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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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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崾岘人在这座新坟前面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不仅是绍平的追悼会,也是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追悼会。
白旭县长发表了重要讲话,高度评价了马家崾岘的子孙,他号召人们化悲痛为力量,积极参加春耕生产,多打粮食,支援红军,让红军为这些死去的后生报仇。他说,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历史会记住他们,后人会记住这些优秀子孙在他们最年轻的时候为革命献出了生命,他们的英名将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辉。
所有人都从白旭县长的动人演说中受到鼓舞。这些农民甚至像公家人那样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些人当中,没有石玉兰。
当马家崾岘人站在村口向急匆匆离去的白旭县长一行人挥手告别的时候,太阳已经沉降到了大地深处,夜色正在像轻纱一样在黄土高原上蔓延,万物都启动了在一个新的生长季节的生命历程,到处都是成长的声音。
这个世界永远这样多姿多彩,就像奔腾不息的黄河,不管经过什么地方,都回旋着永恒的吟唱,都骄傲地宣布着它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个巨大的存在。
50。“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1)
玉兰仍旧端端地坐着,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直视着前面看不见的地方,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已经从昏晕谵语状态中苏醒过来了,能够清晰地说话了,照顾她的两个女子非常高兴。她们一个坐在炕沿上,一个倚着门站着,都默不作声。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她们仍然不知道对玉兰婶该恨还是该爱?任何劝慰和责备在这里都是不适宜的,她们面临着无从抉择的难题。
夜色首先淹没了黄河峡谷附近的沟壑和森林,继而又淹没了整个大地,淹没了小小的马家崾岘。夜色同时也掩饰了人们剧烈的情感活动,把所有悲痛欲绝的哭声和尖刻的唾骂都封闭在窑洞里面了。
“你们……”玉兰冲隐没在黑暗中的女子们说,“回去吧,回去吃饭吧!我想躺一会儿……”
多么黑啊!女子们想用眼睛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发现天已经这么黑了。
“去吧!把门给我关上……好像刮风了?”
不是风,是黄河的涛声。
“给您点上灯?”
“不了,你们回去吧,夜里别来了。我好了。”
一个女子还是觉得点上灯好,就从灶台上摸到火柴,把放在炕栏上的豆油灯点着了。一小团橙红色的光亮吃力地拓展开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黑暗的包裹下跳跃着。映在墙上的人影被放大了许多倍,女子们忽然害怕起来。
“兰婶……你就睡吧,我们走了。”
她们像生怕惊醒了什么人似的悄悄走了,门也被轻轻关上了。玉兰听到她们消失在街巷里。
灯光把窑里的一切都展现在玉兰眼前:先是放在瓮架上的酒坛,那个给儿子放着庆功酒的器件儿。它反射出的光亮是清冷的,像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她赶忙把目光移开。依次映入眼帘的还有撂在箱盖上浆洗好了准备给儿子换的衣服,她刚刚修补好的夹鞋,贴在墙上的画——那是绍平画的,画的黄河。这张画是她无意中从儿子的小箱子里发现,拿出来贴在墙上的。她还记得当时绍平笑了笑,是那种羞涩的笑,腼腆的笑,甜甜的笑……她的目光不敢再环顾包围着她的这一切了。巨大的悲哀像浪潮一样从她的心头漫卷开去,那里现在是一片汪洋。她以痉挛般的动作扑到炕栏上,把那盏油灯捂灭了。
她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才能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她必须找到自己,这是她唯一能够交谈的人。
她有那样多的话要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她的交谈。她只有对她才能够进行交谈。
“妈要是死了,你一个人咋办呢?”
这是石玉兰母子来到马家崾岘的第二年,绍平十五岁的时候。
当时有一种说法,洛北革命出现了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共产党队伍中有地主阶级代表人物,一场政治运动正在红军队伍中间展开,中央派来了党代表,进行整顿,有的红军干部被枪毙或者活埋了。整顿还扩大到了革命对象身上,一些没有被杀的地主被重新抓起来杀掉了,没有杀掉的也进行了第二次清算,连留给地主及其家人维持基本生活的粮食和窑洞也被没收,走投无路的地主只好选择武装抵抗或者上吊自杀。马家崾岘的马占鳌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
那段时间,马汉祥对玉兰和绍平也不像以往那样客气了,村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好像正在等待看到这个倒霉的女人即将遇到的灾祸。
石玉兰由不得想:万一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绍平咋样活人?当时,她并不知道洛北地区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扩大化问题正在被纠正,即使是马占鳌,再挺几天也过去了。谁能算得这样准呢?远在穷乡僻壤并且没有什么文化的乡民,哪一个人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哪一个人真正能够认清自己在庞大的历史进程中究竟处在何种位置呢?所以,玉兰想到自己有可能像别人那样丢失性命,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绍平惊愕地看着妈妈——玉兰脸上挂着地地道道的笑容,因为她并不是正式和儿子说这样的话,她只是想逗逗儿子。她没想到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绍平的嘴角抽动起来,继而就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傻孩子,妈是在逗你玩呀!”她把儿子的脸捧起来,这么多的眼泪哟!她的鼻子一酸,也哭了。
一句玩笑弄得母子俩好几天心里难受。
这个不大的事件使母子两人都意识到他们是无法相离的——妈妈离不开儿子,儿子离不开妈妈。
尽管这样,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玉兰还是由不得想,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怎么办?怎样才能让绍平活下来?马占鳌的办法是不是办法?不……那不是办法……玉兰一百次一千次地让自己拿出办法,结果仍然是:没有办法。
她曾经动过逃走的念头,逃到宁夏去,逃到龙翔去,逃到上海去,她甚至从理论上罗织过很多次去天龙寨拿取金条的方法,所有的方法又都被她否决了——你怎么能够保证那些金条还在呢?即使还在,你怎么带在身上躲过路上数不清的盘查?你往哪里走?往宁夏吗?那里现在正在酝酿一场红军和当地军阀土匪的规模很大的战争;往龙翔吗?你怎么能够穿过二百多公里苏维埃解放区而不被人认出呢?既然你无法到达龙翔,你又怎么能够到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呢?
丈夫井云飞的叮咛从她的脑海里幽幽地传来:“……共产党很快就把这块地方连成片了,你暂时无法单身带着绍平到别处去。你们往南走,回你的老家崤阳去,在那里活下来……在那里,即使有人认出你也不至于杀你——你是让土匪抢到靖州来的呀!你是佃户的女儿呀!共产党在乎这个。要活下去,玉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绍平,你必须活下去……”
她已经带着绍平活下来了,难道再往下就活不下去了吗?
她活下来了——反右倾主义扩大化的问题不但在共产党党内和红军内部得到了纠正,农村政策也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马汉祥说:“你们咋是放塌实,日子会越来越好呢!”日子真的越来越好。
她是那样感谢马汉祥,感谢马家崾岘的人,她的一切,包括她和儿子绍平的生命都是他们给的,这种恩情,即使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这是报答不尽的呀!
这以后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绍平为什么就死了?
她趴到儿子睡过的地方,啜泣起来。是她的心先哭的,而心的哭泣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卧在那里,过一会儿,喉咙才发出幽幽的声音,尖细而悠长,有时候会突然中断一段时间,然后又从最细微的地方响起来。她的身体如同一株树根,一株在峰岩的缝隙间生长着的树根,在强大的外力重压下,弯曲了,佝偻了。她终于抽成了一个团儿,在炕上蠕动着。
夜越深,黄河的涛声越清晰。
她从炕上滑落下来,摸索着把门打开。清凉的晚风迎面扑来,她觉得自己被冷风穿透了,从心底里感到冷。她走出窑洞,走出院门,跌跌撞撞地沿着马家崾岘弯弯曲曲的街巷往北走。她得扶住墙才行。街上没有人,往常这个时候人们喜爱聚在街心谈东论西,但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指引着,走出了村口。
星光灿烂。深蓝色宇宙天幕像蓝宝石一样,显示出坚硬的质感,星星就像镶嵌在上面的一颗颗
钻石。群山被夜色消融了,连一点儿轮廓也看不到。她很想看看它们,山呀,水呀,田野呀,树木花草呀……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在夜晚,夜晚毫不留情地封闭了一切色彩和形状……这是无法改变的,不管是谁。
她绕过乡政府的院落,从那里向北拐,经过一块新耕种过的土地,来到了宽坪——直觉把她带到了儿子绍平的坟前。
坟茔四周长着许多杨树,不高大却很茂盛,已经在春风的催动下长出了褐色的带着蜡质的叶片,不久就要哗啦啦地歌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早春特有的田野的气息。树影婆娑,风儿和着它们,在唱一首深情的歌。
地势很好。从这里不但可以看清整个马家崾岘,而且,还可以看见黄河。
她一看见儿子的坟茔便紧走几步,一下子扑到上面去。泥土还是湿的。她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去,整个面颊都埋在泥土里。她稍稍把下巴抬起一些,好把哭声释放出来。随着每一次呼吸,都有泥土被吸进嘴里和鼻腔里。
她一直在哭。在这旷野里,哭声显得异常凄切。
她的喉管在长时间震颤中,开始散发出撕裂般的疼痛。她感觉整个喉咙都如同着火一般灼热。可是,她的胸腔还在不断地向上输送巨大的悲哀,一次次冲击着喉管。喉管的灼疼和干渴使她的身体出现一种紧绷绷的状态,仿佛有人给胸腔和躯干插了一根很粗的木桩。
她无法再尽情地哭了,她想抑制自己,可这是不可能的……她剧烈地打了一个逆嗝,在瞬间,她感受到了极度的舒服,灼疼没有了,也不那么干渴了,她觉得有一种清凉、湿润的东西浸润着喉管。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疼痛使她的眼睛产生出暴凸出来的感觉……随着一阵强烈的干咳,她把一口充满血腥味儿的液体吐在了嘴巴旁边。
“我尽力了,云飞。”她喘息着,对自己的丈夫说,“我尽力了,但是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你怪我吗?你是怪我的,我知道你是怪我的……可是我尽力了呀!云飞,我尽力了……”
她看到井云飞悲伤地从绍平的坟茔旁边站起身来,凄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宽厚的背影无声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石玉兰的头重重地落了下来。
51。瞬间就是永恒(1)
不知道过了多久,石玉兰醒了过来。
黑暗包裹着她,只有马家崾岘还有星星点点昏黄的灯光在闪烁。黄河已经完全隐伏到夜幕底下去了,但是,她比看到的一切都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因为它的涛声还在响着,这是目前这个世界唯一可以陪伴她的东西。
不远处,一只苍老的狼在低沉地嚎叫着,好像在呼唤走失了的孩子。
石玉兰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刨挖着儿子的坟茔,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她浑身上下都蒸腾着剧烈劳作产生的热量,但却没有一点点儿汗水流出来。
坟土还没有塌实,把手指插进土里,并不费力,费力的是土里掺杂着不少料礓石——这是黏土在强大地表压力下形成的一种石块,小的如
生姜,大的似拳头。她感觉手指一次次遇到阻力,却不知道那是挖在料礓石上了。她的手开始流血。她像一个巨大的土拨鼠,疯狂地往身后扬洒着泥土和石块。
不远处的那只老狼注意到了她,不再嚎叫,悄悄地走过来,踞蹲在一个山岩上,看着她——它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人类。眼前出现的情景远远地超出了它的经验。它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在那里疯狂地劳作着。被石玉兰撩起的石块落在老狼面前,老狼惊骇地向后跳了几跳,又踞蹲了下来。它现在看出这是一个人了。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挖掘地洞。它微微侧过头,好奇地凝视着她。
露出棺材的时候,石玉兰双手上的指甲盖全部脱落了,在手指上拖带着,鲜血一直在流淌,和泥土糊在一起。她累极了,把手放在棺盖上,棺盖马上洇出一片殷红。但是她自己全然不知,没有一点点儿疼的感觉。
现在,她和儿子离得很近了,只相隔这两寸厚的棺板了。
她先把脸贴在上面,做了最大程度上的享受。棺板凉渍渍的,可是她觉得自己触摸到了儿子的体温。
真后悔,她没有摸一摸儿子……她又想起了绍平瘫坐在乡政府前面的情景,从他苍白的脸上和身上流下来的血水……她分明看见他的上下牙在打战,他一定非常冷……她应当摸一摸他,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真后悔……当时她麻木着,什么也没有做……他多冷啊……要摸一摸儿子的渴望又一次使她进入到一种颠狂的状态。
棺盖钉得紧紧的,她使尽平生气力,往起掀了几掀,她无法打开它。她跪在棺材周围来来回回地窜,寻找着每一个位置,用手掀,用脚蹬,用头顶……棺盖仿佛生铁浇铸的一般,她不可能将它打开。
她把整个身体都趴伏到棺材上。
……那是一朵花,一朵殷红的花……那不是一朵光荣花吗?它明明挂在儿子的胸前……它是多么耀眼呀……她还想再仔细看看它。是桂芳猛地把她推倒了吗?是桂芳把她手里的枪夺过去了吗?……然后,天地相交,整个世界都陷入到可怕的喧嚣之中,她听到了万千种音响……她猛烈地用双手扑打着棺盖,星星点点的血滴在空中飞舞,划出一条条殷红的线。
“绍平,我对不起你……是妈打死了你……妈该死……绍平,你听见我说吗?你听我说,听妈给你说……”
可是,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除了扑打棺盖发出的响声之外,实际上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声带已经撕裂了,只能用喉管的急促颤动,通过棺盖向儿子传达自己的呼喊。
他在听——石玉兰一点儿也不怀疑,儿子听见了她说的话。他要开口抱怨她该多好啊。她继续呼喊着。她呼喊得很疾促:“跟我说话,绍平,跟妈说一句话……我知道你累了,你想睡觉……只说一句吧,妈听着哩,绍平,你说……你说一句话,妈想听你说一句话呀!”
老狼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蹲立着,忘记了嚎叫。
当她意识到自己想同儿子讲话的渴望永远不可能实现,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摸到儿子的时候,突然笑了起来。这是无声的大笑。她甚至笑出了眼泪。她抛弃了生的欲望。她怀着一种恶意,一种快感,使劲儿地哭,发狂地笑。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峡谷:那里盛满了悲哀,她便让自己在那里沉降。她的肉体的每一部分都麻木了,消失了,散飞了,灵魂却好像还原成了一种可见可感的东西,她就是藉着它在这里哭自己的儿子的。
当她觉得可以离开儿子的时候,她离开了,连头都没有回。她本想站起来走开,可是她站不起来,灵魂已经丧失支撑肉体的能力了。这时候,她才发现灵魂是疲软的,它是那样疲软。
她往前爬。她不断地把意识称之为手的东西送到前面去,然后用上半身给它以重量,使它同大地构成一个支点。这个支点一开始是向后倾斜的,渐渐的,它就向前倾斜了,直到超过限度,重心偏移,她的脸才会突然重重地落下来,碰在地面上。她再一次开始。她浑身发热。她觉得灵魂也开始燥热了。她甚至听到呼呼的燃烧的声音。快了,一切都要烧尽了。
忽然,她觉得有些婉惜——要是白天多好,可以再回过头看一看马家崾岘。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不能再向乡亲们说点儿什么了。其实,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在自己的一生中,把要说的都给人说过了——当然,不是用语言。那么,还说什么呢?
她还在爬。一簇马兰花从她脸上滑过去了,她感觉到了,她是多么惊喜呀。对的,这条路上有马兰花,前两天她还见过,她还惊异它为什么这么早就开花了呢。她一定还可以碰到它。她企图在爬行中用双手去触摸,但是,手已经失去知觉了。它与绵绵无垠的空间相接连,已经寻找不到鲜明的界限了。她只好用嘴,用鼻子去寻找下一簇马兰花。哦!找到了!两朵?三朵?还是四朵?她把脸贴近它。她闻到了它的清香,感觉到了它的沁凉……马兰花离地只两三寸高,在它的清香中还混杂着强烈的泥土的味道。这是多么使人沉醉的清香啊!做女子时,她爱花,爱马兰花,在靖州那个深宅大院里,她还专门在砖缝间保护起这样一簇花儿呢。人生好快哟!
她的手继续一下接一下地往前伸……忽然,双手悬空了,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东西了,向下垂落了。她睁开眼睛看。前面是一片迷迷茫茫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闻到了黄河的气味,听到了黄河的涛声。她笑了。
最后的一点气力,使她勉强做出了最后一次驱动。她的上半身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她的头也和手一样垂落下去了。她感到虚空正在从下面,从黄河峡谷谷底,从宽阔的河面涌上来,一团一团地包裹了她。她慢慢把胳膊收回来,在身子下面的崖壁上寻找到支点,只要再稍微用一点儿力气,就可以脱离开托负着她的土地了。她想最后呼喊一声绍平,呼喊一声自己的儿子。她觉得这一声呼喊他是一定可以听到的,因为她就要去找他了。就如同站在院门外面呼喊他一样,他怎么会听不到呢?
她用全部残存的生命呼喊着:“绍——平——”
可是,她自己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没有绍平应答的声音,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没有……黄河的涛声一下子在整个宇宙间轰响起来……在这巨大的轰鸣中,是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声音存在的。
她跌落下去了。
黄河轻柔地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抱,它希望她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睡个好觉。
老狼一直尾随着她,站在她落下去的地方,站在高高的崖畔上,往深邃无比的黄河峡谷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转身走了,走回到苍茫的夜色中去了。
第十七章 活着
52。时间之箭(1)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农历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那次崤阳之行,有两件事情给我造成冲击,一个是吴克勤的命运,一个是吴克勤给我讲述的关于母亲的故事。事实上,前者对我的冲击比后者更为强烈,所以,尽管我被关于母亲的故事深深打动,尽管我庄严地对吴克勤承诺说一定替他把那个故事写出来,但是,在随后的岁月里我并没有马上写出那个故事,而是先写出了长篇小说《原野上的路,路上的人》。这本书一九八七年出版。
《原野上的路,路上的人》以吴克勤的生活经历为线索,描写了主人公在巨大的社会转折中的生活境遇和心灵历程。
这部小说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尤其是知识青年这个层面的读者。我曾经收到两封和吴克勤有类似经历的读者写来的信件,直截了当说到他们的苦恼——在深刻认识时代和自己的位置的问题上,我觉得这两位读者比吴克勤要聪明和深刻,因为,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经离开了农村,另一个也正在争取调回他出生的那座城市。尽管这样,他们在早已经被人忘记了的小山村里也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个年头。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知识青年”了,他们正在步入中年。
我为他们最终的选择感到高兴——尽管我也深深理解他们做这种选择面临的艰难。那的确非常艰难,我在《原野上的路,路上的人》中具体地描写了那种艰难。或许正是我的这种描写引起了他们内心的共鸣,他们认为我是深刻了解现实世界和他们的灵魂的作家。
这是我公开出版的第一部
长篇小说,读者一定能够想见,在读者这样的鼓励面前,我会多么高兴和欣慰。这本小说是我整个文学创作历程中的第一个
加油站,通过它,我获得了继续前行的动力。
按道理我首先应当把这部作品寄给吴克勤,严格一点儿讲,没有他就没有这部作品,甚至可以说,是他用自己的人生首先书写了这部小说,我做的不过是复述。但是,考虑再三,我最终还是没有把书寄给他。
我的考虑是:我过于近距离地反映了他的生活,小说描写了他不愿意向我诉说的那些东西,我觉得最好不要让他读到它——我不想触动他内心的伤痕,更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信息交换还不像现在这样便捷,在我当时工作的K省省会龙翔市和洛泉市崤阳县张家河乡马家崾岘村之间,进行联系的唯一方式是通过邮局进行邮件传递。
鉴于马家崾岘极为偏远和基本上与当代文化相隔绝,我相信,如果我不直接将小说寄给吴克勤,他肯定无法看到,他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一个人把他写进了小说。
别的人,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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