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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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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他们是过于性急,不知忍耐,不知节省,早早地将快乐都享用尽了,现在只省下惭愧和
苦恼了。
由于这苦恼,由于这苦恼只能由他们分别各自的承担,他们互相怀恨了。这是认真的怀
恨,很严重的怀恨。其中严肃的意味使他们不再当着人前纠缠不清,当着人前的纠缠叫他们
以为是轻佻并造作的了。他们只在没人的时候分争。他们吵得极凶,说出极其刻毒的话,去
刺痛对方最容易受伤的部位。她对他哭喊着:“我恨你,我要杀你!”他将两手的虎口对准
了她的咽喉,压低声说:“再嚷,就掐死你。”她恨他是真实的,他要掐死她也是真实的,
于是互相都有些骇怕,软了手下来。他们真实的激动着,互相骂着,彼此气得打战,最后终
于扭在一起厮打起来。他是力大无穷,她激烈的情绪使她就像打不倒似的。厮打到后来,那
忿怒却渐渐平息,只是激动还在。他们不知是厮打还是亲热,或许又是厮打又是亲热,一时
上,昏天黑地,什么都退去了,只有一股无名的狂躁。这时候,身体内侧升起了一股奇异的
快乐,他们逝去已久,呼唤已久,早已等待得绝望的快乐,出人意料地来了,在人一无准备
的时候来了。他们终于搏斗到了精疲力尽,瘫软下来,却是久已未有的满足。他们渐渐安静
下来,互相看了一眼,眼光里已没了怨恨,只有亲昵的爱。两人这才挽着手,像放假回家的
小学生一样,只是纯洁地挽着手一悠一悠地回去了。仅仅是两只手的接触也使他们觉着了亲
爱。一直走到离开剧团院子一百米的地方,他们才松了手,忽又觉着自卑的压抑。院子里传
出的琴声与歌声,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上传来。他们又觉出了身上的肮脏,好像两条从泥淖
中爬出来的野狗似的,互相都在对方面前丢尽了脸,彼此都记载了对方的丑陋的历史,都希
望对方能远走高飞,或者干脆离开这世界,带走彼此的耻辱,方能够重新地干干净净地做
人。那仇恨重又滋长出来,再也扑不灭了。
分洪闸下,总是有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来来去去的大路上,总有人看见有男鬼女鬼在打
架,女鬼披了头发,男鬼血口喷人,打得吱吱叫。这故事顺着大路走远了,添了枝加了叶,
等它折回头走进街里时,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面貌了。他们和别人一起,胆战心惊地听着这
故事,在比较安宁的和平的夜晚。
他们想要摆脱对方了,先是他冷淡了她,然后她也冷淡了,这冷淡并不使双方难过,甚
至有些轻松,好像是激战过后的休息。他仍回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每天仍然练功,练罢之
后洗澡,吃饭,睡觉,睡得尚平静,心情开朗了,性情也平和了。可是经历过了这一段以
后,两人都有些显老,超出了他们的实际年龄。她竟瘦了,皮肤松弛下来,大腿根上现出了
水波般的花纹,他却胖了。在内心里,他们都有些苍老似的,团里那些少男少女的恋情,在
他们眼里,好像是一场幼稚的游戏,早已看透了幕帷,识见了真谛。她有些失了廉耻,忘了
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照例有些不该听不该说的故事。她可全然的不在乎,觉着一切都
十分自然,就连误入了男厕所也是十分的坦然。别人的嘲笑一点不被她理解,心里只是委屈
和纳闷。而在他,男女之间的避讳,早已是撕得粉碎。任何女人在他眼里都是赤裸的,一眼
便看到了最隐秘的部位。他无法对任何一个异性留有距离,而使心里充斥了神圣纯洁的感
情,这使他痛苦万分,这世界,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秘密,这样一目了然的活着,再有什么能
激起他的好奇与兴趣呢?他不由得万念俱灰,人生好像刚起步就到了尽头。这时候,他们才
明白,无论他们怎么冷淡,不在一起,都已经是有罪的人了,依然是有罪的人了。他们终是
个不洁净的人了,他们小小的年纪就不洁净了,要不洁净地度过多长的岁月才了结啊!因
此,当他们分开的时候,灵魂却相依了。
可是,他们依然没有勇气再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些害怕,害怕那样的下去,最终会是什
么结果。可是在他们最最坚决的时候,心底深处,却是谁也不曾真正的相信,他们之间的关
系,就这样告终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到那终于等待不下去的一天,再说吧。他们依然
和平日一样的生活,晚晚早早地各自回了宿舍,上了床,自以为十分安宁又十分幸福,其实
不过是在度过暗自契约的限期。他们彼此都有个预感,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因为冥冥之中,
他们实在是谁也不愿意就这样结束。不过,这时分的轻松与安宁,也不是虚拟的。他们实在
是太激动,太疲劳,需好好的养息才能够恢复。
那样的罪恶,就好比是种子,一旦落了土,就不可能指望它从此灭亡。他们处在一个蒙
昧的时期,没有一位先行者来启开他们的智慧。况且有一些事情,即使是圣人都无法启明
的,只有自己在黑暗中摸,碰,爬,滚,从污泥浊水中找出一条出路。好比偷吃了禁果的亚
当与夏娃,上帝都无法拯救了,只得将他们逐出伊甸园,世世代代的受苦。他们又是那样平
凡卑微的孩子,怎能期望他们与自然的力量抗衡。他们只凭着自己小小的善恶的天性与聪
明,忽明忽暗着。
这一个春天,平安度过了。
他们似乎已经到了境界似的安静下来,彼此之间既不好,也不坏,和平常的关系一样,
偶尔在一处说一些没要紧的闲话,偶尔在一起做一些不收效的练功。甚至,关于他们的流
言,也渐渐地平息了。即使实在闲了,谈起来也都当作已经过去了的旧事。连他们自己都认
为,事情是过去了,如暴风雨般急骤的情欲已经过去了,再没危险了。精神便也慢慢地松弛
下来,解除了警戒。甚至有点恢复到最初的时候,她没有顾忌地对他大喊大叫,他也宽容地
忍让着,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一样。即使单独在一起时,也能平和地相处了。
他们简直有点怀疑,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关系吗?回想起来,每一次,每一个细节,都
那么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可却总像梦中,事实上,他们双方都正处在一个养息的,初愈的
阶段,疲劳与紧张刚刚消除了,可元气尚未恢复,身体仍然是虚弱的,微醉般懒洋洋的,软
绵绵的,似睡似醒的。这确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境界,可为时却极为短暂,甚至是转瞬即逝
的。紧接着,一场更为汹涌澎湃的波动将会来临。他们将会发现,先前的一切仅只是暴风雨
之前掠过天空的闪电,远方滚来的雷鸣,是一个序幕,一个序曲,一个引子,一个预言。
由于他们弱小而胆怯,这些已经几乎将他们吓破了胆,他们几乎溃散,幸而他们年轻,
身体又健康,头脑则简单,且有充分的好奇心,因此,他们居然能以不慢的速度恢复起来,
等待接受生命狂潮般的,正式的洗礼。
他们又开始每天的练功了,似乎共同在回想以往的美好的生活。那身体违拗了本来原理
的伸展与收缩;那剧痛与疲劳之后快乐轻松的喘息;将身体内部的污垢冲刷出来的淋漓的大
汗,以及大汗过后的洗澡,滚热的水针扎般地从身上滑过。已被遗忘的练功的一切快乐都重
新唤起了。她几乎觉得自己是身轻如燕的,一连可以做成百上千个吸腿转而不停歇,直至身
体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一整个练功房的三角形的屋顶还在一扬一抑地旋转。她竟以为
她仍然在转,她将永远这样旋转下去。她感觉到身体的健康、有力,服从她的意志,得心应
手地做着各种动作。各种动作由于一段时间的疏远,又由于实在是太稔熟了,再不可能忘
怀,便格外的亲切,新鲜。练功房的镜子上折射出几十个她旋转的身影,她看见前后左右有
几十个自己在旋转,犹如几十个自己在舞蹈,又如几十个自己在欣赏自己。她便深深地陶醉
了。而他的身体则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坚韧,他垂手直立着,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然后,上身
极慢极慢地朝后仰去,仰去,头朝了下,世界在他镇静的凝视里倒置了。这才举起手,举至
齐肩,头顶将要落底时,手正好抵住地面,缓缓地向前挪动,挪到脚跟,头再度昂起。颠倒
的一切又重新在他凝眸中调正过来。他便静静地看着,身体觉不出一点勉强的痛苦,十分的
自然,似乎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站立了。她旋风似的闪进他平静的视野,又旋风似的闪出。
随着她的旋涡似的转圈,顺着他身体弯曲的轨道,有什么在缓慢而顺畅地流泻。他们似乎都
能体验到那一种暗河般的流动,几乎听见了它潺潺的水声。
这时候,剧团要出发,上南边演出了。
走的那天,街上家家都在煮棕子,一街的粽叶清香。天蒙蒙亮的时候,轮船磨磨蹭蹭的
靠岸了,“哗”的涌出人来,沓沓踩着跳板上岸,扁担篮子碰撞着。人下过了,剧团才上
船,一箱箱的道具,服装,灯光,软景,幕条,往上搬着。好容易搬完,连人也上齐了,船
动了,太阳已经升起,被对岸大柳行婆婆娑娑地遮着,含羞似的。水客们的号子响起了,一
声高,一声低,间着车轮的辘辘声,荡漾在金晃晃的水面上。
雾气散了,那号子声陡然的明亮起来,十分高亢,却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荒凉,贴着水
面向上腾起,越升越高。车轮在泥污的车辙里行走,从这条车辙滚到那条车辙,每一滚动,
车身便颠簸一下,水忽悠一下,从桶口泼了出来,号子打了个颤。从此,那号子便永远有着
不断地停顿与颤音,记录着道路的坎坷。
太阳是越升越高。
船,迎着水流慢慢地行走,太阳跟随着,在柳枝垂帘的廊里行走。水波粼粼的闪光,一
泓清水,一泓浊水,从船底滚过。舱里是水洗过的潮湿,又似从未洗过的肮脏。烟蒂,浓
痰,瓜子皮,鸡屎,涂了一地。人们挤挤地坐在朽了一半的连椅上,耳畔被隆隆的马达声堵
住了,什么也灌不进了。他们坐在底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坐在了一起。底舱是加
倍的气闷和潮湿,一排气窗外面,是站在船栏边上的人脚,像是站在了舱内人的肩上,走来
走去,时而密集,时而分开,天光便时而漏进,时而遮住,舱内却总是黑暗,点了一盏电
灯,灯泡裹了一层灰垢,被一舱的烟雾缭绕了。是那种劣等的烟叶,塞在烟袋锅里,一口一
口吸进,一蓬一蓬呼出,薰得呛鼻,时间长了,就微微地头晕。船微微地晃着,昏暗的灯泡
轻轻地摇晃,一舱的烟雾也在慢慢地摇晃,人脚在人肩上走来走去,恍若梦中。都有些沉沉
欲睡。连椅上人挤着人,肩膀与肩膀挤得太紧,只得佝偻了,两排连椅又离得太紧,膝盖夹
着膝盖,再没有比从两行人中间走过更难的了。
人们将额头抵着膝盖,辛苦地睡着。头在膝盖上滚来滚去,互相碰着。
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她枕着膝盖上的书包几乎要睡着了。
他则透过气窗,从人腿的缝隙里望着白茫茫的水和天出神,也几乎是睡着了。机器的轰隆充
满了整个头脑,整个世界都沉入在这轰鸣之中。劣等的烟味渐渐失却了那股辛辣苦涩,反倒
甜了起来,是一种令人昏迷的腥甜。他们几乎睡着,只留有一线知觉还悠悠的醒着,游丝般
的飘移。这醒着的一线知觉萦绕着他们彻底松弛、没有戒备的身体,漫不经心似的撩拨,好
比暖洋洋的太阳下,凉沁沁的草地上,一只小虫慢慢地在熟睡的孩子的小手臂上爱抚似的爬
行;好比婴儿的时候,从母亲乳房里细丝般喷出的奶汁轻轻扫射着娇嫩的咽喉;好比春日的
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干枯的土地;好比酷暑的夜晚,树叶里渗进的凉风,拂过汗津津的身
体。他们睡得越是深沉,那知觉动得越是活泼和大胆,并且越来越深入,深入向他们身体内
最最敏感与隐秘的处所。它终于走遍了他们的全身,将他们全身都触摸了,爱抚了。他们感
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几乎是醉了般的睡着,甚至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那知觉似乎是完成了任
务,也疲倦了,便渐渐地老实了,休息了,也入睡了。这时,他们却像是被什么猛然推动了
一下,陡的一惊,醒了。心在迅速地跳着,钟摆般地晃悠,浑身的血液热了起来,顺着血管
飞快却沉着地奔腾。他们觉着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醒了,活了,动了。是的,什么东西醒
了,活了,动了。他们不敢动一动,不敢对视一眼,紧贴着的胳膊与腿都僵硬了似的,不能
动弹了。彼此的半边身体,由于紧贴着,便忽地火热起来,一会儿又冰凉了。他们脸红了,
都想挣脱,却都下不了决心,就只怔怔地坐着。前边的气窗,忽然豁亮了,没有一点点的遮
挡,都是白茫茫的水,船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被挤得动弹不得,捆
住了似的。似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从头到脚捆住了,捆得那样结实,他们挣不脱一点
点了。
太阳早已落了,落在船头很远的地方,烟叶也吸得疲倦了,烟雾却像凝固了似的,消散
不去,罩在头顶,令人觉着了压迫。脖子有点发硬,顶了磨盘似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不
知是他的叫,还是她的叫,几乎压过了机器的轰隆。他们饿了,刚才开饭的时候,他们都睡
着了,同伴没招呼醒他们,只好由他们错过了。好在,船将抵码头了。
这一天,这里的孩子,都用五色线织成的小网袋,兜着一只青皮大鸭蛋,挂在胸前,网
袋底下,缀着一束五彩的流苏,随着鸭蛋在胸前的晃悠,一摇一摆。火车直接从街心轰隆隆
地驶过,路面都震动了。每个人的鼻孔都如烟囱般的漆黑。楼,是不尽其数了,高高低低,
如火柴盒样四角四方地立着,既傲慢,又呆笨。到了夜晚,四面亮出一方一方的窗口,街上
是喧闹多了。路灯是玉兰花瓣形状的,隐在梧桐树叶里,隔一段亮出一盏,隔一段亮出一
盏。汽车来去的穿行,自行车如潮般的在汽车两侧,为它们开道,叮叮铃铃响成一片。橱窗
被日光灯照得雪亮,花红柳绿,五彩斑斓。旁边的墙上贴了层层叠叠的海报,借了橱窗的灯
光照亮了:四面八方的剧团,南北东西的戏种,形形色色的节目,真是一片繁荣似锦。
他们的海报印小了,比人家的小了一半。是淡黄色的薄纸,很容易被风刮破了边。不敢
覆在人家上面,只挨在边上,孙子似的。不过,头三场还是满座。此地的人多呢!此地有的
是人,挤来挤去,泰然自若地在疾驶的车辆间穿行。汽车揿着喇叭,尖厉得刺耳,响彻了云
天。冷不防,一声呼啸平地而起,喇叭声忽地没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驰过,然后,喇叭声
响才又显现出来,却总有点鬼祟了。越过一方一方明亮着的楼房,朝前望去,深蓝的天空
上,有着一柱黑烟,冉冉地升起,渐渐地漾开,十分优美地飘荡,扩展,盛开成一朵美丽的
黑色的牡丹。慢慢地移目,便可看见,四周围的天空上,缀满了这样美丽的黑色的图案,先
后变幻,织成一个神话般的包围圈。黑烟溶解在碧蓝的空气里,天色逐渐加深了颜色,于
是,那灯光衬着漆黑的夜幕,便格外的明亮起来。
码头上,一日有七八条轮船靠岸,又离岸,汽笛声此起彼落,声长声短。
这城市里,有近一半的人是流动的,车带来,船带走,或者船带来,车带走。
这城市,就格外的不安静了。
他们租的是一家小小的剧场,八百个座位,却赫赫然地叫作个“人民影剧院”。没有专
门的宿舍,剧场介绍了附近的招待所,每人每天的宿费正够抵消演出的收入,只得婉言谢
绝,自力解决了。女宿舍安在放映间里,那是窄窄的一条走廊,墙上仅有几方安置放映机的
窗洞,正传送进剧场里的喧嚣和热腾腾的人气,出奇的闷热。一长条木板,如东北的大炕,
人挨人挤着。第一夜,谁都没有睡安稳,浑身刺痒得难忍,使劲撑起眼皮,开开灯看,却发
现,有绿豆大的臭虫在席缝间自由地爬行。男人则四处为家,等观众走尽,哪里都可睡得
了。离开老婆的第一夜,结过婚的男人都有些不惯,空落落的不踏实,辗转反侧,只得以回
忆和想象来自勉。声音在空寂的剧场里响亮地回荡,总是一些不雅的玩笑,一字不漏地送进
放映间的窗洞。女人只当不听见,又忍不住要笑,硬憋着,互相不敢对视,眼睛稍一交流便
会揭开帷幕。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早起,都红肿了眼泡,脸色不清不白,花了似的。
演出照常进行。
此地的观众不好将就,微微的一点差错,便会灵敏地起了反映,还会说出一些刻毒的
话。演出便须分外地小心,十分认真。将疲劳硬压下去,抖擞着精神。精神振作得太过,闭
幕散场还绰绰有余,况且又吃了夜宵,深夜十一二点却还一无睡意。天气又闷热,人们便三
三两两在台前台后闲话讲古,还有的,干脆出了剧场到街上凉快。先是在门口马路走走,后
来就越走越远,直走到了河岸上。夜晚的河岸十分安静,河水缓缓地流动,轻轻拍打着。几
点隐隐的灯光,风很凉,裹着湿气扑来。先是大家一群一伙的走,然后便有成双成对的悄悄
地分离出来,不见了。反正,河岸是那样的长,又那样的暗。这一天,他们竟也分离了出
来。起先,他们是落了后,落在了人群的后面。他似乎没发现她也落后了,她似乎也没有发
现他的落后。他们只是分开着,自顾自走着。那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很暗,他们
全被黑暗裹起了,各自裹着一披黑夜的幕障独自走着。其实,彼此才只有十来步的距离。他
走在河边的柳树林里,她则走在堤岸内侧的柳树林里。露水浸湿的土地在脚下柔软而坚韧,
脚步落在上面,再没有一点声响。她张开两只手,轮番摸着两边的大柳树。左手扶住一棵,
等右手扶住另一棵时,左手便松了,去够前边的。粗糙的树皮磨擦着她的手心,微微地擦痛
了,却十分的快意。那是很慈祥的刺痛,好比姥姥的手挽着她的手。她调皮地,有意地将手
掌在树身上搓着,搓痛了才放手。他则扯下了一根柳枝,缠在脖子上,凉阴阴的。他将柳枝
缠成一个绞索的形状,小心地用力地扯紧了两头,沁凉的柳条勒进了脖子,越勒越深,那沁
凉陷进了肉里,他几乎要窒息,却觉得很快乐。如不是柳枝断了,他还将更用力扯紧。他重
新又折了一枝,重新来那套玩意儿。不一会儿,折断和没折断的柳枝便披挂了一身,他像个
树妖似的。前边的人群越走越远,只是说笑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还有歌声,唱得很不入调。
河水轻微地拍响了。这时候,天上忽然亮起了一颗星星,很小很远,却极亮。黑暗褪色了,
他看见那边柳树林里活泼泼的人影。她也看见那边柳树林里,奇怪的披挂着的人影。他们彼
此都不太确定,却彼此都心跳了。天上又亮了一颗星星,这一颗,要大一点,近一点,就要
落下河里似的。黑暗又褪去了一些,露出白蒙蒙的雾气。蒙蒙的雾气里,他看见了她,她也
看见了他。都没有回头,却都看见了。她依然用手轮换着摸着树向前走,土地是越来越柔
软,每一次抬脚,似乎都受到温情脉脉的挽留。树是越来越慈祥,像是对她手心粗糙又纯洁
的亲吻。他继续折着柳枝,用柳枝制做圈套,勒索自己的脖子。那凉爽的窒息越来越叫他愉
快,他没有发觉,脖子上已经印下了血痕。他只是非常的轻松和快乐,忍不住自语般地说
道:“天很好啊!”
不料那边有了清脆的回响:“是很好!”
于是他又说:“星星都出来了。”
那边回答:“是都出来了。”
他接着说:“月亮也要出来了。”
那边又回答:“是要出来了。”
话没落音,月亮出来了半轮,天地间一下子豁亮了,可那雾气更朦胧了。他渐渐地从柳
树底下走出来,她也渐渐地从柳树底下走出,走到中间的大路上,这是掺了沙石的土路,沙
石在月光下闪着莹莹的光彩。
“这几天,天很热啊。”他对着已经肩并了肩的她说。
“热,我不怕。”她回答,手上湿湿的,粘粘的,好像沾了树的眼泪。她将手合在一
起,使劲搓着,搓得太用力,发出“咕滋咕滋”的声音,他便用柳枝去打她的手:“搓什
么,别搓了!”
柳枝凉阴阴的打在火热的手上,一点不疼,她却躲开去,说:“就搓!”
他便再用柳枝打她。她左躲右躲,他左打右打。她拔腿就跑,他就追。她撒开两条又粗
又长的腿,像一只母鹿似的跑,心跳着,好像被一只狼追着,紧张极了,却又快乐极了,就
格格的笑了。他哈下腰,如同一只野兔子那样,几乎是贴着地面射出去的,又激动又兴奋,
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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