都说圣眷难测,她是真的体味到了。
胤禛看出她怕了,便把眼垂下去,“没什么,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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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他顿住,气得把笔甩到炕桌上,一巴掌拍下去,“朕,朕朕!”
她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深深俯下头去。他半晌没动静,是忽然看见纸上那么一句,“……据禀户部左侍郎李煦,于先朝苏州织造任上,逢迎皇子,购买女子,私行馈献,以图结党夤缘……”他忘记了不快,原想在这道密折上批上几句,末了却抻过那个恕字来,用朱批笔在那上面挨个画了四个鲜红的叉。他忽然看开了,埋怨自己今日的大动干戈,而今他是刀俎,别人才是鱼肉,允禵允禟他们闹了倒好,索性让别人看看,他因为什么整他们。他更犯不着较这个真,因为本来也不是真的,他一掺和倒是像那么一回事了。从来咬人的狗不会叫,他觉得棘手的,是那个不闹的。但也不是束手无策,他分治徐图,只是要稳。
“圣人说恕己以量人的,都不是君子,可若是连自己都恕不了,又如何去恕别人呢。你说是不是?”他终于笑了下,望向不知所措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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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 。。。
那天下午,允禩派到北塘打探大哈苏下落的人回来了。几个人直秉了管家胡顺,胡顺正闹牙疼,腮帮子都肿了,含着苦参听着他们回事,之后不敢耽搁,当即转至立雪斋回允禩去。
画案上铺展着一幅立轴,允禩安静地垂睫端详,经年历久,锦眉已受潮突起,他伸手轻压,却只竖起食指一路拂过去,像在勾画心爱女子的眉,那突起的纸已经脆了,在他指下劈啪作响,指上抹了一层灰,拿白绢子拭去了。
胡顺在他面前俯首打千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是什么事,仿佛山火燎过草原去,漫山遍野的心灰意懒。
“他们到了北塘,地方确实是那个地方,只是晚了一步,人早没了。”
他抬起头来,缓缓呷着茶,口中云淡风轻,“没了是什么意思,是死了,还是被人抓去了?”
胡顺牙缝间吸着气,仿佛极大不好意思地,“死了,他们打听,村里的渔民说,三天前尸首给冲到南边岸上了,娘俩一块儿捆着,惨啊。”
允禩良久不语,神思仿佛沉进那幅画里了。胡顺凑近一步,亦盯着那幅画,说道:“您看这事儿,会不会是紫禁城……”
“未必。”他开口掷地有声,宛如铜钱投进湖底,“如果是他,绝不至于杀人灭口。”他心下已有了七分把握,思绪却跳转得远了一步,“若不是当初福晋不肯,这件事也不会拖到这般田地,眼下刀把子攥在别人手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命。”
胡顺问道,“那眼下这步棋怎么走?”
他叹道,“且容我看看再说吧。”说罢又瞄了胡顺一眼,“我心烦,你先回吧。”
胡顺咽了口唾沫,并没有归去之意,面上却有几分难色,“还有一件事,只不知当说不当说。”
允禩一下仰躺到太师椅上,觉得眩晕,手扶着额,无力说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左右没人怪罪你。”
胡顺的笑意中仿佛含着愧赧,略低着头,“今儿老纪回我,昨儿夜里邱格格去瞧何姑娘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以前月中从没去过。”
允禩瞑目养神,任太师椅微微荡着,“我当什么大事,也值得回。以后她想什么时候去便什么时候去,也不用再禀报我。”
“若是邱格格一个人,便也罢了,只是还带着个年轻后生,说是她的外甥。”
太师椅微微停了,他不动,像是睡着了,却忽然开口,分明是极清醒的:“她带她外甥去见何姑娘?”
“没进去见,光在外面候着,不过后来屋里递出一个书画匣子,那公子看也没看,又退了回去,人便走了。”
允禩在这阒寂一片中缓了下才说,“知道了,去吧。”
他的太师椅又摇起来,余辉从槅扇的缝隙间泼进来,把他的脸映进去,宛如无暇的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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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没一点阴影,亦模糊了五官的轮廓,那种美配极了他的圆融和合,是悬崖边的磐石,千万年未曾动,亦不自觉。那金黄的睫毛微微翕扇,他转头冲小丫头玲玎说道,“把邱格格请来。”
他早已不记得,当年看着她热河濯足,朝她打听她的家世,他对她的责任道义即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只是心里有数,她一个旗人的家生奴才,如今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人,他自信对得起她。其实跟宝琪比起来,他更喜欢跟扇儿相处,她驯顺乖巧,良善而简单,清澈得像明前茶,而且死心塌地,他从不对她说心事,却自信她什么也不会瞒他。她是他心里那三千弱水,浩然荡漾,只不过没有他想要的那一瓢。
扇儿来了,他从太师椅上直起身,笑着指边上的梨花木椅,“坐。”
扇儿坐了,却恰恰在他的侧后身,只看到他小半张脸,位置如此不适当,她不晓得搬一搬。他的命令就是命令。
“昨儿去瞧何丫头了?”他问。
“哦……”她的回答略微拖延了下,知道没瞒住的意思。
他目光移向画案,“怎么早没跟我说起,她父亲的这幅秋山红树,该还给她的。”
“我略粗心了些。”她知道他上一句只是敷衍,却习惯当成认真的来听,然后再告诉他他想知道的,“我带了户部李侍郎家的大公子去,他想替他父亲讨何师傅的一幅字,我合计横竖是我跟何丫头牵扯,您跟福晋这阵子都劳神,也就没回。”
他勉强笑了下,客客气气,“既是李家公子,那便不碍的,只不过眼下不比从前,新皇帝登基,那任上的火难免烧到谁头上,何丫头一个人在外边住着,本就容易引人耳目,此刻再招人上门,更会授人以柄,到时候对何丫头、对咱们家、对李家都是极大的祸事。”
提起自己跟悦离的事情,他从来都是语焉不详,她也不打听,只知道悦离于他,是块烫手山芋,让他挠头,她只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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