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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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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全村人都看过周立功了,就周拴成没去。他虽然没去,却知道周立功的样子,吊死鬼么,脖颈拴半截绳子!呸,他唾了一口痰骂道,还穿着孝袍,给自己穿呢还是给他爹他妈穿呢!
  引娃知道他爹一定是扒墙缝偷看了。周克文周拴成兄弟俩是邻居,中间隔着一堵院墙,当时筑墙时为了两家交流方便,在墙腰上挖了一个老碗大的窟窿,有事时透过窟窿就可以相互招呼,不必绕路跑到对方家里。这个窟窿后来时堵时通,见证着这两家关系的阴晴变化。两家关系密切时,他们不光通过窟窿殷勤问候对方,而且有了好吃的,比如包了饺子炸了麻糖,都会从这里送给兄弟分享。一旦两家关系恶化,这窟窿马上就被堵起来了,好比是两国交恶时马上封锁边界。不过好笑的是,不知是有意无意,无论谁家主动堵塞窟窿,都会留下一指宽的缝隙,透过它还是隐约可以观察到对方的动静。这往好里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他们是兄弟;往坏里说那就让人心寒了:只有仇人才最惦记着对方。
  最近一次堵塞窟窿是前几天的事。起因是周克文家的公鸡串门子跑到了隔壁,给周拴成家的母鸡踏了蛋,这本来是好事,可那公鸡在踏蛋时嘴里叼着母鸡脖颈的一撮毛,下了背竟然把那撮毛揪掉了,这让周拴成有些心疼。他骂道,你狗日的也太霸道了吧,享了福还揪人头发!顺手捞起一根竹竿扫了过去,打在鸡腿上,幸亏那公鸡强悍,腿上挨了一竹竿还能踮着一条腿满院子蹦跶,逃命中竟然把周拴成搁在厦房窗台上的紫砂茶壶撞下来摔碎了。周拴成火更大了,他把竹竿抡得呼呼生风,非要打死这公鸡不可。鸡的狂叫引起了周克文的好奇,他趴在窟窿口一看,原来是他家的鸡闯了祸。他隔着墙招呼说,嗨,茶壶打了我赔就是了,人不跟畜生计较。
  这话周克文觉得很在理,可周拴成却觉得他哥是在骂他呢。啥叫人不跟畜生计较?谁是人?谁是畜生?
  两个人就此生了口角,吵完架周拴成就把窟窿堵上了。
  引娃不满意他爹这么骂周立功,虽然她也这么说过,可她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完全不同。她提醒她爹说,立功哥可是你亲侄子。
  看把你骚情的,周拴成又转过来骂引娃,你没见过哥,把猪都叫哥?你有你哥,我可没有他这个侄子!
  周拴成一看周立功那趾高气扬的张狂样子就气愤,这气愤来自他儿子周宝根与周立功的对比。
  周宝根是周拴成的宝贝疙瘩,周拴成跟老婆在炕上折腾到四十岁,才好不容易捞了这么一个金蛋蛋。说起这个造人过程,是最让周拴成伤心的了。
  原先周牛娃在世的时候,已经给两个儿子都定了亲,并且亲自操持把媳妇娶进门。吸取了自己当年被麻子脸蒙骗的惨痛经历,这次周牛娃给儿子张罗婚事时小心翼翼,事必躬亲。他不但拐弯抹角地验明了媳妇们的真身,而且连她们的祖宗三代都打问清楚了。女娃们长得好看自不必说了,而且都是正经庄户人家出身,三代里没有偷鸡摸狗的,就连唱戏当吹鼓手的都没有,这样的家庭调教出来的闺女人品没麻达。儿媳的娘家都是大户,人丁兴旺,三代同堂,兄弟姐妹一长串,这样的家庭生养的女子保准能生善养。
  事实证明,周牛娃的眼光真准。周克文结婚一年后生了周立德,两年后生了周立功。就在周立功生下百天后,周拴成结婚了。可事情在周拴成这里就不灵了。他老婆周郭氏一年不开怀,两年不开怀,甚至第四年他哥第三个儿子周立言都降生了,他老婆的肚子还像渭河平原一样平坦,他真是急得不知道咋办了。
  周拴成先是埋怨他爹周牛娃,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自己都娶麻脸老婆,还不自量力地给儿子张罗媳妇,这不是害人嘛!可反过来一想,又觉得自己没道理,他爹是娶了麻脸媳妇,可麻脸媳妇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没有麻脸媳妇哪来的他?再说了,生养这事定亲时他爹也不能在媳妇身上试,谁敢保准就不出差错。再再说了,他爹不给他张罗媳妇他恐怕现在还在打光棍呢,这世上就没有儿女自己给自己成亲的事儿,就这一点他也得感谢他老爹。
  不能埋怨他爹那就埋怨他哥吧。他哥的运气太好了,念书比他好,个子比他高,房子比他盖得多,吃饭端的碗比他大,置的地比他多,走路比他步子大,雇的长工比他多,连咳嗽都比他气壮。现在倒好,连被窝里的事都比他能干,老婆一口气生三个,还是清一色的牛牛娃!他凭啥这么好,还不是把别人的运气都吸走了?当然,首先是把他周拴成的运气吸走了,因为他们是亲兄弟嘛。祖宗给的福荫是定量的,他哥多了他当然就少了!不过后来他一想,又觉得这样的念头断然不能有,承认他哥比他好那等于承认自己不如人,是服输的表现。他咋能服输呢?这世事还长着呢,他的本事还没使完呢,咋能随便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呢?特别是被窝里的事,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认!我的能当錾子用!他真想对村里那些笑话自己的人吆喝一声。
  当所有外人不能埋怨的时候,周拴成就只能埋怨老婆了。老婆本来是第一个应该埋怨的,把她放在最后是有原因的。除了周拴成好面子,不愿让人看到他们家庭不和以外,还有内外有别、亲疏有序的考虑,他要把那些疏远的人先埋怨一通,最后再给老婆脸色,这样他就觉得给足老婆面子了。
  谁知老婆根本不领情,反而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冤枉,跟周拴成寻死觅活。一个说是一副好犁铧硬是碰上了盐碱地,一个说一方肥沃田硬是碰上了秕种子。这种事情是谁也说不清的,因此也就谁也不服谁。后来周拴成火大了,他要休妻。这当然也不全是负气话,他不能不为自己的香火考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能死后连上坟的人都没有。
  休妻是男人的权利,周拴成知道这从老辈子人那里就有了。可他也仅仅是听人说过,没有见过,不光他没有见过,连在绛帐镇上摆文案专给人写状子的小郑先生都没有见过。这小郑先生是当年名气冲天的阴阳大师郑先生的儿子,他上过洋学堂,走过西安府,算是见多识广的人物。周拴成找他打问过休妻的状子咋写,他说他也只听人说过有这种状子,自己根本没有写过。这可见休妻是一件大事,是轻易行不得的禁忌,要不咋能这样稀少?
  那是当然了,一个女人被夫家休弃,哪怕她再无辜,遭受了天大的冤屈,也是难以见容社会的,不用说是再嫁,就是娘家也拒绝她踏入家门。周郭氏自然知道这个后果,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软柿子,现在更是要以命相拼了。除了在家里跟周拴成打闹外,她还跑回娘家把她的哥哥弟弟们煽呼起来帮助她,因为谁家女子被休了,那可是娘家的奇耻大辱。
  周郭氏的八个弟弟找上门时周拴成正在厨房给自己做饭,他已经被老婆饿了好几天了。老婆在家的时候都罢工,现在回了娘家就更别指望了。周拴成以前是吃惯现成饭的,一猛子让他自己做饭简直是逼着老虎拉磨子,他在锅膛里戳弄半天,连火都生不起来,倒是煨出来满屋子的浓烟。他被熏得睁不开眼睛,跌跌撞撞地从厨房里摸出来,口里不住地痛骂那个臭婆娘。周拴成不知道这个臭婆娘已经回来了,他扑腾一下把眼睛睁开时,臭婆娘和她的八个兄弟已经气势汹汹地逼到他跟前了。周拴成转身就往厨房里跑,哧溜一下藏在了门背后。他知道这是老婆搬来的救兵,给她出气的。关中道的习俗就是这样,媳妇在婆家受气,娘家兄弟就会为她出头。娘家兄弟杀上门来,轻则砸东西,重则打人。当然,如果婆家的兄弟伙多,娘家人一看不是对手,也就只能把动手变成讲理了。
  周拴成只有兄弟俩,而且那个交恶的哥哥根本就指望不上,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他先跑了再说。
  没料到那八条汉子并没有来硬的,他们说,姐夫你甭怕,咱们先讲道理,先礼后兵。
  是要讲道理嘛,周拴成从门背后钻出来绕到水瓮后边,隔着水瓮对他的小舅子们说。
  你讲道理就好办,八条汉子问,你要休我姐,总得有理由吧?
  周拴成这次理直气壮了,他说,不生养么,我娶老婆干啥?
  八条汉子问,你凭啥断定是我姐不生养?为啥不是你呢?
  周拴成本来要说粗话了,可面对的是他的小舅子,他不好开口。他左右一瞅,看见案板上的擀面杖,一把操了过来。他的小舅子们以为他要打架,都往后一闪,揎拳捋袖。周拴成却把擀面杖在案板上甩得啪啪响,说,你看,你看!
  周郭氏满脸通红,她骂道,羞你先人哩!
  八条汉子见姐夫这么没有道行,他们也就没有顾忌了。他们说,这事儿说不准,光长秆不结棒的荒玉米有的是,咱们试一试吧?
  周拴成涎着脸问,咋试?
  八条汉子说,就让我姐私下里跟别人过一年吧,跟你哥周克文也行,权当是借种。一年内我姐要是还不显怀,不要说休了她,要杀要剐也由你。相反,要是我姐有了喜,那就要凭我们发落你了:那娃娃你得认了,权当是你亲生的,你要是不认,那就由我们兄弟几个把你腿打断,算是给我姐出气,也是给她恢复名誉。看你选哪个?
  周拴成抽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八条汉子说,错了,是腿!
  周拴成没有去摸腿,他说,咱们再商量啊,再商量。
  商量你妈的腿!小舅子们骂道,这事没商量!姐,你把心放定了,他敢骚情看我们收拾他。
  八条汉子走的时候操起了刚才那根擀面杖,周拴成以为他们由“理”到“兵”了,要打他。他们没有,兄弟几个轮流掰折擀面杖,最后一个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顶,擀面杖咔嚓一声断为两截,他得意地瞅瞅周拴成说,哼,看见了吧。
  周拴成裤裆一阵隐痛。
  周拴成不提休妻了,他不敢跟小舅子们玩那种赌博。一年时间他等得起,老婆是盐碱地也确定无疑,但盐碱地也可能会拾掇好,碰上了种庄稼的好把式说不定真能打下粮食来,周拴成是农民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万一这样那才叫冤呢,老婆让人白睡一年不说,生下一个野种还得自己养着!
  与其让别人睡,还不如自己狠狠睡,周拴成反正破罐子破摔了,得空就在炕上折磨老婆。这除了报复以外,也有广种薄收的用意,说不定碰巧哪颗种子就发了芽。
  这样折腾的结果除了俩人身子越来越精瘦,脾气越来越坏,啥事都没有,周郭氏的肚子依旧瘪塌塌的,而且比以前更瘪。
  差不多就在他们绝望的时候,周郭氏一次在娘娘庙里遇见了周梁氏。娘娘就是送子观音,关中道的人都这么叫。周郭氏是这里的常客,她想不到她嫂子竟然也来这里了。这两家的女人毕竟比男人厚道一些,既然碰上了,免不了就要寒暄几句。原来这周梁氏也是来求子的,只不过她求的是女子而不是儿子。她硬挣挣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这无论如何让他们两口子觉得不完满,人常说,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嘛。
  周郭氏听了这话当即就伤心落泪,人家这是要好上加好,可怜自己连一点儿好都没有!看见弟媳如此恓惶,周梁氏就给她出了一个主意:暖怀。
  暖怀就是久不生养的人抱养一个别人的小孩,给自己垫底,暖暖身子,说不定以后就会怀上自己的孩子。这就像母鸡不下蛋,给鸡窝里放一个别的母鸡下的蛋,这个母鸡把别人的蛋抱暖了,说不定就会自己下蛋了。这个放到鸡窝逗引母鸡下蛋的鸡蛋叫引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周郭氏后来真的就抱养了一个女孩,起名引娃。
  真是鬼使神差了,引娃进门一年后,周郭氏有了身孕,生下来一看还是牛牛娃,这把周拴成两口子高兴得差点儿疯了。
  有了儿子周拴成就有了底气,他要跟隔壁比一比运数,他从来不服他哥。他哥的儿子干啥他就让自己的儿子干啥,而且要比他们干得好。他哥的老大是个逛蛋,只知道耍拳弄棒,自然是不必学他了。老三在凤翔商铺当相公,这也不必学,士农工商,做生意是最末等的营生,让人瞧不起。剩下的就是老二了,他哥的老二念书,他也让儿子念书,而且念最好的学校。
  当时周围最好的学校要数绛帐镇上的富强小学了,收的都是富户官绅的子弟,学费昂贵。周拴成不心疼钱,非常慷慨地把儿子送进了这座学校。儿子开始倒是觉得新鲜,可去了几天就死活不去了,周拴成着急了,催促他,没想到儿子发了火,他说,这么累的活儿,你不叫长工干叫我干,挣死我啊!
  长工满仓听了就笑,说对着哩,对着哩,掌柜的,你叫我跟宝根换换,看把娃累的。
  周拴成哭笑不得,不过想一想儿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念书起得早回来晚,确实不是轻省活儿,再加上这娃生下来就身体弱,可能真的吃不消。于是从当天开始就让满仓每天早晚套上大车接送宝根,中午时间短,就给他钱,让他在街上买着吃,不必来回跑了。
  这才得了宝根的趣,整天都可以耍了。起先满仓把他送到学校,他还能在课堂上坐一个上午,中午放学他走出校门就撒了欢,绛帐镇街道上吃货多,耍货更多。面皮、凉粉、扯面、饺子、甑糕、油糕、胡辣汤……他轮换着吃。吃饱之后就找耍货,耍猴的、耍把戏的、说书的、卖唱的、拉洋片的、赌博的、抽大烟的、开妓院的……当然最吸引他的是看秦腔戏。这一看就是一下午,上课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到后来他干脆连上午的课也免了,满仓把他送到学校门口,看着他进了大门,赶回去交差,他在校园里转一个圈,估摸满仓走远了,溜出学校,一头扎进街道里。有时不幸被老师逮住了,押进课堂,他总有办法逃学,或者装病,或者平地一声雷地忽然吆喝一声:哎,来了!老师同学都被吓一跳,他煞有介事地对老师说:报告老师,我爹叫我,家里有事。老师一愣,说我咋没有听见呢?周宝根说,老师你讲课太入神了,咋能听得见?老师被蒙瓜了,糊里糊涂就放他走了。
  他一出门就直奔戏园子。他最爱看的戏是《教学》,那是一个丑角戏,说的是一个富家子弟把万贯家产折腾得精光,为了免得沦为乞丐,凭着识得几个文字,教书骗人的故事。宝根看过无数遍了,可以一字不落地背出其中的台词:
  一不吹牛二不喧,
  俺家三辈做大官。
  俺爷上过金銮殿,
  俺婆见过娘娘面,
  俺大穿过黄马褂,
  俺娘穿过绫罗缎。
  出门不走坐软轿,
  回来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玉石碗,
  尿盆镶的五彩蓝,
  过年过节礼接满,
  绅五绅六都来舔。
  自打俺爹钻了土,
  地方绅士趔得远,
  换了人,换了脸,
  转身给咱打算盘。
  俺娘劝俺把书念,
  俺不爱念书光捣蛋,
  打先生,掀桌面,
  把上学当成谝闲传。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下坡碌碡最好掀。
  没几日,俺把这,
  搓麻将,耍洋片,
  掷色子,老碗转,
  抽签签,看点点,
  出宝纳宝当宝官,
  抽大烟,装水烟,
  喝酒胡浪背巷里钻,
  十八般武艺克里马擦都学完。
  到如今,没啥吃,没啥穿,
  没铺盖,没麦秸,
  没丫鬟,没公馆,
  没大人,没祖先,
  没媳妇,没家眷,
  没吃没喝没穿没戴没铺没盖没爹没娘没婆娘没娃就剩一个光杆杆。
  ……
  每当在戏台下一坐,他就想笑,这戏不就是说他吗?他简直太像那个浪荡哥儿了。不过他觉得这不能怪他,要怪也得怪他爹,明知道他们家没有念书的脉气,非要逼他去念书,硬是把好好一个乖娃逼成了浪荡子弟。他觉得自己没有赌博吃大烟已经算是对得起他爹了。他爹不说他也就罢了,要是不知趣找他麻烦,他就翻他爹当年念书的老底,你都那样凭啥说我!
  就这样,宝根混完初小就回了家,而同期周立功已经考上了西安府的师范学堂,后来竟然考进了北京城去读大学,这咋不让周拴成生气呢!
  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周拴成骂道,总有一天让你狗日的难看!


第五节
  抢劫明德堂的土匪回到太白山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们交了货,按惯例被带到山寨的一块平地上集体蹲下屎,周围有其他土匪监视着。每个人都必须,不出来不能走。这叫清堂。目的是防止土匪个人私藏大烟,藏的地方是肛门,行话叫行旱船。土匪头子知道喽啰们不会把大烟藏在衣服里,那很容易被发现,男人身上有一个隐秘孔道,那里是可以藏东西的。
  那个总被秃斑扇耳光的土匪第一个了出来,奇臭无比。就这么臭的大粪,旁边监视的土匪还要拿棍子扒拉开检查,熏得其他人都捏住鼻子。秃斑骂道,半截,你狗日的吃了猪粪了,还是沤了十年的陈猪粪!回到山寨了他们就不必隐姓埋名了,就敞开了吆喝。半截笑着说,二掌柜,尻眼放松些,早早解脱,回去还能睡一觉。
  等秃斑也好不容易过了,刚准备回去睡觉,却被大掌柜旱地龙叫了去。旱地龙刚吃完早饭,他指着桌子上一碗胡辣汤对秃斑说,马猴子,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特意叫厨子给你留的,刚热过了,还撒了芫荽,快吃吧。
  马猴子心头一热,觉得老大真细心,连他爱吃芫荽都记住了。他嘿嘿一笑,捧起头大的耀州老碗,稀里哗啦一阵就喝完了。他刚把碗放在桌子上,旱地龙问他,银圆呢?
  狗日的半截!马猴子心里骂道。
  银圆……还给主家了。马猴子吞吞吐吐地说。
  你好大的胆子!旱地龙黑了脸喝问,这银圆是你的还是我的?
  是你的,是大掌柜的。马猴子头上的汗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看你这样!旱地龙把自己包头的白羊肚手巾解下来,狠狠地给马猴子擦了擦额头,说,你应该说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本来就是秀才叔的。
  马猴子望着旱地龙,不知道大掌柜是啥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该咋回话。他是土匪窝里滚出来的,最清楚土匪性子的反复无常了。
  旱地龙忽然憋不住笑了起来说,二掌柜,咱本来就没打算抢银圆,那是主家主动给的,你不要它显示了咱的仁义。做得好!
  马猴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旱地龙问道,我秀才哥身体还硬朗吧?
  马猴子说,他连麻绳捆绑都不怕!
  旱地龙嘿嘿笑着问,你们没被人认出来吧?
  没有,马猴子说,我们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哩,不要说他们认不出来,连我们自己都认不出来。
  旱地龙跟周克文是熟人,他曾经是周牛娃的长工,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旱地龙,真名寿娃,是周家寨邻村刘家沟人。他从小给家里放羊,十岁那年的秋季,他在塬上放羊,忽然遇到大雨,他在一棵大皂角树下避雨。塬下他家的窑洞让洪水泡塌了,在地里干活的父母被大雨撵了回来,正好埋在崩土里,大家费了几个时辰才把他们挖出来,可是人已经没救了,死得硬邦邦的。
  寿娃卖了仅有的五只羊,给父母置办了白茬棺木把他们安葬了。本来还有几分薄田,可寿娃太小,不会耕种,被几个叔叔伯伯明抢暗夺瓜分了,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就在这时,周家寨的财东周牛娃找到他,让他给周家放羊,管吃管住管穿戴,每年再给一石麦子。主家的待遇不错,寿娃就答应了。
  这是主家和长工都满意的事,他们各算各的账。周牛娃仔细盘算过,雇一个壮劳力的工钱是童工的三倍多,放羊这活,娃娃大人干差不多,何况这小长工以前放过羊,有经验。说是管吃,娃娃的饭量有多大?家里好几个长工呢,吃饭时就多一双筷子而已。管住也好办,牲口棚里的大炕宽展着哩,再挤一两个人没问题。至于管穿戴那就更简单了,他儿子不穿的旧衣服正好派上用场。最让周牛娃得意的是那一石麦子的工钱,给与不给都一样。这娃娃是个孤儿,他在这里吃饱了喝足了,还要粮食干啥?周牛娃劝说寿娃把粮食先寄存在他这里,以后要用时随时给他。寿娃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他把粮食领回去还没有地方搁,弄不好会便宜了那几个没良心的叔叔伯伯。工钱在周牛娃这里存着,实际上跟没给寿娃一样,至于以后给不给那是两说的事儿了,至少现在可以拿它去放贷。总之一句话,周牛娃觉得雇这样一个长工太值当了。作为刚刚把光景掀掀:关中方言,推的意思。上坡的小财东,周牛娃不能不精打细算。
  对于寿娃来说,他的账是另外一种算法。他没家没舍,不要说盖房了,就是重新打一眼窑,那要花多少钱?他现在年纪小,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没了羊没了地他指望啥生活?到叔叔伯伯家蹭一顿两顿饭可以,长此以往人家肯定不耐烦。他得自己养活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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