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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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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相信!那么,教授这条是……是……是爱情线吧?”
  “对了,你怎么都晓得?真不可思议!法文里,这叫做la ligne de cur,中国话翻译出来就是‘心之线’,是说这条线表示着内心的活动……”
  “教授,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嘛!哎哟,教授,您一生,有好多女人喜欢您哪!”
  “怎么见得?”
  “您看,从这儿一直延长过来,您的爱情线,到了这里就分叉了,分成了三个四个小叉叉……”
  接着,傅萝苜默默地放下教授的左手。她再次拿起他的右手,一边仍旧给焐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教授!好一些了吗?觉得好一些了吧?”
  
《花妖》14
教授是名画家,画家有画家的感觉,没有感觉成不了画家。在法国留学的时代,教授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看到一个女人时,就会想象,这个女人裸体时是什么样子。回国后的几十年,由于社会气候和家庭环境,早就抛弃这桩浪漫的习惯了。不知怎么的,那天见到了傅萝苜之后,教授心里就腾起了一个顽强的念头: 这傅萝苜裸体是什么样子?念头强烈、自然、顽固,而且多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不招即来,来则长驻。而且,有时念头中的景象还会深入下去,使得他有一种乘坐着电梯往下坠落的感觉。电梯向着无底深渊往下坠落,那种失重的快感……
  教授年轻时,在巴黎美术学院的讲堂,听美术史教授讲过画家同模特儿的故事。比如说,西班牙画家戈雅,他有个非常中意的模特儿,戈雅照着她画了油画《不穿衣服的玛雅》,十分满意。谁知,模特儿结过婚,还有个患疑心病的丈夫。吃醋丈夫老不放心,老嚷着要来看看,看老婆到底怎么给画家戈雅做模特儿,戈雅又照他老婆的模样画了些什么。戈雅听见说自己模特儿的丈夫要来,就连夜画了一幅油画,叫《穿着衣服的玛雅》!
  ……在这方面,达·芬奇是一个开创者,又是牺牲者,更是谦谦君子。据说,当时意大利有一个很有钱的商人焦孔达,他要求达·芬奇给他妻子画一幅肖像。画家来了,画家看了焦孔达太太一眼,画家就惊艳倾倒了: 焦孔达太太实在太美!美,总是呼唤记忆;美,总是引诱回想;美,总是似曾相识;美,总是旧燕归来;美,总是Dj vu(初次看见,却认为是以前曾经历过的情景)。美有力量唤起千万种意象来帮衬,来协助,来加强,来放大。否则,便不会具有那么巨大的能量,排山倒海一般,天翻地覆一样。否则,便不是美了。对于教授来说,傅萝苜呼唤出一系列熟悉的身影和名字,阿黛儿,阿帕儿……虽然,她还不能说是美得出奇。可是,天才懂得自制,大匠必然自律。在当年,虽然达·芬奇一眼便看出,临时模特儿焦孔达太太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却怎么也不愿意向前跨近一步。达·芬奇意识到,这副美貌即使对于天才横溢的人,也是一项极端严重的挑战。他下定决心,要用他那世间罕有的智慧,人类稀有的才艺,来刻画,来描绘,来铭记这片世间罕有的美貌,这种人类稀有的诱惑。而且,既然自己已经晓得不能跨越同美的距离,那就要实事求是地把这种距离描绘出来;要刻画出他所跨越不过去的宇宙间隔,要绘制出他所不愿跨越过去的时空尺度!
  于是,一尊无比美妙,无上神秘的蒙娜丽莎,就这么诞生了!
  教授要效法达·芬奇么,还是学习后来那些不拘小节,情欲奔放,同样才艺双绝的画家,像毕加索?他自己也不晓得。有一点却非常清楚,他一直继续着从法国带回来的苦闷。他年轻的时候,接触过精神分析和艺术创作之间关系的理论,虽然似懂非懂,还真读过一些事例。比如,有这么个例子。一名画家来到精神分析诊室,跟医生抱怨他的毛病。他非但不能接触他的模特儿,甚至也不能真正去拥抱女人。女性,即使风情万种、美丽绝伦的女性,这位画家也只能把她们放置在远处,去观摩,去欣赏,去歌颂,去顶礼膜拜。但是,画家却不能真正接触那对象,哪怕是一下,一瞬间,一次像微风细雨那样的偶然碰一碰,一阵像浮光掠影那样的倏忽点一点。他做不到,他不能够,也不愿意,就这么把纯真的歌唱和赞美,当场兑换成为双方肉体的碰撞。
  教授感觉自己能够同这位画家相通,有一种深深的通感和痛感。
  但是,他本人,东方的画家,中国的大师,却理应把自己的特殊能耐显示出来。他有他的办法,至少要把自己那颗刻苦追求美的心,交给别人看;把自己那颗心如何追求美的追求本身,捧给人们观;把自己那种追求美所受到的诱惑,端给世人瞧;把美之诱惑的本身,献给观众赏。于是,他所苦心孤诣描绘的,就能够做到不再是某个“她”,不再是诱惑者个人了。他要画出来的,应该是更加本质的东西,应该是诱惑这东西本身。他好像是一位化学家,一名炼金术士,要从美好的人物身上,一举把诱惑本身给提炼出结晶来,镶嵌在画框之中,永远!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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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15(1)
同样的,也许谁都想不到,年轻的模特儿也在梦想。
  她做了一个梦。
  她仿佛是在一列火车上,向家乡飞驶而去。她的脑袋却还是停留在教授的画室,那就是她的半个家,许多室内镜头闪过她梦中的脑海。她的眼睛在搜索着空座位,她看见许多农村妇女,双膝上捧着竹篮子。她看见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好像外出旅游,欢声笑语。于是,她走到下一节车厢。那里却几乎是空的。只有两个男人坐着,一个是年轻人,有一张英俊柔弱的脸;一位是半老的绅士,神情严肃而风度翩翩。她疲倦地倒在一个稍远处的座位上,一包五十公斤的水泥麻袋,那么砰的一声摔下来。车厢里很热,她把外衣脱掉,却找不到钩子悬挂,只好把外衣放在膝盖上。看着这件朴素的外衣,引起了她许多回忆。她突然觉得,这件衣服是别人给她买的。是谁?却一时记不得了。她马上感到,这件外衣曾经做过枕头。叠起来,叠得四四方方,还故意拍打得松松软软。是给一双瘦削的手捧着,虔诚地放在她头颈下面。接下去,就是温存,就是抚摸,就是交合。她仿仿佛佛觉得那是自己的前夫。因为,只有他,才同她有过这种镜头。动作和感觉都在一回一回重复,快感和激情也在一次一次复制。她想摆脱,极力挣扎。但是,毫无用处。她好像是坠进了梦魇境界。她奋力抗拒,她充分感受,她不自主地贪婪吸吮。她的全身,好像已经没有了能够用力使劲的肌肉,只剩下了感觉器官。她简直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就是一具器官。这器官能够吞吐,会得挤兑,惯于承受,但不具备其他功能。她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忽地却睁开了。她看见,俯身在她上面的,并不是那个英俊小生,而是那位翩翩绅士……接下去,模模糊糊地好像自己已经坐起来,他却在望着窗子外面。灌木丛刷刷地在她眼前飞过去,高大的洋槐树也刷刷地在她眼前飞过去,都镀着太阳金色的余晖。她仿仿佛佛还听得见,窗子外面有小鸟儿在啾啾鸣叫。她在家乡农村看见过,春天,小鸟儿成群聚集在一起,打闹,翻飞,上下攀爬,互相接触,就是发出这种急促而温情的鸣叫声。她不禁把外衣拿起来,搁在鼻子底下闻着嗅着。她嗅闻到的,是一片熟悉的气味,非常强劲而又无比亲切的男人味道。她不禁一阵难为情,真怪,梦里也会难为情!于是,一下子就惊醒了……
  后来,傅萝苜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中草药,贴在教授手上,同时热敷。奇迹般地,教授的腱鞘炎居然慢慢好起来了。
  于是,教授的第一幅画很快就画好了,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吧。
  庆贺的人就两个,教授和傅萝苜。
  他们两个人把画看了又看。而且,都从绘画里看到了什么。
  鲨鱼与美人
  年轻画家厚生也有教授的这种信念,至少要把自己那颗刻苦追求美的心,交给别人看;把自己那颗心如何追求美的追求本身,捧给人们观;把自己那种追求美所受到的诱惑,端给世人瞧;把美之诱惑的本身,献给观众赏。于是,他所苦心孤诣画的,就能够做到不再是某个“她”,不再是诱惑者个人。他要画出来的,应该是更加本质的东西,应该是诱惑本身。他好像是一位化学家,一名炼金术士,要从美好的人物身上,一举把诱惑本身给提炼出结晶来,镶嵌在画框之中,永远!永远!!永远!!!
  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么一个模特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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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是在这么肮脏混乱的地方寻访吗?
  走到厚生家的小区去,要经过几条硝镪水都洗不干净的小街。档次极差的小街和档次很高的小区为邻,这是新兴城市的一种阵痛。这里,清洁必须同肮脏混杂,高尚被迫和污浊同居,在混沌初开的时候。然后,才逐渐分出高、下、清、浊,像盘古开天辟地那样。于是,清的自清,浊的自浊,一切会分明起来。忽地一下子,又清中有浊,浊里有清了。最后,清浊终于又归于混沌不分。这也便是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花妖》15(2)
走进小小街区,厚生忽然觉得,条条小街上的一切都在歪斜,在滑坡,楼房、树木、车辆和人群都呈现着物理学上的不稳定平衡,随时都会坍塌。厚生感到自己脚底下也一样,没有根基,站立不稳。路不是柏油的,只是简单的水泥。灯柱子也是水泥,像谁家风烛残年的老仆人,那么忠诚得可怕可厌地站立在路旁。灯柱还洒下了一片片昏黄的光,那是老仆人发出的陈年口臭。于是,小街越发歪斜、滑动和发臭。两边呻吟着抖动着叫喊着的,清一色是发屋或美容室,挤挤挨挨在一起,让人想起一种刚刚出生的毛毛虫。毛毛虫模样恶心透顶,却总是一大群挤挤挨挨在一起,打破了生存竞争的规律。这里有这里的规律,写着三个大字: 原生态。店面的脸盘都很狭小。里面的灯光是黄疸病人呕吐出来的酸水,飘荡出一种难闻的气味。歪斜着抖动着的门里,全都是歪斜着抖动着的女人,有的还够不上这个称呼。她们也一概是黄黄的,脸是黄的,大腿是黄黄的,胸脯更是黄黄的。女人年龄不同,行动一致。她们都把大腿放在门口,把胸脯挺出门口,更把黄脸朝着行人笑。她们的笑非常可怖,生理的欲求混合着心理的扭曲,酿造出一头头原始的异物怪形。她们喃喃地说,老板,洗脚吗?老板,洗头吗?老板,来,我来给你按摩按摩?她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重复着这种回报率很低的呼喊……
  女人是一桌子饭菜,吃之前和吃之后,观感完全不同。
  厚生曾经听别人说起,邻校的老乔教授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法国普罗旺斯有一座奇形怪状的山,山上都是一块块峋嶙的石头,作“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之状。这是一座座人物群雕组成的山峰,顺着小河,连绵一路。许多年以前,山还是干干净净的山。山旁有一座修道院,里面的修士颇不守清规。神为了考验他们,让一群妓女全都裸体,乘坐一艘小船经过这座修道院。神预先告诉修士们,切不可偷看这些女人,否则就会变做石头,永伴着清风明月去了。女人们乘坐花船经过的那天,院里的修士却不顾禁令,一个个探头探脑大看女人。结果,修士一个个都变成了石头,就是那座山上奇形怪状的巨石蠢物……
  今天,厚生走过蚂蟥般叮满了峋嶙女人的小街道,也不敢向左右乱看。他只是一个劲低头弯腰,匆匆走过去,好像还在害怕法国的普罗旺斯。那些小街是肠子,弯弯曲曲,回肠九转;不知道从哪里穿过来,也不晓得穿向哪里去。其实,街道和马路就是城市的肠子,盘着、缠着、弯曲着、扭动着,塞满了任何一座大城市。小街道就是小肠,大马路就是大肠。城市通过街道吸收,像机体通过肠子吸收一样;城市通过街道排泄,像人体通过肠子排泄一样。所以,要看鲜活新奇,到马路上去;要看肮脏丑恶,也到街道上去。
  厚生家的小区旁有一所很大的菜场。菜场后面是一栋栋高楼。高楼耸入云霄,却原来是植根在地底下泥巴的审美观。真是云泥无别,五千年的土腥气在这里获得了扁头歪脑袋的体现。昂贵俗气的高楼却又不晓得自己的来历,竟用铁栏杆同低贱肮脏的菜场隔开,相互对峙着、敌视着。豪宅造价不尴不尬,式样不中不西,地段不好不坏,态度不阴不阳,所以一直卖不出去。最后,就成了一座座阴深的凶宅空关着。目前,在厚生居住的这种大城市超大城市,大多都有这种豪宅转化成凶宅的固定机制。
  豪宅底下是一片花园,寂寞梧桐锁清秋,早成了野草猛长之地,也作了野猫栖息之处。要说起来,自古豪宅从来就是冤魂的渊薮,菜场又是屠宰场,飘荡着杀戮生灵的怨气,一起幻化出了一片森森然的鬼意。
  周围黑压压的,好像是堆积如山的柏油,如山的柏油好像海浪一般扑向厚生。厚生拂了一拂眼前看不见的东西,借助昏黄的路灯,厚生突然看见了,一片柔情曼态的人影出现在篱笆旁。影子本应该是平面的,可是这影子却是立体的,他仿佛感觉得到她的质量、体积和温度。
  
《花妖》15(3)
厚生远远地看着,非常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姑娘,正在用剩饭剩菜喂那些群居的野猫。隔着铁栏杆,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见的猫儿说话。
  厚生知道那是猫儿,因为他听得到轻微的猫咪声。
  厚生走近了几步,想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猫,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那是一张凄美难忘的脸……
  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经看见过这张脸蛋?
  莫非是在哪个名家的绘画上面么?
  那么,她就是现成的模特儿了?
  
《花妖》16
四周又回到了那一片黑暗,厚生也不知道到家了没有。家似乎老走不到,不是就在小菜场旁边吗?那么,就该先寻找小菜场。厚生也同时认定,那片影子就在小菜场工作。厚生想回过头去问问那位俊俏的影子,这念头非常强烈。正想要找那片云朵般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周围黑得更浓了,不再是堆积如山的柏油,而是如山的黑色,纯粹的黑色。厚生同颜色打交道打了一辈子,还从来不知道,原来纯粹的黑色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这纯粹的黑色好像海浪一般,呼啸着向厚生猛扑过来。在慌乱中厚生看见了一个人,正在大海里挣扎,海浪一浪高一浪,无情地冲撞着、抛掷着这个人。这个人好像一叶孤舟,那么孤寒,那么无助,那么渺小。
  突然,在深不可测的海水里,出现了一头鲨鱼的轮廓。鲨鱼的线条非常优美,完全的流线型,完美的游泳健将,完善的杀戮机器。鲨鱼游泳的姿态极其漂亮。那是一种强力型的美。它那雄壮孔武的头在轻微摇晃,向左,向右,再向左,再向右;它那形状遒美的尾在曼妙摆动,向右,向左,再向右,再向左。线条柔媚的是长长的壮壮的身躯,却匀停得有陀螺仪在制控平衡。突然,它那满盛凶光的眼睛看见了厚生,马上就朝厚生冲刺过来。只见鲨鱼的大嘴半张着,它那像匕首一样尖利残忍的牙齿已经看得非常分明。上面还残留着小鱼小虾的肉屑,也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着已经碰到厚生了,他已经感到了鲨鱼嘴的硬度、寒气和生肉腥味。眼看得鲨鱼已经要把厚生一口咬住了,要撕咬厚生了,尖利的牙齿要插进厚生的柔软肉体了……
  接着,厚生看到鲨鱼已经雄赳赳地游到岸上来了。鲨鱼把整个街区当成了海洋,鲨鱼游弋得完全如鱼得水,鲨鱼居然是在水泥、柏油、砖瓦的地面游着。这些质料坚实而不透明,整条鲨鱼现在看是看不见了,只瞅得见鲨鱼的背鳍,像一把蓝灰色大砍刀似的背鳍,活像激光武器一样划开路面,发出嚓嚓嚓的怪声,从厚生身边划过去。鲨鱼背鳍划过坚硬如钢铁的路面时,竟然如此轻柔。而且,厚生眼看着,身边的路面在鲨鱼背鳍前柔软如泥地张开,像拉链,又在鲨鱼背鳍的背后合拢,也像拉链。并且,鲨鱼的背鳍在厚生周围划来划去,就像把厚生当成了任凭宰割的猎物一样……
  
《花妖》17(1)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刚才那位姑娘突然冲了出来,好像跟那鲨鱼说什么话。鲨鱼听了,就掉头而去。厚生几乎还感觉得到,鲨鱼冷冰冰的尾巴扫过了他的面颊。厚生逐渐清醒,原来,鲨鱼是养在一座看不见的巨型玻璃缸里,跟厚生距离近在咫尺。它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只用它的形状和威势来威胁着厚生,保持一种威慑力量,却并不真正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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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鲨鱼什么的突然消失了,出现了另外一种情景。
  弯着身子的是那位曲线分明的姑娘,正在用剩饭剩菜喂着小猫。隔着铁栏杆,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见的猫儿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猫,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是一个柔情曼态的人影,是一张凄美难忘的脸……
  就在附近,谁家窗口闯出来一阵阵乐声,是一个摇滚乐手在唱歌,声嘶力竭地。但是听得出是支中国喜庆曲子,欢乐中透着悲凉。
  厚生问自己,我是在哪里,在何时,曾经看见过这张脸蛋、这副身材呢?
  影子抬得阳光强
  乔恒棠教授也经常询问自己,我是在哪里,在何时,曾经看见过这张脸蛋、这副身材呢?
  教授以傅萝苜为模特儿画了许多草图之后,终于完成了一幅新作。观赏者只看见是马蒂斯的脸蛋,毕加索的身材。教授自顾自一个劲儿告诉傅萝苜,这是他从音乐里借过来的“对位法”,还说了一个法文字contrepoint。教授说,他的绘画里经常出现这种“双螺旋结构”,也就是两种不同的形象交缠在一起。傅萝苜一点也不懂,但用心倾听着。
  学院领导并没有闻风而来,先睹为快,他们当初对教授信誓旦旦的许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有人早就暗底发过话,像教授这样的老画家,从思想到技术,全都落后了,跟不上时代了。当然,同样的想法,在领导的嘴里就表达得艺术多了。据考证,在一次内部的高层会议上,院长是这么讲的:“其实,无论什么事业都是年轻人的事业,大概考古学是个例外。艺术家们年纪大了,就应该去养养花、种种草,或者给美术杂志写写稿子之类。这对于艺术家本人,甚至对于艺术教育和艺术本身,都未必不是好事!”
  乔恒棠教授当然也是如此。他是一份世界上有点名气的美术杂志,不过是一份已经过了期的杂志。
  不过,倒也确实有人闻风而来。而且,真和美术杂志有关。
  这人是教授的一名学生,在某权威美术杂志当“首席记者”。当上了权威杂志的记者,就往往具有生杀予夺大权。一篇美术评论可以捧起一轮藏在深山的明月,一纸美术评论也能够棒杀一片高踞中天的骄阳。“首席记者”有多大权威,就更别提了。偏巧,“首席记者”是教授当年无私资助过的众多学生之一。因为这个缘故,他一向秉承教授的教诲,很珍惜手中的无冕权力。他看了回去就写了一篇评论,高明之处是赞扬得不露声色,只把教授同晚年的马蒂斯相提并论。接着,有一家同这美术杂志合作的法国权威刊物,把它翻译了出来。法文文章深具西方的不露声色,见多识广,却暗藏着极大挑逗性的特点。标题也很醒目: 《法国培养的中国前辈画家重获艺术生命: 马蒂斯的隐喻在行动》。同时,还附上了教授旧貌和新作的大幅照片。
  消息也是商品,服从一切商品的价值观和流通律;中国的消息更是商品之林中的纯粹商品,特别服从中国商品流通的特殊价值规律: 一经出口转内销,立刻身价变百倍。
  于是,教授的这幅画,就像一切开头不起眼的商品一样,立刻成了一朵迟开的洛阳牡丹花。
  明显的第一反应,是由学院花钱出面,召开了一个盛大的招待会。美术界的头面人物几乎都请来了,大家围绕着这幅画,有的人在画前面转圈,有的在扭动脖子,有的在弯腰曲背,另外的则做沉思状。最后,艺协副主席和美院副院长相继发话了,说这是一幅货真价实的杰作,不但表现了教授一以贯之的画风,而且还体现了新时期下的新趋势、新转变。所以,又是一幅标志性的杰作。于是,其他各位领导七嘴八舌,也都说了一通。有的说这是中国美术界近年来少有的力作,表现了时代精神;有的说教授的巨制让他想起凡·高以颜色为特征的创作分期;有的说教授作画风格的创新,表明了他艺术生命的新开始;有的马上补充,说教授由于学院的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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