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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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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我后来几次想再打开这台机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
《花妖》4(1)
正在构思的时候,我突然又有了一桩新发现。
原来,那隐形人捧来的纸包里还有一件东西,藏而不露。
抽出来一看,是一幅绘画。画是小幅,绘在一种在法国叫canson的、厚厚的水彩画纸上,正是日记里乔教授说起的、他喜欢的淡彩素描。画上绘的是一片山景,高高的山崖上,只长着两棵树,一棵大,一棵小。看样子是在欧洲很多的橡树。天上大团大团乱云飞过,只有小半边晴朗。乱云是中世纪给斩下来的人头,长发披拂;太阳是现在给砍下来的人头,光头光脑。这时,就看出了画家为什么要用铅笔了。不用铅笔,刻画不出树干的挺拔和树表的苍劲。再看大树的树皮上面,布满了畸形的疙瘩和残酷的刻痕。小树也不甘示弱,上面尽是纠结的块垒和虬卷的痕迹。再看大树小树的根部,却长满了鲜花,一朵朵,一球球,一团团,一丛丛,非常茂盛,十分美丽。这时,就看出画家为什么要用水彩了。不用水彩,就描绘不出花朵的鲜艳和色彩的清亮了。
乔教授闲来无事,单单画这么两棵树干什么?又为什么要一大一小?
翻过来,背面是乔教授的笔迹。他用6B铅笔写着下面几句:
大乔并小乔
一朝偕同花妖飞
不知甚轮回。下面落款写道:
×年×月,阅日本谷崎润一郎,深思,遂绘大木小木并花卉图,并戏作日本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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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句的意思完全不懂,但写得工整,完全符合日本俳句十七个音节的格律。
对照日记内容看,是乔教授阅读了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后,信笔写下的诗句。不过,为什么画家要画大树连同小树?它们代表的是什么?这“大乔”和“小乔”又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从《三国演义》里借来,那不叫人频频作“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联想么?还有,图画上为什么那么多花卉?它们象征着什么?最后,为什么把那么美丽鲜艳的花儿说成是“花妖”?花妖者,花之妖也。这名儿倒非常有趣!可到底又有什么隐秘含义呢?
细细玩味,这里的遣词造句也很讲究。
先是“阅”读谷崎,阅读了作家的什么小说呢?自然会有分晓。然后是“深思”,普通老百姓的“思”已经不可测;如此深有根底的教授之“思”,更加不可测;如此深有根底的教授“深思”,就更加像是人类目前还不能把握的“暗物质”了。接着来一个“遂”字,表明了这绘画正是阅读小说的副产品。那么,从阅读到思考,又到绘画,乔教授经历了什么精神活动和心理过程呢?最后是“戏作”,当然可以理解为教授谦虚。他也许自知不懂日本文,对日本的诗歌体裁俳句,也没有多少心得,所以,只能“戏作”而已。但是,乔教授既然懂得中国诗词,却又为什么要用日本俳句,来抒发情感甚至“戏作”呢?一个“戏”字,除了时下非常流行的“戏说”的意思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微言大义呢?
也许,这一段文字,这一幅绘画,对我最大的用处,就是提供了“花妖”这个意象。
只是屏幕先生,也就是那位不速之客,再也没有出现。我左等右等,他再也不来了。
于是,鬼使神差似的,这位不速之客禁不住也就出现在小说里了。
最后,还有一件怪事。在我写作的整个期间,那两朵花儿越开越旺,始终伴随着我行文的进展。等我写完最后一个字,花儿便突然蔫了,接着,就完全变成了齑粉……大爆炸一瞬如画
乔恒棠教授在当地一所大学的美术学院任教。他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
教授出身于教授之家。他的父亲曾经留学日本,在早稻田大学学经济,得到过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家乡兴办教育,兼营工商,成了著名绅士。后来,又到国立大学任教,曾经做过文学院院长。教授本人幼承家学,饱受庭训。后来,受到“美育救国论”的影响,就立志做个画家,想用画笔来描绘世情百态,唤醒沉睡国人。学绘画,当然是去法国。教授一去,就是###年……留学回国后,有好几个美术学院都来争相聘请,教授却专挑了一个当时并不起眼的小小学院。教授画过不少油画,个人画展满世界都开过,那主要是在晚年。原来并不起眼的小小学院,也随同教授一起蜚声教育界。所以,教授身上名副其实贴着一个学校颁发的标签:“国宝”。佳品难以自弃,总是愈陈愈香。酒是其中杰出代表,人其实也一样。在某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上面号召大家写诗高歌。有位老教师写了颂诗一首,其中有句云: 青春埋在旧社会,晚年开花同样鲜。一时传为美谈。教授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成了“晚年开花”的火热样板。当然,教授也在样板的驱动力之下,切切实实为学院办了好些事儿……
《花妖》4(2)
岁月流逝,人事倥偬,学院求其速大而并入了大学的行列,教授也求其速朽而并入了退休的行列……
他年纪刚一到站头,就马上在学院办理了退休手续。
教授引用的是巴尔扎克小说《贝姨》里的话:“到了想念拐杖的年纪啦!”
学院领导当然加以挽留,说了几箩筐好话,教授的态度却坚硬如钢刀。他同其他教授完全不一样,丝毫不热衷“发挥余热”,从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出任什么会长、顾问、理事、挂名会长、资深顾问、名誉理事,也不充当其他古董花瓶之类。
而且,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他也不再到画室里去了。虽然领导班子决定,鉴于教授德高望重,他的画室还是给留着。
教授还记得,年轻时读过一本英文小说,其中有一句是:“His life had been reduced to columns of routine items and onesentence descriptions。”(他的生活简约成了事项的罗列,一句话就足够描写)。当时,年轻的教授曾经暗笑: 一个人如果就这样生活,那还有什么味儿?
现在,他自己却正是这种状况了。
所以,教授一退休,就真是沙场老将彻底退役了。他真正节约了社会为他付出的能量,也退出了人世的种种纷扰。
大家几乎把这位大教授忘记了。
大概,他自己也正是希望如此。
英国有一位小说家这么描写老年人:“One who is left alone at a banquet; the lights dead; the flowers faded。”(宴会散席后孤零零剩下的那个人,如灯之灭,似花之凋。)
也许,他自己也正感觉如此。
老年是一双卡脖子的手,已经慢慢吞吞地伸过来了。开始还温柔有礼,不过,那双手毕竟是铁打的,不会因为是带着天鹅绒手套而容许你有些许抗拒。
如果……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位小小模特儿的话……
《花妖》5(1)
平常,当同事朋友见到教授时,他总是病恹恹的样子。教授的毛病听起来有好多种,这是中国高级知识人的通病,特别是那些年轻时不喜欢运动的人。中国的大学里,在人文景观上有个特色,在校园里碰到任何一个教师,不管男女,都是行走的《疾病百科全书》和《医疗养生大全》。教师们讲得出只有专家学者才讲得出的怪病名称,足够编写一部《中国疾病大全》的;他们说得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药品的名字,也足够编辑一部《中国编外药典》。教授自然也不例外。有时,在校园里碰到个把熟人,总是抱怨这儿疼得很,那儿不舒服什么的。
偶尔,在校园里也看得见教授的另外一派风情。这时,他由他那位年龄还要大两三岁的夫人陪着,那多半是到校医院去的。夫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很高雅名贵,神情则不苟言笑。知情人说,教授夫人戴着的,原来是一副高档的平光眼镜。不管怎么着,别人见了,一定会认为她才是真正的教授。旁边那老头儿么,不过是“撒切尔夫人的丈夫撒切尔”之类的角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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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是个合该有事的春日。
上海的春光一到了5月,就已经打着饱嗝,伸开懒腰,失去了清新和灵气。但又更像窈窕的姑娘已经长成了丰腴的少妇,果子成熟了一般地宜人诱人。这春光是悄然转化的一片晴柔,也是万物复苏的一阵风流。教授一个人来校,在校园里慢慢走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美丽校园正春意盎然。
突然,有一位面目不清的中年人走过,很恭敬地同教授打招呼。于是,教授也立刻站定,很有礼貌地答礼。两个人就在校园的小径旁边对谈起来。只见教授摇头苦笑,时不时地作无可奈何的神态;那人也微笑点头,时不时地作莫可名状的表情。最后,只听见那人对教授高声说道:“乔教授,您老自己保重身体!家里真有事也可以来找我。千万别客气!别客气!”
两个人就抬手告别,又各自走自己的路。
教授又慢慢走了一段路,好像仍旧思考着刚才的问题。
春之气息浓浓地吹拂着大地和长空,大地泼洒了一色如金,长空流动着一碧如洗。春风阳光中满是富有尊贵生命的埃尘。草地浓密深深,到处撒播着星星点点,那是万绿之中缀着的一些小小璀璨,自有一派生机。小花儿一点也不自惭形秽,也在春风更低处露头露角。叶子绿得冒油,也只不过是花的陪衬;鸟儿飞得再高,也投影不成人的形状。人们呼吸着的不是花香鸟语,而是莽莽大地的生之原始。每一片碧绿,每一滴纤尘中都洋溢着鲜活的生之喜悦。
是的,大自然永远不相信高低贵贱。
突然,路旁爆出了一片女性的清脆嗓音,分明是在一迭声叫他:“乔教授!乔教授!”
他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女郎!
“乔教授,您不认得我了?”
教授仔细地端详着女郎的脸蛋,好一会儿。
那是一张青春跃动,明媚秀丽的脸蛋,一瞬间瞧来,简直是一幅好画。仔细看,妩媚中流露着一丝疲惫。
女郎歪着头,微笑地看着他。教授终于开口道:“认得!认得!你不是傅……傅萝苜吗?你好吗?还在当模特儿吗?倒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我是傅萝苜呀!乔教授,亏您还记得我。好久没有见到了,您好吗?”
“我很好。就是老了,退休了,不中用了。”
叫做傅萝苜的女郎看着站在面前大名鼎鼎的教授。他今天出人意料,显得十分和蔼可亲。只见他头发花白,腰杆笔挺,面容清癯,仍旧保留着多年颐养而成的聪睿之气。光这一点,就是学院里一般教授望尘莫及的。傅萝苜心里不禁一阵轻微的骚动,无名而且新鲜。
“哪里呀!乔教授,您一点也不老,真的呀!您看起来嘛,顶多只有五十岁哩!”傅萝苜微笑着,选择她认为最得体的话语说。
“你这是在瞎夸我哟!那么,你怎么样?好吗?”
《花妖》5(2)
乔教授并不觉得这种寒暄无聊。正相反,此时此景让教授突然醒悟,平时的退休日子太没劲了,今天何不乘着大好春光,找个年轻人儿聊聊天呢?
以前,老教授每次走过校园,都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小路旁夹道的树木,老是青翠葱茏得正要凋零。像一个人一样正处在顶峰,一片金光,也一派肃杀。今天,春光正好熟透,校园显得饱满。紧挨着路边的冬青树丛,就显得格外地青绿,捧出的也是一腔与时俱进的虎虎生气。
这边的人儿其实也掠过了一片遐想……
突然,傅萝苜想起了教授还在等待着她的回答。于是,她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哪儿呀!乔教授,您一点也不显老,真的!您看起来顶多也只有五十几岁!人家是怎么讲来着,盛年!”
“哪里话,哪里话,你这是在夸我哪!那么,你怎么样?你好吗?模特儿当得怎么样?你可是我们学校最受欢迎的模特儿啊!”
傅萝苜摇了摇头,沉默着不言语。
傅萝苜只是觉得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忍耐不住,要大爆炸似的。
其实,大伙不知道,宇宙大爆炸产生的不是基本粒子,而是故事。因为,我们的这个世界原不是由原子组成,而是用各种各样故事构成的。
也就在这如画的一瞬间,傅萝苜决定对教授讲自己的故事,自个儿的创世纪……和毁灭记。
酱缸的美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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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这如画的一瞬间,另外一所学校也有一篇故事,另外一个人也有自个儿的创世纪和毁灭记。
刚才碰到了乔教授的那个人,在另外一爿美术学院里碰到了另外一个人。
年轻画家乔厚生,就在这所较小的美术学院教油画。
两人已经相互面对面错过了。临了,对面的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你太太在美国还过得惯吗?”猛的一句话,迫使厚生的思想立刻倒带回放起来。
……那是两三年前。
她太太借故去美国,厚生到机场送行。
太太那种女人,仪容和德行是跷跷板的两头。一头愈显得高,另外一头就愈变得低。
“我怎么会跟她这样一个人结婚的?”这是厚生心里常常念叨的一句话。
“要不要我跟你讲实话?嗯……就是那个中国画经纪人,迈克。”太太悠悠地说。
是迈克?
“……熟悉的人里头,就你不晓得。木知木觉的,你对自家的太太也太不关心了。你这种人,太太跑了,活该!”
太太扑哧笑了一声,带着善意,又没好气。
的确!有谁讲过,鱼类并不是研究水的专家啊!
他有女人,又长年画女人。可是,他不是女人的专家,差得远。
望着太太渐走渐远的背影。摇摆的身子骨在霍霍霍,潇洒的高跟鞋在橐橐橐。
怎么从来没觉得,高跟鞋子的橐橐声会响得这么好听?怎么就从来没觉得,女人背影的隐隐然会显得这么好看?
太太还拖着一部非常惹眼的美国小拖车,瘦削的腰肢在卖力摆动。没有屁股。
太太把披肩长发一甩,同时甩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好在我们没有子女,你倒落得个清闲。”
随后,头都不回地说:“不要怪我!这世道谁也别怪。”
三个月音信全无。三个多月后,太太来信了。
“都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罪恶,让我们双方赎还这桩罪恶吧!”哗地掉出了一张支票,“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不!应该说是迈克给你的。实际上,也不能说是真正的补偿。迈克通过你的介绍,认识了很多画家,倒卖中国画也挣了不少钱。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哟。”
附寄的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中英文一式两份。
厚生不禁笑起来,一阵狂笑。笑出了眼水的狂笑,是对刚才苦笑的一种补偿。
《花妖》6(1)
一座城市真需要那么多美术学院么?当然!当一个社会里不美丽的东西愈来愈多时,就需要只注重表面的美术来加以美化了。于是,什么实用美术、工艺美术、装饰设计之类的学校,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刷刷长出来了。
厚生的学校比老教授的学院资格老,成绩嫩,名气低。先是看到一片远景,只见树木扶疏,草木葱茏,几幢灰墙黑瓦的房子,隐隐掩映其中。灰墙黑瓦的房子幢幢同样款式,一个烂泥模子里压出来一般千篇一律。这学院不像巴黎的艺术学府,能够出大手笔,把古代贵族的庭院一把揽进怀里;也没有大气魄,像杭州的美术学院,胆敢一捧将西湖山水借将过来,朝夕与西子相对脉脉。
学院名称虽然前面也戴着美术的冠冕,其实是仅仅有术,而并不美。
那一日,正是夏末初秋,江南的一个艳阳天。
太阳愤怒地悬挂天上,把火焰撒向大地。校园里着火了。每个房间都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弥漫着焦臭味儿。
这次提升教授的名单下来了。
教授原是一种学衔,在中国却变了质,贬了值。盘来弄去,却变成了一种待遇享受的级别,一种领取报酬的票据。教授应该是一尊名声,可名声也像香水,抹到有些人身上跟体臭混合,就只能平添异味;教授当是一种水到渠成,如果社会环境本来就发育不良,还一味提倡竞争,强势集团就能独霸水塘,于是成了一潭死水,水上白骨漂浮……
当然,这也并不是人类的独有特点。
几百万年以来,在非洲大草原上早有一幕幕同样的演出。
角马们为了逐草而居,每年都要大迁徙。迁徙路途遥遥,要涉过许多大河。河里埋伏着的就是非洲第一号冷面杀手——尼罗鳄。河对岸有芳草鲜美在等着。角马个个是死心眼儿的朝圣者。一到对岸就是圣庙灵山。于是,有十万条绳索牵引着,角马们死命朝着那方向奔去。接着,大自然向人间展示了生物规律的大悖论: 成千上万的角马要过河,河里埋伏着尼罗鳄,尼罗鳄一定要吃角马,角马不过河就吃不到鲜美芳草,过河是为了生,可过河也可能就是死。一头角马以敢死队的精神跳进河里,接着,第二头,第三头……尼罗鳄们张开血盆大口,开始向角马肉体形成的肉阵发起攻击。角马在河里四处奔突逃避,每头角马都有成功过河的机会,也都有葬身河中的可能。看哪!一头角马给咬住了,一时间,垂死的挣扎成了最后的笑柄,求生的奢望成了胜者的飨宴……尼罗鳄们撕咬着、狂吞着鲜美的角马肉,暂时忘记了大群的其它角马,绝大多数角马就趁这个机会死里逃生,跌打滚爬到了河对岸。而且,角马一上得岸来,就马上悠然自得,若无其事地啃吃起草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给吞食的同伴早已忘却。太阳还是照耀,草原依旧太平,一片生态和谐、万物自由的景象。那些尼罗鳄们嘴里的肉,就是可怜的少数几头角马贡献出来的。他们的死,挽救了群体的生……
可是,鳄鱼吃角马比人类吃同类还要公平点儿,因为淘汰的正是弱者。
人类往往淘汰真正的强者和智者。
乔厚生这时已踱进了工作室。那里,早聚集了一帮本系外系的同事。大家正在热烈议论,对象就是他本人。某同事诨名“奶油小开”、名叫周仁发的,是西洋美术史教师。他平时最爱用一腔苏白话开玩笑。只听得小开说道:“厚生嘿,应该升教授!应该升教授!伊(他)勿(不)是勒浪(在)国内画展上得过名次,博得过交关(非常)好格闲话么?人气足得来!”
另一位同事是国画教师,因为华发早生而博得“驴子”的美名。要说这话头的来源么,却也正宗。它出自鲁迅的《阿Q正传》,其中有“秃儿驴”的三字经。美术界长发披肩乃是正道,秃儿画家就显得独一无二。所以,他自号“独一居士”。后来,又不甘寂寞,大加美化,索性提升成了“独逸”。某次,有日本画家来学院访问,访得此人号“独逸”。日本人笑道,“独逸”在日本话里是“德国”的意思。于是,他又获得一个诨名叫“茄门”(上海旧时对德国的叫法)。单单从这个例子看,就知道世事的丰富和人性的丰繁,其中奥妙无穷。这些,又岂是凡夫俗子参禅悟道所参悟得透的。一时只听得“独一居士”说道:“乔某某虽不像咱系主任那些人,走马灯也似的轮流出国讨钱。不过,在国内抽象画各派林子里,也算得上立起了一根旗杆子。而且,还有人讲,他的画风嘛,像隔壁美院鼎鼎大名的乔恒棠老教授……”
《花妖》6(2)
还有一位同事少年老成,是中国美术史教师。他是恐怖分子来到门口都不慌不忙的好脾气,平时却只敬重谪仙李太白。这次评职因为年纪轻,而自愿弃权,赢得大伙一致尊敬。大家公认他大有李太白昂首向天、蔑视蓬蒿的气度。他自己也就自觉是真的朝太白遗风靠近了几个厘米。“中国美术史”慢条斯理说道:“再讲,厚生兄教学方法虽然传统,却是效果颇好;做人虽然有点迂腐,但是人缘不坏;做事也许一板一眼,但从来不踩着别人肩膀当做梯子爬。此等皆现存之稀有品质也。唯脾气孤僻点儿,却是‘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典型。我正这么看。如是观之,在如今宽松而英明的政策之下,岂不应重点考虑乎?”
厚生听了大家的议论,心中不禁大为得意。禁不住对大家抱拳拱手,说道:“谢谢大家捧场!我觉得,升与不升,我们这些人都是画板上的颜料,一个高档点,好比进口颜料;一个低档点,就算国产颜料吧。颜料总是颜料,主要的是要不变质不变色,像忠心的奴仆一样,对社会来说是经久耐用。至于大家拿区区与乔恒棠老教授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不敢当!绝对不敢当!”
大伙儿一阵杂然响应。语音未落,院长却派人火速来找厚生了。
“不打电话,倒派专人来请,有什么好戏看么!”
大家随口说。
《花妖》7(1)
厚生走在校园小路上。他的系在校园远郊区的西北角。学院办公楼根据中国的封建祖训,建设在校园中心,取众星拱月的态势。两处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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