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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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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也悄无声息,就像是一部缓慢放映的无声影片。 
这群人以绍平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就像被某种符咒控制了一样,宁静地移向马家崾岘,移向乡政府大院,并且在那里停顿下来,仍然保持着在黄河岸边的姿态。天很黑,人们实际上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是他们仍然站立在死者绍平的周围,默默地看着他。马汉祥站立在人群里,和所有人一样变得很怪异,好像完全丧失了知觉,或者说,失去了感觉的能力。 
这些人剧烈的思考潜沉到很深很深的灵魂深处去了。 
如果说,刚才人们还仇恨着绍平,那么现在,这种仇恨逐渐转换成为了一种不期然来到面前的怜悯。现在他们突然醒悟了绍平的生和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死并不构成因果关系。他不应当死。他是不应当被打死的,更不该被玉兰打死……但是,能够据此谴责玉兰么?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比所有人更懂得对这孩子的珍爱……马家崾岘人开始自责,开始后悔刚才那些失去理智的行为。不该那样对待一个经历了战斗,从死神手底下爬出来的人。只有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马栓在距离绍平尸体几步远的地方愣愣地站着,脸上凝聚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双柱的死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鼓荡着他的激情,他强烈意识到眼前发生的是一件超乎日常经验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可能被阻挡,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阻挡。他必须在这场突然发生的变故面前重新估计自己的感情和理智。 
桂芳痛恨自己的动作慢了,没有阻止住玉兰——当她发现玉兰突然举起枪来的时候,她曾经跨出一步,不顾一切地去阻挡,但是没有来得及,玉兰几乎是在夺过枪的同时扣响扳机的。现在,桂芳站立在人群当中,表情坚定地看着玉兰的背影,尽管那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这个背影第一次与她的情感发生碰撞,觉得自己能够体验玉兰目前正在体验的东西,这些东西使得她认为自己离她近了一些,就像是结了亲家的人突然意识到彼此离得近了一样。桂芳的泪水哗哗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她已经同意了啊!今天中午,这个专横的母亲在女儿的坚定意志面前松动了态度,把文香叫到跟前,对因为无法实现爱情而面容憔悴的女儿说:“你和绍平的事……我千思万想,觉着没有啥不合适的,绍平是一个好后生,文香。” 
文香惊讶地看着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桂芳进一步对女儿说,“等绍平回来,你们就订婚,我和你兰婶都盼望着哩!” 
巨大的惊喜像浪涛一样冲击着文香,这个被爱火焚烧着的女子忘乎所以地跳起来搂抱住妈妈,几乎把她带倒在地上。 
现在,文香该怎样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呢? 
当绍平被敌人押解着在黄河峡谷东岸行走的时候,文香正坐在十三天以前绍平劳动的那个山坡上绣荷包。 
太阳已经偏西了,西天烧起了大火,大地又一次平铺开一层耀眼的亮色。黄土高原舒展开巨大的腰身,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金轮般的太阳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太阳越是接近地平线处的山峁,色彩便越加绚丽,连那刚刚被春风催开的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枣树的叶片上,也被点缀上了橙红的色彩,摇曳着,闪烁着,更不要说远远近近的高山大谷,森林与河流了……它们简直是沐浴在流金飞彩之中。 
文香最后看了一眼黄河对岸,含笑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收起来。她突然又想再看一眼,就把已经快绣好的荷包拿出来,高高地举着欣赏。这是一对美丽的五彩凤凰,它们在灿烂的霞光中相互追逐着,好像要相跟着飞到什么地方去。她把它捺在胸口上,心里感受到了一种流蜜似的甜润。 
十三天了,她天天在这里绣这个荷包。 
在今天中午以前,她好像并不急于把它绣完,绣荷包本身就是一种甜美的陶醉,她不愿意这个过程过早地结束,除非绍平提早回到马家崾岘来。她知道妈妈不喜爱绍平,她不准备煞费苦心地去说服妈妈了,一切都等绍平回来以后再说。所以,她必须把荷包拿到山上来绣,或者坐在树底下,或者坐在花丛中,一针一线地绣,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记了,包括时间。 
她有多少种渴望呀:她要跟他拉谈,说心里话,她说,他也说,她静静地听……哦,她还要让他亲她,爱抚她,她要趴伏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那种特有的男人气味儿……他值得她爱呢!他不是妈妈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已经证明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在她美丽绚烂的梦想中,绍平不止一次戴着鲜红的光荣花凯旋而归,她看到马家崾岘人用亲爱的目光看他,呼唤他的名字,以他为自豪。河东岸的枪声一点儿也没分扰她内心的思念和渴望。事实上,她还根本没有把绍平和战争连在一起。这个十九岁的少女还没有把建立功勋和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鲜血和生命联系在一起。当马家崾岘人都在为河对岸红军的命运担扰的时候,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美妙遐想之中。今天早晨,她只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到村畔去了一下,她看见河对岸的山上涌起了阵阵硝烟,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她总感觉绍平这一两天就要回来了,她必须赶他回来前把荷包绣好……她要在一个迷人的有月光的夜晚,亲手把荷包送给他,就差最后一朵彩霞没有绣了,她决定明天把这朵彩霞绣出来。 
今天中午妈妈和她的谈话把一切都改变了——这一切都不再是想象,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她必须今天就把那朵彩霞绣出来,她要先让妈妈看一看,让她惊喜。她又来到了这个山坡上。 
天空是那样高远,大地是那样辽阔,在永恒的宇宙之中,在广袤的世界上,在黄土高原的皱褶里,在黄河岸边一个不为人在意的山坡上,一个被称之为人的弱小生灵,开始了她生命之舟的扬帆远航。 
树木开始荡起清凉的晚风,虫儿开始鸣叫,归巢的鸟儿在枝杈间彼此打着招呼。整个世界又文静又和谐。村北的那条路隐没在从大地深处漫延开来的夜色之中了,西天还有最后一抹流云 :像金线一样滑拂在地平线上空。天空开始由玫瑰色转为幽蓝,东方露出了第一颗星星。 
文香把最后一针绣完,扯断了丝线。她把荷包举起来欣赏,想象着这个神圣的物件在绍平心中的回响,想象着……她羞涩得脸色绯红。她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在绍平看到以前不让任何人看到它,包括妈妈——它是那样圣洁,任何人的目光都会玷污了它。她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收好,站起身迈步走下山岗。今天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听说罗家川渡口一直在过往咱们的部队,听说山西境内已经没有多少红军了。他们该回来了……她一路盘算着。 
文香走进马家崾岘,觉得村里很冷清,就像人们都隐藏起来了一样。街面上没有一个人,许多窑院都空着。马家崾岘不像以往这个时候充满着特有的热烈温馨的气息,脾气不好的婆姨不再斥责孩子,无忧无虑的汉子也不再扯着嗓子吼叫秦腔或者信天游,就连风儿也止息了,小心翼翼地挂在树木枝头,不敢动弹。所有的一切都散发出死寂的信息。一条黑狗无声地从文香面前跑过,匆匆的,好像有一件明确的要办的事情,往一条街巷深处去了,那里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狗在等它。 
她推开自家的院门,屋里屋外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灶火也是凉的。她纳罕起来,疑惑地来到院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她听到乡政府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就疾步赶向那里。 
首先映入文香眼帘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几乎所有的马家崾岘人都在这里。奇怪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怎么了?”她拉住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压低了声音问。 
“喜子、双柱他们死了,都死了……”小男孩怯怯地说。 
她一下子推开男孩,问:“你说什么?!” 
小男孩又说了一遍,最后说:“绍平也死了,你看。” 
文香顺着男孩的手望过去,她看到了绍平的尸体,也看到了在尸体旁边挣扎的玉兰婶。 
世界“轰”的一下在文香面前爆炸了。 
马汉祥蹲在地上,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脑袋,然后才站起来,轻声招呼几个婆姨女子,让她们扶玉兰回家去,开始安排绍平的后事。 
他让两个懂得木匠手艺的人连夜打制棺材,不单是为绍平,还要为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打制棺材。按照当地风俗,入土为安,没有尸首的死者,即使在棺材里放一些死者生前穿用的衣帽或者心爱的物件也要下葬——在目前,这也是安慰这些孩子的亲人的唯一办法。 
马汉祥作为乡长,忍住丧子的悲哀,连夜赶往崤阳县城,向白旭县长报告去了。他坚决地拒绝了赤卫军队员护送。 
留在马汉祥身后的马家崾岘人则继续沉浸在可怕的悲哀之中,悲哀着的不仅仅是死者的亲友,而是所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弥漫在所有人心头的悲哀模糊了绍平之死和其他那些死在对岸的人的界限。人们开始安慰那些像玉兰一样失去儿子的人。也有的人开始安慰玉兰,但是玉兰什么也听不到,她现在什么也听不到。 
那个凝固着的群体开始消散,开始沿着马家崾岘狭窄的街道向各自家里蠕动——他们好像突然意识到聚集在一起会放大悲哀的力量。     
第十六章 汇入波涛   
49。爱与死(1)   
一下子死掉五个后生和一个军人,即使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也是很大的事件。我很想了解这件事发生以后,在较为广阔的背景上引起了怎样的反响,我想当然地以为会在历史记载中找到有关记述,为此,我专门请教了洛泉市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的专家,想请他们为我提供一些必要的细节,比如——为什么会发生担架队员被遣留在敌人腹地这样的事情?谁应当承担指挥上的责任?在这个事件之后,当地政府、有关部队采取了什么措施安抚死者的亲属?那些应当承担责任的人究竟承担了什么责任?他们受到了怎样的处罚? 
我在电话里得到的回答是:在洛泉市的历史档案中,不仅没有我关心的那些事情的记载,甚至没有关于那支担架队的任何记载。专家的结论是:这可能是一个传说——我们都知道,传说是无法进入历史的。 
我无法反驳他们,但是我仍然不想放弃,追问了一句:“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个传说,请问您听说过这个传说吗?” 
专家显然认为我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的工作范围,冷冷地说:“我没有听说过。”还没好气地找补了一句:“我从来没听说过。”“嗵”的一下,电话挂了。 
现在的人都没耐心,我已经很感谢那位专家回答了我那么多让人烦心的问题。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在那位不愿意多管闲事的专家面前,我简直就是一个神经不大正常的人。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用阿Q的方式想一想,一个人活在世上要做一些事情,就难免会被人认为神经不正常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傻瓜,心里也就释然了。 
这样,在我给读者的叙述中就造成了一个遗憾:这个事件的某些关键环节出现了很难作补充的空白。我无法责怪故事最初的转述者吴克勤,因为他不承担科学地完整地叙述故事的责任,他仅仅是在叙述一个故事。看来我们的故事先天地就带有某种程度的缺陷。当然,任何一部小说都应当遵从于艺术规律对残缺进行弥补,使它至少在逻辑上完整,但是这并不是无条件的。有的东西能够弥补,有的东西就不能够弥补。我认为我在上面列举的那些缺项就不能用虚构来弥补。所以我无法臆造某些细节,在这个部分,我必须放弃小说家进行虚构的权利,不讲述没有的东西。 
我现在叙述真实存在的东西——这也是吴克勤亲口讲述给我的,是整个故事的一部分,而且在我看来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三天,马家崾岘一直沉浸在我们上面描述过的悲哀气氛之中。装殓了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衣物的棺椁都按照当地的风俗和仪式掩埋了,死者的亲友都各自回家,品味丧失亲人的痛楚去了,马家崾岘比出事以前更加沉寂,人们在街巷里走路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好像生怕惊扰了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好像这个世界突然变得脆弱起来,再经不得任何触动和惊扰一样。 
春耕也停止了,马家崾岘人竟然认为这个时候的生产活动是对死者的漠视,把各自的牛拦挡在自家院子里,让农具在窑前晒太阳。没有人走动,整个村子很少看到走动着的人,这就是说,一切都停止下来了。 
作为刚刚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地区,崤阳县的阶级斗争复杂而尖锐,白旭作为一县之长日理万机,马汉祥第二天赶到崤阳县城的时候,没有见到白旭县长。白旭县长亲自带领武装人员剿灭夕梦山林区一股地主土匪武装去了——这股胆大妄为的土匪武装袭击了谷庄驿乡政府,造成了包括乡长在内的五名政府工作人员的死亡。 
副县长认为事关重大,就让马汉祥先回去,派人火速去向白旭县长报告。 
白旭县长回到崤阳的时候,马汉祥还在返回马家崾岘的山路上。 
山路上绝对没有其他的旅人。马汉祥,这个坚毅的汉子,就借这样的机会品味着内心深处可怕的悲哀。他匍匐在一片草地上,咧开大嘴,任由眼泪倾泄而出,叫喊着—— 
“怎么得了?喜子,我的好娃娃呀!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哟!” 
当白旭和工作人员在马家崾岘村口见到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的时候,一开始没有认出这就是马汉祥。白旭县长紧紧地握住马汉祥的手,眼睛里含着泪花。 
“你要节哀,汉祥。” 
马汉祥没有述说自己的悲哀,这个坚定的党的基层工作者把这个悲剧事件作为整体把握并向白旭县长汇报了他的看法。白旭县长表情冷峻地一边听他说一边往村里走,直到进了乡政府大院,马汉祥才把了解到的所有情况汇报完。 
白旭坐在乡政府的土炕上,沉吟着。 
葛满康率领的担架队十二个后生来自马家崾岘乡罗子山、南河沟、寨沟、岔口、雷庄等六个自然村,分散在很大一片区域内,白旭县长决定每个地方都要亲自去一趟,去了解其他后生们是不是安全返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如果还有伤亡,怎样安抚死者的家属? 
“这件事,还要深入调查,现在关键是安抚死者家属……要召开追悼会,要为牺牲了的后生召开追悼会……你刚才说,石绍平还没有埋?” 
“石玉兰一直昏睡着,”坐在简陋木椅上的马汉祥虚弱地说,“我想,再咋也得让她看一眼儿子……” 
白旭县长盘算了一下时间,说:“天气暖了,这事不敢再耽搁,不管怎样,先把人埋了……这样吧,咱们现在就走。” 
白旭去看望石玉兰。 
自从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石玉兰始终没有离开她和绍平住的窑洞,马汉祥派了两个女子陪伴她。马汉祥进去的时候,玉兰满脸挂着幸福的笑容,倚靠在墙上,双眼迷迷茫茫,并没有意识到马汉祥来了,更没意识到马汉祥身后还跟了白旭县长。 
“玉兰,”马汉祥说,“我们想让绍平入土,你是不是去看看他?你是不是去看看绍平?” 
石玉兰笑嘻嘻的,对马汉祥的话仍然没有反应。她那两只出现了老年斑的手好像要摸索什么东西,在炕席上盲目地划拉着,一个女子把扫炕笤帚放到那里,她就拿起来,抱在胸前,就像抱着宝贝儿子一样,充满了母性的笑意。那是她一个人独享的笑意,她无意与别人分享她的幸福。马汉祥回头和白旭县长交换了一下目光。白旭县长会意地点点头,两个人无声地退出来。 
马汉祥和白旭县长决定不再等玉兰,马上通知全村的人到这里来举行绍平的安葬仪式,同时召开一个追悼会。人很快就都默默地赶来了,站在乡政府前面的空场上。 
十几天以前,担架队就是从这里出发到黄河对岸去的。 
马栓无声地执行着马汉祥下达的命令。这几天,绍平的遗体一直停放在乡政府的一个空窑里,那里的温度低一些。马栓和另外一些人把遗体抬出来停放在院门前面的空场上,遗体看上去和三天前没有多么大的变化。马栓手里拿着一卷用来为死者垫头的黄表纸,准备为绍平装殓。这个疾恶如仇的汉子脸上凝固着肃穆的神情,仍旧沉浸在失去爱子双柱的巨大悲哀之中,而这种悲哀与目前正在做的事情正在发生某种关联。就好像在和什么人赌气一样,他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做着事情。 
绍平被换上了簇新的衣裤,显得整洁而干净。衣裤是桂芳从马汉祥那里找来的(玉兰那里没有像样的衣裤),都是喜子生前穿用的,尽管不很合身,但是终归是新的——桂芳坚持要给绍平穿上新的衣裤——绍平脚上穿的鞋袜也是新的,那是玉兰在绍平参加担架队离开马家崾岘以后没黑没明缝制出来的。 
或许因为绍平留给人的最后印象太强烈了——激烈的叙说,激烈的求生渴望,激烈的对妈妈的感情——相比较而言,他此刻安静得就像熟睡过去的婴儿,青春的面颊上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安详气息。他那线条优美的双唇微微闭着,就像生前沉浸在某种美好事物之中一样,不说话,尽可能用心去体验那事物的甜美和神秘。他一头略带卷曲的头发已经被梳理,看上去不很自然,而且,头发里还含着黄河的泥沙,但是它能够让人回忆起他活着的时候,白皙面庞上的满头乌发所显示的高贵气质,让人回忆起他凝神看着你时的神情——他那幽深的眼睛中蕴涵着的光亮,纯洁得犹如一泓清泉,他总是在探询,总是无法寻找到答案,在他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忧郁,多了几分迟疑。现在,他不再看了。他静静地躺在门板上,回到了自己的内心,在那里看他看不明白的东西,他可以显示惊讶,显示恐惧,显示期望,显示憧憬,显示爱情。 
装殓绍平的时候,本来瑟缩在母亲桂芳怀里的文香突然冲出来,扑到绍平的遗体上,不顾一切地哭起来,悲切而哀婉的哭声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人群中响起了唏嘘之声,起初是零星的,细微的,没多久,哭声便连成了一片。人们好像第一次把绍平的死与自己的悲哀联系起来,第一次把他汇同到喜子和双柱他们中间去……他们体会到的是整个群体的悲哀。 
马栓停住手,站立在棺材旁边,脸上挂着泪水——这是为绍平留下的泪水,也是为儿子双柱流下的泪水。 
文香抚摩绍平的脸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落在他的身上……现实世界坍塌了,在那个坍塌了的世界里,连她自己也不存在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傍了。她把绣好的荷包放到绍平的手里……桂芳来搀扶女儿,她想劝一劝女儿,可是话刚一开口就喷出了哭声。文香愈发悲痛地恸哭起来,哭得失了声音,就像被枪杀了的鸽子,剧烈地痉挛着,瘫软在地上。桂芳泪涟涟地抱住女儿,就像抱住死去了的人一样。 
马栓和另外几个人把绍平的尸体抬放到棺材里,让他躺得舒适一些以后,把棺材旁边的棺盖抬起来,轰然有声地盖上,一枚一枚地钉上五寸长钉。 
“他兰婶,”马汉祥曾经问玉兰,“把绍平埋在宽坪,你看怎么样?” 
玉兰当时正处在迷蒙之中,无法表示行还是不行,埋葬在宽坪的决定是马汉祥做出来的。读者随后就会看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决定,如果让玉兰选择,她也会选择宽坪。 
马栓和另外几个强壮的男人抬起棺椁,缓慢地从空场上移开,往宽坪走去,大约一百多个马家崾岘人跟随着,就像是为自己的亲人出殡那样。 
文香挣脱开妈妈,想去追赶,她脚步踉跄,没走几步就跌倒了。她趴伏在地上,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泥土,她伸出双手,一声声地呼唤着:“绍平!你回来!你别走!我不让你走……绍平啊……绍——平——” 
宽坪地势很高,能够俯瞰整个马家崾岘村——五年前,喜子就是从这里跑下来,拦住逃难到这里的石玉兰母子,从而揭开这个故事的序幕的。不懂事的双柱见证了当时发生的一切。说不上具体原因,马汉祥就是认为这是安葬绍平的最好地方。娃娃喜欢看黄河,就让娃娃在这搭好好看着黄河吧! 
黄河从脚下静静地流淌过去,在千山万壑之间摆动着,丝毫感觉不到它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一条凶残暴戾的河。 
马汉祥已经让人挖好了墓穴,新翻出来的颜色发暗的黄土整齐地堆在墓穴一边,墓穴四周都被切削得很平整。两条粗绳从绍平的棺材下面穿过去,棺材被缓慢地放进墓穴,粗绳被抽取出来,把棺材留在了深深的墓穴里。马栓往棺材上撒下第一锨土,随后,白旭县长、马汉祥和大家一道,掩埋了墓穴,堆起了坟堆。 
白旭县长亲手把由他接生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埋入黄土,百感交集,深深感受到一种宿命,感受到人的无力……但是这个坚定的共产党人没有让这种思想蔓延,他作为县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马家崾岘人在这座新坟前面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不仅是绍平的追悼会,也是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追悼会。 
白旭县长发表了重要讲话,高度评价了马家崾岘的子孙,他号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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