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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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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生想道:“只晓得元好问有‘田园活计浑闲在,诗酒风流属老成’的句子,大汉硬造出了个‘画酒风流’,也真亏得他了!”这边大汉又问主席喝什么酒,给酒厂作义务促销似的。没人劝厚生喝酒,好像他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有几个人看了厚生一眼,又烫得心急火燎地把眼光缩回。有几个人想给主席敬酒,又自觉还没有达到那个档次。旁边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则保持低调,自斟自酌……
饭后,大汉马上拉着两位艺协主席作机密交谈,还把日本人介绍给他们俩。面目模糊的朋友把厚生拉到一边,问厚生是真不懂世道还是假不懂。须知凡是协会主席等等都是一级官员,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威,绝对不能顶撞。厚生反唇相讥,我就是看不惯他西方美术一点不懂,反倒来胡乱批评,其实是老吹嘘自己怎么怎么好。那朋友道,他要吹嘘自己好你就让他去吹,他不懂西方美术你就让他不懂,反正一来不会减你的工资数额,二来说了也扳不倒他的主席位置,你何苦来?他最后对厚生说:“你大概不知道,院长还要请美协主席到学院担任客座教授哩!”
《花妖》26(2)
“他自己一天美术学院也没进过,居然当教授?凭什么?难道他自己也好意思答应吗?”
“他?当然求之不得。这有什么稀奇?文协的主席,不是给请去做某大学文学院院长么?这些人有个圈子,像《红楼梦》里讲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刚刚说,现在政策英明,风气宽松,是发展艺术的大好时机。但是,觉得总有人把政策挪作己用,以达到自己卑劣的目的。这些人清夜扪心,应当羞愧!”
“你的话有那么点儿道理。可惜,这却又是无奈的规律,规律!你懂不懂?你根本奈何规律不得!”
“讲,总比不讲好!人嘛!不能低下高贵的头颅!”
“这话,好像是高尔础先生讲的吧!哈哈!哈哈!”
两个人相视大笑。面目模糊的朋友说道:“要是从前,我看你肯定挨整。你首先得感谢的,就是你自己讲的政策英明,风气宽松!好,就此告别!”
厚生走出门时,大汉眼睛似看非看,只远远扬了扬小手,因为他只有一只小手得空。另一只大手紧紧抓住日本人,好像抓住了大把金钱。一旁的艺协主席狠狠地盯了厚生一眼: 等我腾出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让你加入协会!我不准你开画展!这位贵人耳听交谈,眼睛却有空闲观看四方。他随即问了大汉一句什么,大汉朝厚生望了望,心里想道:“这家伙,又惹是生非了。真后悔请他来!谁叫他以前帮过我的忙?”
大汉这么一边想着人情账,一边在算着金钱帐。厚生正想找面孔看不清楚的朋友,问一问究竟。可是一转眼,那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花妖》27(1)
厚生兜了一个圈子,瞅见每一座高楼上都是大幅广告。只有它们才是这城市里俯视一切的君王。空间开阔,却叫人窒息。
“都是些什么人哟!这些人的家乡如果下雪,肯定不是六角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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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生慢慢走回家去。马路旁边的商店铺子多不胜数,而且全在活动着,吆喝着,好像火车行驶时窗外刷刷刷呼啸着飞过的景物。店铺大多摆着洋派头,吆喝着洋调子。Queen Bar(皇后酒吧)纯粹是皇家气派。进进出出的人,有没有相应的良好风度全无关系。“多拉”的洋文原来是tonight,京剧里唱的“今夜晚”,韵味无穷。取意是“多拉”客人么?还有一家不知什么店铺,名字居然是$$$。厚生听到了叮叮当当的一掷千金。一家咖啡馆唤做Chinese Vice(中国毒),夫子自道。唯独有那么一爿商店门户,刚刚新装饰就显得有点旧了。油漆簇新的大门门把手旁边,破碎的玻璃上歪歪斜斜贴着张字条,上写“已坏”二字。仔细一看,那店的门槛磨损得也够厉害的。原来是家“男性保健品”商店。商号“男性保健品”,厚生一直搞不清楚,这五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散步应该是一片闲情逸致,可老有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顽强得挥之不去。可是,厚生又讲不出所以然来……
又是华灯初上时分了。厚生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逐渐变了。在厚生周围行走的红男绿女,全都成了一些变形虫、变态兽。一队男男女女走过,那男的长着一颗浓密的羊头,山羊胡子还在微风中飘拂着,山羊脸面倒是自得其乐的样子,一边低下头同女伴说话。一看女的,居然是水蛇的身子,狐狸的腿脚,在扭动着腰肢,也像狐狸那么样走着小小步子,也带着狐狸的狡猾媚笑。更远些,有的人是牛头人身,有的人是人面马身,更有些整个都是野兽,却直立行走,步态俨然。当然,也有少数整个是人,但是畸形变态。一只只手出奇地大,而且作鹰爪状,活像一头头小型的抓斗,随时准备抓住想要抓的什么东西……厚生惊呼起来,惊跑起来,左奔右突,都撞到这些怪物身上。厚生恍惚到了威尼斯狂欢节,可是他并没有去过那儿。那么,这些人都是戴着假面具、假道具的了。怪物们都朝厚生咯咯地笑,有的把巨大的脸盘——不管是人面或者是兽脸——突地一下子嘻到厚生跟前,还对厚生做鬼脸……
不一会,厚生定睛一看,他们却又都恢复了正常。厚生自己却变成了变形虫、变态兽。厚生的脸自己看不见,只看见脚已经变成了山羊的脚,细细的,弯曲的,到根部还带着一双蹄子。回过头去,厚生看得见背后有条小尾巴在摆动。路上的行人见怪不怪,也没有人跟厚生打招呼,只管走自己的路,卿卿我我的还是卿卿我我,打打闹闹的仍旧打打闹闹,好似这世界根本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一幕……
世界是什么?
对喜欢思辨的人而言是喜剧,对擅长感受的人来说是悲剧,对无知无觉的人去讲就是正剧——正正好,大彻大悟,如鱼得水。
可惜,画家凭的就是感觉。
厚生感觉到是快到家了,周围黑压压的。借助昏黄的路灯,厚生突然看见了,一个曼妙的人影出现在篱笆旁。
厚生远远地看着,非常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曲线分明的姑娘,正在把剩下的菜帮子和米饭什么的拨给什么人,一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清模样的对象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想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施舍的对象,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仍旧是那个柔情曼态的影子,仍旧是那张凄凉得美丽而难忘的脸。
厚生恍然大悟,认定她一定是一位卖菜姑娘。
那么,她卖的菜花会是什么水色呢?厚生想道。
也不知怎么搞的,多少年来,在冥冥之中,厚生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那遥远的年代,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菜花一般的姑娘在等待着他……
《花妖》27(2)
巴黎蒙马特
也不知怎么搞的,多少年来,在冥冥之中,乔恒棠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从那遥远的年代,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丁香花一般的姑娘还在等待着他……
乔恒棠考取公费留学、刚到法国时,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不久,普天欢庆的气浪还没有消散。人们心情好,做人行事就随便豁达。加上是文化大国,再加上是华都巴黎,每一条大街小巷,地下铺着的是浪漫,空气里弥漫着的也是浪漫。不过,那时的巴黎,电梯还很少。当时还看不到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有一对男女正在拥抱接吻,火热的气流往外直冲。所以,乔恒棠一心学艺,没有什么风流逸事。有时实在寂寞苦闷,就读法国小说。他喜欢莫泊桑,像《羊脂球》《漂亮朋友》等小说里许多段落,都背得出。在苦闷中,一位法国姑娘救了他,也害了他。
这桩浪漫起源于某一天。他到学长胡荫途家里去,在座还有几个留法的中国同学,有学画的,也有学文的、学理的、学工的和学医的。一谈,就少不了要谈到艺术、科学和爱情。在座的好些都是青梅竹马,只有乔恒棠形只影单。
他们大部分是抗战以后公费出国的,自有一份新鲜和骄傲。来到巴黎后,大家都有个共同认识,自以为这下子投入了自由、平等、博爱三位一体的硕大女人——那位玛丽安娜(Marianne,象征法国的女人)的怀抱。巴黎的游行###多得数不清,真好像是这座华都的特色调味酱,每人都得尝尝鲜: 五一节要游行,巴士底纪念日要游行,巴黎解放日要游行,诺曼底登陆要游行……他们参加每次游行,热情高涨,兴味盎然。他们在香榭大街那家熟悉的咖啡馆门口集合,一起去寻找游行队伍,找到了就加入进去。他们兴奋地去抢夺游行标语旗帜;他们跟身旁穿灰色制服的小女工轻声讲话;他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自己也不懂的口号;他们也对路旁的法国妙龄女郎挤眉弄眼,虽然还有点陌生胆怯。他们之中,有的父辈二十多年前就来过这里,带回去的思想火种正在燃遍那块东方大地。现在,他们自己又来了。他们那些东方面孔在游行队伍里显得很突出,他们因此而觉得无比骄傲。他们毕竟是“中、美、英、苏”四个强大国家之首。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家,为了打赢一场正义之战,贡献了自己三千万儿女的英灵啊!想着,喊着,喊着,想着,游行队伍常常一直走到圣日耳曼大街,在那富人阔佬聚集居住的区域,一声解散,就向四方散去。他们都很欣赏一个心照不宣的隐喻: 壮观的游行队伍是一支箭头,直插资产者的心脏!他们这些年轻人都反对资本至上,反对剥削和压迫,崇尚精神自由,崇尚民主和进步。尽管他们的出身、思想、阅历等等并不相同。但是,虽然他们如此热烈积极,这里隐藏的一个巨大悖论他们却是搞不懂的。倡导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把火种播撒出去了,照亮了世界的东方,那儿为争取平等自由博爱的热潮正如火如荼。可是,La Belle France(美丽的法兰西)自己却异常平静。好像一个人给邻居家放了一把燎原大火,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大腹便便的资产者照旧居住在圣日耳曼高大昂贵的公寓里,吸着雪茄,乘着跑车,挽着情妇……
胡荫途是一位前额亮堂、天庭饱满的俊美青年。他出身于教授家庭。父亲早年勤工俭学留法,获得国家科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国立北京大学任教。胡荫途是二战末期来的,目前学哲学,学问修养人品都属上乘,同乔恒棠很谈得来。荫途见恒棠到巴黎已经一年多了,就问道:“巴黎该去的那些地方都去过啦?”
“差不多都去了。”
两个人正在谈着,进来一位个子高高、气宇轩昂的人。他一进门就大声说道:“原来恒棠也在,喂,荫途兄,你觉得萨特这个人怎么样?”
“就是那个矮个子?总是同一位比他还高的女人在一起的?”
“那女的叫波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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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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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叫做陈廉溪,也是学艺术的,最近却也常到索尔本去听哲学课。对于他们俩所谈论的一对男女,恒棠一概不晓得,心里不觉感到自己无知。后来,当了解到萨特和波伏娃的子丑寅卯后,就更觉得自己落伍。廉溪喜欢开玩笑,进门时听到两人谈话的余音,就笑着说:“恒棠,你说巴黎差不多的地方你都去过了?我看不见得吧。有个去处,你肯定还没有到过: 蒙马特高地!”
恒棠听了,就背诵似地说了一通:“不就是蒙马特吗?我听说过,从前艺术家聚会的地方。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艺术家就聚集到蒙巴纳斯去了……”
廉溪不等恒棠讲完,就抢着说道:“不见得!不见得!你来看。”
他笑着随手从书架取出一本书来,翻到一页,指着下面的文字:
蒙马特公墓是专门为艺术伟人建造的,其中包括音乐家(如裴辽士和奥芬巴赫),作家(如龚古尔、海涅和左拉)和画家(如德加)。从艺术眼光来看,公墓中有几座坟墓值得一观。
《花妖》28(1)
荫途也插进来,热情地讲出了一连串名字,几乎是一部现代美术史:“恒棠兄,德加墓难道不值得一观么?莫奈、马内、雷诺阿、凡·高、毕加索、毕萨罗、莫第里亚尼、劳特累克、布勒东这些人,都在那里住过,活动过,难道不值得一游?你再看看这段文字。”
说着,又指着下面一段文字: 这里乃是自然之角。
蒙马特公墓像座公园,也种植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植物,是亲切也是永恒的象征。
廉溪接着说,带着新近学来的美学思想:“蒙马特有一种没有审美目的之美,这就把它同欧洲其他的风景胜地区分开来了。”
他似乎害怕恒棠不懂,就又补充道:“蒙马特不像凡尔赛,也不像巴黎圣母院,这两个地方都先有审美目的,也就是建筑计划的产品。在规划图上,美就已经一览无余。蒙马特却不是这样,起先并没有一个整体设计。蒙马特是把这一片美再加上那一片美,这样镶嵌起来的!喏!喏!喏!就像这一片马赛克!”
说着,廉溪拿起桌子上一块茶杯垫子,是用不同色彩的小木头块拼起来的。恒棠把茶杯垫接过来,仔细看着,好像考察一件艺术品似的,心中似有所悟。
本来嘛,巴黎的一切都是艺术品,包括女人。
恒棠在国内的大学同学中有个钱介甫,深受居里夫人和巴斯特的影响,来法国朝拜科学。介甫个子壮硕,脑袋聪明,知识面极广,又生性豁达。因为家里是上海的资本家,他出手非常大方,很受这里的男女中国同学欢迎。这时,介甫也来了。一进门,他就把一大包牛角包、曲奇饼和水果等等小吃全放在茶几上,说声:“大家吃!大家吃!真怪,我就喜欢吃这牛角包。我还给起了一个名儿,‘夸赏’(croissant)包!”
恒棠不禁觉得这名字起得好,音义兼美。接着,介甫也加入讨论说:“还有,学艺术的要突破,就须得引进别的东西,例如,科学!恒棠兄的画里头如果能够引入这个‘自然科学角’,那一定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啦!”
乔恒棠想了一想,说:“这恐怕不大容易。我在中学数理化成绩就不大好!”
介甫一听,就笑了。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我又不是让你到索尔本去选修数学。重要的是思想!思想你总会吧。”
廉溪对哲学感兴趣,这在巴黎的中国美术学生中是珍稀动物。他说:“笛卡儿讲过,Cogito; ergo sum,就是说,我思,故我存在。我想说的是: Arto; ergo sum,我艺术,故我存在。”这个Arto是他临时造的一个即兴词,他的意思是“搞艺术”;他目前正在学拉丁文。
荫途新近也正猛读美学、哲学和思想史,听了后就大叫起来:“我艺术,故我存在!讲得好!讲得好!同‘我思,故我存在’这句话异曲同工,互为表里。不思想,这是中国传统美术家的大敌,我们这一辈人应该记取教训。举个例子,恒棠兄,如果你能够把‘结构主义’什么的运用到美术创作,那一定会大获成功!”
东一句,西一句,珠玉随风飘洒。恒棠觉得,他们比自己都行,不禁怨怪起自己不努力来。其实,同学中有位才女李如沁,那才真正叫聪明绝顶,今天正好没有来;如果如沁来了,恒棠还会更多领略一些饱含诙谐讥讽的大智慧,也会更感羞惭万分。例如,如沁听说介甫把croissant翻译成“夸赏”,就大不以为然。她说,叫做“新月酥”才好,那个法文字本来就是新月的意思,味道又酥。
于是,恒棠决定去蒙马特,多参观,多观摩,多思想。不过,什么结构主义等等,他后来也没有搞懂。
那天他非常有收获,回家后,在日记里面细致地记录下来。
蒙马特最高处海拔一百三十米,以圣心修道院建筑为地标,所以有高地之称。蒙马特对于恒棠来说,就像是穆斯林朝拜圣地麦加一般,有某种神圣感觉。长久以来,蒙马特就是波希米亚流浪艺术家的家园。这儿小街陋巷的,让人正好可以先隐蔽光辉,熔铸锐气,最适合正在成型中的艺术家聚居。他们在这里磨炼技巧,锻炼思想,锤炼本领,像小鸟儿在巢中先猛扑打翅膀,再跃跃欲试,展翅欲飞。最后,他们一个个冲天而去,只在蒙马特留下了他们早年的脚印,以及怀才不遇的喟叹。所以,蒙马特是永远年轻的,因为她有无限的培养欲和创造力;蒙马特又永远微笑着,因为她送出了许多天才的孩子,是他们后来染红了巴黎艺术的天穹。这里的一条台阶,德加可能就在那儿蹲着,正抓住一位走过的女人画他初期的素描;那边小街旁有一块石头,莫第里亚尼也许曾经在上面坐着,给匆匆忙忙的行人画速写,随后,以五分钱的低廉价格,就卖出了无比优美的杰作;劳特累克一定经常跛着腿打这儿走过,因为,“红磨房”也就在这里;凡·高还在这附近住过两年,勤奋,发狂,思索,作画,可命运比莫第里亚尼还糟糕。凡·高的作品秉性乖戾,要等他本人死后作品才会复活,一翻身就站起来,马上直冲云霄而去。这些画家呀!他们有时纠缠不休,有时却温顺婉柔,有时高歌狂放,得趁他们的性子和情绪。蒙马特有自己的禀赋,始终如一。不论是晴空万里,或者秋雨空濛,蒙马特都有自己特有的韵律,一以贯之。艺术、美、思想、情调和才能,是蒙马特顺手就发给游客的宣传册子。这一切一切,构成了蒙马特雄浑而奇崛的性格……
《花妖》28(2)
这天,恒棠乘公交车到高地东南角的“斯丹寇克路”下车,走在周围的碎石小路上。周围有卖三明治的,刚刚煮出来的浇头暖香扑鼻,他不禁也买了一个,边走边吃起来。这时,向正北望去,就是那平常洁白庄严秀媚的圣心修道院。今天恒棠心情好而舒放,所以,连圣心也积极配合,看起来就活像一尊巨型的大奶油蛋糕了。不过,恒棠今天却不同往日,不是向诱人馋涎欲滴的蛋糕走去,而是朝着西北方向爬坡。因为他的目的地蒙马特公墓,正是在那个方位。爬坡他并不感到吃力。抗战当中,全家逃难到重庆,跟这儿简直一模一样。正如山城重庆是建在群山上,蒙马特高地是在小丘上。在这种地方上坡下坡,叫人频频想到中国古人的诗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情画意在心头,他就像脚底下涂抹了润滑油。他顿时觉得,自己就是行进在二月花当中了。在蒙马特这里,还可以观赏到许多别处的植物品种,像威严典雅的皇家泡桐(Paulownia imprial),光从上面长着黑黑的蘑菇就可以辨认的白蜡树(Frêne),甚至还有日本槐(Sophora du Japon),更有一棵棵椴树,把巨大的阴影投向斑驳的路面。紫藤花尤其多,一团团的,悬挂在矮墙外边,巴黎少女一般那么笑靥迎人。小街两旁,都是住户人家,要么就是小商店、小食品店。屋门店门有的开在高处,游客爬上几级台阶,才到得了门口。这时,游客又比原先在街头高了点,视线又远了一点,就顿时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感了。小店里的姑娘点头含笑,特别殷勤,一连声的“Merci! Merci beaucoup”(谢谢!多谢),感谢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来,光顾她的人和她的店。小街陋巷多的是石子路,分发给人一种古朴归真的感情。恒棠又忽然回到了大仲马小说的时代。剑客们坐骑的蹄子正在敲打着石子路面,而夜晚的斜光照射过来,石子一个个都有一片侧面发光。蒙马特就靠这些四通八达的石子路,建筑了她的联系网络,堆垒了她的社会关系,成就了她的往日光辉。因为这天是礼拜天,蒙马特日常生活的节拍舒缓得像蜗牛爬。有趣的是看那些小街道,恰好像蜗牛爬过一般,也就留下了磷光片片。今天居民有空到户外闲散,有人在玩猜牌游戏,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街道旁边有小店,大都是出售明信片和小摆设的,趁着假日尽情展露陈年的风姿。恒棠禁不住诱惑,也买了几张,回去写给父母亲。事先带了一册旧的旅游手册,晓得他先得七弯八拐,寻找“女主持广场”,然后再绕到“故都广场”,蒙马特墓园就能遥遥在望了。
恒棠往西走,就到了地铁的昂凡站(Station Anvers)。他正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好乘坐地铁,车站大门像一张巨兽的大嘴,正把乘客乱哄哄吐出来,恰像面包房倾倒出一炉新鲜的、热烘烘的面包一样。从地铁出来的行人,大都走上“何施耍林荫道”,恒棠也像给磁石吸引一样,随大流走过去。往北一拐是“莒郎广场”,旁边就是平民艺术家的实验剧院(Le Thⅲ鹴re de lAtelier)。年轻的工匠们在忙碌着,在悬挂下周开演新戏的海报。他们时不时同行人打趣,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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