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隐形伴侣-第12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郁笛钻进云缝不见了。她爬上一段阶梯,大架子猛烈摇晃起来,好像要倾斜倒塌。她叫了一声,跌下去。
《隐形伴侣》十八(1)
华丽丰茂的夏季,踌躇满志地走过旷野。田垄的土圪和树根却把它的光脚板硌得生疼,三叶草和苍耳在烈日下越发刺烫灼人。夏天匆匆走过,撕烂了盛装,脚板上挂满丝丝血痕。夏被熬干了,变成了萎黄的秋。
收割后的水田,留着一丛丛半尺高的稻茬。初冬的早霜,将稻茬染成一块开花的棉田,银光璀璨。偶有几朵遗忘在田埂上的蒲公英,被风一吹,似凄清的小雪扬扬洒洒,水田的低洼处,看得见一束束干瘪的稻穗,标本似的封存在玻璃般的薄冰下……
秋也是筋疲力尽。
工间休息的时候,陈旭坐在稻草堆上抽烟,闷闷地想着心事。
脱谷还没有开始,这几天的活儿不太累,只是将割下的稻子码垛装车,拉去场院。他喜欢挑叉子这个活儿。狠狠地扎住几个捆,轻轻一抖,甩出去,像甩去了许多不快,浑身轻松。力气用得巧,可省下体力去干家里的活儿。自留地的苞米黄豆倒是收得差不离了,过冬的柴禾还没有备足。路边的蒿草,都竖了捆,有了主,得上水库去割苇子,一来一去二十里地。炕要扒、火墙要掏、北窗要堵死、南窗要溜缝,还有大白菜土豆要下窖、大红萝卜要用沙子埋上……这件没做完,那件已在等着,没完没了,与其说为着猫冬倒不如说是像替自己下葬,万事须料理得齐齐全全……
他厌烦得很。他知道自己完全是机械而无可奈何地去做那些琐碎又琐碎的家务事。
平心而论,他对那些事,几乎完全没有兴趣。厌烦发作的时候,他真想把眼前的锅碗瓢盆,通通砸个稀烂。完全是为了让肖潇高兴、让肖潇满意,他才不得不在天亮时迷沌沌地睁眼去自留地;天黑时酸乏乏地上井台挑水。肖潇用起水来像个没龙头的管子,哗啦哗啦,一会儿缸就见了底。她改不掉她那个爱干净的毛病,照样一天洗三遍脸,照样三天擦一遍澡,照样一盆衣服洗得水清清才罢休……肖潇疼他,一个月分场卖一次肉,她总省给他吃,可从来不怜惜他担水。他连条扁担也没有,一只手一个桶,一口气拎到家门口,她笑笑,苍白的脸上浮起两个满足的笑靥,像个漩涡,一闪又不见了。
他却从心底疼她。夏天时她黑瘦黑瘦,这几个月脸上身上却突然像个发面团似的“胖”起来,胖得暄松,一按一个坑。她总照镜子。他不敢说,那不是胖,是浮肿。妊娠的女人恐怕都是要这样“热胀冷缩”一番的。
那未知的小生命,也如同一架无声的发动机,驱使着他从地里到家里,奔忙劳碌。为迎接他(她)的到来,他像一只公狐或是雄燕,本能地筑巢猎物。他意识到自己可笑,便惶然又怅然,他实在没有任何思想和物质的准备,在此安居乐业,传宗接代,他原本是为着养息心头的创伤,才躲进这避风遮雨的小窝,在她的温情中汲取活下去的勇气。然而,她把那根救援的绳索扔给他,缚住了他,也缚住了自己。他俘虏了她,也俘虏了自己。两个残兵败将,却在无意中得了一个胜利果实,他得知她怀孕那天,只觉得两眼漆黑,满腹酸水,竟也似有了妊娠反应,恶心得想吐。他不觉得那果实灿烂辉煌,却是一阵恐惧,又一阵悲哀。
他连自己都没有活好,他没有资格先做父亲。
肖潇在炕上默默躺了一天,一言不发,被单下那娇小的身躯一阵阵发抖。他抱起她来,抚着她的黑发,她哀哀地望着他,他的心颤颤。那双明澈的眼里一片天真无邪。那分明还是双孩子的眼,却要做个性急的母亲。他明白她的哀求,那面大炕实在误解了他们炽热的情爱。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去了一次佳木斯医院,可是太晚了。大夫说,五十天以上便不能再做那样的手术。大夫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们,既然是头胎,因为啥……
从夏到秋,肖潇那纤细的身子渐渐变得丰满,夜深人静,他轻轻贴着她的腹部,便能听到微弱而清晰的胎音。一个神秘的脚步声,仿佛从地球深处传来,或是漂洋过海,越过千山万水,在向他走近。那足音叩击着人生的大门,整座茅屋、整个炕面,都似乎为之震撼,为之摇动。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壮丽,一个生命在自己创造着自己,并传递给他无可推卸的责任。他忽地受了感动,在睡意蒙中轻轻抚摸它;在晨光曦微中,悄悄观赏它。那一轮日渐丰盈的圆月,它也会均匀又舒畅地呼吸,在他的怀中微微起伏……
在他眼里,肖潇因此变得更妩媚动人。
婚后的生活,应该说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疲劳和苦涩,那温热的火炕却报偿给他许多安慰。长夜如一个操场,给你一次次机会,任你作雄心勃勃的环赛。那些冲刺,那些爆发,无限重复,而总不厌倦。在那疯狂的搏击中,你投掷了你生命的核弹;在那永无休止的征战中,你宣泄了你所有的愿望和激情。你盼望黑夜,黑夜使你魂飞魄散,忘乎所以;你害怕黑夜,黑夜使你变成一头无可救药的猛兽,筋疲力尽地在黎明时酣然死去……
结婚最初那一段日子,他几乎夜夜不能入睡,肖潇光滑细腻的肌肤和柔顺的发根散发的温馨使他如痴如醉。最初的肖潇羞涩而拘谨,以后的肖潇便温柔而乖巧。她青春的热望被唤醒,她也缱绻缠绵;她情感的烈焰被点燃,她也狂放如火。她从不拒绝他,像一盆娇艳的月季,日日鲜活,日日芬芳。他如同汲取生命的甘露一般渴望她的气息,在那疯狂的瞬间,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地同她合成一体,再也不能分开。那时他总是恶狠狠地大喊:“我要你到死!”
《隐形伴侣》十八(2)
这便是那毁灭的代价,实实在在地在母腹中骚动、生长。这便是那爱情的代价,一个不邀自来的盲目的生命……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天空恬静无云,蓝色的地平线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他选择的稻垛不错,背风又背人,他摸出一支烟,套在未灭的烟蒂上。
肖潇不喜欢他抽烟。
他却喜欢抽烟,他说不出自己除此还喜欢什么。
他知道自己喜欢抽烟,不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热辣辣的烟味,像针灸一样刺激他的咽喉、肺腑和大脑,使他兴奋又麻醉。而且因为他喜欢那黄褐色的烟末在火星中变得焦黑,黑灰中散出白色的烟雾,如云一般,在空中渐渐飘散,飘得无影无踪,而其间的真谛却吸入胸间,化作精气,在五脏内盘旋……刘邦、李世民、凯撒大帝、彼得大帝……如今虽已灰飞烟灭,那宏图大业、丰功伟绩,却永世长存,万古不朽……
有人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衣服上传来一股樟脑丸的气味。
他扭过头,见是邹思竹,便挪了挪身子,不大想搭理他。他不高兴别人在这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邹思竹伸出一只手,说:“给我一支。”
“啥?”
“香烟。”
他吃了一惊。这个书呆子,什么时候也抽起烟来?他又瞥了邹思竹一眼,见他今天确有些异常,穿得一身新,鼻尖发红,微微颤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你怎么了,你?”他把烟盒扔给他。
邹思竹咽了一口唾沫,抬抬眉毛,张望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
“哎,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保密。”
“什么事?精头怪脑的,快说。”
“你一定不要乱说。”
“好吧好吧,啥格大不了消息……”
“当然,全世界头号新闻。”他越发神秘起来,摸摸口袋,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收到杭州一封信,说,二把手,摔死了。叛国……”
“什么二把手?你说明白点,刘老狠还是二把手呢……”
“就是……林……”
“秃子?”他猛地从草垛上跳起来,“真的?”
邹思竹揉揉眼睛,烟熏得他咳嗽起来。
“……杭州都已经传达了,还会假?就这里,密不通风……”
他呆立在那里,风拍打着他的帽带。
邹思竹推推他说:“哨子响了,干活儿去吧。我就想抽一棵喜烟,表示庆祝。中国的政治自此恐怕会要有所改变,矛盾到极限就反其道而行,这回真是从顶峰走到山背后去了……你先晓得一下,好有个思想准备,当初在学校时他们不是说你反林吗,这下可以翻身了。不过……”
他扔下邹思竹,朝牛车奔去,险些在稻茬上磕跟头。他想大叫,想狂吼,想在稻垛上点火,想狠狠地拥抱那头傻憨憨的黑牛……蔚蓝的天空上忽而横贯一道长龙般的浓云,银色的鳞片翻滚腾跃,欲翱翔,欲飞升……
陈旭同志,早在三年前你就骂过林秃子,是吗?“小女工”恭恭敬敬地站着问。
是啊,我看他就不像好人,贼眉鼠眼的,一脸邪气。他坐在办公室那只黑皮椅上大模大样地抽着烟。为了实现他的篡党夺权的个人野心,他搞个人崇拜,鼓吹反动透顶的天才论,我早在“文革”初期就指出过这种理论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
那么,请您谈谈你是怎样识别这种反革命两面派的吧?余指导亲自给他倒了杯水,放了一撮花茶。你现在是我们分场,不,全农场,全管局的反林英雄,是知识青年中杰出的革命战士,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优秀代表,过去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现特向你赔礼道歉。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培养你火线入党,在全农场系统宣传你的英雄事迹……
“你疯啦?没看车都满了,还往上装!”
有人向他吼道。
“谁扔的烟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败家玩意儿,要不是我瞅见,那稻垛全完了……”
刘老狠骂骂咧咧从场院赶来。
风萧萧。枯枝衰草。阳光却出奇地耀眼。
《隐形伴侣》十九(1)
这是他们到北大荒的第三个冬天。
几场雪一过,农场便成了茫茫雪原上的一座孤岛,围困在弧圆的雪线之中。风在雪地上梳理出一道道精细又绵长的波纹,悠悠流荡天涯。
家家户户门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黑地,清扫得干干净净。每个黑方块伸出一条黑色的小道,通向家属区中心的井房。所有的黑线黑块相连相接,组成了冬季的临时交通线,窄小而严格,像五花大绑的绳索,把个冻僵了的五分场,捆得俯首贴耳。
他每次去井房担水,总有这种被缚住的不悦掠过心头。
这几天压水井坏了,只能到连队的井台去,那井台早已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冰坡,四面溜滑。湿手沾在铁辘轳把上,立即就冻在上头,撕下一层皮。那井口冒着浮浮热气,却积一圈厚冰,像个光滑巨大的无缝钢管,伸向地层深处。只望见阴郁灰白的亮光,望不见水。稍不当心,也许就会顺着这圆筒滑入冰宫里去。打水的人小心翼翼地把裹着冰壳的铁桶,哐哐当当地放下井底去,吱扭吱扭好半天,才听见嗵的一声响,算是到了井底。那井底只让人觉着没有水而只有冰块。可那辘轳把又嘎吱嘎吱地转上半天,竟然就能拽上满满一桶水来,见怪不怪地眨着眼。
他每次去担水,都觉得自己是站在这样一种深不可及却又垂手可得的希望中。
然而,一晃许多日子过去了,并没有谁来找他。无论是报社记者、总场政工组或是鲇鱼头……
他试探着给王革写过一封短信,请他回信来谈谈杭州的近况。说不定弄好了,哪位受压的战友东山再起,他还可以调回杭州去呢!
可是一日日,音信全无。
他纳闷,又气馁。他不动声色地等待奇迹发生,奇迹却同他捉迷藏。等来的,只有第三场雪,只有冻云寒鸦……又下雪了,下午会不会出工?或许自己应该主动地去找分场领导谈谈?
他打满水,屏着气拎下冰坡,刚喘一口气,听见连队门口的小黑方块里,传来一声喊:
“头午不出工了,开批判会。”
他心里一动,回问一声:“啥批判会?”
“批判会,就是大批判呗。”那人缩着脖去女宿舍了。
他回家对肖潇说:“这个批判会,要去!”
“为啥?”肖潇想留在家,弄一点酸白菜吃。最近她变馋了。
“说不定哩……”他自语。说不定什么,他先不想说出来,把那点关于奇迹的想象,隐忍了。
连队男宿舍门口的黑板上,用白粉笔写了一行醒目的大字块:“坚决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
一类?哪一类?怎么归纳到“右”边去了?骗子?这也叫骗子?他心一沉。许多天不读报,哪来这么新鲜的批法?
破旧的宿舍墙上,新贴了不少标语。人到得很齐,照例是男生脱鞋上炕里,坐自己的行李卷,女生坐炕沿。有女生来开会,男生便闷着头抽烟,他刚坐下,有几支烟扔过来。
“开会了。”鲇鱼头披一件军大衣走进屋,跺着鞋上的雪末,站在地中央,咳了一声。他似乎是说“今天重点批判那个刘少奇一类骗子,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的反动言论。必须联系实际,上挂下联,从每个人头脑里、灵魂里、血管里,彻底肃清他的流毒”!
陈旭的目光扫过两排炕上的人,那些无动于衷的眼睛,空洞迷惘地东张西望。
“大家知道,那个家伙诬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变相劳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在我们连队,也有极个别的人,宣传、散布这样的反动言论,同野心家穿一条裤子。我们要把这样的人,揪出来示众!”
他那洪亮的声音里,飕飕穿行着箭头似的威慑力,向每个人逼近。
屋子顿时沉寂无声。炉火停止喧嚣,呼吸倒行逆施。混杂着烟灰、鞋臭、烟味的空气,忽而沉重了。
突然有人在屋角激愤地嚷:“陈旭!陈旭从场部蹲小号回来,就咒骂知青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
他浑身一震。他看不见说话的人。谁?子?猴头?郭春莓?不,不是子,自从魏华走了以后,子倒老实了。糟糕,他究竟是在什么场合,对谁说过这样的话呢?
“陈旭——”鲇鱼头威严发话,“你站起来!”
他慢吞吞从炕上站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高度——头快碰到低矮的棚顶了,倒像一尊纪念碑,矗立广场。脚下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掠过拼命克制的笑容。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他不是在认罪,而是在检阅,在俯瞰,在欣赏……
“下地接受批判!”他听鲇鱼头大声说,“你必须对自己的罪行作出深刻批判!”
这笑面虎,真相毕露了。一次无耻的突然袭击。为什么偏偏选择他开刀?
“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是邹思竹,这书呆子!
他在那一道阴冷的闪电和众人迷茫的云翳下,傲然抬起头——当然,他说过这四个字,他决不想否认,不想抵赖,像当年一样坦坦荡荡。唯有他陈旭,才能在秃子爆炸的一年前,就洞若观火,高瞻远瞩地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鬼知道怎么撞上了同一条独木桥?命运到底要同他开什么玩笑,竟然把他这样一个远见卓识的志士才子推到了被告席上!
《隐形伴侣》十九(2)
黑色的雪,急骤地落着。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地,黑色的面孔,黑色的鞋带,黑色的炉火……
屋角堆满黑色的镰刀头。
如果把镰刀头插进一个卑鄙无耻的胸膛,那儿将流出黑色的血浆,露出黑色的骨头……
“下地,听见没有?给我下地!”那声音又嚷嚷。
于是他趿着鞋跳下地,抓抓头皮,面露一点难以捉摸的微笑,慢吞吞说:
“我是说过‘变相劳改’。我是针对蹲小号说的,说我自己,活该隔离审查。也是作一点自我批评嘛。那时候,我从没听副统帅说过这样反动的话。如果说了,大家怎么都没发现?伟大领袖也没发现。如果按照时间的顺序,应该是我先说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所以,要说流毒,是他中了我的毒,也不一定……”
寂静。继而,人们叽叽咕咕地低声讪笑起来,又突然轰的一声,炸了锅。
《隐形伴侣》二十(1)
这年冬,雪特别勤,一场接一场猛劲下。屋顶的雪,积有一尺来厚。新雪之后,铲出雪道,再不见那些黑线方格,只有半人高的雪墙下的白雪巷,叫人觉着自己是到了战地前线,在狭长窄小的坑道工事里兜圈圈……
大雪断了公路铁路交通,煤运不进来;封了草垛,柴禾抠不出来——连队宿舍百十个炉膛灶坑,顿时断了燃料。人裹着所有的棉衣棉被缩在炕上,还冷得咬牙切齿。分场的干部全麻爪了,不知那几百个知青这冬天还过得去过不去。正急得火上房,总场来了紧急有线广播通知:全场放假三个月,路费、工资自行解决。
全场欢腾。什么路费、工资,管它呢,只要能回家。
三天之内,鹤岗、佳木斯、哈尔滨、天津、杭州、宁波、温州知识青年,牛车马车步行,走了个干干净净。
肖潇走不了,她弄不清自己的预产期是几时,连分场的杨大夫也说不准,她怕万一生在路上。再说,她也不愿到他家去坐月子……
“都走了,更好,柴禾不会那么紧张了。”陈旭安慰她。
泡泡儿、扁木陀都走了,除了郭春莓和她的猪,所有的人都走了。
一度像茶水铺子似的热闹的小屋,总算清静下来。
分场把剩下的女劳力都集中到菜窖去修理白菜,男劳力刨粪。早上十点出工,下午两点收工,因为只有这个时间天空是亮的。既然一天只干那么点活儿,就没必要吃那么多,于是家家户户都改做两顿饭。肖潇一到中午就饿得慌,而那些家属队的老娘儿们,忙中偷闲用镰刀头咔咔地砍窖里那些嫩黄的白菜心吃,兔子似的咬得菜帮子嚓嚓滴水,津津有味。她分泌了一嘴唾液,也掰一块放嘴里,凉生生的麻舌头,赶紧吐了出来。小学里养过一对安哥拉长毛兔,吃菜叶豆腐渣。有人望着她发笑,递给她半个削了皮的胡萝卜,嚼着又甜又脆。起初她不好意思,却见大伙都吃,青萝卜红萝卜,削了一地的皮。土豆如好吃,一定也吃了。有人对她说,不吃白不吃。她于是一到休息就去窖头的一个小洞里掏胡萝卜吃。倒好像每天上班是为了吃胡萝卜而来。生活的内容和目的真是前所未有的简单明了。往往捡上那么一筐白菜,削过几根胡萝卜,再扫扫菜叶和萝卜皮,那出气孔上的天空,就模糊了。有人说,怕又是要下雪哩,快走吧。便攀着木梯呼呼啦啦往上爬,把剩下那些活儿,通通扔给窖里的二劳改。
肖潇没想到这个雪冬倒也容易打发。每天迟迟地吃了早饭,走进一片银光烁烁的雪地,像走进书里见过的那些日光下奇丽的沙漠。眯着眼钻过弯弯曲曲的雪壕,站在一口冒着热气的“井”旁,犹如面对一次地心的旅行。灿烂的白雪宫殿,通通消融在地狱般的黑暗之中。那是一个梦,一个毫无内容却逼真的梦。你只消呆在那个梦里,不思不想,不言不语,只消机械地掰着烂白菜帮,嚼着生胡萝卜,那时间就飞也似的溜去,如同睡眠似的浑噩而又清醒,等到天空的颜色同地下连成一片,便将身子挪到地面——那银色的雪国已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梦。只消不紧不慢地走回家,躺上炕,那个梦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肖潇变得很爱睡觉。时间其实很多,她却不想看书,也不想做别的。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天天显得蠢笨,好似压住了哪儿的神经,使她的心麻麻木木。她又懒又馋,活得混混沌沌、随随便便。似乎一个人身上附有另一个生命,她便不能够主宰自己了。那个生命会在白天的梦里咬她,在夜晚的梦里对她说话,让她交出她的一切来为它服务,受它驱使。她的生命分裂成两半,给它的那一半兴奋又好奇;给自己的另一半惶惑而迷离。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便也懒得找,人生总会有这样一次的,总会有的。她安慰自己。
一晃就快到春节了,春节放五天假。五天,想想!
他们准备过年。陈旭上老乡屯去换了十个鸡蛋、十块冻豆腐,托人上镇买根擀面杖,分场卖了肉,好包饺子。
年三十那天下午,陈旭收工回来,拉开外屋门,低沉着嗓子咕噜一声:
“哎,肖潇,我刚才听人家说,扁木陀回来了。”
肖潇撇撇嘴:“神经!”
陈旭的脸阴沉沉。“真的,他们说他一早在大车队偷鹅,让人抓住了。你快到连队去看看,我要去弄点柴禾,等歇就让人家弄光了。你叫他来吃年夜饭,噢,你小心点走!”
肖潇包上围巾,穿上那件肥大的黄棉袄,这件黄棉袄里就是裹上一个三岁的娃娃,也看不出来。她一边走一边奇怪,马上就过年了,阿根怎么会这时候回来呢?
连队宿舍几乎有半截埋在雪里。烟囱没有冒烟,倒像个大冰柱子。门口有一座脏水和尿堆成的“冰山”。果然,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踩过冰山上积存已久的雪壳,延伸到男宿舍门里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轻轻推推门,门吱扭弹开了。
她看见有个人呆呆坐在炕上,穿着棉,戴着狗皮帽,跟前放着一只搪瓷杯,手里燃着一支烟,他抽一口烟,又举起杯来喝一口,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酒味。从那条短半截的罩裤上,她认出,是扁木陀阿根。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种不吃菜、用烟送酒的喝法,叫做“干拉”。只有地道的东北人才这么喝酒。
《隐形伴侣》二十(2)
扁木陀并不抬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