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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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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夜晚,依芙琳姑姑告诉我,河流的左岸曾经是我们的领地,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曾是那里的主人。 
              三百多年前,俄军侵入了我们祖先生活的领地,他们挑起战火,抢走了先人们的貂皮和驯鹿,把反抗他们暴行的男人用战刀拦腰砍成两段,对不从他们奸淫的女人给活生生地掐死,宁静的山林就此变得乌烟瘴气,猎物连年减少,祖先们被迫从雅库特州的勒拿河迁徙而来,渡过额尔古纳河,在右岸的森林中开始了新生活。所以也有人把我们称为“雅库特”人。在勒拿河时代,我们有十二个氏族,而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时代,只剩下六个氏族了。众多的氏族都在岁月的水流和风中离散了。所以我现在不喜欢说出我们的姓氏,而我故事中的人,也就只有简单的名字了。 
              勒拿河是一条蓝色的河流,传说它宽阔得连啄木鸟都不能飞过去。在勒拿河的上游,有一个拉穆湖,也就是贝加尔湖。有八条大河注入湖中,湖水也是碧蓝的。拉穆湖中生长着许多碧绿的水草,太阳离湖水很近,湖面上终年漂浮着阳光,以及粉的和白的荷花。拉穆湖周围,是挺拔的高山,我们的祖先,一个梳着长辫子的鄂温克人,就居住在那里。 
              我问依芙琳,拉穆湖也有冬天吗?她对我说,祖先诞生的地方,是没有冬天的。可我不相信有一个世界永远是春天,永远那么温暖。因为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每年都会经历漫长的冬天和寒冷,所以依芙琳给我讲完拉穆湖的传说后,我就跑到尼都萨满那里,打算问个究竟。尼都萨满没有肯定拉穆湖的传说,但他肯定了我们以前确实可以在额尔古纳河左岸游猎,他还说那时生活在尼布楚一带的使鹿部每年还向我们的朝廷进贡貂皮。是那些蓝眼睛大鼻子的俄军逼迫我们来到右岸的。勒拿河和尼布楚在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我明白这些失地都在额尔古纳河左岸,在一个我们不能再去的地方,这使我幼年时对蓝眼睛大鼻子的娜杰什卡充满了敌意,总以为她是跟着驯鹿群的一条母狼。 
              伊万是额格都亚耶的儿子,也就是我伯祖父的孩子。伊万的个子很矮,脸很黑,额头上有一个红痣,像颗耀眼的红豆。黑熊爱吃红豆,打猎的时候,父亲一旦发现了熊的足迹,总是提醒伊万要倍加小心,怕熊袭击了他。父亲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熊看到伊万比看到其他人容易激动,而伊万有两次从熊的巨掌下死里逃生。伊万的牙齿非常坚固,喜欢吃生肉,所以打不到猎物的时候,最难过的是伊万,他不喜欢吃肉干,对鱼更是嗤之以鼻,认为鱼是小孩子和老人这些牙齿不健全的人吃的。 
              伊万的手出奇地大,他若是将双手摊开放在膝盖上,那膝盖就像被粗壮而绵长的树根给覆盖和缠绕住了。他的手很有力气,能把鹅卵石攥碎了,能把搭建希楞柱用的松木“咔——”的一声折断,省却了用斧子去砍。依芙琳说,伊万就是凭借他那双力量非凡的手,使娜杰什卡成了他的女人的。 
              一百多年前,在额尔古纳河的上游,发现了金矿。俄国人知道右岸有了金子,常常越过边界来盗采。那时当朝的皇上是光绪,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清王朝的金子流入那些蓝眼睛的人手中呢?就让李鸿章想个法子,不能让黄金流失。李鸿章就动了在漠河开办金矿的念头。漠河这地方,每年中有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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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飘雪花,荒无人烟,朝廷的重臣是不可能到这里来的。最后,李鸿章选中了因反对慈禧太后而被降罪的吉林候补知府李金镛去开办金矿。漠河金矿一开,商铺也跟着兴起了。就像有了花就要有果子一样,妓院很快就跟着出现了。那些来自关内的终年看不见女人的采金男人,见着女人,眼睛比见着金子还亮。他们为了那片刻的温暖和痛快,把金子撒到女人身上,妓院的生意跟夏季的雨水一样旺盛。被我们称做“安达”的那些商人,看上了妓院的生财之道,于是就有俄商从境内带来她们的女人,将年纪轻轻的她们卖进妓院。 
              依芙琳说,那年他们在克坡河一带游猎,森林被秋霜染得红一片黄一片的时候,一个俄国安达带着三个姑娘越过额尔古纳河,骑着马,穿过密林,朝漠河方向而去。伊万在打猎的时候碰见了他们。他们打了一只山鸡,笼着火,正在吃肉喝酒。伊万见过那个大胡子安达,他知道凡是安达带来的东西,一定都是商品。看来金矿不仅仅需要物品和食品,也需要女人了。由于常与俄商打交道,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能讲简单的俄语,而俄商也听得懂鄂温克语。那三个姑娘有两个姿色动人,大眼睛,高鼻梁,细腰身,她们喝起酒来发出放纵的笑声,像是早已做熟了妓女这行当的人。另一个小眼睛的姑娘看上去就不一样了,她很安静地喝着酒,目光始终放在自己的灰格裙子上。伊万想这个姑娘一定是被逼迫去做妓女的,不然她不会那么忧郁。他一想到那灰格裙子会被许多男人撩起,就心疼得牙齿打颤——还从来没有哪个姑娘能让他这么心疼过。 
              伊万回到乌力楞,将两张水獭皮、一张猞猁皮和十几张灰鼠皮卷到一起,带着它们,骑着驯鹿追赶安达和那三个姑娘。见到安达,他将皮张卸下,指着那个小眼睛姑娘告诉安达,这个女人归他伊万了,而皮张归安达了。安达嫌皮张太少,声言他不能做亏本的买卖。伊万就走到安达面前,伸出他的大手,将安达怀中的酒壶掏出来。那是个铁酒壶,伊万把它放到掌心,用力一握,它就扁了;再用力一攥,随着酒花飞溅,铁壶竟然成了个铁球。把安达吓得腿都软了,立刻让伊万带走了那个小眼睛姑娘,她就是娜杰什卡。 
              依芙琳说,我的额格都亚耶就是被伊万给气死的。他早已为伊万定了一门亲,本打算那年冬天就把人家娶过来的,谁想到秋天时伊万自己领回来一个。 
              伊万的判断没错,娜杰什卡确实是被黑心的继母卖给安达去做妓女的。途中她曾两次试图逃跑,被安达发现后,先把她奸污了,想让她死心塌地地做妓女。所以伊万把她带走,娜杰什卡虽然心甘情愿,但对伊万总有种愧疚。她没有对伊万说安达把她奸污的事,她把此事告诉给了依芙琳。告诉给依芙琳的事,如同讲给了一只爱叫的鸟儿,全乌力楞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了。伯祖父先前只是反感娜杰什卡的血统,当他知道她还是个不洁的女人时,便命令伊万把娜杰什卡逐出山林。伊万没有那么做,他娶了她,转年春天就生下了吉兰特。大家怀疑那个孩子可能是大胡子安达的。蓝眼睛的吉兰特一出世,额格都亚耶吐血不止,三天后就上天了。据说他离世的那天,朝霞把东方映得红彤彤的,想必他把吐出的鲜血也带了去。 
              娜杰什卡没有山林生活经验,据说她刚来的时候,在希楞柱中睡不着觉,常常在林中游荡。她也不会熟皮子,不会晒肉干,不会揉筋线,就连桦皮篓也做不出来。伊万见我母亲不像依芙琳那样对娜杰什卡满怀敌意,就让她教她做活。所以在乌力楞的女人中,娜杰什卡和达玛拉最亲近。这个爱在胸前划十字的女人是聪明的,只几年的工夫,就学会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女人会做的活计。她对待伊万格外地好,伊万出猎归来,她总是在营地迎候。她见着伊万,仿佛几个月没见着似的,上前紧紧地抱着他。她比伊万高出一头,她抱伊万,就像一棵大树揽着棵小树,像一头母熊抱着个熊崽,十分好笑。依芙琳很瞧不起娜杰什卡的举动,说那是妓女的做派。 
              最不喜欢见到额尔古纳河的,就是娜杰什卡了。每次到了那里,依芙琳都要冷言冷语地讥讽她,恨不能让娜杰什卡化成一阵风,飘回左岸。娜杰什卡呢,她望着这条河流,就像望着贪婪的东家,也是一脸的凄惶,生怕它又剥削她。可我们是离不开这条河流的,我们一直以它为中心,在它众多的支流旁生活。如果说这条河流是掌心的话,那么它的支流就是展开的五指,它们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闪电,照亮了我们的生活。 
              我说了,我的记忆开始于尼都萨满那次为列娜跳神取“乌麦”,一头驯鹿仔代替列娜去了黑暗的世界了。所以我对驯鹿的最早记忆,也是从这头死去的驯鹿仔开始的。记得我拉着母亲的手,看着星光下一动不动的它时,心里是那么的恐惧,又那么的忧伤。母亲把已无气息的它提起,扔到向阳的山坡上了。我们这个民族没有存活下来的孩子,一般是被装在白布口袋里,扔在向阳的山坡上。那里的草在春天时发芽最早,野花也开得最早。母亲是把驯鹿仔当作自己的孩子了。我还记得第二天鹿群回到营地的时候,那只灰色的母鹿不见了自己的鹿仔,它一直低头望着曾拴着鹿仔的树根,眼里充满了哀伤。从那以后,原本奶汁最旺盛的它就枯竭了。直到后来列娜追寻着它的鹿仔也去了那个黑暗的世界,它的奶汁才又泉水一样涌流而出了。 
              据说在勒拿河时代,我们的祖先就放养驯鹿。那里森林茂盛,被我们称做“恩克”和“拉沃可塔”的苔藓、石蕊遍布,为驯鹿提供了丰富的食物。那时的驯鹿被叫做“索格召”,而现在我们叫它“奥荣”。它有着马一样的头,鹿一样的角,驴一样的身躯和牛一样的蹄子。似马非马,似鹿非鹿,似驴非驴,似牛非牛,所以汉族人叫它“四不象”。我觉得它身上既有马头的威武、鹿角的美丽;又有驴身的健壮和牛蹄的强劲。过去的驯鹿主要是灰色和褐色,现在却有多种颜色:灰褐色、灰黑色、白色和花色等。而我最喜欢白色的,白色的驯鹿在我眼中就是飘拂在大地上的云朵。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种动物会像驯鹿这样性情温顺而富有耐力,它们虽然个头大,但非常灵活。负载着很重的东西穿山林,越沼泽,对它们来说是那么的轻松。它浑身是宝,皮毛可御寒,茸角、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是安达最愿意收入囊中的名贵药材,可换来我们的生活用品。鹿奶是清晨时流入我们身体的最甘甜的清泉。行猎时,它们是猎人的好帮手,只要你把打到的猎物放到它身上,它就会独自把它们安全运到营地。搬迁时,它们不仅负载着我们那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妇女、孩子以及年老体弱的人还要骑乘它。而它却不需要人过多地胴应。它们总是自己寻找食物,森林就是它们的粮仓。除了吃苔藓和石蕊外,春季它们也吃青草、草间荆以及白头翁等。夏季呢,它们也啃桦树和柳树的叶子。到了秋天,鲜美的林间蘑菇是它们最爱吃的东西。它们吃东西很爱惜,它们从草地走过,是一边行走一边轻轻啃着青草的,所以那草地总是毫发未损的样子,该绿还是绿的。它们吃桦树和柳树的叶子,也是啃几口就离开,那树依然枝叶茂盛。它们夏季渴了喝河水,冬季则吃雪。只要你在它们的颈下拴上铃铛,它们走到哪 
            里你都不用担心,狼会被那响声吓走,而你会从风儿送来的鹿铃声中,知道它们在哪里。 
              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虽然它曾经带走了我的亲人,但我还是那么爱它。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样,会让人在心底发出叹息的。 
              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就是给驯鹿锯茸。锯茸用的是骨锯。每年的五月到七月,驯鹿的茸角就生成了,这一段时间也就成了锯茸的日子。锯茸不像打猎,通常是由男人来做的,锯茸的活儿女人们也要做。 
              驯鹿不分雌雄,均长茸角。一般来说,雄鹿的茸角粗壮,而那些去势的驯鹿茸角就细弱。 
              锯茸的时候,驯鹿要被拴在树上,两边用木杆夹住。茸角也是它们的骨肉啊,所以锯茸的时候,驯鹿疼得四蹄捣来捣去的,骨锯上沾染了鲜血。锯下茸角后,要烧烙茸根,以防出血。不过烧烙茸根是过去的老法子了,现在锯完茸后,撒上一些白色的消炎粉末就可以了。 
              一到割鹿茸的时候,玛利亚就会哭泣。她见不得骨锯上沾染的鲜血,好像这血是从她的体内流出来的似的。所以一到锯茸的时候,母亲就会对她说,玛利亚,你别去了!可她从来不听劝阻,一定要去。她平素是不落泪的,一见血,泪水就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飞舞了。母亲说,玛利亚见着血会哭,是因为她自己不能生养的缘故。她月月都见着自己身下的血,一见到血就知道哈谢和她的努力白费了,所以就绝望地哭。 
              比玛利亚和哈谢更盼望孩子的,是哈谢的父亲达西。达西的一条腿是在与狼搏斗时失去的,所以夜晚听到狼嗥,达西就会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他又干又瘦,眼睛不能见光,也不能见雪,否则就会泪流不止。平素他呆在希楞柱里,搬迁的时候,骑在驯鹿身上的他要戴着眼罩,哪怕是阴天的时候。所以我想他并不仅仅是怕光,也怕见树木、溪流、花朵和小鸟吧。达西是全乌力楞人中面色最灰暗、穿着最邋遢的。林克说,达西丢了一条腿后,就不剃头发不刮胡子了。他那斑白而稀疏的头发和同样斑白而稀疏的胡子纠缠到一起,使他的脸孔看上去就像罩了一层灰白色的地衣,让人疑心他是一棵腐烂了的树。达西很沉默,但他只要说话了,就与玛利亚的肚子有关,他会说,我的奥木列在哪里?他什么时候才能给亚耶的腿找回来呀!在我们的语言中,“奥木列”是“孙子”的意思,而“亚耶”指的是祖父。他总是认为,只要他有了奥木列,伤害他的老狼就会被奥木列打死,他会带回亚耶的腿来,让他又能健步如飞。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放在玛利亚身上的,玛利亚这时会捂着肚子,走出希楞柱,扶着一棵树,哭着。所以我们一见到玛利亚扶着树垂泪,就知道达西说什么了。 
              达西的命运,后来因为一只鹰的到来,而发生了改变。原先他在希楞柱里是没有伴儿的,鹰的到来,使死气沉沉的他又活跃起来了。他把这只鹰训练成一只凶猛的猎鹰,并且给它起了名字,叫它奥木列。 
              山鹰是哈谢捉来的。他在高山的岩石上设置了捕鹰网,那些喜欢高飞的鹰看到岩石上的鹰网,以为是可以歇脚的地方呢,就俯冲下来。这一下来就成了囚徒,被牢牢套住了。哈谢把那只灰褐色的鹰带回家,让达西训练它,也算是为他找点活做。 
              那只鹰的眼圈是金黄色的,眼睛发出冰一样的寒光。它那尖尖的嘴巴向下钩着,好像随时准备叼起什么东西似的。它胸脯上有黑色的花纹,柔美的翅膀闪现着绸缎一样的光泽。哈谢把它拴住,又给它的头戴上一个鹿皮罩,蒙着它的眼睛,而让它的嘴露在外面。它非常凶,昂着头,用锐利的爪子挠着地,挠出一道一道的沟来。我们这些小孩子跑去看它时,胆小的列娜、吉兰特和金得都被吓跑了,只剩下了我和娜拉。达西看见山鹰后异常兴奋,他的嘴里发出“呜噜噜”的声音。他瘸着腿,费力地弯下腰,从火塘中拣起一颗石子,“啪——”的一声砸到鹰头上。山鹰愤怒了,虽然它什么也看不见,但它从石子飞来的方向上判断出了是谁在挑逗它,它旋风一样腾空飞起,朝达西扑来。但它飞不远,被绳子拴着,气得它大叫,达西则大笑着。达西的笑声比深夜的狼嗥还难听,我和娜拉没有被山鹰吓跑,倒被他的笑声给吓跑了。 
              从那以后,我和娜拉每天都去看达西驯鹰。 
              最初的几天,达西饿着山鹰,不给它食物。山鹰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它瘦成那样了,可达西还说要刮掉它肚子里的油腥。他将新鲜的兔肉切成块,用乌拉草捆扎好,囫囵个地喂给山鹰。鹰吞下去后,由于不能消化,又把它囫囵个地吐出来,这时就可以看见包裹着兔肉的乌拉草上沾染着的点点油腥。达西用这个办法把山鹰的肠子彻底地清理了一遍,才喂它少量的食物。之后,达西让我把摇车取来,玛利亚没能生下孩子,所以他们的希楞柱里就没有摇车。那时鲁尼已能到处跑了,不需要它了,我把它提到达西那里。哈谢帮着达西往希楞柱上悬挂摇车的时候,玛利亚泪光闪闪的。 
              我只有在达西那里看见过山鹰还能坐摇车。达西把山鹰的腿和翅膀用草绳捆上,让它动弹不得,将它放到摇车里。他一手拄着拐,一手疯狂地摇着摇车,整个身子看上去就是扭曲的。我相信如果达西摇的是个小孩子,那孩子一定会被摇傻了。他摇山鹰的时候嘴里仍然发出“呜噜噜”的叫声,好像风钻进了他的喉咙。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达西说,他要让山鹰彻底忘记它的过去,让它服服帖帖地跟人生活在一起。我就对达西说,你是想让它忘记天上的云?达西啐了一口痰,咆哮道,是啊,我要让这天上的东西变成地上的东西,我要让白云变成弓箭,吃掉我的仇人——那条该死的狼! 
              山鹰被清理过了肠子,又被达西在摇车里折腾了三天后,果然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了。把套着它头的鹿皮罩取下来后,发现它的目光不是寒光了,而是带着点迷茫的柔光。达西满意地对山鹰说,你真是个听话的奥木列呀!接下来,达西在山鹰的腿上系上皮条,又在它尾巴上拴上铃铛,让它不能高飞。然后他穿上皮衣,让鹰站在左臂上,带着它走出希楞柱,朝有人的地方走去。他说这是为了让山鹰熟悉人,它认了人后,就习惯呆在人群中了。 
              达西的右臂拄着拐,左臂又要伸出来作为山鹰栖身的支架,他一瘸一拐的,山鹰也跟着一瘸一拐的,鹰尾的铃铛始终响着,那情境十分好笑。原本他是怕光的,可他带着山鹰行走的时候,对罩着他的阳光一点都不怯,虽然他眼角的泪水一汪一汪地涌出来。从那以后,达西就不戴眼罩了。 
              人们一听到营地的铃铛声,就知道达西和他的山鹰来了。 
              达西见了我母亲会说,达玛拉,看看我的奥木列精神不精神?达玛拉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上去,看着鹰,连连点头。达西就心满意足地带着鹰去依芙琳那里。依芙琳喜欢抽烟,达西一看到她叼着烟,就命令依芙琳,把那烟给我灭了!他说山鹰若是被烟给熏着了,嗅觉就不灵敏了。依芙琳扔下烟,瞅着山鹰对达西说,你的奥木列会喊亚耶吗?达西就生气了,说,它不会喊亚耶,会喊依芙琳!它说:依芙琳的鼻子长歪了! 
              依芙琳就会大笑。她确实是个歪鼻子。林克说 
            依芙琳小的时候特别淘气,她四岁时在林中看见一只灰鼠,便去追。灰鼠上了树,而她撞到了那棵树上,折了鼻梁骨,成了个歪鼻子。可我觉得她的歪鼻子很好看,因为她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的鼻子是歪向那只小眼睛的,这反而使她脸部的轮廓变得和谐。 
              达西把鹰一天天地带到人群中后,就开始喂它肉吃。每天只喂一点,让它老是半饥半饱的。他说猎鹰要是饱了,就不想着捕捉猎物了。他在希楞柱外搭了个鹰架子。这个架子能够自由翻转。怕木制横杆伤着鹰爪,达西用狍皮把横杆包裹起来。他说鹰爪就像猎人手中的枪一样,一定要保护好。虽然山鹰与达西已经很熟了,但是为了预防它跑掉,他还是在它的腿上系上了一根带转环的细长拉线,这样它转身时不会被绳子绞住,而且也飞不走。达西每天都要轻轻抚摩山鹰的胸和头,他抚摩它的时候,嘴里仍然发出“呜噜噜”的声音。我怀疑达西的手上有绿颜色,因为他这样一天天地抚摩着山鹰后,山鹰的翅膀不仅突起来了,而且变了颜色,是暗绿色的了,好像谁揭了一片绿苔披在了它身上。 


              以后再搬迁的时候,骑在驯鹿身上的达西的肩膀上就多了一只猎鹰。得了猎鹰的达西,仿佛失去的腿又回来了,精神抖擞的。被驯服的猎鹰已经不需要用绳子牵着了,即使看着天空,它也没有远走高飞的意思,看来达西没有白用摇车摇它,它把曾经翱翔的那片天空彻底地忘记了。 
              我们只能在搬迁的时候看到猎鹰捕捉猎物的情景,哈谢平素要带着猎鹰行猎,达西是不允许的。这个奥木列成了他的私有财产。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猎鹰捕捉野兔的情景。那是刚入冬的时令,山林还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住。我们沿着阿巴河朝南走,那一带山峦的苔藓非常丰富,野兽也多,到处可见在树梢飞翔的飞龙和在地上奔跑的野兔。先前还安静呆在达西肩头的猎鹰就不安分了,它昂起头,翅膀微微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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