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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烟华(上)-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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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暗香浮影 且把幺弦慢拨
帘外有梨花冷冷,映入窗内,碧罗纱上几萼嫣然。风摇,影移,梨花颤颤,但见花颜间蝴蝶倦舞、燕子双归,原来已是近了黄昏。
锦帘轻卷,珠屏敛光,紫铜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方才燃尽。暗香成灰,细细软软,未捻便自碎了,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幽宫华殿。
泠泠七弦之下,闻得商音流水,疑是雨落天际、雪凝深涧,隐约纠缠在离人的耳鬓发梢,欲醉。稍顿,弦上纤指一抹复一挑,宛然间,大珠小珠尽落玉盘,嘤咛花语,呢喃莺啼,声慢慢,意迟迟,辗转妩媚。
“停下!”锦衣朱冠的男子一声断喝,重重地击掌于琴案之上,“此际已然兵临城下,你却还有心思抚琴作乐?”
铮然弦断,划过玉葱般的手指。云想衣却不言语,抬手,轻轻地舔了舔指尖,垂眸,只是那么浅浅一笑,便已令眼前的男子痴了。
那男子转瞬怒气全无,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你莫要恼我,说起来原本是我无用。成则王,败则寇,此诚天命也,不想我明石王府八世荣华竟毁于一旦。”呆呆地看着云想衣,脸色略有些灰白,“若不是为你、若不是为你……”
云想衣的眼波幽幽地掠过明石王。那个锦衣朱冠的男子,他的眼睛已不再明亮,他的神情已不再飞扬,一夕间鬓角苍然,仿佛已老了十岁,此刻,他望向云想衣的目光中有痴,亦有怨,似是癫狂。
云想衣推开七弦琴,缓缓立起,敛了敛衣裳,淡淡然道:“王爷此言,可是在责怪想衣的不是?”
明石王一怔,却又惶然了,抓住云想衣的手:“没有,我何尝埋怨过你,我只是,唉……”
朱檀木门上小叩两声,侍人开了门,黑甲剑士入得殿中,跪下:“见过王爷。”
明石王放开云想衣,急急地迎了上去,颤声道:“南乙,快快起来,你来得正好,外面的战况何如?”
南乙沉稳地站了起来,如刀削般刚硬的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色彩,低声道:“殷九渊的军队于午间三刻开始攻打北城门,七皇子景非焰是为监军,督站阵前,敌方士气正旺,攻势甚为猛烈。”
明石王晃了两下,勉强按捺住心神:“那我们还能支持多久?”
“依小人看来……”南乙踌躇了一下,“若我军死守,估计明日晚间明石城将破。”
明石王闻言面如死灰,仓皇地来回踱了两步,突然厉声吩咐侍人:“快,去把珍宝阁中的所有东西封箱装好,备下马车在外面侯着,快去!”
侍人匆匆去了。明石王上前拉住云想衣,带着几分失措道:“爱妃,你快收拾一下,随本王逃出城去。此际虽然兵败,但我王府中藏珍颇丰,足可保你一生富贵,你莫要惊慌。”
云想衣抽回手,静静地道:“王爷,郡城已失,您还想逃到哪里去?”
明石王欲怒,又止,跺了跺脚:“你不要闹了,从现在到明日晚间,我们还有些时候,西城门下有秘道通向城外,定能躲过景氏皇朝的追兵,你快抓紧准备一下,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云想衣秀气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恍惚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怜悯的神情:“若是死守,可守到明日晚间。若是有人开了城门,恐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的。”
明石王暴怒:“不可能!不……可能……”
未完的话语哽在了明石王的喉间,他呆滞地低头,看见一截锋利的剑尖从自己的胸口穿透而出,剑上沾血,猩红。心脏被凛冽的剑气冻结住了,停止跳动。
“我开了城门之后,比他们先行一步。”南乙的声音响自明石王的背后,森森冷冷,“殷九渊的前锋此时怕是快到王府的大门了。”
明石王喉中咯咯作响,竭力抬起头来,充血的眼睛怨毒地瞪向云想衣:“你、你……”
云想衣莞尔,轻轻地抚摸着明石王的脸颊,柔声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非常满意。可是这盘棋下完了,现在,我要重新开局了。”眨了眨眼睛,眸中寒光潋滟,“所以,你可以休息了。”
南乙抽剑,明石王颓然倒地。
殿外梨花冷,阶前暗香残,碧罗纱下,血色浓浓。
南乙掏出一方白帕,慢条斯理地拭擦着剑上的血迹,不动声色地道:“他已经来了,你等的那个人……”
“哦,是吗?”云想衣的目光款款地扫过三尺青锋,眸中似是染上了血的影子,却是极淡,一掠而过。微笑,眉目间那一抹柔情似水,婉转流波。蓦然回首,凝眸窗外,轻声细语,“你看,梨花都已经开了,今年的春天好象来得特别地早啊。”
暮色朦胧,远山外,残阳最是如血。
金戈铁马,踏破暮色沉霭。战帜于疾风中招展,飒飒作响。剑器铁刃隐约间映照冷色辉光,带着生了锈的血的味道,浸透了黄昏的空气。
明石王府朱门大开,铁甲兵士箭步而入,肃穆无声地分列两侧。一骑剽悍的黑色骏马自战帜下行出,驾入王府。
落日金辉,血色黄昏,那一幕烟华恍然如梦。
马上的少年矜然俯视着下跪的降臣,眉宇顾盼之间,犀利如剑,倨傲似火,容姿尊贵且端丽,尤自带着年少未脱的轻狂飞扬。刀光剑影之上,残阳将坠之时,宛如踏空而下的神祗之子。
镇南大将军殷九渊急急拨马而上,紧跟在少年身后,轻声道:“殿下慢行,待末将一探虚实。”
马上的少年乃是景氏皇朝的第七御子非焰,他自幼骄恃惯了,闻言只是笑笑:“明石郡城已然是囊中之物,有何惧哉?九渊莫要多虑了。”
殷九渊环顾四周部将,亦释然一笑,不再言语。
明石城守将南乙解其剑,脱其甲,率众人长跪于景非焰马下,叩首:“罪臣恭迎皇子殿下、殷大将军。明石王已毙,其族人尽数在此,等候发落。”
殷九渊轻叹:“明石王族八代皆效忠于朝廷,世袭郡王之位,不想却鬼迷心窍,为妖姬所惑,听信谗言,竟至举兵谋反,一朝身败名裂,诚为可惜。”
景非焰挑了挑眉毛,转向南乙,好奇地道:“听闻琳琅妃子容颜姝丽,乃世间罕见的国色,明石王视之拱璧,居则金屋藏娇,行则白纱覆其面,轻易不以示人,不知今日可否让本皇子一观?”语气中全无商榷之意,俨然不可违逆。
南乙垂首,拍了拍掌,两个明石王府侍人抬着一个华服女子的身躯置于马前,那女子却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满面血污,虽然是倾国之佳丽,此际已不忍睹。
南乙恭声道:“妖姬惑主,自知罪孽深重,已于破城之时伏罪自裁。”
景非焰颇感无趣,脸色一沉。
殷九渊急挥手令人抬下女子。景非焰哼了一声,掉转马头,欲回行,可是那匹黑马却不知何故受到惊吓,扬起前蹄,“咴咴”长鸣。
此时风起,此时云涌,有一段幽幽的黑色落入景非焰的眼底。那是一个人白衣人的长发,宛如流水,宛如丝缎,颤颤然,于风间缠绵飘逸,深邃的颜色,就象那沉沉夜空,水波丝光,恰是夜空中朦胧月色,滑过青丝三千,敛于无痕。
景非焰勒马,却是无意、却是有意,在白衣人的面前停下。
跪着的白衣人略略地抬起头来,眼波流转,似是沉淀了星辉辰光,淹没了月影轻霜,盈盈婉约,幽幽落寂,不经意地一回眸,仿佛已令红尘间繁华失色。那只是一个男人,一个让人无法将目光移开的男人。他的脸色很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丽的嘴唇轻轻地抿着,却是藕荷之色,那是一种粉中带着灰的颜色,令景非焰想起了水中的青莲,也是那粉,也是那灰,湿润润的,说不出是高雅或是妩媚,偏偏是那一抹惊艳。
凝眸,对视,而后,那人云淡风清地一笑。
稍后跟上的殷九渊无端端地红了脸。
“殿下。”南乙察言观色,趋近一步,若无事状,“此人乃王府中的琴师,一手琴技甚是不俗,正合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不知殿下可有意令其侍奉左右,以怡情娱耳?”
景非焰方自沉吟,云想衣却已敛首,轻轻地道:“若能长随殿下,诚乃想衣天大的福分,然想衣手脚笨拙,心气浮躁,确是不擅于照顾垂髫稚子,若是因此令殿下不满,岂非想衣之过?”
景非焰勃然,脸色铁青。十六岁的少年,最是忌讳旁人说他年幼,自是大怒,挥手,“刷”地一声,揉金马鞭抽向云想衣。
云想衣不动,鞭子自他的面前甩过。景非焰盛怒之下,却是一偏,末梢从云想衣的眼睑划下腮颊,带着一串血珠,淌落眼角,宛如血色泪痕。
景非焰欲再动手,南乙慌忙叩头不已:“下人不知礼,殿下息怒,罪臣愿领其罚。”
殷九渊亦上前施礼,温声道:“殿下,我等入城之前曾有言,只要明石王伏诛,绝不伤及王府一草一木,男儿一言,自当九鼎。况殿下千金之躯,若与此等小人计较,倒是有失身份了,请殿下三思。”
景非焰冷冷笑笑,瞥了云想衣一眼,带着鄙夷的神色,如视草芥虫蚁,而后,径自扬长而去。
殷九渊随上,临走,回首一望,似是看着云想衣,却不真切,只是稍顿,匆匆去了。
马蹄声碎,渐行渐远,旗卷风云,亦逝了。残阳坠下西山,留天边一点点浅浅的暗色黄昏。一羽寒鸦渡云,“呱”然长啼,声断。
半幕夜色,一轮孤月,两点疏星,寂寞时,天竟也萧索了。
云想衣立于窗畔。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浓或淡,在他的脸上映出了班驳的阴影。略一抬眸,如雪的月光落在眼底,慢慢地凝结成水晶,覆盖住仿佛亘古的空漠与凄冷。
“吱呀”一声,南乙推门入了厢房,谨慎地四处望望,顺手掩上门。
“你来得迟了,让我多等了一刻。”云想衣并不回头,仍旧望着窗外的夜色。
南乙冷哼,上前扳过云想衣的肩膀,拉他面对自己,眼中微含怒意:“日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让你接近景氏,你错失良机不说,还险些生出事端来,我竟不知你几时变得如此愚蠢。”
云想衣轻轻地推开南乙的手,淡然道:“若是这么简单就到了他的身边,他必不懂得十分爱惜,好歹得寻思个法子让他注意到我,对吗?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这盘棋局,我赌的可是自己的命,须得慢慢下才显得尽兴。”
“我看你是在玩火。”南乙很是恼火,冷冷地道,“明石王的妃妾与子女皆已被斩首,若是让别人知道我窝藏了琳琅妃,你我都是死路一条,你可要弄清楚了。”
云想衣玉颜之上纹丝不惊,慢悠悠地道:“琳琅妃已经死了,连尸首都已经给七皇子看过了,你莫不是忘记了?”
“倒也是,见过琳琅妃的人皆已被我所杀。”南乙兀自怪笑一声,“任谁也想不到明石王的爱妃竟非女儿红状,却是一介须眉。琳琅妃既已死,云想衣你好自为知,到时候莫要拖累于我。”
云想衣眼波微转,如丝一般缠绵,望向南乙,轻声道:“明日上京之后,你我便是路人了,我又怎会拖累于你?”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这次你帮了我天大的忙,我无以为报,心里当真是过意不去。”言语间,宛然笑容嫣嫣,如月下之昙花,暗香摇曳,雅极,却也艳极。
南乙心中不由一荡,觉得下身一阵燥热,欲近身之际,却见云想衣眼中半分笑意也无,心念转动,却又后退了几步,沉下脸,厉声道;“云想衣,你究竟意欲何为?莫不是连我也想杀了一并灭口。”
云想衣挑眉,作讶然状:“南乙何出此言?你对我的好处,我惟有感激而已,岂会有杀你之念?”
南乙冷笑:“王爷待你不可谓不好,你不也是处心积虑地要置他于死地。世上薄情寡意之人莫过于你,何必徒作此惺惺态?”
云想衣闻言,漠然一笑,僵硬地侧过脸,语意平缓地道;“就是因为他待我好,所以他必须死。我要离开他,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为什么他偏偏就放不开,一定要把我锁在明石王府?他若不死,我的心愿永远无法实现,你叫我如何甘心?薄情也好,寡意也罢,反正我早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委实也无须故作姿态。”
南乙目中阴晴不定,缓缓地道:“明石王已死,知道你的人只有我一个了。你如此心狠,若留你在世上,终究让人寝食难安……”
“你想杀我吗?可是你舍不得的。”云想衣款款地行到南乙的身前,温柔而低迷地道着,略略带着几分沙哑,纯澈的男人的声音,娓娓诉来,却自有一番媚意,浅浅地,透到骨子里,发酥。“南乙……正如我也舍不得杀你一样啊。”从袖中滑出一枚寸许长的银针,“叮”地一声,落于地面,泛起一道鬼魅的蓝色幽光。云想衣摊开白皙的手掌,楚楚地伸到南乙的面前,“适才是我不好,不该有那种念头,唉,我怎么会那么傻呢?南乙、南乙,你不会怪我吧,不会怪我吧……”
含水欲滴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南乙,如兰草般淡雅的香息随着云想衣的呢喃,软软地蹭过南乙的耳鬓,先是暖融融的,然后发烫,如火焰燃遍全身。南乙的手抖着,伸到云想衣的颈上,本是想掐紧,但甫一触到那细腻如脂雪的肌肤,便如着了魔一般,再也把持不住,顺势探到领口,“嘶拉”的布帛声中,将云想衣的衣裳扯成碎片,粗暴地把他按倒在地上,亦不及脱衣,只是撩起前襟,便急不可耐地压下。
“……”
云想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咬紧了嘴唇。手指凭空抓挠着,却抓不住什么东西,除了那寒冷的空气。
短促的、沉重的喘息,肉体接触间摩擦发出浓得发腻的声音,还有,那长长的发丝在地上拂动,如流水般潺潺,只是没有云想衣的呻吟。月光下,美丽的躯体分明痛苦地扭曲着,想要蜷缩起来,却又被强行展开。
南乙感觉到那紧致细韧的内部有了一种湿湿的、黏黏的液体,那种味道,就象战场上生了锈的铁刃,腥腥的。他兴奋到了及至,双目赤红,狂野地侵略着,鲁莽的进出之间,几乎可以听见一种薄薄的东西被撕碎的声音。
“啊……”
云想衣倏然凄厉地惨叫,但只有半声,便死死地卡住了,额头上汗水淋淋。
“伺候男人这么久了,还不习惯吗?居然还象第一次一样。”南乙喘着粗气,残忍地笑,“象你这种下贱的人,装出冰清玉洁的模样,倒也是有趣得很。”
云想衣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扭头侧向窗外。
清冷的月光落在地上,泛着水一样湿润的轻幽光泽,那是夜空的眼泪,碧落之上,红尘之下,仿佛生生死死都流淌不尽。而眼角边,那一道血的泪痕,却已经干涸了,只留下那一抹淡淡的妃色,似烟。
燕都的春,今岁也是迟了。蒹葭白露,凝水为霜,朝来暮去时的残雪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几分苍然的晶莹。无风,春亦自寒。
初晨,北郊皇陵苍松翠柏,虽然是绿意俨然,但于此天寒人寂之际,却是分外清冷,空气中有一缕袅娜的薄雾,象蛇一样地扭拂着,森森地,有些鬼魅之意。
守陵的军士正在睡眼惺忪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驿道外传来,片刻之后近了,到了陵坊前,那个英挺魁梧的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马。军士们吓了一激灵,挺直腰板,行了个礼:“殷将军。”
殷九渊挥了挥手,唤来了此处的统领,踌躇片刻,四处望望,压低了声音,略带几分拘谨地问:“日前解上京的明石王府罪奴是否尽数羁押于此?”
那统领原也在殷九渊的麾下,识得镇南大将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之姿,如今见殷九渊神态窘然,直如生涩少年郎,心下大为惊疑,却也不敢怠慢,照实道:“统共一百三十九人,一个不曾少了。”
明石一役,其王族血亲皆已被诛杀殆尽,王府奴众虽不在九族之列,亦是难脱罪籍,禁足于皇陵,与世隔绝,名曰侍奉皇族先祖亡灵,实则为罚其苦役,磨杀终老。
殷九渊当下也不言语,自往皇陵里寻去了。
陵中,偶尔有几个奴人,或在扫雪,或在修枝,望见殷九渊,皆远远地归下了。
寻了许久,仍不见要找的人,渐往皇陵深处去了,殷九渊颇有几分焦急,恰于此时瞥到那边一抹白色的人影,这厢一回神,心跳得急了,脚步却放慢了。
那人独自立于一座高大的青晶石墓碑之前。薄雾笼烟之下,一汪苍翠,两三点微雪,但见白衣如停云,黑发似流泉,背影逆光处,雅然有出尘之致。及至走得近些,才发现那人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如风中细竹,摇摇欲坠。殷九渊忽然间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特别地冷。
白衣黑发的那人慢慢地伸出了手,那种姿势好象是想要抚摸面前的墓碑,却在此时,听得身后一声重重的咳嗽,他象被蝎子蛰到一样缩回了手,修长的身躯倏然僵硬。
殷九渊倒有几分局促,仿佛是一个误窥仙境的凡人,那一时间,立在那里,无措。
有雾,带着雪的影子,一点一点地破碎。
白雾绕过青丝,轻衫一拂,那人回身。秋水潋滟,眸中幽幽静静,玉颜如雪,唇亦如雪,冰清玉润,却无一丝血色,仿佛三千繁华之外暗自憔悴的一弯冷月。
殷九渊皱了皱眉头,解下身的长袍,径自递了过去:“穿上。”
美丽的眼睛静静地瞧着殷九渊,然后,垂眸,他款款地跪下了:“将军如此,真是折杀小人了,不敢。”
低低的声音,清澈的,带着一点点磁性,似水底下细细的沙子,柔软得让人要沉下去了。
殷九渊失神了片刻,终于记起了居上位者的威严,沉声道:“起来。穿上。”
他立了起来,却只是淡淡然地看着,不动。
殷九渊强作自若,为他披上长袍,抬手之际,触到了丝一般的头发,冰冷,却让殷九渊的指尖发烫。
“你叫……什么名字?”迟疑地问。
“云想衣。”仍是云淡风清的言语,那人却似是浅浅一笑。
“云……想……衣……”在舌尖绕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将那字从吐出,殷九渊端正的脸上泛起了从来未曾有过的温柔,“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云想衣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涟漪过后,依旧了无痕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那苍白如青莲的唇色下竟也透出了淡淡的绯红,宛然抹在雪下的胭脂,笑时,于清冷中独有一段风情妩媚。
雾朦胧,人亦朦胧,雾里思人,仿佛参差如是。
雪色初晨,春至,春未暖,薄阳下,白露将晞;。
及行,殷九渊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旁边那座精致华丽的墓碑,见那上面书着“明庄宣华皇后”的字样,心下一阵迷糊,倒记不得景氏皇朝历代中有哪一位帝后以“明庄宣华”为号了。后来,过了很久,殷九渊才想起,“明庄宣华”乃是今在位的玄帝当年最宠爱的莹贵妃死后追封的缢称。莹贵妃逝于十一年前,是为七皇子景非焰的生母。
月如弓,独上中天,正是华灯初掌时。
烛影摇红,珠帘流紫,轩阁内暖意融融。镇南将军府上的朱衣小婢垂眉敛目,伺玉箸于宴席之侧。座上一主一宾,乃是殷九渊与七皇子景非焰。
甫入座,酒未沾唇,景非焰先自笑了:“九渊今日急急请我过府,必是有要事商榷,快说吧,我想你原不是个慢性子的人。”
殷九渊未语脸先红,苦恼地抓了抓头,寻思着如何开口。
景非焰笑意更浓了:“唉,大将军,我实在不知你何时竟也学此闺中女儿态了。”
“殿下莫要取笑。”殷九渊竭力装出镇静的模样,咳了一声,“今日设家常小宴,是想让殿下听一支小曲,并无他意。”拍了拍手掌,婢女上前打开了侧厅的朱檀门扇。
门后垂着一幕青竹帘子,烛光微微地摇曳,带着淡淡的绯红,映着青色帘影。帘后,隐约见一人一琴。
景非焰望向殷九渊,以目询意。
殷九渊且笑:“殿下请听。”
帘后人敛身,施了个礼,盘膝跪坐于琴案前,落落优雅,举止间有行云流水之态。净手,焚香,挑抹七弦商音。
初是时,似有涓涓细流自深涧中出,间或遇青苔卵石,若断若续,水声轻轻泠泠,如丝如絮,撩人意怜。
景非焰不觉正坐,侧耳聆之。
涓流渐浓、渐深,呢呢喃喃,婉转于回肠九曲之间,疑无路时,又旋及转调,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流水中有游鱼,或嬉或眠,偕水之乐,偶跃于清流之上,粼光乍裂,水声铮铮然。
及至水流峰谷之外,势下,愈急。铁骑出,银瓶倾,恍然风起水溅,平涌三丈波,其厉、其亢、其不归,奔下绝壁,七音欲震。
心摇时,猛听得羽调一错,嘎然而止,余韵袅袅,仍在倾流中,意若失。
檀香叠烟,重重渺渺,从青竹帘后一丝一缕地飘逸而出,竹影朦胧,香息幽彻,直如软纱逶迤。
“好,好,好!”景非焰拍案而赞,“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看来那日南乙所言诚然不虚。”
殷九渊倒是怔住了,干笑了两声:“殿下怎知?”
景非焰大笑:“昨日大皇兄听得自明石城虏来一个绝色的美人,虽说是男子,亦令他闻猎心动,早上匆匆去了皇陵,却没想到你的手脚比他还快了一步。此刻,他恐怕在府中骂你呢,九渊,你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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