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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泥犁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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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来,指着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树,“崔大人就是自缢在这棵树下!”

玄奘大吃一惊,站起身走到廊下观看,果然院子西侧,有一棵梧桐树,树冠宽大,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落。

“向东伸出来的那根横枝,就是系白绫之处了。”郭宰站在他身后,语气沉重地道。

遥想七年前,一个县令就在自己眼前的树上缢死,而这个地方现在成了自己的家,他的官位现在是自己坐着,郭宰心里自然有阴影。

玄奘默默地看着那棵树,也不回头,低声问:“当时,那个僧人和崔县令谈话的内容,有人知道吗?”

郭宰想了想:“这个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曾听到人说起。正六品的县令①自缢,这么大的一桩事,如果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必定会在衙门里传开的。据说当时的刺史大人曾派别驾下来详查崔县令自缢一案,提取了不少人证。若是有人知道,当时就会交代的。既然从州里到县里都不曾说起,估计就没人知道了。”

『①唐制,霍邑县为上县,上县县令为正六品。』

“那么,那个僧人后来如何了?”玄奘心中开始紧张。

“那个僧人?”郭宰愕然,思忖半晌,终于摇头,“那妖僧来历古怪,自从那日在县衙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刺史大人还曾派人缉拿,但那妖僧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往何处,最终也不了了之。”

玄奘一脸凄然,低声道:“连他法号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郭宰断然摇头,“若是知道,怎会缉拿不到?下官做县尉多年,捕盗拿贼也不知道有多少,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来历、没名姓的嫌犯。”

“当时县衙应该有人见过他吧?”玄奘仍不死心,追问道。

郭宰点点头:“自然,那和尚来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差役在,还有个司户的佐吏也见过他。不过那佐吏年纪大了,武德九年回了家乡;两个差役,一个病死了,另一个……怎的好多年没见他了?”

郭宰拍了拍脑袋,忽然拍手道:“对了,法师,下官忽然想起来了,州里为了缉拿,当时还画出了那僧人的图像。虽然年代久远,估摸着还能找到。下官这就给您找找去。”

这郭宰为人热心无比,也不问其中的缘由,当即让玄奘现在厅中坐着,自己就奔前衙去了。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县衙晚上自然不上班,不过有人值守,郭宰也不怕麻烦,当即到西侧院的吏舍,找着值班的书吏。见是县太爷亲自前来,虽然有些晚,书吏也不敢怠慢,听了郭宰的要求,就开始在存放档案的房子里找了起来。

这等陈年旧卷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着的。玄奘独自一人趺坐在客厅里,闭目垂眉,捻着手上的念珠,口中默念《往生净土神咒》。这咒据说念三十万遍就能亲自看见阿弥陀佛,玄奘念了九十七遍时,忽然听到门外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然后莫兰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夫人都念叨过好多遍了,您要再不回来,就要派我去周夫人家接您了。”

一个少女慵懒的声音道:“学得累了,在那儿歇了会儿。周家公子弄来一个胡人的奇巧玩意儿,回头带你瞅瞅去。”

脚步声到了厅堂外,少女看见房中有人,奇道:“这是谁在客厅?大人呢?”

“今日长安来了个高僧,大人请在家中奉养。”莫兰道,“方才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大人去衙门里了。”

“唔。”少女并不在意,但也没经过客厅,从侧门绕了过去,进了后宅。

想来这少女便是郭县令的女儿绿萝了。玄奘没有在意,继续念咒,念到一百五十三遍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听就知道是郭宰,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地面踩得像擂鼓一般。

“哈哈,法师,法师。”郭宰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扬起手中一卷发黄的卷轴,笑道,“找着了,还真找着了。”

玄奘心中一跳,急忙睁开眼睛,从郭宰手里接过来卷轴,手都不禁有些颤抖。郭宰心中惊讶,于是不再做声,默默地看着他。

玄奘努力平抑心神,禅心稳定,有如大江明月,石头落入,溅起微微涟漪,随即四散全无。他从容地翻开卷轴,里面是一幅粗笔勾勒的肖像,画着一个僧人。画工很粗糙,又是根据别人的描绘画出来的,和真人差得很远,只是轮廓略有相似。

给人的印象就是,眼睛长而有神,额头宽大,高鼻方口。从相术上看,这几处的特征最容易遗传,看来官府这样画还是有些道理的。

玄奘痴痴地看着这画,眼眶渐渐红了,刹那间禅心失守,心中如江海般涌动。

“法师,”郭宰无比诧异,侧过头看了看那画,忽然一愣,“倒跟法师略有些相似。”说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声誉满长安的玄奘大师和一介妖僧相提并论的?

哪知道玄奘轻轻一叹,居然平静地道:“大人说的没错,这个被缉拿的僧人,像极了贫僧的二兄,长捷。”

郭宰霍然一惊,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师,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他顿了顿,沉声道,“您定然是认错人了,这僧人是官府缉拿的嫌犯,您是誉满长安的‘佛门千里驹’,怎能相提并论。您德望日卓,可千万别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这话绝对是好意。别说是不是自己的二哥,玄奘也仅是猜测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门四大皆空,俗家的亲情远远比不上修禅来得重要。何苦为了一个还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毁了自己的修行大道?

玄奘却缓缓摇头:“贫僧当沙弥的时候,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千世界,并无什么不同;在空慧寺修禅,忽然一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后参学天下,行走十年,到头来发现,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与童稚之时,并无什么不同。”

郭宰见玄奘开始说禅,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肃穆。

“世人都以为,修行大道,取之于外,《往生咒》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能灭五逆、十恶、谤法;念三十万遍能见阿弥陀佛。立寺修塔,斋僧布施,写经造像,虽然可积下业德,又怎么能比得上明性见佛?修禅即是修心。”玄奘道,“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万别,如恒河里的沙砾,如菩提树上的叶子,没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胜凡几,这说明,每一条路都可以证道。谁又知道,我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证道途中的必经之路呢?谁又知道,二兄长捷犯下这桩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见亲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认,那不是没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

郭宰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哽咽着叩头:“下官……呃,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对这个淳朴的县令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来霍邑的目的——寻找二哥长捷。

自从十岁那年,玄奘被哥哥带到净土寺出家后,兄弟俩就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一则身处乱世,一旦离开就再难相见,二则弟弟还年幼,哥哥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弟弟。洛阳战乱后,兄弟俩逃难到长安,后来又一起去成都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觉得成都的高僧再也无法解答自己修禅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两人一起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尤其要到赵州去寻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

可那段时间,长捷一直忙碌个不停,也不晓得在做什么,死活不愿意离开成都。另外,长捷也担心他的安全,当时仍旧处于战乱,大唐实行关禁政策,行人往来过关隘会查验过所,就是通行证。没有过所私自闯关,属于违法行为,徒刑一年。

长捷一再告诫他,玄奘决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书信,自己孤身上路,私闯关隘离开了四川。这一走就是数年。随着他的参学,名望日隆,所过之处无不传诵着一个天才僧人的传说。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长安,跟法雅、法琳、道岳、僧辩、玄会等佛门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开讲《杂心论》声名鹊起,被誉为“佛门千里驹”之后,才忽然听到了自己哥哥的消息。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居然犯下惊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

武德四年,哥哥在成都空慧寺,斩下了自己师父玄成法师的头颅,然后畏罪潜逃!

玄奘惊骇之下,伤心欲绝。玄成法师是深受他敬仰的高僧,自己一到成都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师的教导。这个高僧心地慈善,当时中原战乱,成都安定,无数的僧人都逃难到这里,空慧寺虽然也不宽裕,但玄成法师敞开大门,来者皆纳,庇护了无数的僧侣。他对长捷和玄奘极为喜爱,甚至将长捷定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赞誉兄弟俩为“陈门双骥”。

玄奘甚至一度怀疑,哥哥不跟着自己游历参学,是不是惦记着玄成法师的衣钵,舍不得走。没想到,仅仅四年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惨剧!

他曾在长安城里详细打听,不过长安的僧人都是听人相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后来玄奘遇见一个在成都时认识的僧人,这才问出了详细的经过——所谓详细,也就是官府介入后的过程,对长捷为何杀师,又逃向了哪里,其中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来了。

玄奘当即赶往成都,走访了昔日旧识。当地的佛门僧徒深恨长捷,对玄奘倒没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没了解到更多的内情,他甚至拜访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对长捷杀师一案也没个头绪,根本找不到任何动机。玄成法师的衣钵并没人跟长捷争,那几年玄成法师身体不好,空慧寺又有钱,占地数千顷,大小事务都是长捷一言而决。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对他又赏识,长捷地位显赫富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长安。

可去年,却忽然听人谈起发生在河东道的一桩旧案,说是一个僧人,无名无姓,不知是什么来历,闯入了霍山县衙,与县令谈了一席话,居然让堂堂县令自缢而死。若是这县令做了什么贪污不法的事情还好说,可晋州刺史调查之后,这个县令为官清正廉洁,政绩卓著,口碑之好,整个河东道都是有名的。

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县令,居然被一个和尚给说死,实在不可思议。

玄奘详细打听,发觉这个和尚跟自己的哥哥年纪相仿,身高也相仿,他不禁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哥哥长捷。

从贞观元年,玄奘在长安见过天竺来的高僧波颇蜜多罗之后,就动了西游天竺的心思,这波颇蜜多罗是中天竺高僧戒贤法师的弟子,佛法禅理既然如此透彻深厚,那他师父又是何等高僧?若是自己去天竺,能受到这位高僧的亲自指点,岂非是一大幸事?

这么多年来,玄奘游历天下,名气越来越大,对禅理却越来越困惑,因此便下定了西游的决心。然而茫茫西天路,数万里之遥,其间隔着大漠雪山,又有无数异族,这一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路,能够抵达的机会极为渺茫,能够返回大唐的机会更是万中无一。

可是自己的哥哥身负杀师的罪孽和官府的通缉,至今下落不明,若不能查个清楚,只怕会变成心中永远的魔障,再无解脱之日。

玄奘于是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哥哥,查清其中的内情,然后就踏上西天路,走上那没有归途的求佛之旅。

听玄奘说完,郭宰陷入沉默,看着玄奘的神情颇有点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法师的心愿,下官深感钦佩。若能够有所帮助,下官必定尽全力,只是……”他犹豫了一番,颓然道,“对这个和尚,实在没有半点眉目,说句不恭的话,下官是县尉出身,若是有这个和尚的下落,早就将他缉捕归案了。”

“贫僧自然明白大人的心思。”玄奘道,“贫僧来找二兄,并非是要洗脱他的罪名,世上自有法理,杀人偿命,这既是天理,也是人道,贫僧怎么敢违背。只是想寻到二兄的下落,问明其中因由罢了。”

郭宰点点头,皱着眉头想了想:“法师,对这和尚,下官不清楚,可是对前任县令崔珏,倒是有些耳闻,非常的奇异。”

“奇异?”玄奘惊讶道,“这话怎么讲?”

“县令崔珏,字梦之,别号凤子。据说前庭这棵梧桐树就是他亲手移栽,可能就是凤非梧桐不栖的意思吧!这人从武德元年就担任霍邑县令,文采出众,即便我世世代代居住在晋北,也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这人不但文采好,还通兵法战略,据说当年太上皇反隋,在霍邑被宋老生所阻,就是他献策击破了宋老生。后来宋金刚犯境,他率领一些民军就敢夜袭宋金刚的大营,守将寻相投敌,他怀揣利刃,竟然跑到寻相府上刺杀。这人有文略、有武略、有胆略,还有政略,自从任霍邑县令以来,把霍邑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武德六年,他自缢之后,当地人就有一种传说,很是奇诡。”

“哦,如何奇诡?”

“这霍邑百姓,都传说崔县令死后,入了泥犁狱。”郭宰沉声道,“当了炎魔罗王手下的判官,掌管泥犁狱生死轮回,审判人间善恶。”

“泥犁狱?”玄奘怔住了。

身为佛门僧人,他自然对泥犁狱不会陌生。这泥犁狱的概念,从西汉佛教传入中国就有了,东汉时,曾是安息国太子的高僧安世高来到中国,翻译佛经,便译有《佛说十八泥犁经》。不过佛家对泥犁狱的说法各有分歧,民间传说更是多种多样,名目繁多,具体泥犁狱究竟如何,是什么模样,八重还是十八重,佛僧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南朝时的僧人僧祐作了一部《出三藏记集》,所记载失译的“泥犁经”多达十余种。

“是的。”郭宰苦笑着点头,“传说……咳咳,才七年,居然成了传说了……崔县令‘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这县里就有不少崔县令断案的故事,有一桩‘明断恶虎伤人案’颇离奇。说是霍山上常有猛兽出没。一日,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县令即刻发牌,差衙役持符牒上山拘虎。差役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头猛虎从庙后蹿出,衔着符到了差役面前,任他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崔县令立刻升堂审讯。堂上,崔县令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那虎便触阶而死。”

“着实离奇。”玄奘叹息不已,“往事烟雨,转头皆空,成了众口相传的传说。”

“这不是传说。”郭宰的脸色无比难看,“衙门里……有这桩案子的卷宗!”

“什么?”玄奘怔住了。

“的确有。”郭宰深深吸了口气,“下官接任了县令之后,心里也对这位崔县令极为好奇,下官在沙场征杀惯了,听到这些传说更加不信,于是就询问同僚,查看卷宗。没想到……果然都有。这桩‘明断恶虎伤人案’就详详细细记录在案,甚至那名去霍山拘虎的差役也有名姓,叫孟宪,的确是衙门里的差役,后来下乡催粮,河水暴涨,跌入河中淹死了。这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记录那些卷宗、参与过审案的一些人还在,他们亲眼目睹!”

玄奘这次真的吃惊了,虽然他信佛,但一心追求如来大道,对法术、占卜、异术之类却并不在意,认为那是等而下之的末节,崇拜过甚就会动摇禅心。没想到今日却听到这种奇闻。

“还不止这些。”郭宰道,“崔县令死后,传说他入了泥犁狱,做了判官,当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就在霍山上起了一座祠堂,称为判官庙,平日香火不断。老百姓有了什么冤屈和不幸,就去进香祷告,结果……那崔县令……哦,应该叫崔判官了,”郭宰苦笑道,“居然应验无比!”

“怎么个应验法?”玄奘奇道。

“下官举几个例子吧。”郭宰道,“武德八年,东沟村的金老汉夫妻,年逾七十,家中只有一个儿子,跟随一帮茶商到江西收茶贩卖,结果一去不回。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金老太思念儿子,哭瞎了双眼,于是老夫妻听得判官庙灵验,就跋涉几十里,爬上霍山,到判官庙祷告。说崔判官啊,如果我这儿子是死,您就让他给我托个梦吧,哪怕真死了我也没念想了;如果没死,你就让他赶紧回来吧,再晚两年,只怕我夫妻两个暴死家中无人收敛……”

玄奘静静地听着,郭宰道:“说来也奇,他们回到家的当晚,崔判官就显灵了,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说你儿子没死,如今流落岭南。我已经通知他了,让他即日回乡。老夫妻第二日醒来将信将疑,不料四个月后,他儿子果然从岭南回来了。说自己在江西收茶,被人骗光了积蓄,无颜回乡,就跟着一群商人到岭南贩茶。结果四个月前却梦到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自称崔判官,说老父老母思念,让其速归……”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感慨,“人间亲情能感动鬼判,何其诚挚。”

“是啊!还有很多灵异之事。”郭宰道,“崔判官的灵异不止在霍邑,还传遍了河东道。前些年,汾州平遥县时常有人口失踪,其中有一家姓赵,家中只有独子,也失踪了,好几年不见踪影。听得判官庙灵验,他母亲赵氏跋涉几百里跪在庙里苦苦哀求,求判官点化她儿子的下落。结果她回家之后就梦见了崔判官,说你儿子早已死去,尸体掩埋在某地。赵氏赶到某地掘开坟茔,果然看见了一具枯骨,虽然无法辨认,但那枯骨的脖子上却挂着一副长命锁,正是自己儿子的。”

寂静的幽夜,百年深宅,听着郭宰讲述他前任县令死后的灵异,这种感受当真难以述说。尤其是,那位县令就是吊死在旁边不远处的树上……

便在此时,两人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俩正在谈论鬼事,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顿时让人汗毛直竖。郭宰正要喝问,忽听得屏风后面响起一声惊叫:“啊——”

随即是啪啦一声脆响,静夜里无比清晰。

“谁?”郭宰急忙站了起来,喝问道。

这时大丫鬟莫兰急匆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涨红着脸道:“是小姐。夫人让小姐送夜宵,不料失手打碎了碗。”

“哦。”郭宰一笑作罢。

不料刚坐下来,又听得后院里啪啦一声,郭宰皱眉:“又怎么了?”

莫兰急匆匆跑过去,随即又回来道:“是……是一只猫,打碎了您的紫花玉颈掐金瓶……”

郭宰脸一哆嗦,勉强笑道:“没事,打了就打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后院又传来啪啦一声,郭宰急了:“这又怎么了?”

大丫鬟哭丧着脸回去,半晌战战兢兢地来了:“是……是猫……呃……”可能自己也觉得圆不过谎,只好如实说了,“是小姐失手,打碎了您那只西汉瓦当……”

郭宰的脸顿时绿了,好半晌肌肉才恢复正常,笑道:“没事,没事,让小姐小心一点。”

郭宰当然知道自己家的小姐在发脾气,他不知缘由,但陪着玄奘却不好追问,不料话音未落,稀里哗啦又是一声,大丫鬟这次不等大人问,自己先跑了。好半晌才鬼鬼祟祟地探头看,郭宰叹了口气:“这次又打碎了什么?”

“没……没打碎……”大丫鬟几乎要哭了,“是撕碎了……您那幅……顾恺之的云溪行吟图……”

“啊……”郭宰跌坐在地,做声不得,身子几乎软了。

“然后……然后小姐一不留神,头碰在了你那只东汉陶罐上……”大丫鬟道。

“哎哟!”郭宰顿时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小姐怎么样?有没有事?”说完就朝内院冲过去,冲了几步又顿住,冲着玄奘尴尬地道,“法师,惭愧,小女可能受了伤,下官先告退一下。”

玄奘哑然失笑,点了点头。郭宰也顾不得礼数,急匆匆地跑了。

玄奘感慨不已,这么粗笨高大的一个巨人,爱女儿爱成了这个样子,倒也难得。

这一夜,玄奘便歇在了郭宰的家中。前院东西两侧都是厢房,他和波罗叶歇在东厢房,在床榻上趺坐了良久,思绪仍旧纷乱。二兄究竟为何杀了师父玄成法师?他如今又在哪里?他又为何来到霍邑县,逼死了崔县令?更奇怪的是这崔县令,死后怎么成了泥犁狱中的判官?

月在中天,照下来梧桐树的树影,洒在窗棂上,枝条有如虬龙一般——只怕就是这根枝条,昔日把崔判官挂在上面吧?

窗棂上枝条暗影在风中摇晃,就仿佛下面挂着一个自缢者,尸体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随后几日,玄奘就住在郭宰家里。郭宰让他做场法事给优娘驱邪,玄奘既然知道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是怎么回事,如何还肯做法事,这不分明就是欺骗吗?于是百般推脱,只说县衙是数百年的旧宅,聚阴之地,只消晨昏诵经念佛,加持一下即可。郭宰也不好过于勉强,只好同意,但要求多奉养玄奘几日,以尽敬佛之心。

奉养佛僧的事情太过寻常,玄奘不好削了他的热心,只好在他家里住了下来。郭宰衙门里还有公务,不能时时陪伴,就让自己夫人招待他。李优娘对玄奘的态度颇为冷淡,一向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时候,也不见人影。玄奘倒也不介意,每日除了趺坐念经,就拿出自己书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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