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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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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上用场。

            林斯轻轻推门进来。

            他手里捧着盛三色冰淇淋的玻璃碟子。

            子翔见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埋头苦吃。

            从大学开始,子翔一遇不愉快事,便爱说:「吃死算了」,或是「我将忧虑溺毙在食物中」。

            但是那些小烦恼不过是功课来不及做或是母亲希望她多多操练小提琴,以及小男生的电约未到之类。

            今日,她失去身份,一向以为自己是幸福女容子翔的她忽然发觉自己原名叫祥红。

            吃完一大盘冰淇淋,她内心略为充实一点。

            这时,林斯轻轻说:「有两个办法供你参考。」

            子翔没精打采看着他。

            「第一,你可以佯装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如常生活。」

            「如此厚颜,可行吗?」

            「你仍然是他们钟爱的女儿,既然彼此相爱,何必追究。」

            「第二个办法是甚么?」

            「同父母摊开来请清楚,去与留,说明意向。」

            子翔低下头。

            「你看,开口多难,所以他们也一直犹疑,三五岁,太小,十岁八岁,正应付功课,十多岁,怕你一时接受不了事实,到了读大学,下意识他们觉得你同亲生女一样,索性不说也罢。」

            子翔喃喃自语:「并非故意瞒我。」

            「你说呢。」

            「但,我是谁?」

            「你是容子翔。」

            「不,我叫祥红,同苗岱红一样,同一年送进孤儿院,那一年,所有女孩都排红字。」

            「现在你是容子翔。」

            「我假借别人的姓字,过了廿多年,我原来父母是甚么人,做何种职业,有何苦衷,长相如何,健康怎样,我可有遗传病……」

            她站起来,觉得晕眩,又坐下,叹气。

            「慢慢想通未迟,先决定该坦白与否。」

            子翔答:「我不能伤他们的心。」

            「明智之举。」

            「林斯,你是我良师益友。」

            「我送你回上海。」

            「我有火车票。」

            「我陪你乘火车。」

            到这个时候,再不敏感的人,也明白到他对她的心意。

            岱红依依不舍送到火车站。

            「容子翔,有空来看我们。」

            孩子们一字排开,唱离别的歌:「——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们送上花园里剪下的栀子花。

            子翔内心凄惶,拉着岱红的手良久不放。

            她想说:岱红,记得我吗,我是你幼时同伴祥红,不过由一对好心华侨夫妇领养,重写一生。

            子翔面色苍白地离去。

            在火车上,林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火车停站,他陪她下车同小贩买纪念品。

            他买了一小袋焦盐饼及三个小小无锡泥人。

            「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子翔强颜微笑,「张飞最好玩。」

            火车抵涉,他们叫出租车回到父亲家,容太太穿着拖鞋迎出来。

            一眼看见女儿带着男朋友,又惊又喜。

            「快进里边坐。」

            林斯是外交人员,身体语言份外讨人欢喜,他讲明身份,又提及曾与容先生见过面,容太太十分称心。

            糖果点心茶立刻搁满一桌,她与林斯细谈。

            苏坤活的电话却到了。

            子翔只觉恍然隔世,哽咽说不出话来。

            苏坤活说:「子翔,我得知消息,你那边事情圆满解决。」

            「你呢,你好吗?」

            「另外一座火山又发作,地底熔岩涌上,火山膨胀,每日胀大三公尺,真是奇观,我们急于疏散居民,难在居民不愿离开家园。」

            「灾民无处可去吧。」

            「子翔,我一有空便与你联络。」

            电话中断。

            子翔真想多说几句。

            她不得不回到客厅去,听到客太太叫她:「子翔,我们在书房。」

            原来林斯在表演书法,他写了一个翔字,「中国字最漂亮」,又写一个飒宇,「这也好看,迎风而立,当然英姿飒飒。」

            容太太笑,「子翔,我有事出去一回,林斯,你请留下吃饭。」

            林斯并没有放下毛笔,一挥手,写下「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

            子翔虽在外国长大,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是这样浅白隽永的句子却看得懂,心中像含着一枚青橄榄,甘香可口,回味无穷。

            书房内插着一大篷芬芳无比的姜兰,这正是子翔最喜欢的花束,她有点晕眩。

            子翔轻轻揭起宣纸,「我会珍藏。」

            她正奇怪母亲去了何处,忽然大门打开,容太太带着容先生回来,原来她专程去叫丈夫。

            「这是子翔的朋友林斯。」

            容先生亲热招呼:「林斯也是我朋友,年轻有为,我印象深刻良好。」

            容先生特地抽空回来陪女儿的男友吃饭。

            林斯看子翔一眼。

            难怪她说,无论怎样回忆思想,都找不到任何一丝不是亲生的痕迹。

            她是容家爱女,掌上明珠,珍若拱壁。

            子翔显然也想到这点,她低头默默吃饭,很少说话。

            吃完饭容先生说:「我与老伴去看电影,你们另有节目吧。」

            他俩忙不迭体贴地外出,把家让给两个年轻人。

            子翔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说:「我不想继续人生旅途,我希望一眠不起。」

            林斯嗤一声笑出来。

            子翔也苦笑,「我一向没志气,读二年级时在雨后的操场玩,一跤摔到泥泞里,同学叫我起来,我也哭着说别理我,让我一生坐在烂泥里算数。」

            「后来呢?」

            「老师拉我起身,妈妈赶来替我换干净衣服。」

            「你看,问题得到解决。」

            「他们真伟大。」子翔感慨。

            「父母当然都以子女为重。」

            子翔忽然想起来,「我哥哥子翊,他可知我身世?」

            「他与你差几岁?」

            「他比我大五年。」

            「他不会记得。」

            「子翊性格与我毫不相似,他几乎在十岁时已有方向,并且擅长做炒卖生意。」

            「那多好。」

            「他是否父母亲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别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爱尊重已足。」
潇湘书院…亦舒《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第五章


            (13)

            子翔点点头。

            「让我拉你起来。」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床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缝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书房,取过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强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情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觉。

            容太太斟杯参茶给他。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工作上接触。」

            「她喜欢到处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欢迎,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欢心。」

            容太太动容。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日,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时间晚了,林斯告辞。

            子翔半夜起来,脱掉衣裳,继续再睡。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子翔梦见自己起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

            一觉醒来,嘴里彷佛还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样解释这种饥渴。

            子翔收到上司电邮:「容子翔请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报到,切记到医务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疯狗症与脑膜炎疫苗注射。」

            子翔低下头。

            容太太进来看到。

            「甚么一回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不像在恋爱呀。」

            「妈妈,我大后天走。」

            「跑来跑去忙甚么?留下陪妈妈与林斯。」

            「妈妈,我小时可是乖孩子?」

            「一点都不乘,而且,到五岁都不会说话,怪吓人。」

            「子翊呢?」

            「嘿,各有各顽劣之处。」

            「他可有欺侮我?」

            「他钟爱你,时时帮你做功课,好让你抽空去练琴。」

            「我记得子翊帮我做过一只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夺天工。」

            「他的确有一手。」

            子翔说:「我真幸运。」

            容太太叹气,「兄妹俩都不愿结婚。」

            下午,子翔去注射各式防疫针,顺路带了一篮水果到代办处找林斯。

            秘书笑着接过水果篮。

            林斯出来,心神恍惚地看着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嘻嘻哈哈与女同事调笑,百无禁忌。

            今日,他是一个俘虏,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牵着他走。

            子翔说:「我来道别。」

            他焦急,冲口而出:「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子翔笑,「你是公务员,有职责在身,一时怎样走得开?」

            林斯有点惭愧。

            「我会时时同你联络。」

            林斯自抽屉里取出一枚饰物,子翔看到是一只拇指大雕刻精细的白玉猴子,造型玲珑活泼,十分趣致。

            「我替你系上,」林斯说:「作为你幸运符。」

            子翔说:「以前,以为同情孤儿是人之常情,现在明白了,也许在心底深处,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孤儿。」

            林斯温言说:「你甚么也不记得,若不是偶然读到第一孤儿院机密数据,你一辈子也不会疑心。」

            「我一步一步走到杭州,似有一只命运大手推我向前,终于被我发现身世秘密。」

            子翔无限感慨。

            「子翔,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在这里等你,我会通知当地代办,设法与你联络。」

            子翔点点头,「上司知会我,该处义工组织相当完善,有一个家庭父母连两个儿子四口子已在该处默默服务三十五年。」

            林斯说:「我最欣赏默默耕耘这四个字。」

            有些人连吃一只苹果也扰攘半日,盼望世人赞赏他张嘴的姿势曼妙。

            有些人在荒漠艰辛凿井,第一口水先捧给更有需要的人喝。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有意中人吗?」

            子翔咧嘴笑了,「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懂得许多专门名词,不,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林斯捧起她面孔,在她额角深深吻一下。

            「有空探望家母,她与你投契。」

            子翔走了。 

            林斯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觉得身上某一部份已经跟容子翔离去。

            秘书进来问:「没逮住?」

            林斯颓然。

            「也难怪,叫做子翔,一个字里两张翅膀,一下子飞得影踪全无。」

            林斯抬起头来。

            「将来挑女朋友,选名宇带女字旁,像妃、媛、嫚、妍、娴、娜,娇滴滴,走不动,比较牢靠。」

            林斯苦笑,「多谢指教。」

            名字中有翅膀的子翔回到家,静静收拾行李。

            粗布裤穿了洞,爬山靴鞋底磨损,内衣霉黄,羽绒大衣破旧,全部需要换新货。

            她到市中心购物,所有外国货应有尽有,价格公道,她选购一大批。

            售货员说:「小姐,我们还有别的颜色。」

            「不用了,深蓝比较耐脏。」

            这些衣物,全部用来天天穿着,并非扮作潇洒的时装。

            「小姐,两打袜子,廿套内衣裤,六件衬衫,全在这里了。」

            「我还要一箱高热能饼干。」

            「小姐可是去爬黄山?」

            可能比较接近著名的凯巴峡。

            子翔笑笑,取出母亲给的信用卡付胀。

            容太太帮她整理行李。

            「你这次是去哪里?装备似行军。」

            子翔坐下来,坦白地说:「妈妈,我去巴基斯坦近阿富汗边境。」

            容太太一时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牢女儿,「那里有甚么观光点?」

            子翔再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瞒她,「妈妈,我一直志愿毕业后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一年,今日得偿所愿,我去协助照料战后流离失所儿童。」

            容太太呆呆看看女儿,表情像被铅块打中的人。

            「子翔,那里有地雷有瘟疫。」

            子翔笑,「妈妈,不用害怕。」她伸手过去。

            容太太挣脱女儿的手,「你以为我不知道?该处男子平均寿命只得四十三岁,百分之三十三儿童是孤儿,寸草不生,民不聊生,过着中世纪穷困生活。」

            「所以需要先进国家援手。」

            「子翔,妈妈也需要你。」

            子翔陪笑,「我会时时回来。」

            「林斯呢,他是个好男人。」

            「妈,听我说。」

            容太太忽然动气,「你同子翊,永远先斩后奏,十分不孝。」

            子翔震动。

            幸亏母亲把哥哥也责骂在内,否则子翔更加伤心。

            容太太说完之后,也有点后悔冲动,叹口气,「孩子大了,永不听话。」

            子翔连忙赔笑,「爸妈从来没想过要控制我们。」

            容太太伸手去摸子翔面孔,「小时候,像贴身膏药,终日抱在手里,见到新奇事物,才落地去看,一觉无趣,又要再抱。」

            子翔怔怔听着落下泪来,多谢可敬的养父母,她才有幸福童年。

            「好好当心身体。」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父母。

            「记得每日一通电话。」

            母女终于又握紧双手。

            子翔没想到子翊忽然北上探望父母,他有廿四小时空余时间,不想浪费。

            他一边啖著名梅龙镇小笼包一边笑说:「子翔终于坦白从宽。」

            容先生笑:「个人都跑得那么远,早知一个叫家宝、一个叫家实,用宝盖头屋顶罩住你俩,动弹不得。」

            兄妹都有点过意不去。

            容先生挥挥手说:「只要你们开心,我也觉得宽慰。」

            子翔低头不语。

            子翊何等明敏,他把妹妹拉到一角。

            「你神情有异,瞒得过爸妈,瞒不过我,甚么事?」

            子翔看着他,欲言还休。

            (14)

            他一向是好兄弟,从不欺侮小妹,可是,他知道她的身世吗?

            子翊见妹妹面青唇白,不禁追问:「你可是怀孕?」

            子翔瞪他一眼,「没这种事。」

            「喂,即使是真,亦稀疏平常,不用焦急,自有解决办法。」

            子翔深知他是真正关心小妹。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会代我保守秘密否?」

            子翊耸然动容,「呵,我知道了,你从来不穿花裙子,又不喜化妆,你倾向喜欢女伴,你是——」

            「子翊,我不是父母亲生,我是一个领养儿!」

            容子翊静下来,张大嘴,又合拢。

            他轻轻说:「你终于知道了。」

            「甚么叫做我终于知道?」

            「我以为你一早就知。」

            「子翊,你一直知我并非亲生?」

            容子翊点点头。

            子翔顿足,「不可思议,子翊,有关身世大事,你竟瞒着我。」

            子翊轻问:「你想我怎样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鲜事知会你,你我并非容氏亲生,我来自香港孤儿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着他。

            「对,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领养儿。」

            「甚么?」

            「这是真的。」

            「你也是孤儿?」

            子翊点头,子翊又摇头,「我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我只管努力学业及工作,我已许久不去想身世问题。」

            「子翊你好不豁达。」

            「子翔我一直觉得你的目光更远更高,所以才献身志愿工作。」

            兄妹紧紧拥抱。

            「你是几时知道的?」

            「廿一岁,大学毕业,母亲叫我到书房,把领养一事告诉我,我错愕了三日,然后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顶恍然大悟,大叫一声丢开身世,唯一遗憾是血型不合,也许不能捐出肾脏给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头。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弹飞来,我毫无犹疑会挡在你身前,不过,这种事大抵不会发生,平时我仍可与你争宠。」

            子翔问:「父母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子翊说:「你太可爱,他们想占为己有。」

            子翔破涕为笑。

            「对你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时父母有事远行,回来时抱着一个幼婴,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里着,拨开可见小小面孔,像一只丑娃娃,我怀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来。」

            子翔还抱着一丝希望,「你没见妈妈怀孕?」

            子翊摇头。

            这时容太太在客厅扬声,「兄妹谈些甚么?」

            他们噤声。

            子翊充满怜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妇,他们还赐她一个大哥。

            子翊低声说:「子翔你幼时很笨,久久不会讲话,妈妈着急,四处找专科医生诊治。」

            子翔拚命点头,泪水四溅。

            「你可有出去寻找生理父母?」

            子翊摇头,「我说过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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