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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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晰,看久了倒不像是一路碎石,而是一张线条纵横交错曲折迂回的网络。他们走在这张网络
上,犹如走进一个梦境,一个十分清静的梦境。他们竟有些恍惚起来。可周围的一切又是那
样的切实,路在脚下是坚硬得拍出了声响。月光如水,泻在身上是凉而暖的。路边粘着的柿
子皮是滑的,不小心踩上了,就要跌倒。小饭铺紧闭的门前,封住的炉子是热的,闪着隐隐
现现的火星。街边茅厕的气味是臭的,弥漫得那么广泛,已经不觉着臭了。
    “我们终于回来了。”他们在心里想。
    “我们到底回来了。”他们又想。
    可是心里却出奇的平淡,还有些怅怅的。他们好像将什么丢失了,没有好好儿的全部带
回来。他们好像是两个陌生人走进了这不陌生的小城。这三个月犹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样的
漫长。小城却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几万只野猫,十分的安静,悄无声息地窜来窜去,或趴
在墙头静静地注意地看人。有一座新扒倒的院墙,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静地坐在一地
的砖瓦石木中间。
    他们终于走进了剧团大院,剧团的大门敞开着,灯火通明,传达室亮着灯,茶水炉亮着
灯,伙房亮着灯,有家属的人家也亮了灯,看门老头站在门口翘首等待。他们在热烈的欢迎
里进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开了门,开了窗,灯一盏一盏亮了。练功房的灯也都大开着
了。他们穿过练功房去伙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红漆地板上,地板微微有些动摇,发出吱吱
的声响。他们不由得都在镜子前停留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竟有点陌生。她小小的年纪,下
眼睑却有点松弛,脸上的皮肤很粗糙,鼻沟里的汗毛孔也涨大了,走路的姿态那样蠢笨,老
鹅似的,他竟瘦出了皱纹,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布满了全身,他急切地渴望彻头彻尾
地洗一个澡。洗澡房门口排起了长队,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泼了一地。
二楼的水透过疏漏朽烂的地板,滴到一楼,一楼如下雨似的大声地叫喊,却没有酿成纠纷,
大家都很快活,终于回来了啊,如同流浪似的飘泊了一百天,终于回到了安定的窝里,都十
分的快意。
    他们也快乐,却平静得多。在外三个月,天天想回来,似乎回来就是另一番境界,另一
番生活。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新的情境和生活等待他们。当然,他们
在一起的事情将容易多了。在此地,他们熟门熟路,知道哪一处是僻静的地方。这样僻静地
方,他们可以一口气举出十几个。在外面的日子里,他们苦思冥想的,可不就是清静的,可
以独处的,可以肆无忌惮无所不为极尽下流的一方藏身之处?如今,这地方不愁了。可是,
他们是多么苦恼啊!他们苦恼的心情,使这渴望许久的日子,也显得平淡了。可是,他们到
的第二天晚上,就悄悄地出去了,不用开口明言,这里已经有了坚强的默契。此后,几乎是
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出去,直至夜深才归。有时也并不等夜深,一旦完毕就分手了。那已经
平常得如同日常起居饮食,没有特殊的意义,却不可或缺。他们只能这么样了,似乎除此以
外,不可能有别样的日子了。似乎在一次极强大的推动之下,产生了永久的惯性,他们再也
止不住了。可是,快乐是越来越少,就只那么短促的一瞬,有时连那一瞬都没了。而到了这
时候,却又焦急起来,似乎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非得将它找回来不可,他们便接连地
尝试着,直到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而止。他们真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
这等下作的行事,又以痛苦的悔恨作为惩治。他们好像是失了脚,踩到了以红花绿草伪装的
陷阱,无可阻止地往深渊里堕落;他们好像是滑入了奔腾的急流,又旋进了湍急的漩涡,身
不由己。他们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简直想一死了之,可又下不了决心,居然还有
一点眷恋,眷恋的和痛苦的竟是一件东西,就是那一份肮脏的欢情了。好比命中的劫数还没
有完,他们是逃也逃不脱的。
    秋去冬来,这一个冬天却出奇的暖和,连雪都没有大下,薄薄的一层,刚及地面就融化
了,晶莹的雪花即刻变成了漆黑的泥淖。然后,便接着一个多病的春天。几乎每个人都生了
病,感冒,肚疼,咳嗽,气喘,乙型肝炎突然地流行进来。
    医院成了最最热闹的地方,门庭若市,更有一种人人难免的不大不小的怪病,就是肚
泻。先是拉稀,然后是小泻,泻到最后,就微微地发烧,然后就好了,并没有大的后果,却
是十天半月的无力虚弱,食欲不振。县医院的大夫为此病伤透了脑筋,翻遍了所有的医书都
找不到答案,最后才发现是饮水的问题。此地没有自来水,机井的水是苦涩的,吃水全是那
条河水,河上长年载舟走船,船是烧的柴油,废油漏在水里,冷眼便能看见一摊一摊的油污
发亮,水结起了皮膜似的。
    加上今年冬暖,不仅许多细菌没有冻死,还平生出许多新鲜活跃的病菌,于是,那河水
就脏得很了。水是人人都吃的,自然人人都得泻肚了,不泻才奇了。医院里自己配了个方
子,制出草药,就在门口摆个案子,不用挂号,只说是肚泻,便发上一包。街上有工作的人
交上一张记帐单即可,如是没有工作,或乡里人,也只须付五分钱。乡里人得此病的倒是极
少,没福喝街上的水呢!他们幸灾乐祸地说,乐得很。由于忠厚的秉性却也十分同情。这些
日子,乡里人进城却进得勤了,赶着大车,车上置着黑色的人造革皮囊,专装粪水的。城里
的茅厕满得飞快,半日不去,就淌了一地的黄水,慢慢地出了茅厕口,向街心蔓去。猫狗也
得了这病,却没人给它们吃药,泻得个满街满地,到处都可见到神情萎顿,行动迟缓的猫
狗,垂着尾巴慢慢地走。好端端个清静的城,一霎那变得臭气冲天,满目污秽。简直不知道
是犯了什么大戒,老天在惩罚似的。
    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他们也间歇不了。为了寻找一块干净的,没有屎粪的地方,他们不
辞劳苦地跑得很远,直跑到十里外的场上,藏身在草垛里,将乡里人金贵的牛草压得粉碎。
有一夜,因为连日水泻,身体十分虚弱,竟昏昏沉沉地在麦垛里睡去了。这一夜,睡的是又
浮沉又不安,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似真似假,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露水浸透了盖在身上
的隔年的麦穰子,渗进了衣衫又渗进了肌肤,冷得哆嗦,却醒不过来,只是紧紧地蜷成一
团,时而滚在一起,时而又分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们几乎是同时的睁开眼睛,天色已
经微明。他们望着鱼肚白的天空,心里很不明白,只愣愣着。然后,又忽然一同想起,原来
是一整个夜晚都过去了。便惊叫翻身而起,怆惶向城里赶去。早起的农民看见这一对衣衫不
整,一头一身碎麦穰子的年轻男女,诧异地注视着,看着他们跑过。远处传来生产队里上早
工的钟声,当,当,当,悠悠扬扬传来,在他们耳里听起来,是那样的不吉祥,可也来不及
去想了。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剧团时,人们已经起床了,有的在水池子边刷牙洗脸,有的
倚在墙角蹲着吃早饭,还有的已经在练功房里练功了。吃饭的,洗脸的。有说有笑,练功房
里放着练功用的钢琴伴奏录音,那是二拍子的舞曲,又清新又美好,这一切,都像是众人有
意安排好,向他们展览自己的幸福,面对着这清洁而和平的幸福,他们羞愧地惊住了,他们
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的人了。这一天的晚上,她终于决定。死去算了。
    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来到剧团做学员,只读了三年书,连给邻县的父
母写封整齐的家信也不成。她本是个快乐的孩子,不知人事不知愁,成天只知坐了吃,吃了
睡,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开动脑筋。因此,她比别人添加三五倍的练功,收效却甚微。如同她
把生想得很简单一般,她把死也想得简单。她下这样的决心并不十分困难,并不须十分的勇
气和十分的思考。她隐隐地以为,死就是睡觉,就是出远门,走远路,出发似的。当然,这
出发与那出发不同,不同的地方仅是她不能将她的任何一件东西带走,她的任何一件东西,
无论多么心爱,都必得留下。留下就留下,这也没什么,头脑简单的她想道。可是,当她认
真地开始为死去做准备的时候,忽然发现要将她的东西好好地留下,也并不是一件省心的事
情。如同每一次的准备出发一样,她首先整理的是衣服。她将一大个柳条箱的东西都倒在床
铺上,一件一件抖开,抚平,再叠好,心里思量着留给谁更合适。她看到了一些刚进团时穿
的旧衣服,又瘦又小,样式极土气。她将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着,怎么也不能相信,这里面
曾经套下过自己的身体,与自己如今的身体比起来,那简直是婴儿的衣服了。她想起了那时
候,她才十二岁。十二岁的自己,回想起来像是极遥远的事,其实这中间也只有九年的日
子。她摆弄着那些衣服,注意到上面的针脚,是妈妈用蝴蝶牌缝纫机扎的。她耳边似乎听见
了那缝纫机“嚓嚓嚓”轻快的声音。
    那声音有时会变得粗糙,爸爸就拿着一盏绿色的油壶,给机器喂油,油壶细细的壶嘴鸡
啄米似地在机器各个部位点着,点过之后,那声音就又轻快了,“嚓嚓嚓”,唱歌似的。可
惜这些衣服实在太旧,太难看了,谁要呢?谁也不会愿意穿的,就凭着那大红大绿的花样,
也没有人会喜欢。当然,乡里人除外,乡里人什么都稀罕的。记得有一次,上水利工地去演
出,那房东家的女孩,连裤子都没有,只好成天坐在被窝里,被窝是一床没里子也没面子的
鱼网似的棉花套子。于是,她便找了一张纸,把这些衣服包好,在纸包上写明:请领导转送
给贫下中农的小孩。然后放在箱子的角落里,再接着整理,当时最时兴的军便服,肥腿裤,
都还在,半旧不新的。腰身很细,她如今是再也套不上了。这些,可以送给妹妹穿。妹妹只
比她小两岁,高中毕业已经工作了。在肉店里收钱开票。这些衣服虽不时兴了,可剧团里的
穿扮总被人以为率领了服装的新潮流。妹妹当时可是眼红得要死。她也用纸包了,在包上写
道:给亲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要在“妹妹”两字前边加上“亲爱”两字,这不由叫她一
阵鼻酸。妹妹于她决不能算是“亲爱”的。有一次,妹妹来看她,正巧与她错过,同屋的女
伴就负起了招待妹妹的责任,用姐姐搁在窗台上的饭票盒,日日给她买最好的菜吃。等到五
天后她从家里回来,饭票盒已经空了,她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当晚就走了。因为她工作得
早,在家里有着特殊的地位,早已不把妹妹放在眼里了。她把纸包放进箱子,继续整理。她
看见了那件她最心爱的铁锈红的外套,这是托人从省城捎来的,正合她当前的身量,领子是
低低的西服领,尽管在外面大地方是早已过了时的,可在此地,就是很时髦的了。多少女孩
儿羡慕这件衣服,讹她,要她让呢!怎么说她都没让,她不舍得。她不舍得将这件衣服送给
任何人,就决定留给自己穿着,再配上那条合身的黑色三合一裤子,丁字形皮鞋。这是她最
摩登,最珍爱的一套,穿上之后,整个人变了样似的。她一件一件整理好东西,每一件东西
都奇怪地勾起了回忆。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有着这么多的回忆,有些得意,却又有些酸酸的难
过。她忽然有点不想死了,并不是永远不想死,而是今天,有点不想死,明天吧!她一边锁
着箱子,一边想着,还有好些粮票和钱没有处理呢,要给家里寄去。粮票有一百多斤。她三
个月没去领粮票,后来去领了,会计就说,给你全国通用的吧。于是她就有了一百多斤全国
粮票。她不懂得粮票是可以寄特种挂号信的,所以就很怕寄丢,放在身边,打算下次回家带
去。
    可是等不及了,她叹了一口气,把箱子塞进床底,抚平床单。
    床单,褥子,被子也须交代一下,总得拆洗一下吧,总有几个月没洗了,她终于嗅到了
那上面难闻的气味。她发现事情很多,便安心了,反正今天是死不了了。吃过晚饭,想到应
该先去观察一下死的地方,看看环境,于是,洗了碗筷,让同屋的女伴捎回宿舍,就独自儿
去了。
    她选择的地点是河边。
    她顺着微微倾斜的大路走着,看到码头了,看到那红瓦的票房了。大路通下河岸,陡峭
了起来。她止不住脚步,一阵小跑,跑得太冲,险些儿跑进了水里,赶紧收住了脚,这时,
陡地响起了水客高亢的号子。这一回,不知为什么,水客唱得出奇的高亢,叫人听了,灵魂
都颤动了。她不由得停住了,水客的号子越来越激越,呼喊似的,扯直了嗓子,发出声嘶力
竭的声音。她忽然想到,要是到了明天,正式要死的时候,这号子也是这样嚎着,可怎么死
得安心。于是她便顺着河岸走去了,她要走到一个号子声音传不到的地方。
    剧团的饭早,这会儿,太阳才刚刚落到底,河水金碧辉煌。她沿着金碧辉煌的河边走
去,暮色渐浓,罩住了湍湍的河水,罩住了她的身影,号子的歌唱却还在苍茫的暮色中久远
地回荡。她走不出去了,那号子跟着了她,她却固执地朝前走着。
    这时分,他正在老地方焦急的徘徊。她从来不失约的,况且这本来无所谓“约会”,这
本是两个人的本性所至。他不明白她出了什么事情,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便往另一个也是常
去的地方跑去,或许她会在了那里。那里也没有人影,风吹过草丛,寂寥的嗖嗖着,他又急
急地跑到第三个地方……他是不会去死的。因为他比她头脑复杂,比她多一点智慧与理性,
他明白死是怎么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是宁可赖活着,也不愿好死的。他一个人在嗖嗖的风
里跑着,从一个地点跑到另一个地点,最后才想到了河岸,想到的是这里的河岸,脑海中出
现的却是河的上游那一处柳枝垂帘的河岸。他不怀希望地向河岸跑去,跑到河岸时,她却已
经走了。她怎么朝前跑都跑不出那忽而高亢忽而柔和的号子声,便赌气回去了。他们交臂而
过。这是他们第一次交臂而过,第一次错过。他不知道这是错过,只当是再也找不着她,她
从来在他的预料里面等待,迎合着他的走向:而这回却不了,他知道其中一定有着重要的缘
由,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由。一股预感笼罩了他,他不知是凶是吉,只是有点害怕,有点
空虚,有点灰心的茫然。号子声已经沉寂,只有河水轻轻地拍击着河岸。
    这时候,她早已睡熟了。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这样安详而清洁地沉睡过了。没有梦的
搅扰。睁开眼睛,天虽还很早,只蒙蒙的亮,她却感到十分的清新和振作。周身很温暖,很
干燥,很光滑,于是便觉出了被子和床单的腻滑。她想到这一天的事是很多的,再也躺不下
去,翻身起床,就拆洗被子和床单。被里床单都是黑擦擦的。摸在手里,很厚,又很软,抹
了油似的。透明的机井水哗哗地冲击着它们。她用双手揉着它们,让水浸透。手在冰凉的水
里,说不出的清爽。然后,她便开始擦肥皂,擦了有半块肥皂,开水一烫,在搓板上很轻松
地搓出了丰富的泡沫。泡沫温暖着她的手,她轻快地在搓板上一上一下推着,推出“啃吃啃
吃”的声音。这样挺好的!她忽然觉着,心里竟有些快活起来。正洗着,他端着脸盆来了,
阴沉着脸,小声问她昨晚怎么了。她回答说:“肚疼,疼得打滚。他信了,却又不很信。又
问,今天晚上来吗?她说来的。反正,她想,今天她要去死了,说什么谎话都可以不负责任
了。他也不很信,偷眼看她,她的脸色很平静。这平静叫他有些不安,又不好再问下去,因
为看门老头来捅茶炉了。她愉快地搓着被子,雪白的泡沫溅得四处都是,并且,飞出了一些
泡泡。泡泡反射了初升的太阳,赤澄黄绿青蓝紫,美妙的飞扬开去了。她竟哼起了歌。她的
嗓门极粗,却不哑,听多了,还有些圆润。她哼着歌儿搓被单,被单埋在一盆雪白的泡沫
里。她将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双黝黑的结实的手臂插在泡沫里,觉着说不出的凉爽和温暖。
她觉出自己双臂里饱满的力气。这一大堆床单,被她像搓洗手帕似的揉搓着,毫不觉吃力。
待到搓完,清水一过,那床单与被里出人意料地洁白起来。她清过之后,绞干晾上,太阳已
经升高,新鲜的阳光照在洁白的床单上,将她的身影投在上面。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正伸
直双臂拉平着被单。“这是我吗?”她心里说,好像有点陌生似的看着自己的身影,然后便
拾起脸盆跑开去了。她忽然想好好地洗一个澡。
    她打了许多水,满满一洗脸盆,满满一洗脚盆,还有满满一塑料桶,一样一样搬进小小
的洗澡房,然后关上门。屋里一片漆黑,只看见清水在发亮,一圈一圈地发亮,像是三口深
井,包围了她。她将手埋进脸盆,热水湿透了头发,浸润着细腻污垢的头皮,头皮针扎般地
痛痒起来,却说不出的舒服,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用毛巾拖了水泼在身上,泼到的地方,
便如针刺般地发疼,好像长久的麻木之后苏醒一般。
    周身的皮肤,一片一片地苏醒了,张开了毛孔,吞吐着滚热的水汽,体内的污垢流了出
来似的。她觉着轻松极了。她一遍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一遍比一遍搓出越来越丰富洁白的
泡沫。皮肤在一遍一遍的搓洗之下变得薄削、柔软、细腻。当她揩干身子,穿好衣服,推开
了木门,近午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由得眯缝起来。这时候,她又有点不想死
了。她觉得身上很舒服,她不记得曾有过这样的舒服没有。
    于是,她决定再推迟一天。
    被里被单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一股阳光的香味儿。她干干净净地睡在干爽清洁的被窝
里,心想,这一天是留对了,然后就很安心地睡着了。在她睡得香甜的时候,他却在那几个
老地方来回奔波着找她,心里充满了凶吉未卜的预感,十分的慌乱,却又欲火难耐。他咬着
牙想道,一旦找着了她,必将她撕成碎块,捣成齑粉。他隐隐地意识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
他们的默契了。心中更加愤怒。这背叛有一种逃离的意味,似乎是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无底
的苦难的深渊里,而自己却脱身了。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她怎么能抛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在
这深渊里无望地挣扎,连一点可以攀援的东西也没有。他狂躁的在齐膝的荒草里走来走去,
踩着地上的枯枝,枯枝将他的脚踝戳破了,流出血来,他才略感平静了一些,垂头丧气地坐
倒在地,两手捧着头。一只虫顺着他的脚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没觉着。那只虫干脆
在他腿上“瞿瞿”地唱了起来。
    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没有理由挨下去了。因为要去
死,她才能这样坦然地对着一脸激怒的他连连撒谎,她才能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处吃饭,一
处说笑,甚至有了一种平等的感觉。因为她就要去死了,心里的一切重负便都卸了下来。她
不曾想到,决定了去死,会使她这么快乐。她这个决心是下对了,她很欣慰地想。由于这轻
松与快活,她却又舍不得去死,尽是一日一日的赖了下来,延长这享受。每天都洗澡,将自
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由于怕把自己弄脏,对那样的事情,则很自觉的抑止了渴望。可是,总
有点羞愧,欺骗了谁似的。
    这一天,她终于要去死了。晚上,她一个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静悄悄的,轮船已经开
过,红瓦顶的票房关了门,人都走尽了。水客们都歇着,停止了歌唱。她沿着河岸走了一
阵,停住了脚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河水黑漆漆的波动,像一头巨兽在缓缓地沉重地
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一瞬间,月亮陡地跳出了云间,水客的号子拔地而起,无比的激昂。她浑身抑止
不住地打着寒噤,心里害怕极了。她这才明白,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死是很不简单的,
这一死就不能再活了,这一走就不能再来了,她哭了。一颗一颗很大的泪珠滚过她脸颊,水
客的号子却婉转起来,抑抑扬扬,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回荡。月亮照见了一切,河对岸的柳
树都显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难道一定要死了吗?
    她问自己。难道非死不可了吗?
    她哭着问自己。不死可不可以呢?就这样挺好的!她觉着十分绝望,就绝望地哭着。
    不死不行吗?以后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求着自己。得不到一点回答,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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