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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苍穹-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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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上漏了一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四爷侯四海。自然这肯定不是朱三主任的疏忽,借着这场百年难遇的“史无前例”,他要把董传贵的残渣余孽统统扫除殆尽,让他们永无出头之日,剩下一个光杆董传贵也成不了啥气候。然而,具体事情具体对待,如何在四爷头上动土,朱三可就得费费心思了。侯四海并不可怕,一个糟老头子,七老八十的,今天脱了袜子,不一定明天还能穿上鞋。放他一马顺便做个人情,他当政委的儿子可不比作古的董茂林,真要有个差池弄不好还得再回去干他拾大粪的行当。朱三思虑再三,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四老头哼着小曲儿在他眼前荡来荡去。
天上依旧在刮风下雪。院子里人个个神色凝重,面无表情,如果不是口腔里时不时冒出些热气,没准真还会有人以为是神佛老爷换了衣服易了位置呢!主持人和朱三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大会得以正式开场。
第一位上台发言的是个尕小伙,初中还没毕业赶上“罢课闹革命”,让他爹从学堂里扽回来,赶到山上放羊去了。尕小伙声音还没变全,说男声不男声说女声不女声,奶声奶气地照本宣科,说了一大堆朱建明的不是,末了还偏过头细声细气地朝“地富反坏”这一伙里问了一句:
“老革命,您服不服?”
这句话是原稿中没有的,尕小伙想立点新功,表现表现,临时现编出这么一句。没想到一时紧张没发挥好,一句话出了两个偏差,一是不能称“老革命”,二是不能说“您”。朱建明一听叫“老革命”就高兴,反应慢了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身后的民兵一脚踹了个跟头,几乎没一头栽到台下。朱建明光棍不吃眼前亏,也不斟酌,张嘴就喊:
“我是反老革命,我是老反革命!……”
有人憋不住想笑,被旁边的人捅了一下,没敢笑出声来。
“大会”继续进行。第二位上台发言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由于不识字,几天前开始就有人领着背稿子,已经背得很熟了。可是今天猛一上台看见这些黑压压的人群,她老少几辈子,啥时这么风光过?心里一发毛,背熟的词儿全忘了。此时又不能下去,下去不但没奖励,而且还要扣工分,愣了片刻,中年妇女索性现编现说:
“安寡妇,我们革命造反派的球是实的(稿子上是实事求是),好人坏人一个不放。你老实坦白,你为什么发动你儿子出国搞串联,和美国大鼻子打得一团火热?妄想搬动我们吴师傅(无产阶级)的专政?……”
安寡妇也不是饶爷的孙子,好不容易逮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等发问,立刻就歇斯底里大呼小叫起来:“乡亲们哪,你们可不要听她胡说呀,我娃是解放军,怎么会里通外国?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
五奶奶一哭一喊,批斗会顿时乱成一锅粥。老人家虽是脾气暴些,但面恶心善,维下的人远比得罪的人多得多。村里人又不是没长眼睛,分不清是非曲直,只不过不说罢了。今见歪嘴婆娘把脏水泼到五奶奶为革命而牺牲的儿子身上,不由得纷纷而起,指着秃子骂和尚。
正在此时,一个大背着步枪的民兵战士,昂头挺胸冲到台上,伸手拽住五奶的后衣领,想给老人点颜色看。还未等他动手,只听“啪”地一声,不知哪儿飞来一块石头子儿,不偏不倚,正中那愣小子的鼻梁骨。刹时鲜血四溅,小伙子一手捂脸,一手指着台下某处骂道:
“尕顺,你狗日的小心着!”
尕顺朱洪林,提着弹弓叉儿,猫腰钻出人群,一瘸一拐地跑了。几个民兵要追,被朱三喝住:
“算啦,别追了!抓大的要紧。一条半腿的尕球娃,松开缰绳让他跑,还能跑到天上去?”
刚才发言跑题的妇女,赶紧将功补过,扯着嗓子领头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有几个人带着受伤的民兵去包扎。朱三不得不亲自出马,从中年妇女的手中夺过铁蒜锤儿(山民们不知这叫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吼了半天,才把场面镇住。
第三位上台的是个黑瘦汉子,个头本不甚高,只是身长腿短,比例失调,因此走路的姿势相当不雅。加上他头小脸大,嘴阔鼻塌,似有似无的几根细眉,地包天的嘴唇,似乎是在由猿到人的转化过程中的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抑或是儿孙怀念先人因而又出现了返袓现象。此君原本是村小老师,造反起家,打倒了老校长,自己给自己封了个“革命领导小组组长”。朱三看中了此人的才华,堂堂一个大队班子没有一个文化人咋成?所以破格把他吸收到大队革委会,并委以“专案组长”的重任。
黑瘦汉子往台上一站,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听他直着嗓子用半通不通的普通话看着稿子念道:
“……我向大家揭露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大队前任支部书记董传贵何许人也?他是个老右倾,他是个伪君子,他是牛鬼蛇神的庇护所,看看台上这伙子人,哪个不是他的心上肉?哪个不是他的掌上珠?哪个和他没有勾搭连环?大家想一想,如果这一伙子人掌了权,社会主义还在吗?红旗落地,人头滚滚啊同志们……”
风依然在下刮,雪依然在下。屏声静气的人们,忘记了寒冷,伸长脖子竖起耳朵,两眼直直地盯着台上讲话的半人猿。他的头尖而无发,由于他的头佝偻着,人们所能看到的除了他的头顶就是上翘的下嘴唇。偶尔呲出两排长牙,下牙至少比上牙长出一个毫米。随着上下牙齿的交换,他的声音变成语言:
“……他老婆不是他老婆。赵春莲是一个被国民党遗弃的官太太,董榆生也不是他儿……”
董传贵腾地站起,高大的身躯尤如一棵迎风屹立的巨树。他的敌人深深懂得,要撼倒像他这样的人,不能从正面进攻,只有侧面或者背后才是他的致命点。由于气愤至极,他的心在颤抖、身在颤抖,就连那一只空洞无物的袖筒儿也在跟着颤抖。面对这一帮流氓,只见他双眼喷火,用他只仅存的手指向台上,厉声骂道: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
会场顿时炸了锅,叫骂声、讥笑声、风吹雪飞吵闹声连成一片。两个早有准备的基干民兵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按住董传贵的后背,拼死力地往下压。
朱三手里拎着话筒子,连连朝台下喊道:“民兵同志注意了,董传贵同志是荣誉军人,为革命立过战功,不能对他搞武斗!”
董传贵挣脱两个民兵的束缚,怱一下又站起来,指着朱三据理力争说:“朱三,你狗日的不是东西!赵春莲干过什么坏事?董榆生生在凉水泉子,长在凉水泉子,大家看着他长大,他哪一点不好了?你连一个娃娃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朱三点燃一支香烟,吐出两个烟圈,冷冷一笑说:“传贵同志,党的政策你比我懂,要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运动嘛!”
“专案组长”擦擦秃脑门上的汗珠子,继续念道:“据查,解放前夕,赵春莲和一国民党军官勾勾搭搭,后来此人下落不明,估计在台湾身据要职。另据本村革命群众反映,董传贵和赵春莲成亲只是一种假象,晚上赵春莲独自一人睡在炕上,而董传贵却打地铺睡地下……”
董传贵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是夜,赵春莲守在董传贵的身边。她轻轻地无数遍地抚摸着丈夫滚烫滚烫的脸颊和冰凉冰凉的手臂,白天的事情她已经听人说了。肝肠寸断的她,恨不得立时就死,如果这能换回丈夫的清白,或者会使朱三们良心发现,以至于再不去找儿子的麻烦。榆生在部队已经四年了,这中间没有回过一趟家。不说别的,就说一个十六岁的尕娃娃一出门就是四个三百六十五天,不见爹不见娘的,能不操心?她本来早就想和传贵一道去看看娃的,只因为他们班上发生的那件事至今也没有了断,她不好意思去见娃的首长和战友。当然她相信她的娃决不可能干出那种偷鸡摸狗、丢人显眼的事,但这话又给谁去说呢?还好,部队上的领导总算是明察秋毫、辨明是非,榆生前不久来信说,他可能很快就要入党提干了。可是眼下遇上这档子事,对娃的前程会有影响吗?
屋外雪还在下,只是风刮得小了。地上白白的、厚厚的一层。董万山放心不下,不时地敲门进来看看,赵春莲安慰说:
“爹,您缓着去吧,有事我再叫您。”
赵春莲记忆犹新,董传贵那年参军前脚刚走,狗日的朱三就不怀好意地天天猫在他们家。装腔作势地干这干那,嘴里说的比蜜还甜,其实肚子里藏着歹心哩!从打她骂走朱三那天开始,狗日的再没敢进过她家的门。只是传贵从部队上回来以后才印帕忱垂涣交亍U源毫靼祝煞蛎墒艿某苋瑁忧俺痰挠跋欤几胫烊墓叵涤泄亍6际且蛭盍苏飧鐾醢说埃派杓瞥稣饷创蟮囊跄笨雍λ侨乙磺薪允怯伤穑挥傻匕底院拮约骸⒃棺约海鹇钭约菏巧ㄖ阈牵α苏煞蚝Χ印?勺钣忠幌耄庖槐沧硬⒚挥泻裁慈搜剑”鹚岛θ耍恢恍〖π」范济缓K淙徊恍派瘛⒉荒罘穑钊说牡览硭靼住U煞蚨蟾且惶蹩删纯膳宓娘oL海怂悄缸樱崞司幼到堑备刹康拇蠛没幔试富氐狡Ф制独У牧顾优惆樗悄缸印H绻皇怯谡妓⒘死侠芍械呐蓿峙滤两窕乖诠攀刈爬掀糯蚬夤鞯娜兆印K嫉氖鞘裁矗克坏攘怂⒕攘怂亩樱谷盟辛艘桓鐾暾募摇H绻背跛蛔咴俨换丶遥恢缸尤缃窕崾且桓鍪裁囱樱勘纠床慷由嫌幸晃煌玫呐⑻囊模男氖贾站兔欢幌隆H思夷歉雠⒏戳四敲炊嗟男牛谷灰桓鲎值幕匦哦济挥小K邓暮菟男暮萑缣邓娜硭男哪芑伤K源歉錾蕉⒕拖袷且豢橛钟灿滞绻痰氖罚谒悄锪┬闹杏热缍ヌ炝⒌氐木奘褪强可剑兴陀邪踩兴陀幸桓鑫屡募摇K攘怂墒撬α怂2皇且蛭羌拢烊腔锶思幢阆牒λ参薮酉率盅剑∠氲秸饫铮源毫咽抢崃髀妫蚜掣г谡煞虻男厍埃∩畹溃
“传贵呀,你听为妻一句话,你千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再怎么着,天也不会塌下来,这个家可不能没有你呀!你想想,爹老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榆生又在部队上,你要是有个好歹,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咱不和那些人一般见识,他们愿意咋说就咋说去!再怎么着,这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是共产党,他们杀我也不会杀你呀!就算他们想杀我,总得找个借口吧,找人打架都要先找由头哩!为妻是啥样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一不管政事,二不管民事,刷锅做饭的一个老婆子,碍着谁的事了,干啥非要和我过不去呢?这不是上面的意思,肯定是有人借机公报私仇。传贵,你放宽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大不了叫榆生回家种地就是了。日子怎么着不是过?从今往后,咱们家谁也不出头、不露面,不争不抢,好好当个社员。有粮吃粮,没粮吃糠,没粮没糠了挖野菜吃也饿不死人。你忘了那一年你和榆生上后山挖冻洋芋的事了?真要有一天,你老了,动弹不成了,叫榆生喂饭喂水、端屎端尿侍候你。你知道,娃可不是没良心的娃,你天天牵心他,他也时时念叨你。前几天不是还来信说让你少抽烟、少喝酒,他说今年过年他就可以请探亲假回来看你了。传贵,你醒醒,明天我就去自首,大不了叫那些狗日的再刴我一条膀子,咱俩合起来还有一双整手哩!传贵,我的话你听见了吗?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赵春莲如泣如诉,边哭边说,董传贵胸前的被子都泪湿了一片。其实董传贵已经醒了一阵了,妻子的话,字字句句,言深意切。这条铁打的汉子也不禁不被妻子的真情所感染,好多次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好男儿此生不后悔,这一辈子他虽然没有创下轰轰烈烈的基业,却做了一件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善事。他自认为他对得起他的妻子、儿子,还有那个叫于占水的陌生人。于占水是不会回来了,好在儿子已经长大了。唯一歉疚的是他的老父董万山,但正如妻子所说榆生不是没良心的人,他会照顾好他的爷爷。榆生的前途可能要受影响,这是让他最揪心的事。妻子都知道,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妖魔鬼怪能横行多久?善恶颠倒、黑白混淆,这肯定不是党的本意,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下面发生的这些事吗?董传贵边听妻子的诉说,边整理自己的思绪。只是口干舌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挣扎着伸出手,示意要喝水。他喝下几口水,润润嗓子,这才感到稍稍好了一些,他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妻子,凄然一笑说:
“春莲,我、我怕是活、活不成了……”
“传贵,你、你不敢胡说。你知道我胆子小。”
董传贵张口要吐,赵春莲赶快拿条毛巾接住。董传贵呕吐数声,赵春莲翻过毛巾一看,上面几被鲜血染红,大惊失色问:
“传贵,你怎么了?”
董传贵强力忍住,苦笑笑,说:“没事……。春莲,我、有话、对你、说……”
赵春莲急忙靠近,泪眼兮兮地劝道:“他爹,你不舒服,就少说两句吧!有话明天再说,啊?”
董传贵摇摇头,执意要说。赵春莲只好再靠近一些。董传贵伸出那唯一的大手,把妻子脸上的泪珠儿挘ィ樯钜庵氐赝徘装钠拮樱夯旱厮担骸八恰⒉皇俏⒛悖⑹恰⑽⑽摇N宜懒耍汀⒚弧⑹隆⒘恕N宜啦蛔阆А皇强上Я恕业挠苌
赵春莲泪如泉涌,强压悲痛,苦苦哀求道:“传贵,你忍一忍,别想那么多。等你病好之后再说不迟,啊?”
董传贵惨然一笑道:“你让我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榆生、我、的、娃,让他回家,让他回家!农、民、也、是、人!……”
“传贵,传贵,你不能,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啊!……”
“哭啥呀?”董传贵拼尽最后一口气,微微一笑,说:“春、春莲,你、是、个…好、女人,咱俩…来世再、再……”
董传贵单手高举,握成拳头,怒目圆睁,含恨而逝,年仅四十二岁。
上卷 十六、难舍军营
早晨,全班战士兵围成一圈用餐。突然通讯员急急忙忙跑来说:
“董班长,连长要你去陆军医院检查身体,这是你的表。”
“体检!”体检意味着什么?当兵的都知道,体检就是“提干”。
姚成叫道:“班长,当了官要请客!”
“你是裁缝丢了剪子,净剩尺(吃)了。”雷毅瞥了姚成一眼,嬉皮笑脸的说,“我建议,班长给我们每人买一盒’美丽’牌香烟,两年没抽过这烟了。”
“你还不是狗掀门帘子,嘴上的功夫大……”姚成嘴撅得老高,不服气的嘟囔道。
“算了,你们俩别吵啦!让班长快去快回。”副班长李向东接过董榆生的空碗。
“噢,你是急着想’转正’呢吗?”雷毅故意挑逗说。
李向东回头一句:“你想当副班长了?”
“嗨,猪八戒撒尿,啥时候能轮到我头上?不是还有老革命哩吗!”雷毅用眼角瞟了瞟蹲在地上的朱桐生。
朱桐生谁都不理,啥话也不说,俩手指头揑住碗边儿,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炊事班后院,把剩下的半碗稀饭倒进猪食槽里。
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董榆生的身体本来就没有啥毛病。进行到最后一个项目,一位中年女军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问了问董榆生的情况,随手翻开“体检表”,忽然她叫了一声:
“你叫董榆生?”
“是,首长。”董榆生边系纽扣边纳闷:这位平时挺矜持的女官,怎么一时三刻就变了腔调。
“老家是高原?”
“首长,表上不是写着吗?”董榆生暗自好笑,这女同志就是麻烦,该问的也问,不该问的也问。
“你听没听说过董传贵?”
“大姐,您认识我爹?!”这回,该轮着董榆生变腔变调了。
“哎哟我的娘哎!怎么是你呢?”女军人站起来,两手扶住董榆生的双肩,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细细地端详着董榆生,亲切地问道,“小鬼呀,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时把董榆生问懵了。陆军医院的丁院长,从没结过婚连对象都不谈的老处女,哪个能不晓得?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可是眼下他不知如何回答,嘴张了好几张,也没吐出半个字出来,只是一脸的傻笑。
“我和你爹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可是患难战友啊!我给他去过好几封信,怎么,他就没有给你提过?……”
董榆生摇摇头。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父亲和这位漂亮的女军人联系在一起。记得那年参军离家时,父亲还不满四十,明显就见老了。而今这位大姐,按说应该叫阿姨,叫老家的人看看,说二十几都有人信哩!
丁兰巧见董榆生半天不开口,又问道:“小鬼,你爹身体还好吧?”
董榆生眼圈一红,说:“阿姨,我和爹四年没见过面了。”
丁兰巧嘿嘿一笑,嚷道:“不说了,不说了!咱娘俩见面是喜事,快,洗洗手,吃饭去。中午咱俩下馆子,小鬼你说你吃麽?”
董榆生故意打诨说:“阿姨我不吃馍,我们食堂天天吃馍。”
丁兰巧把毛巾递给董榆生,笑嗔道:“你这个坏小子!阿姨再抠,也不在这几个钱上说话。我不是请你吃馍,我是问你吃啥。我们山东老家不说这个’啥’字……
董榆生提干的命令变成了复员的“通知”,这无疑于从天堂跌入地狱,刚出澡堂子就钻进冰窖。小伙子想不通,如果不是丁阿姨当院长,他还真以为是医院作了手脚哩!他一时难以接受,找连长,连长佯装不知。找指导员,郭富荣闪烁其词,不做正面回答。董榆生好歹也是个老兵,也知道军令如山之说,找谁也无用。只不过事前没思想准备,感情上一下子接受不了。过后再一思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也就再不吱声了。董榆生正在收拾行李,司令员派人送来一封信,里面还有一百块钱。董榆生打开信纸,上面写道:“小鬼,这阵你可能在骂娘!我虽然作为司令员、军区最高首长,但有些话我说了不算。我认定你是个好兵,在你的问题上,我至少是过问了。临分手之际,我想送你一句话:路还长着哩。晴天、刮风、下大雨,都是自然现象,哪种现象占主导地位呢?这一百块钱原封不动地交给你父亲,不要提起那档子事,我内心渐愧,没有带好兵……”
看着看着,董榆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在心头。自从上次发生了那件事,如今已过去两年多了,司今员还在为此事操心。虽然最后什么结论都没有,但让司令员掏腰包在情理上总也说不过去。董榆生托指导员把钱给司令员送回去,郭富荣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连说:
“算了算了,你饶我一次好不好?老头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叫我找挨骂去呀!明摆着的事,哪个不清楚?司令员那么大的官,还不照样束手无策?钱你带回去,也许他心还好受些。过了这个村就是下一站了,这事就算完了,该忘的就忘了吧,存在心里添堵,好比吃了只苍蝇似的。
董榆生倒是想忘,他能忘掉得了吗?善良的人总是从善良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有时也想,是不是朱桐生真的丢了二百元钱,这钱让另外一个人拿走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对老朱还有些歉疚。那天毕竟是他值班,钥匙就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随便挂在衣架子上,莫非是有人钻了空子?这么这另一个人到底是谁呢?全班十个人,副班长不会、雷毅不可能、张国平不像、姚成……。数过来数过去,竟没有一个人符合条件,最符合条件的人就是“受害者”本人。看来这在中国破案吏上又算是一件千古小奇案了。案虽不大,但要具体放在一个人的头上,恐怕就不只是名声问题。上至司令员,下至指导员,军区保卫处,各有关部门,明查暗访,内清外调,除了老虎凳、辣椒水,什么办法没想过,什么办法没用过?最后小偷和钱一起从地球上消失了。不不了了之、草草收场又能怎样?如果是某人拿了这笔钱,批评批评,教育教育,退还失主,给个处分,以儆效尤也就是了。如果是假案,那就另当别论,起码也是诬陷,朱桐生必被开除军籍,他的这一生基本也就如此了。董榆生有时这么想,他又不敢这么想,他宁肯信其有,也不敢信其无,那是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至于领导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要离开军营了,董榆生心事重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朱桐生从后面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支烟,笑嘻嘻地说:
“老乡,上街转转?”
董榆生回头一看,朱桐生早已换了一套浅灰色的便装,平头光脸,喜眉笑眼,好不风光!他不想驳了朱桐生的面子,遂把香烟接过来,夹到耳朵上,说:
“你去吧,我还有事。”
朱桐生已经好久和他不说话了。有时想起来也懒得开口,虽说是男人要大度,不要小家子气,可那要分什么事。人家把你往火坑里推,你还有心回过头来呲牙一笑吗?
朱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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