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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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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有门径,冒险到这层大厦来探路…

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却变为举足轻重的画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发觉他脸上那股忧郁的阴霾又升上来了。

电梯门打开,有下人出来迎接。

屋里绝对不止他们两个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始终没有说出来。

结果,喝咖啡真的成为喝咖啡。

勤勤缓缓地说:“檀先生真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可以见人?”

他笑笑。

“艺评家目光尖锐。”

“我想起一句老话:不会的,教人;会家,办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视他们。

他又补充,“我有几个很肯帮忙的朋友。”

勤勤说:“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评了。”

檀中恕看着她,“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担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过。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门。”

“谢谢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亲在旧屋谈了一会儿。

她问王妈:“有没有一个叫杨光的人找我?”

王妈摇摇头。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贪婪,每翻一个身都觉得心旷神怡,直到床头电话铃大响,将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门,不知有多少事待办,还未成功,已经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车里催她。

勤勤发呆。

一直到抵达飞机场她还不十分清醒,感觉像是做梦。

自上如意斋典当石榴图至今,不过短短三两个月。

感觉上她像是见了许多,学了许多,不复当日单纯。

她与张怀德坐头等舱,侍应生一直文小姐长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觉实在不坏,很容易习惯,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变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辈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罢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拥的滋味,可真难受。

勤勤年纪轻,二十多小时飞行时间对她来说不算一回事。

下了飞机自有专车接送,她们并没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园大道与三十街交界处,两厅两房,张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较大的一间,勤勤无论如何不肯。张怀德觉得宽慰,呵这小孩不是一个恃宠生娇需索无穷的恶女,多可爱,否则,再具才华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过,略事休息,她们便赶去辜更轩画廊拜会。

“我们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没有时间了,而且起码要走大半个小时。”

“错过多少风景。”勤勤惋惜。

张怀德答:“看风景的人也许永远不能抵达目的地。”

说得也对。

辜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达,好几个工人正在把画挂起,勤勤忽觉十分汗颜,脸上却丝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觉得她凉凉的不易接近。

她一边伸手与辜更轩相握。

立刻发觉连这位犹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

勤勤避开他的目光,不避犹可,这一避视线落在老人手上,他刚与勤勤握完手松开,袖子缩上一点点,白金腕表露出来,勤勤看到表的侧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数目字。

电光石火之间,勤勤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辜更轩在二次大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腕上是纹身编号。

勤勤心中恻然,也有一点点战栗,退到一边不出声。

辜更轩与张怀德交谈起来。

勤勤站得远远,看着她的画,都已经镶起来了,郑重其事,当珍品处理。

画廊墙壁特别漆成一种灰蓝色来迁就画的色调。

看上去似模似样,只要宣传工夫做得足够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画坛新秀了。

勤勤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杨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画出版社为动画人物着色,现连这份工作都丢了,走向不明,不知祸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衬,成功的人总有他的理由,因为成功了,失败的人想找个自圆其说的借口都没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杨光的技艺胜她多多,无奈。

辜更轩走过来,看到东方少女站着沉思,漆黑头发,象牙皮肤,高挑身段,他是一个识货的人,虽然画不如人,但一张美丽的面孔胜过多少言语。

他们经营的是豪华住宅内的装饰画,顾客会乐意知道那些色彩悦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轻女画家的手。

老人问:“满意吗?”

勤勤缓缓转过身子来,轻轻一笑,这个姿势她已练过多次,相当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一个年轻画者可以获得。”

“英国口音,”辜更轩笑道,“会令很多人着迷。”

勤勤笑笑。

犹太人一直喜欢与中国人为伍,许是他们看到两个民族间太多的共同点:聪敏、勤力、优秀、苦难。

不知道捧起多少华裔艺术家,自建筑师到服装设计师、画家……各种各类都有。

辜更轩说:“回去休息吧,好好为明天准备。”

勤勤渴望淋浴睡觉。

她偕张怀德离开辜更轩画廊。

在大房车里她怔怔看着街上风景,车子穿过中央公园往回驶,因为疲倦,所以她没有表情。

“怎么了?”张怀德问。

“想家。”勤勤答。

张怀德不置信地笑,长年出门的她,到处为家,无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连王妈每一个姿势都清晰起来,她愿意见到她。

然后勤勤知道,这是怯场的表现。她不愿意打这场仗,她想回到旧日安乐窝去,那里有与她厮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气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来,她若放弃这出人头地的机会,实在太过折堕。

非提气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经准备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后人员也已经赶到与张怀德会面。

他们是监制、导演、美工、灯光、服装、摄影,而文勤勤,是演员。

最轻松是她了,还想怎么样。

她睡着了。非常非常内疚地睡。因为这个画展并非画展,而是商战。

但是勤勤告诉自己不要紧,这是良知,很快就会磨灭。

醒来的时候,勤勤有种日夜不分的感觉,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异乡为异客。

她庆幸这只是短暂的旅游,数天后可以回家,只希望檀氏不要突发奇想,把她拘在这个城市做一年功课。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发觉她的潇洒度不如她想象远矣。

她起床,披着浴袍,打开窗帘,研究一下是日是夜。只见天色苍茫,分明是一个黄昏,恐惧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极甜的样子。”

她转身,檀中恕站在门口。

勤勤意外惊喜,“你几时到的?”

“你做梦的时候。”

勤勤一听这句话,有点觉得被唐突了,这是一句玩笑话,他与她已经到可以随意谈笑的地步了吗?抑或是她轻佻在先,像,披着浴袍见人。

她涨红面孔,僵立床边。

檀中恕也自后悔把话说造次了,但追也追不回来。

是他糊涂,檀中恕连忙退出客厅去。

勤勤急急换上衣服,她死性不改,死心塌地想穿运动衣与羊毛袜,终于不敢,套上一条黑色连身裙。

又用清水洗一把脸,啊,在勤勤这种年纪,清水已经是足够的美容品。

她张望一下,看到茶几上有比萨盒子,搭讪说:“肚子饿了。”打开盒子,取出一角冷饼,咬了一口。

檀中恕站在窗前看公园大道的车水马龙,闻言答:“我同你出去吃。”

勤勤的致命伤是馋嘴,马上答:“好,”又犹疑,“张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会场,一会儿我们去看她。”

晚饭时候勤勤说得比较多,香槟酒往往有这个效用。

“我们通常是被逼精明起来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家父到最后几乎欠债,但是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钱真正的意义。”

“我可以数得出有多少前辈当年受过他的资助,不过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人在家父过身之后,都不愿意承认与我们是相识。”

檀中恕缓缓答:“不久将来,你亲戚与朋友数目肯定会骤然增加。”

他说得这么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来,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亲友数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斋的瞿母过了多年还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将成名的画家,没有这种烦恼。”

勤勤看着他,想问一个问题,但即使有香摈助兴,也不便开口,他十只手指上,并无指环。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饰,只配一只腕表。

“你在想什么?”

“酒醉饭饱,要开始做事了。”

“我们出发吧。”

“我们能否步行一会儿?”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着她,忽然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着一件羊毛斗篷,与檀中恕并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觉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说不出是什么。

也许只有一个解释:一个人愿意醉起来不可救药。

勤勤说:“明信片上所有的名胜全在这条街上了。”

车子贴着他们缓驶。

走了十分钟左右,檀中恕停下脚步,劝说:“上车吧。”

勤勤点点头。

在车上,檀中恕了解地说:“令尊过世后,很吃了点苦吧?”

勤勤点点头。

大学三年苦苦挣扎,每个学期都不晓得下年度学费从何而来,心里却约莫懂得挨不过这几年更加没有前途,于是什么帮补的途径都走遍,她甚至做过杂志的摄影模特儿,借此,才走进出版社工作。

她的确是美专学生,并非混充假冒。

谁知檀中恕笑笑说:“细节并不要紧,一个人要是成功了,谁会去细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转过头来,“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对,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图,心中有事,便易为人所乘,遭人利用。

这是危险的一件事。

勤勤说:“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宁静澹泊快乐。”

“你不能像你父亲,他有一位开纱厂的父亲,你没有。”

勤勤哑然失笑,不禁释怀。

“少壮的时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迹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将之全部纳入正轨。”

“没有法子,被人驯服了。”

勤勤十分诧异,他这两句话说得荡气回肠,分明到如今还念念不忘彼时温情。

“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勤勤问。

“身为主角之一,当然认为动人。”



  







石榴图05



05

勤勤也曾听过此类故事,当事人边泣边诉,她听着听着,只觉平平无奇,淡而无味,稀疏平常事耳。

车子到了。

会场内灯火灿烂。

勤勤已经有点麻木了,她共工作人员做最后一次彩排。

不知在什么时候,檀中恕已经离场,只剩下张怀德陪她。

“你们一起吃晚饭?”

勤勤点点头。

“在什么地方?”

“洛克菲腊会所。”

“幸运的女郎。”张怀德怪艳羡的。

勤勤微笑,“你对他有好感是不是?”像是发现新大陆。

“他条件实在太好。”人到底是人,总会透露心声。

勤勤趋过去,“与你也很匹配。”这话倒是真心的。

张怀德看她一眼,“你哪里知道这么多。”叹口气。

她被勤勤的纯真感动,两个人熟了,便谈起私事。

“家母说的,姻缘之所以配在一起,根本没有因由,全是注定,一切表面条件都不重要。”

“勤勤,我注意你良久,你竟没有任何异性朋友。”

“奇怪吧。”勤勤微笑,“这可能也是你们选我训练的原因之一。”

张怀德一怔。

勤勤接下去:“心无旁骛,专心一致呀。”

张怀德这才笑了,“快去休息,明天是大日子。”

看着勤勤迸房,张怀德感慨地打开一本小说看起来。

夜深也不能成寐,去看看勤勤,发觉她熟睡一如小猪。

不可思议,得天独厚,看样子,勤勤也不是没有心事,颇感觉到压力,但她就是睡得着。

有人轻轻敲门,张怀德去开门。

檀中恕进来,“一切符合理想?”

张怀德点点头。

“那么都交给你们了。”

他静静坐下,张怀德知道老板习惯,斟一点点白兰地给他。

檀中恕问:“我们的明日之星呢?”

“早就睡了。”

“她睡得着吗?”连他都讶异。

“没有问题。”张怀德笑。

檀中恕说:“这倒也好。”

“年纪轻,根本不计得失,反正没有什么不可从头来过。”

“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有她父亲的豁达,也遗传了母亲的坚强。”檀中恕放下酒杯。

“我以为艺术家最大特性是敏感。”张怀德笑说。

“不要小觑勤勤的敏感度。”檀中恕警告她。

张怀德不出声。

“明日我要到长岛去一趟。”

“还会与我们会合吗?”

“不用了,招待会之后,各自打道回府。”他站起来。

张怀德把他送出去。

檀中恕只住在隔壁,他用锁匙开了公寓门,轻轻掩上。

壁炉旁坐着一个人,闻声轻问:“她很紧张吧?”

“才没有,怀德说她一早熟睡,根本不理明天。”

她一怔,随即说:“好好好,十分好,大器应当这样,不会患得患失。”

“我也认为如此。”

檀中恕坐到她身边去,替她整理一下搭在膝上的毯子。

她问他:“你第一个画展紧不紧张?”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才华盖世,理所当然一举成名,有兴奋无恐惧。”

对方笑了。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摩掌,“结果叫画评家一棒打死。”

“他们妒忌你。”

“你听你听,你仍然宠我,”他喃喃说,“一成不变。”

她欲言还休,终于没有出声。

“怡,”檀中恕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到今天你还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她震惊,看着他,眼内有一丝惶恐,生怕他怪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脸边,“我感激你那么做,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她声音颤抖,“你真的原谅我,说,说你不计较。”

“我所需要的,不过是与你在一起,评论如何,不值一哂。”

“但那不是正确的评论,是受贿后故意歪曲事实。”

檀中恕沉默。

“我扼杀你的事业,把你拘在身边,你原谅我?”

檀中恕说:“我有檀氏画廊,已是任何人梦寐以求的事业。”

“但你从此以后没有作过画。”她有点激动。

“因为你不喜欢,你不是以为我会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吧?”

“你真的为我牺牲了。”

“静一静,静一静,廖怡,廖怡,请勿无中生有。”

她惨淡地笑,轻轻抚摸他的浓眉,“我俩似着了魔,中恕,我俩不能自己。”

“够了,你得休息了。”

“休息,永久安息的日子都己近在眉睫,何用心急。”

檀中恕恼怒,“为什么要这样说!”

“请不要否定事实,”她恳求他,“请接受它。”

“明朝我们去长岛寻访一位隐居的中医,他定有办法。”

“中恕,我很累,我不想再去,这一年内我们已看遍全世界的名医……”

“请你再努力一次。”

“何必再折腾。”

“为我。”

她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说:“好的,为你。”

檀中恕轻轻把廖怡的轮椅推进房去。

窗外已经漾漾亮。

早晨清凉的空气使瓶中一大束白玫瑰更加芬芳。

勤勤根本不愿意起床。

她老认为床褥之上,电毯之下,就是她的家乡。

但是别担心,张怀德自有办法,连她都没想到会做起保姆来。

“起来,脸蛋睡肿了不好看。”

“我不关心。”

“小姐,八点钟了。”

“招待会是十一点。”

张怀德老实不客气把一条湿漉漉的冷毛巾搭向勤勤脸上。

勤勤静了三秒钟,才嚎叫起来,她终于醒来了。

一班侍从已在房外等候,立刻替她妆扮,一切已无新鲜感。

假的次数多了,真的也变成假的,比假的还假。

勤勤出场时一如彩排般镇定矜持,冷冷面孔,嘴角朝下,并无欢容,像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就差那么一点点,便会生出厌倦。

呵诀窍在千万不要似小老鼠第一次偷到油吃。

勤勤做得非常非常好。

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她看看台下记者群,人不是很多,十来二十位仁兄仁姐,目光好奇地看着她,勤勤忽然生出顿悟,噫,这也并不是真的记者,辜更轩画廊早已买通这些人。

勤勤觉得再荒谬没有,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报章用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张带笑的照片。

评论写的都是陈腔滥调,滑不留手,不亢不卑,读了也是白读,从头到尾,没有得罪任何一个人。

但是把这一堆外文剪报回去整理一下在中文报章重刊一次,效果可惊人了。

化那么多财力物力,为只为栽培文勤勤一个人成名。

这也是种心血,但勤勤老觉得他们走错方向,檀氏应该找师傅来好好指导她把画画好,然后再搞这些宣传伎俩。

怎么本末倒置了。

身为受益人,勤勤什么都不敢说,签约以来,她还没有动过笔。

技痒了,拿一本白纸,取过铅笔,做起速写来。

大百货公司里的风光,街头卖艺音乐师,喷水池边吃热狗的小职员,教堂侧旧坟场,各式小贩,地铁残景,戏院街门口,唐人街,渡海轮、银行区……

很快画满一本,顺手扔在一旁,就收拾行李回去。

被张怀德在临走时发现,惊呼一声,揽在怀中。

勤勤问:“干什么?”

“你的作品?”

勤勤点点头,笑说:“涂鸦耳,家中还有一百多本。”

张怀德爱不释手,“唉呀,没想到你真的会画画。”

勤勤啼笑皆非。

张怀德珍重地将画册放入手提行李袋中。

辜更轩亲自来送飞机,声言这次展览是一个成功。

勤勤只是笑。

她驻守会场一星期,参观者寥寥可数,工作人员闷得磕睡,成功?

就算有人进场,也一点兴趣都没有,像是上了当似,又深觉跑错地方,兜个圈子就匆匆离场。

当然,如果算一算画的销售量,展览还是成功的,略够水准的一些,都已变成私人珍藏。

不过,即使是这样,也总是个开始,勤勤不介意尝试。

老人轻轻地说:“首先,要使人认识你,这并非容易的事,可能需要三两年时间。”他劝她耐心做工夫。

真的,要做到名字家传户晓,实在不易,只怕不汤不水,人们好像有个印象,但又记不清楚,这才尴尬,那还不如完全没有名气的好。

勤勤微笑,“我明白,我可能没有成就,但我会出名。”

老头子笑起来,每根白发都像要竖起飞舞,好不精神。

“再见。”勤勤与他握手话别。

她又看到他腕上的细细纹身号码。

勤勤终于到了家,拥住王妈,她几乎不愿放开双臂。

王妈身上有一股油腻昧,平常勤勤十分介意,这一刻她认为这股味道就代表温暖的家。

“成为大画家没有?”

勤勤摇摇头。“我们不说这个,杨光有没有找我?”

“有,找过两次,号码我记下来,搁你房间里。”

“母亲呢?”

“你珉表姐一家人约她出去吃午饭,近日她们走得很勤。”

“依我说,”勤勤不以为然,“就不必去看这些人的嘴脸了。”

谁知王妈笑,“小姐,嘴脸是会变的。”

勤勤讶异地抬起头,这个没受过教育的老帮庸,满嘴醒世恒言,不知从何而来,却句句动听。

王妈拍拍勤勤肩膀,“让她去享受享受吧。”

进到书房,发觉成叠外文报纸,文勤勤的消息全在上面。

咦?

王妈说:“画廊那边先两日派人送来给你母亲过目的。”

真周到真有系统条理,什么都想到了,勤勤好生感激。

“太太不知多高兴,看完又看,也带出去给亲友看。”

专人精心发布的假消息果然生效。

勤勤笑笑,不语。

“小姐,你走运了。”

勤勤不希望人家说她走运,勤勤希望人家说她名至实归。

她回到房中,照字条上号码,拨给唯一的老同事及老朋友。

杨光即刻来接电话,“啊大明星回来了。”纯开玩笑,并无恶意。

“你在什么地方?”

“我搬了出来,在远郊租了间小公寓,想请你过来玩。”

“在何处工作?”

“在家工厂做画匠,把货交给批发商,以图糊口。”

勤勤静默了一会儿,“四六拆帐?”

“才怪,一捆一捆地抬走,当垃圾那样称斤秤给他们。”

“不要那样说!”

“千真万确,为何不说,饶是这样,也胜过在出版社做。”

勤勤是明白的,因为他喜欢画,不计报酬,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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