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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3{锦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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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这样的悬崖边上,有摇摇欲坠的仓皇快感。仿佛生命可以以这样一种壮烈而寂静的方式断裂。于是突然于这七月的雪山艳阳之下瞻仰起生命最本真的脆弱与阒静。令你怀疑起经历它的目的与意义。然后满目冰川一样贞洁的绝望,轰然坠落。
这是我在新疆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无论是后来我踩在五十度的火焰山的灼热土地上,还是在天池的水边,都不及冰川,给我这样的峰极体验。
新疆是这样一片丰富的土地。有着塞外江南最阴柔的脂粉和大漠孤烟最阳刚的汗液。你看见青山绿水之中的溪涧,以为自己身在不为人知的江南小镇;但是走过这里,你又见到大片大片黄沙蔓延的悲情阳关。历史与景象交错。它们在维吾尔女子的一颦一笑中歌舞升平,丰美盛极。你几乎能见到从阿尔卑斯到西伯利亚,从盛唐遗风到现代商业区的全部景观。比如在这旅途的夜晚,仰望这里最纯净的深色天幕上面布满星辰。密集而清晰如同小孩的画。
在这里生活,是神的赐福。
我结束了十五天的行程,在乌鲁木齐休整了一整天,和那位小姐姐一起,继续乘坐北疆线,在奎屯下车。从奎屯,至克拉玛依,乌尔禾,吉木乃,哈巴河,然后国道终止。那位小姐姐在这里终止旅途沿原路返回。我继续向北。向阿尔泰山区深入。
这些路程花费了近半个多月的时间。沿途风景优美,许多牧民和村舍,令你怀疑身处阿尔卑斯的村落。但是乘坐各种车,亦听不懂语言。夜晚来临时非常害怕。极致的孤独,使我面对并且自省本我。但是恐惧依然无处不在。幸好我们是很好的旅伴,在夜晚露宿的时候,她让我先睡,她守夜,然后凌晨叫醒我,我来守夜,她接着睡。她只睡不长的时间。她告诉我长期的旅途使她异常坚定,有时候一个人,还不是得彻夜地熬过来。
在哈巴河我们分手。各自踏上旅途。
我已经对这样的行走着迷。
一路上小心询问驻守边疆的士兵。大概清楚了去禾木的方向。在阿尔泰的林区工作人员有很多是汉人,他们大多很久没有回家过了。我甚至遇到了一位同乡,一个四十多岁的林业管理员。我和他说起老家的事,他忍不住掉下眼泪。但是我亦不敢在那里停留,问了路就匆忙行走。临走的时候林业员给我一件军大衣,说这么冷的地方,你一定熬不住。这是以前一个朋友的,他大概永远用不着了。你带上。我说,谢谢。
抱着陌生的温暖,心怀感激。
在路上又过了一个月。走走停停。七月末,我到了禾木。
这个村寨有十几户人家。在阿尔泰的山谷里。额尔齐斯河有细小的支流养育这里的人。风景如画。每家每户有自己的一群牲畜。生活非常原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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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下)(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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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刚刚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还是搭的采金矿的工人的拖车。下车后自己走了几里路。天色渐晚,林区的黄昏迅速寒冷起来。我在远处望见童话一般的小木屋零星缀落。
我在艰辛的行走之后累得不行。走向最近的一件木房子。敲门。这仿佛是某部神话或者电影里的情景。门被打开的时候,我惊讶至极地发现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白种女孩。但似乎也有东方血统。非常清澈的面孔。浅棕色的长发编成辫子垂至腰际。有着高寒地区的人们的普遍高大,但依然看得出来是非常年轻的少女。衣着和当地人一样朴拙。我看着她蓝色的眼眸,如同旅途之中见过的高山湖泊。寂静并且清澈。非常熟稔。
心生好感,觉得安全。我比手划脚地向她表示,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留宿?
她微笑着说,好。
我没有想到她还会讲汉语。后来的交往中我知道她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
拉拉衣加。三弦琴的意思。这是你的名字吗,衣加。真美。
就这样我随她进屋。非常窄小而温暖的空间。她牵着我的手,我环顾房间,正屋的墙上挂着一把三弦琴,我知道那是俄罗斯古老的民族乐器。她对我说,这是外祖母的宝贝。她是俄罗斯人。所以我的名字就叫拉拉衣加。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
房子全部用原木搭建而成。散发着森林的清香。窗子和墙缝透进一束束细细悠长的昏黄光线。由自家手工制作的宽大毯子,手感温厚。她把我领进她的卧房,极为简陋。两张木床之间刚好侧身通过。她说平日里她和外祖母一起睡。外祖母不久就会回来。我把行李推到床脚边的角落里。和她一起走出去。
我们坐在灶边,衣加忙着烧火煮食。跳动的火光映在她温润的脸庞上。我们不说任何话。
不久衣加的外祖母便回来了。扛着一大袋薯。看到我略微震惊了一下。我拘束地站起来,向她行躬身礼——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衣加走过去接过袋子,用俄语向老祖母说着一些话。祖母向我微笑。真正的俄罗斯老太太。臃肿肥胖的身体,面色红润。浅黄的大辫子花白。
老祖母走到我面前,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热情地说话。衣加说,外婆很欢迎你。她很喜欢你。
那晚我们一起吃饭,席地而坐,手抓牛肉和土豆泥。非常美味。饥饿太久,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抬起头来发现祖母怜惜地望着我。喃喃自语。衣加的面容忧郁起来。
晚上非常寒冷,我与衣加睡在一张床上。外祖母发出均匀的呼噜声。我非常疲倦,却整夜无法入睡。轻轻一动,木床就嘎吱嘎吱摇晃。我不敢辗转反侧,怕吵醒衣加和外婆。凌晨的气温大概只有几度。我不得不拼命裹紧棉被蜷缩身体。窗下有牛儿低声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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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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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维平行着像铁轨那样往深处延伸。触及遥远的有关家的事情。
我暗自计算,离开家已经两个多月。母亲是否会苦苦等待我的归来?是否会在每一声门铃响了之后都欣喜地站在门口以为是我?是否像我一样体验了真正的绝对孤独之后开始怀念亲人的意义?父亲又在哪里呢。十禾呢。
我就在这边境的村庄,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里想念你们。
有时候明白人的一生当中,深刻的思念是维系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过往,悲喜,亦指引我们深入茫茫生命之途。这是我们宿命的背负。但我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以平衡轻浮的生。
我这样想念你们。
清晨,远镇有着熹微的晨曦。雾霭缭绕在林间,视线因此迷离起来。衣加和外婆先后起来,开始忙碌各种事情。我局促地站在一边,问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衣加笑着说,没有,不过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放马。
就这样我们带上手抓饭和马奶,随马群行走,跨过湖泽和草甸。树林与野花。如同在欧洲的童话里,向神秘的王子的城堡前进。
禾木有很多高大的桦树,树干雪白,桦叶渐次变黄。安静堆积在树根处。恍若油画上斑斓云集的色彩,肆意蔓延。
清晨天气微凉。到处有零星绽放的野花。未上鞍的马儿低头吃草,鬃毛被镀上金色。都是我从未奢望得见的景象。宁静如同儿时睡前母亲在耳畔唱过的歌。在这片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上,难以想象我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来的。在那个世界我们贫穷得需要出卖灵魂以求生存。在充斥着压抑气氛和粉尘的污浊教室里做着习题。面对着千奇百怪的嘴脸。与一群不知道哪里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的人在一起厮磨。
而我现在在这个风景如画的远镇。看时光静止。记忆摇曳多姿。多么好。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衣加一家渐渐熟悉,力所能及地为她们做一些事情。我喜欢这个家庭,祥和并且神秘。她们的善良让我这样温暖。夜里,衣加喜欢牵着我的手入睡。有时,会有节奏缓慢持续的对话。
你妈妈呢,衣加?
她去找我爸爸了。很久没有回来了。
那你爸爸呢。
以前他会每年都来看我们。可是后来,他渐渐不来了。
你爱他吗。
我很想他。爸爸是很好的人。
那你外祖母呢。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堇年。这些事情太远了。真的很远。
你看见墙上的三弦琴了吗。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和外祖父一直在一起。老祖母喜欢弹奏三弦琴。那种动人的乐器。她是村里弹唱得最好的姑娘。我没有见过外祖父。但是外祖母告诉我他的面孔如同故乡的大地。外祖父是第一批来中国勘探矿产的俄国人。那个时候外祖母怀上了我母亲。她因为想念只身来到新疆,被队友们告知外祖父罹难。成为苏维埃的烈士。老祖母承受不住打击。几近流产。同事们送她回国,在边境上外祖母身体不支,差点死去。当地人救了她。两个月之后,早产生下了我母亲。由于大雪封山,无法行走,外祖母在这里停留了下来。来年化雪的时候,她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因为她要和外祖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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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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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外祖母在这里定居。俄罗斯是让她伤心的地方。因为那里充满了恋人的气息。
我的母亲与外祖父很相像。外祖母非常爱她。母亲后来遇到一位来这里勘探的汉人,也就是我父亲。母亲陷入恋情。她不顾一切。在他离开之后,母亲固执地留下了我,以此纪念他的爱。在我一岁的时候,父亲来过这里。后来父亲曾经很频繁地来看过我,教我汉语,给我带来衣物。五岁的时候父亲又来过一次。却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母亲在等待了两年之后决心去找他。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父母。
我们一直说到天亮。我看见衣加的眼睛中有夜空的繁星一样闪耀的光。我伸出手小心触摸,唯恐惊吓了这个幼小的婴孩。我抚摸她散乱盘曲的长发,渐渐抱紧这个可怜的小孩。衣加把头埋在我的脖颈之下。我感到她灼热的眼泪滚过我的皮肤。几乎将我烫伤一样疼痛。
十一月。阿尔泰下了第一场雪。
天地间只有一片雪白,那种真正的漫无边际的绝望。纷扬的大片雪花欲要原谅一切。不停地飘落。我从来没有见过雪。于是站在木屋的门口,弥望蔓延的亮白。心中寂静如这空山,只被大雪覆盖。
很多个夜晚,衣加向我诉说她的父亲和母亲。我只是安静听,却说不出来任何话。忽然感到生命的韧性可以如此顽强。在这遥远的边疆,有这样悲哀的故事。我忍不住想永远留下来,守护可怜的衣加还有外祖母。
在我自以为痛苦和束缚的城市生活中,从未曾想过,时时刻刻都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而你能与他们擦肩而过并在此刻只是聆听这种残忍,是多么庞大的幸运和福祉。
我吻衣加的额头。衣加,我想一直留在这里。陪伴你们。我想让你温暖。
家里储存了一冬的粮食。土豆,青稞,荞麦面粉。腌肉。由于不适应这里的饮食,长期没有蔬菜和瓜果,我的牙龈溃烂,流脓流血。鼻血不断,皮肤有道道皴裂的血痕。衣加心疼地冒了大雪走很远给我摘来一种果子。青红颜色,非常酸。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吃了两天的酸果,病很快就好转。
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每天给马厩加草料,煮食。那些日子里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关心粮食和蔬菜,喂马劈柴的诗人。夜里很早便睡去。禾木的当地人非常好心,常常有人给衣加一家送来粮食和御寒的兽皮。这些垒木为室,狩猎为生的人,知道衣加她们无法打猎,好心地送来兽皮,让一家人过冬。
阿尔泰的冬天这样漫长。黄昏的时候,天黑很早。天空是纯净的钴蓝。与雪的白色相衬,美丽得无以言表。广阔的林海成了一片雪原,额尔齐斯河冻结。我们在温暖的小木屋里生火,取暖,煮食。听外婆弹奏那把三弦琴。唱着俄罗斯忧伤的民谣。那里面有太多太多感情。贯穿这个老人的生命始终。我凝视着燃烧的柴火背后外祖母苍老并且慈祥幸福的容颜,伴着遥远的抑扬的琴声,看见爱情最深沉动人的面容。优美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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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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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这样的救赎之下以尊严的姿态延伸。触及到真谛。我想着庞大的苦难背后,一定有宗教的力量支撑这位老人。原谅,是老祖母关于信仰的全部总结。
那亦是爱。永无止息。
衣加坐在我旁边,神情平静。我轻轻抚摸她的脸。
衣加。你在想你的母亲吗。
是。我非常想念。还有我的父亲。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还有老祖母。
堇年。不用说这么绝对的话。我已经十五岁。完全习惯了。我只想好好陪外祖母过完她的余生。
外祖母担忧地抬起眼睛。看着我们。
大雪封山,皑皑白雪好像永不会消融。我已经在禾木呆了六个月。这已经是我十九岁这一年了。
二月,阿尔泰的春天还没有来。在这些安静的时日里,除了帮衣加和外祖母干活,其余的时间,就和衣加聊天,或者写些漫长的文字。我的背包里有两支上好的进口炭笔。一本速写本。速写本上有我画的几幅素描。一幅是衣加,长长的辫子,眼神清澈。靠在一匹马身上。甜美无知疼痛的微笑。还有一幅是外祖母。她坐在火炉边弹奏拉拉衣加。最后一幅是木房子门前的溪流,野花。层层叠叠的绿色。衣加最喜欢的那匹小公马,低头吃草。
其余的白纸上。有凌乱的文字和诗句。
衣加曾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看吗?我说,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她看见我画的人物肖像,惊喜地问,是我吗?是我吗?我有这么漂亮吗?
我说,衣加,你和你母亲,还有外祖母一样,都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
然后她天真的淡淡笑容,徐徐绽放。
禾木的冬天里,安静的夜里偶尔听得见冰雪压断树枝发出的裂响。噼噼啪啪几声,寥落地在大山里反复回荡。春天来临的时候,额尔齐斯河的冰大块大块地崩裂,浮冰在生机勃勃的流水中撞击,如同远方的鼓声。雪渐渐融化,湛蓝的天空之上,偶尔见到候鸟优雅迁徙。土瓦人高亢的歌谣,同春晓之花一齐绽放。一个新的季节来临。一转眼,就快一年。
衣加和我忙碌起来,砍柴,喂马,帮外祖母织毯。木房子檐上覆盖干草用以保暖,屋顶上又有空洞用于通风。独特的房屋结构。我尝试修葺熬过了一冬的老木屋,寻找新的干草换掉已经腐烂的那些。劳作的感觉异常充实快乐。
我们放马的时候,漫山遍野奔跑。我采摘野花,插在衣加浅棕色的辫子上。她穿长的布裙子,被风吹得裸露出来的膝盖。羞涩地笑起来。
初夏来临的时候,山区才渐渐转暖。阳光漫过重重山林千里迢迢而来。带着森林的清香。草长莺飞。温暖如同童年梦景中的仙境花园。外婆织了整整一冬的挂毯终于快要完工。上面是西伯利亚最常见的雪景。俄罗斯广袤的雪原深处,零星闪烁的温暖灯光。与繁星一起熠熠生辉。天空犹似海洋的梦境一般。充满了故乡的气息。就像她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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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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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竟是我们最后的夏天。
五月。我出来整整一年。那天清晨,我和衣加起床,却发现外婆依旧躺在床上。以往她总是醒来很早的。我轻轻走过去,推推外婆的肩。然后看清她的脸,吓得不轻。大概是中风或者脑溢血之类,只见她半边脸抽搐,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手脚都抽着筋。我抓住床沿,努力站定,控制自己不叫出来。衣加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紧紧抱着她,拦着她不让她看见,拼命挡住她的视线。衣加,你不要看了,祖母只是生病……衣加……听话……不要过去……
衣加大哭着拼命挣扎,用俄语大声喊,老祖母,老祖母——她的手肘戳在我的肋骨上,一阵剧痛。我放开手,衣加冲了过去,跪在床边,凄厉叫喊。她推搡外婆的身体,非常用力。我说,好了好了,不要动祖母!
衣加只是放声哭喊,大叫。
我心中疼如刀割。
我冲出门去找邻居,本来就不会说当地语言,这下更是语无伦次。哭着敲门,门打开。是一个来送过毛皮的邻居,我话音未落,那个男子抓起我的手臂就跑向我们的木屋。那个男子进了房间,看见老祖母,然后喃喃的,表情很难过。他把哭得快要闭气的衣加扶起来,徒劳地劝慰着。
我站在一边,泪水汹涌。心中巨大的悲伤,压迫呼吸。
那把三弦琴还挂在墙上。刚刚织好的精美挂毯上还留着她的温厚摩挲。
衣加几天没有进食。她只会坐在外婆床边,凝视一个方向。我笨拙地煮来荞麦面,加上盐,给衣加端来。她依旧坚持不吃。整个人表情呆滞。我放下碗,缓缓靠近她。
衣加。吃一口。不要这样了我求求你。走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亲吻额头。渐渐用力,似乎想把她全部藏进我的怀中。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在成长之初就遭遇这么多。这到底是谁的原罪。
衣加渐渐恢复知觉似的,缓慢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抱着我。我心中快慰许多,这一夜之间,衣加开始长大。
按照当地人的习俗,邻居们帮忙安葬了外祖母。宰杀牲口。祭祀仪式悲壮繁琐。他们燃起篝火,飞扬的黑色灰烬被风吹起,向天空深处飘落。在葬礼上,牛角的奏鸣低沉悲哀,我忍不住落泪。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心中很歉疚没有很好地照顾她们。寨子里的人无论老小,看见我和衣加的样子,都悲戚不已。
木屋陡然空了。那张大床就这么寂寞的等待一具已经不存在了的身体。深夜里,我们因为惧怕相拥而眠。她的确比我小,能够很快陷入沉沉睡眠。而我整夜目不交睫。黑暗中,长久凝视衣加的安静睡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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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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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后,我们的生活和情绪渐渐恢复正常。衣加真是坚强可怜的孩子。我们每天照样劳作,夜里靠得很近。互相取暖。
堇年。睡了吗?
没有。
我睡不着。我想祖母了。
衣加,老祖母是很幸福的。她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应该祝福她。如果太想念她,她就会在路上频频回头看我们。那样会耽误去天堂的路。
我该怎么祝福她。
衣加。和我一起好好过。这样,外祖母就会得到安慰。她可以见到外祖父。
衣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或许你会见到你的母亲父亲。如果你不喜欢外面,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外面是哪里。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衣架最后说,如果我不喜欢外面,你保证和我一起回来。
我保证。相信我。
翌日我们开始收拾东西。衣加固执地要带上三弦琴和挂毯。她只带了这两件东西。我将牲畜交给隔壁的大叔,挨家挨户道别。土瓦妇女们善意地给我们食物,送我们走很长一段路。
就这样我踏上归途。我想先带衣加到我父亲那里,再作商计。
沿着一年前我艰辛跋涉过的路程往回走。一路上是熟稔的风景。身上还有父母给的钱,不至于挨饿。从林区出来,上国道,长时间的行车。衣加从来没有坐过车,晕车非常厉害。我们不得不一再停下来,休息,徒步行走,累得不行,然后又拦车。在诊所买到了晕车药给她吃,情况好多了。
车子渐渐驶进大漠的边塞城市,新奇的景象是衣加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惊奇观望周围一切事物,幼童一般天真。始终紧握我的手,生怕被遗失。她的这些缺乏安全感的小动作令我非常心疼。只要有食物我总是让她先吃饱。看见她以往一样的甜美笑容,心中很快慰。
路上衣加睡觉,将头枕在我的腿上。我昏昏沉沉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想起遗忘中的送我来这里的那个维吾尔男子。明媚的面孔。海岸线一样迷人的线条。我轻轻笑了起来。
还有父亲,母亲,十禾。我的乖张的过去。
我的那把黑色的原木吉他应该布满了灰尘,钢弦上沾着斑驳锈迹。挂在墙上的景物写生应该开始褪色。我的朋友应该将我遗忘,一如我不经意间就遗忘了他们。
三个星期之后,终于又到了库尔勒。晚上。我带着衣加朝父亲的铁皮屋走去。我在远处就能看见铁皮屋在夜色之中闪着寂静的光。疲惫而温情,是属于一个父亲的内敛感情。
打开门,父亲带着疲倦的神情站在门口。他惊异地看着我,然后把目光投向了衣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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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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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衣加突然大声喊。
我感觉微微晕眩。继而努力确认衣加扑进父亲怀里,父亲严肃镇定地将她揽入怀中并轻轻抚摸的情景是真实的。
一瞬间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低下头。衣加天真地喊,堇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在这里?
我努力镇定地说,衣加,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只是碰巧有同一个父亲。
衣加依旧不懂,只是沉浸在欢喜之中。
父亲无限隐忍与尴尬的表情。重重落在我心底。
进房间之后,衣加新奇地参观房间。父亲安顿好我们,让我们上床睡觉。睡前衣加惊喜地看着床头那张陌生女子的照片说,妈妈!——爸爸!你有妈妈的照片?衣加激动至极。
父亲已经明显很尴尬,他悄悄过来,说,堇年,我知道你很懂事。
我微笑着打断他,说,不,什么事也没有,真的。我理解。但是衣加的外祖母已经死了。我希望你去找到衣加的母亲。她母亲没有来找你吗?她们的生活有多可怜,你完全无法想象。我与她们生活了将近一年时间。我很了解她们需要什么。
父亲直视我的眼睛,我们之间已经明显有了成年人的对峙。这让我非常难过。
那夜我依旧与衣加相拥而睡。她善良单纯,我不忍心对她多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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