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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人-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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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向被告席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谢教授继续说道:“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士群起而攻,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不错,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人类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为什么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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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 
  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渺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十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壮的英雄。费新吾、金斯和律师雅库里斯互相交换着目光,他们都放心了,因为他们得到一个意外的同盟军——死者的父亲。当谢教授也说出“田延豹可以脱罪”的话时,大概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了。不过,至少在费新吾心中,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昨天他还对谢教授心存鄙夷,但现在他已恢复了对老人的尊重,甚至对他感到歉疚。三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到,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 
  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愿向外人道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查官和陪审员,扫过记者席上的罗伯特,扫过怀抱田歌遗像的谷女士,然后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我是32年前同谢可征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作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8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抖颤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7个儿子,也是唯一发育成功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觉到了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受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搏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焚的痛楚。不管怎样,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埃听众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搏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7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7天后……”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扰她。妇人接着说:“一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非常‘理智’地告诉我,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入的猎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60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 
  法庭休庭两个小时,以便法官和陪审员们商议。方若华走下证人席,赶到前排,向怀抱遗像的田歌母亲伸出手。谷玉芬显然迟疑了一秒钟,不过最终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费新吾立即让出位子,让两位母亲可以在一块儿谈心。她们勾着头,用汉语低声谈了很久,从神色上看两人都很平静,是那种渗着悲凉的平静。 
  各国记者都注意到了这个小花絮,他们远远地抓拍一张照片,再配上“两名死者母亲的握手”之类的标题,用膝上办公机发出去。罗伯特也走过来,用他的数字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随后拷贝了两张递过去:“你好,谢伯;你好,田太太。这是你们的合影。” 
  “谢谢。” 
  “伯母,如果我的报道打扰了你的生活,请你务必谅解。” 
  方若华摇摇头:“即使没有你的参与,我丈夫还是要披露此事的。你没有什么责任。” 
  罗伯特转向谷玉芬:“田太太,请接受我的慰问。相信你的侄儿能得到满意的判决。” 
  在听了方若华的翻译后,谷玉芬说:“谢谢。” 
  罗伯特踌躇片刻:“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我可以采访你吗?豹人的消息是我最先披露的,我想把它挽个结。”他看看对方,补充道,“如果你的心情还不适于谈话……”谷玉芬点点头:“可以,离开雅典前我会约你。” 
  罗伯特离开这里,在走廊里和费新吾及金斯交谈了一会儿。谢可征仍孤独地坐在原位,维持着他的冷漠之墙。这边的三个人都远远地盯着他,对他怀着复杂的感情。金斯说:“他超越时代整整20年,对他的生物学造诣,圈内人都十分敬佩。当然,对他率性行事的作风也多有忌惮。在生物学界,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罗伯特看看瞑目独坐的谢教授,叹口气,打消了同他交谈的打算。 
  法官和陪审员依次走回自己的座位,法庭里雅雀无声。在两天的审判中,听众的情感已经历了几次反复。奇怪的是,作为被告的田延豹似乎置身漩涡之外,而旁听席上的谢可征倒成了本案的真正中心。在听众心目中,开始他是破坏众生安宁的撒旦,旋即成了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但到最后,鲍菲母亲的话又把谢教授的悲壮形象重重地涂上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雅库里斯站在他的旁边,侧身轻轻说了一句:“祝你好运气。” 
  田延豹点点头,“谢谢。”他回过头,看见了婶婶(和田歌)的目光。直到现在,他还对审判抱着漠然的态度,他无法排遣内心的幻灭感。在那个晚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全部破灭了:美丽纯洁的田歌死了;本世纪最惹人注目的体育超人死了——而且死亡的不仅是一具肉体,还是一个偶像,一种理想。即使经历了温哥华的失败之夜,他对体育的挚爱并没有消亡,他只是把它深深藏在心底,再加上一把锁。但现在,他觉得体育的真谛已经遭到了科学的嘲弄。 
  他平静地等待着法官的判决。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困惑地说,“坦率地讲,法官和陪审员对此案如何判决有过激烈的争议。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还有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作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而且,在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们也尽可能地咨询了权威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遗传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大多同意这个观点。无疑,这是涉及后人类的第一次审判,我们不能扮演一个愚蠢的、把头埋在沙里的驼鸟,而被历史嘲笑。 
  “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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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庭后,记者们蜂拥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 
  费新吾好容易挤到田延豹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罗伯特没有参加祝贺的行列。他已事先猜到了判决的结果,并预拟了一篇报道,此时,他仅仅修改了个别词句,便在笔记本电脑上把报道快速发了出去。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了这份颇有份量的报道:“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的推动,但当她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田延豹和婶婶在记者簇拥下走到自己的车前,他们看见方君华女士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谢太太,我很抱歉……”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刚才我一直没敢向田歌的母亲提出,想通过你向她转达。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犹豫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走近自己的富豪车。在他用遥控打开车门时,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谢教授回过头,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当然!” 
  这是他在世界上最后一句话了。他正低头上车时,两个脸形瘦削的中年人粗暴地拉住了他,把他抵在汽车车身上,用生硬的英语说:“谢先生请留步,让我们送你回家吧。” 
  在那一瞬间,谢教授看到了两个杀手的狞笑,也在他们的怀里瞥见了枪把上的烤蓝。他平静地想,人生竞技场上的终场哨声已提前吹响,他要和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在他最后甩出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她的关切和怜悯。 
  方若华在不远处目送着丈夫,她已决定和他分居,但这个决定并不能割断她的牵挂。她熟知这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软弱,他的坚强。也许,在生下第8个儿子后,她会去找丈夫重修旧好。然后她看见了汽车旁的一幕,这个场景永远铭刻在她的心里。两个异国人拔出手枪,在狂暴的枪声中,丈夫的胸前洇出朵朵红斑,他顺着车身慢慢滑下去,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 
  方若华凄厉地高喊一声,向丈夫扑过去,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两名凶手没有再开枪,也没有企图逃跑。他们确认谢教授已经死亡后,便扔下凶器,盘脚坐在地上,面向东南,喃喃地念着经文。在他们身后是死者妻子凄厉的哭声,是费新吾、罗伯特、金斯和田延豹绝望的喊声。 
  希腊警方宣布,杀害谢可征教授的两名凶手已经被捕,对此案的审判将在一个月后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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