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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质量-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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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要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我要去找我家克凡!
  两个孩子仍然在笑,他们笑着把含含朝一面墙上推。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我是要去找克凡的,我去晚了会找不到的。
  克凡!克凡——!
  有人听到了喊声,院子的大门发出哐哐的声响。含含松了一口气,含含别过头去看,却仍是一个穿黄衣服的人,年龄比他们两个大,大概是这两个孩子的哥哥。哥哥走过来看了看含含,用手替她把额前的一缕头发往后面拢了拢,他的手热热的,很温柔。但是含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手,像一只大蒲扇。他对他们俩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让含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随即她感觉到好象有一股热流扑到了自己脸上,就像哥哥的脑浆糊了自己一脸。
  他是笑着说的,眉飞色舞地跟他的两个“弟弟”说的。
  含含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含含知道,她遇到了鬼子!
  “哥哥”冲着他的两个“弟弟”挥了挥手,两个“弟弟”很听话地退了出去。含含也很听话,她已经无法不听话了,她在瞬间变成了一根木头。含含被这家伙带到厢房里去了。他让她坐在一张床上,没有铺褥子的床。先是摸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肩膀,后来他开始解她的旗袍的扣子。那么大的一双手去解那么小小的一排扣子,他干得很辛苦,很有耐心,但他的手在发抖。含含想去帮他,可含含那一会突然想睡,她在睡着之前还想着那手,蒲扇一样的大手。那手要是抓住她的脖子动一下,恐怕脖子立马就会被扭断。含含仿佛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有些怕,她于是就让自己睡着了。
  她昏厥了过去。
  不!含含也许真的是睡了一觉,若干年后无数次地回想起来,仍然是没有任何更准确的记忆。她惟一的知觉就是疼、疼,昨天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今天又重新被撕裂了一次。
  含含是被那鬼子“送”到克凡家里的——含含走在前面,鬼子跟在后面。在他后面,跟着另外两个鬼子。含含没有看清楚是不是开始那两个更年轻一点的。
  就这样,十七岁的含含,和三个日本鬼子,走在1937年年底的南京,直到走成官方统计的一个数字,一个和她的被杀戮的亲人并排的数字。但那个时候,没人知道这个。含含只记得那只蒲扇一样的大手,在含含停止在克凡家的门前的时候,又替她拢了一次头发,并且在她的脸蛋上爱怜地捏了一下。
  含含在克凡家的门外坐了大概有一个时辰,门是从里边打开的。先是有下人喊叫,后来克凡就出来了。含含看到克凡,不但没有哭出来,她甚至有点顽皮地笑了一下。
  那种笑,让克凡的脊背凉得彻骨。
  他用两手抓住含含的肩膀,不知是心疼还是害怕。我的宝贝儿,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含含不说话,一直盯着克凡的鞋子,好像那上面写着他的问题的答案似的。
  克凡是把含含抱到屋子里去的。克凡给含含洗了脸,又给含含换上了妹妹的衣服。克凡不停地亲着含含。克凡一直在说话,昨儿晚去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又因为什么因为什么没有回来,急得如何如何。
  含含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只看见克凡的嘴一直在动,和嗡嗡嗡的回声,在巨大的空间里盘旋。在回声的间隙,含含说,我要喝水。


  喝了水,含含好象缓过来一点劲儿,那嗡嗡的回声没有了。但又静得可怕,好象是刚刚退了潮的寂静的海滩。含含静静地看着远处,她开始说话了,含含不说爹也不说妈,更没有说死得很恐怖的哥哥。含含只想说鬼子,眼下,鬼子是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
  她真的遇到了鬼子,而且被鬼子带到了一所院子里,后来又被鬼子送了回来。
  克凡不明白,克凡问,什么鬼子?什么院子?
  人家的院子。床上没有铺褥子。
  天——!克凡跳起来,鬼子?他都干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干,他把我放到了床上。
  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来了。
  克凡又一次跳起来。这些该死的鬼子,这些该挨千刀的鬼子——!
  他突然恐怖地睁大了眼睛:天哪!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含含过去抱住克凡,含含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克凡不说话,他把头埋在含含的怀里。含含发现克凡在哭,眼泪流得汹涌澎湃。他的面孔扭曲着,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就像昨天在她身上的那个样子。
  含含说,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克凡说,含含,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他们污辱了?
  含含迷惑地看着克凡。她看克凡盯着自己的胸脯,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系的好好的旗袍扣子。她说,我悃。说完倒头睡了过去,她知道,找到了克凡,她就有了家,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含含是第二天早晨被送到瞻园二娘家的。她就只有一个二娘了。
  含含早晨醒来的时候克凡已经走了。下人说,少爷交代了,他要去找自己的父母了,让他们一定把她送到她的亲戚那里。含含没有亲戚,含含想起来住在瞻园那边的二娘。
  含含打了半天的门才发现门是上了锁的,含含把二娘家门前的泥地哭成了一条河。含含一边哭一边喊,爹!娘!哥哥!二娘!你们在哪里啊,怎么都不管我了?
  她没再喊克凡,她突然之间就记不起克凡了。
  含含就这么整整哭了一天,她在那一天里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含含哭的时候连一条狗,一只鸟都没有停下来看过她一眼。人都逃命去了,狗和鸟也都逃命去了。但哭着哭着,含含竟然醒了过来。是清醒。清醒过来的含含仍然在哭,但只有眼泪,半天才下来一颗。扑通一下,砸在她的手上,砸在她的心上。
  后来那个显得十分憔悴,但依然很有一点妖冶的女人的车子肯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掉落在含含的面前,说,哎哟!这不是王家的含含小姐吗?
  含含停住了哭,瞪着眼睛看着她。
  我和你爹可是老相识了,常常去你们店里呢!那个女人低头亲昵地看着含含说。
  含含依然看着她不说话。
  你爹和你娘呢?
  眼泪像一层纱,顷刻之间蒙上了含含的眼睛。她摇了摇头。
  死了?
  含含点点头,然后说:你能带我走吗?
  那女人直了身子,自言自语地说:唉!你爹可真是个好人。好人不长寿啊!这样也好,我再也不会惹你娘烦了。
  女人弯腰拉起了含含,叹口气说,来吧,王家的千金小姐,今后我就是你的妈。


  她换了只手拉着含含。走吧,跟着妈妈去享福去吧!
  含含对这个让喊她妈妈的女人,有一种本能地厌恶。但这个时候,她能这样对自己说话,又让她非常温暖了。谁还顾得了别人啊!只要能逃出去,不管怎么样都行,她现在才有点怕得发起抖来。含含不由分说,就坐到了这个女人的车子上。车子穿过废墟和烟雾,跑了好久好久才停下来。
  那女人把含含带到一所破庙里。庙院里到处扔满了垃圾,大殿的地上铺了许多张席子。她们刚进去,立刻就有十几个姑娘围过来喊“妈妈”。
  妈妈,外面是不是还放枪?
  妈妈,有多少家房子又被鬼子烧了?
  妈妈我受不了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城里去?
  她们一喊妈妈,把含含的眼泪又惹了出来。含含一边流泪一边想,这个女人不算老,看上去还没有娘的岁数大,她怎么生出这么多的女儿来?
  一个小女孩看上去还没有含含大,看到含含流眼泪,就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也哭,后来就不哭了。
  她是你们的亲妈妈吗?
  一个叼着烟卷的大姑娘嘎嘎地笑起来,插进来说,她当然是我们的亲妈,世上最亲最亲的妈!
  说完,仰头吐了一个烟圈,又嘎嘎地笑起来。
  含含又哭起来。“妈妈”说,你们都不要闹,谁不怕回城里被鬼子捉去,谁就出去闹!
  只要给钱,给谁捉去还不是一样!
  刚刚笑含含的大姑娘又笑起来:我才不敢出去闹呢,哪个不知道鬼子厉害呀,听人说和我们中国男人的玩意儿长得都不一样,一个裆里长两个头。
  你见过?有人抢白她。
  含含想说我见过鬼子呢,可含含的泪流得越发的凶。她现在才知道她遇到了一帮妓女。她和她的那些女同学们说起过妓女的事情,她并不清楚她们是干什么的。在家里是连妓女两个字也说不得的,否则,娘是要撕她嘴的。
  含含一辈子都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她从半夜里一直走到天亮。她得回去找她的家人。他们都死了,可死了也是她的亲人,除了他们剩下的那些尸骨她什么都没有了。走着走着,含含的样子猛然间老了起来,就像是个几十岁的老太太,突然就没有了女孩儿家的鲜活劲。她那一路上一下子就把岁月走过去至少五十年。
  含含又看到了她家的厨子王栓保。王栓保把她的爹娘还有哥哥都给埋在院子里的一棵女贞树下。但是含含已经没有力气打他了。那棵树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它的一边葱茏地奔向天空,另一边却被战火烧得伤痕累累。树下埋人的那一块还是湿的,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含含跪在父兄的的跟前,把脸紧紧地贴在泥土上。她是第一次这样亲近泥土,她隔着陈腐的泥土,再一次聆听了父母的教诲。她听到父亲告诉她,要好好地活着,因为她是王家唯一的根苗了。
  等含含回过头来的时候,王栓保看到的已经不是王家的大小姐了,他看到的是个女人,一个成熟得让他感觉到自己必须是个男人的女人。他弓下腰来,把这个女人像一口袋米一样放在肩上,扛着她走向被夜色和烟雾所笼罩的城外。
  第一卷
  一声王同学把他心里喊得暖融融的,他知道大家还是注意到他的。因此,他表现出比他们更大的热情来,说,好!他能说不好吗?那两个女生那一会对他是那样热情,语气里都有一点央求了。王祈隆极少上街,武汉那么繁华,他读到大二都没把武汉三镇的景致好好看一遍,他知道自己的口袋里有多少钱。
  第一章
  奶奶是坐在东厢房的床上睡着的。西厢房里儿媳妇的喊叫声比杀猪都难听,老太太却让自己深陷在一种入定状态里。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有这种本领,面对大喜大悲的事情她总是能让自己迅速睡过去。现在她又睡熟了,睡姿十分的安详,身子稳稳地坐着,一双玉手合在胸前,光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圣洁的神态与这虽然干净却破旧的老屋多少有些不谐和,好像是破庙里住进了一尊神。她的死去的丈夫一直到断气都还被她的这种神情镇压着。她的儿子从知事起,在她跟前倒更像是一个千依百顺的仆从。
  奶奶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远天里一片红光,她被什么东西感动着,想哭,想大喊大叫。她不记得有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她跪下来,把头紧紧地抵在地上。一个巨大的影子走过来,为她牵过来一只娃娃的小手。他声音异常小,但字字句句却像锥子般钻在她的心上。他说,好好地待他,他不是你们凡间的孩子。奶奶骤然惊醒,她听到了一个娃娃如号角一般嘹亮的哭。旋即,她的儿子便进来禀告隔壁的消息。
  生了。一个男娃。
  给我抱进来吧!她依然面无表情地说。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惊悸在刚才的梦里。她还没来得及穿上鞋子,那个长得像个圆球一样的产婆就颠颠地乐着,把一个血腥的孩子递了过来。
  你瞧瞧这小模样俊的,哪里像我们乡下的孩子?生下来就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骨节儿这个长,只怕是个大个儿。
  一头浓密的黑发!奶奶低下头去看他的时候,他黑黑的眼珠转了一下,竟然裂开嘴,笑了。
  奶奶看了一会,突然把那孩子紧紧地搂了。她说,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他是上天赐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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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产婆惊谔地看着这个不大开口讲话的女人,几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这个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开口的女人,现在嘴巴快乐地抖动着,一脸郑重地讲述了她刚才所做的梦。当她说到远天那一片红光的时候,产婆顺着她的声音向窗外望去,正午的天空里竟然真的是一片通红,太阳如同燃烧了一般。她的口音让产婆觉得像做梦一样的动听,软软的,浓浓的,咿咿呀呀然而又是一字一句的,像炒豆子般清脆。村里人没有说错,她是个南方的蛮子。她说完了,突然有些窘迫,好像自己也突然被刚才说出来的话语震住了。她的眼睛祈求地望着产婆,自言自语地说,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我不该透露神的旨意的,你不要说出去好吗?
  产婆惊慌地点了点头,她刚刚为孩子接生出了一身透汗,现在她的脊背却是一阵一阵的发凉。她是退着从王家出去的,在门口拌了一跤。她给村里娃娃接了几十年的生,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产婆拌了一跤,她把王家儿子给他装的红鸡蛋撒落得满屋子滚动。她顾不得去拣,也许她根本不敢去拣,她像那些鸡蛋一样从王家的院门里滚了出去。接着她好像是着了魔一样,她再也停不下来,她一下子滚过了整个村子,把每个角落都滚遍了。
  这个该死的产婆子啊,王家的奶奶怎么可以信任她的承诺,她把王家孩子的事情比风都快地在村里吹了一遍。末了她还说,我是绊了一跤,骇得路都不会走了,那些鸡蛋个个倒像是长了腿一样。我接了半辈子的孩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啊!
  村里有许多人都是不怎么相信产婆子的鬼话的,正像他们不怎么相信媒婆子的
  话一样。村里的干部,还有村里的共产党员,他们是受过党的教育的,而且在剿匪反霸和肃反镇反的革命实践中逐渐变得唯物起来。但是这些话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坑洼不平的村街上流传起来。党员干部忧心忡忡地到支书这里反映情况。那时支书正在闹头疼病,折腾起来一家子人都提心吊胆的,比他的头疼还头疼。他从床这头翻到床那头,劈头盖脑地骂娘。听到他们的反映之后,大队支书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恶狠狠地骂道:娘那X!然后就用两个大拇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屋子里转圈子。转了半天看他没有下文,就又有人说,这事儿得管!不管可不行啊!
  大队支书又骂了一声:娘那X!朝几个人挥挥手说,去把她给我叫来!
  大家把产婆子押到支书家里来。支书把毛主席像拍在她面前,说,都新社会新时代了,哪里还有什么神神鬼鬼的?要是再宣传迷信思想,就立马取消接生资格,转了一圈,觉得这样说不解气,又补了一句:再敢胡说,别说你吃红鸡蛋,狗卵你也吃不成!产婆子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可我也冤枉啊!是她亲口跟我说的,那老女人啊,她辩解道,孩子还没落地就有神托梦给她了。
  那都是放屁的话!你听到啦?
  没有,可我看到了,天是红的。她摆着手,可万万不敢说让神灵怪罪的话啊!
  有什么神灵?大热的天,大晌午正是鬼烧锅的时候,不红都怪了!
  是鬼烧锅的时候?你都相信鬼烧锅了啊!产婆抿着嘴乐了。
  烧你个老婆子的头,让我再听到你胡扯八道,哼!立即执行!
  产婆的话让支书很生气。按理说,他们这个村子在他的治理下算是风平浪静了。就算是把些历史的和现行的反革命拉出来斗争了几回,也只是触及了灵魂而没有触及皮肉,斗完之后,干部群众回自己家吃饭,反革命也是回自己家吃饭。好象大家都是在上工,只是工种不同而已。上级来检查,他能应付。他向他们汇报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些个坏蛋都斗趴下了,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啊。上级喜欢他这样的干部,一来他虽然大大咧咧的,可工作从来不拖后腿;二来有办法,不管多难的事情,只要他站出来,娘那X、爹那头地骂上一通,立马就能摆平,极有威信。上级干部昨天才刚刚说了,虽然前一段工作做的不错,但是不能放松警惕啊!上级干部几乎天天来,听完汇报,作完指示就和支书唠家常。说高兴了就凉拌个青菜萝卜,对着喝上几两自酿的老白干酒。支书高兴,上级也高兴。日头偏西,自行车后架上拴两捆豆角或者是几只茄子就忽忽悠悠地回去了,一路小曲儿,从包拯包丞相一直唱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些清贫的年代里,连腐败也都瓜菜代了。这太平的日子你说多好啊!可险些被她们败坏掉,今天幸亏上级没有来人,可就闹出来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怎么会不生气!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说,歇了晌我就去王栓保家瞧瞧,我倒要看看那个从不开口的蛮婆子能对我说出什么话来。娘那X !
  大队干部们被支书轰走了,他命令他的女人说,孩他娘,给我做两碗捞面条。
  支书吃了女人做的面条,拉张破席子在门楼子底下睡了。他那天到底是没有到王栓保的家里去。他醒来嘴就歪了,眼睛也是斜的,只会伸出不灵便的手,指着什么地方啊啊地流眼泪。从此没有人能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王家的奶奶是有故事的。照理,历次政治运动都应该把她拉出来斗一斗,兴许还真的能闹出来点事情。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大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爷们,根本算不了什么。王老应家是地主,他家那地是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儿就开始节俭,历经几代一口一口从嘴里抠出来的。刘铁家是富农,可过去吃一回肉,恨不得要送半截村子。刘笼头就因为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脸比下蛋母鸡的脸还要红,李妮子是用有毛主席照片的旧报纸剪了一张鞋样儿,俩人被打了现行。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斗来斗去的,把大家神经都磨麻木了。后来之所以还把他们拉出来斗,一是要往上面交差,二是斗他们的时候给记工分。给斗的人记,给被斗的人也记。有人提出来王栓保家的女人,说她从来到他们大王庄几乎没有出过门。有人也曾经到她家里看稀罕,就是偶尔在院子里撞见一次,她也是不说话的,看都不看谁一眼。有人说她是被王栓保买来的,有人干脆说是拐来的。有人说是富家的小姐,有人说是资本家的小老婆。他们当然闹不清楚资本家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知道资本家和地主一样是阶级敌人。
  有一阵子一些人把话说到支书这里,支书说,一个蛮子女人,有啥子好斗的?这句话等于给王家打上了铅封,再也没人提这个茬儿了。谁不知道,前任支书因为接生婆子的事情,本来狠下心来要去收拾她,结果却出了那样的事情,这事儿如今传得越来越神了。
  王家奶奶是有故事的,王家的孙子王祈隆同样是有故事的,那孙子的故事甚至比奶奶来的更神秘。前任支书的事等于给他们这神秘的祖孙俩做了一个真实的注脚。这偏僻的豫东平原与皖西平原交界的小村子,人虽然也免不了是善于斗争的,可他们的这种斗争性,远远没有对某些神秘事物的迷信来得更敏感,更深入心灵。政治的狂风刮到了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有一半个进步的,基本上兴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再说了,这王家的奶奶,几十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人抓不住什么把柄。她不和人亲近,也从不与人有任何过节。所以,更多的时候她被人遗忘在岁月的夹缝里,就像挂在墙上的那些年画,只有到祭灶的时候才会被人掸掸土看上一眼,过后又给忘了。关于她的那些传说,因为是一鳞半爪的,所以更刺激了人们的想象力。关于她的像深潭一样的眼睛,关于她的像嫩葱一样的手,在偏僻的乡村人的潜意识里疯狂地蔓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女人都说,王栓保家的女人不是人,不像是个食人间烟火的。该不会是个修了几辈子的什么仙吧?
  王祈隆在奶奶的怀抱里翻了几次身就会咯咯地笑了,再打上几个滚儿就满地乱跑了。他就像嫁接在奶奶身上的一个枝条,他的岁月是和奶奶铆在一块的,他的成长几乎和他的爹娘没有太大的关系。奶奶几乎是不让他的爹和娘更多地接近他。王祈隆不知道人必须是娘生出来的,他宁可相信他是他奶奶生的。王祈隆两岁时她娘又给他生了个妹妹。她觉得爹和娘都是妹妹的,只有奶奶才是他的,吃饭睡觉都是他和奶奶单独在一起。
  王祈隆被他的奶奶教养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人儿,三四岁上已经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了。从他会走路开始,村子里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个崭新的面孔,奶奶用一双葱枝一样白皙的手牵着小孙子肉乎乎的小手,轰隆隆地走过村街。开始只有一些村人看到他们,后来所有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们。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话,好像目中无人一样。奶奶带着孙子到村外的土路上,或者小河边上玩耍,孙子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奶背诵着什么,听得懂的人说是唐诗宋词。有人企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村北那口黑龙潭一样,深邃而又幽静,高贵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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