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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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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来到她炕前的时候,婴儿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身体。她瘫痪如泥,全身空空。她的神志仍然清醒,清醒得她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生命。 
“没成想,这么利索……头生,这么快……少见……” 
她听见大夫低低的说话声、结扎脐带的剪刀声、婴儿嘤嘤的哭声,从地缝和云层中传来,朝她慢慢走近…… 
“是个男伢儿!”陈旭发了疯似的摇着她,“我早说过,是个男子汉。” 
她睁开眼。微弱的烛光下,有一个用毛巾裹着的粉红色的小东西。布满皱纹的小脸上,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像一个小老头子,或是一只小猫,一只小耗子……她完全不能相信,这就是她的孩子——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蠢蠢的小动物,她难以在上头找到自己血肉的印记。她转过脸去,躲开了他——一种几近厌恶的心绪突然袭来。人、世界、自己都是如此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一个生命造出另一个生命,分裂、演变,却不再是原来的她。他将要脱离她而存在。就像一粒麦种,挣破麦壳而发芽。而她的腹腔,她的躯体,只不过是那层麦壳,为麦种做了暂时的仓库……一切并非像小说中所写的那样——她看见婴儿的第一眼,使她充满了做母亲的幸福。在这里,一条光秃秃的土炕上,她产生的却是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她觉得这个生命对于她来说,似乎有点荒唐…… 
他咿咿地哭。同一切婴儿毫无例外。但他不像她听见过的男婴的哭声那么嘹亮,无所顾忌。他是怯怯的、小心翼翼的,一反他在胎中的表现。好像被初生后的严寒、被这小屋的简陋给吓了一跳。 
为什么所有的婴儿生下来只会哭而不会笑呢?肖潇问自己。世上所有的穷人、富人、小人、伟人都是呱呱大哭着来到人间。莫非人生真是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悲哀苦恼,所以人在落地降生那一刻便宣告了自己对人世间的憎恨与绝望? 
“祝贺你呀,肖潇同志。”杨大夫从外屋洗净了手进来,笑呵呵地说。那口气好像是她当了什么劳动模范似的,“你的胎位异常,可是在分娩时,婴孩自己把身子转了过来,完全是顺产。头生这么顺利的可不多。这很可能同你坚持参加劳动有关。不过,咱们农场的产妇一般难产的很少。” 
“怎么会突然就生下了呢?”陈旭带着一种至今未明白的疑惑问道,“是流产吧?” 
杨大夫十分理解地笑了笑。 
“流产,流产还会哭?早产,也不像。你看那头发,又黑又长。”   
《隐形伴侣》二十一(3)   
肖潇这才发现,孩子有一个黑亮亮的小脑壳。 
“好啦,我走啦。你们头一回当爹当妈,慢慢就明白啦。”他背上了那只万能药箱,“哦,孩子的东西,啥也没预备下?没事,回头让我老婆拿几件小衣裳来,再熬点小米粥端来,月子里好好休息,有事找我……”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这五个闺女的父亲。肖潇的这场历险,在他说来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生个孩子,就像谁家的鸡又下了个蛋、谁家的倭瓜又结了个纽似的。肖潇觉得有那么点委屈。 
陈旭给肖潇做了一碗面片汤,放了点葱。他又去烧炕,怕儿子冻着。面片汤里的豆油有点生味,肖潇却一口气吃了个干净。她开始觉得饿,饿极了,也疲倦极了。 
“明天就去报户口。”陈旭在外屋大声说。她听出他在偷偷地笑。扁木陀死后,他一直没笑过。 
叫什么名字呢?肖潇想,她想过许多个名字,都是女孩子的。 
“叫——陈——lí。”陈旭把头探进来,郑重其事地宣布。 
“黎明的黎?他可是傍晚生的。” 
“不是。” 
“犁田的犁?” 
“也不是。” 
“那……是范蠡的蠡?” 
“是——离开的离。”他走进来,站在地中间,神气十足地说,“我要他,早早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弯下身子,在孩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肖潇吃了一惊,动动嘴唇,却不知说什么好。回头去看孩子,陈离,离开我们吗?不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离奇,负离子…… 
这一夜,她听着炕头上孩子时断时续的哭声(他总是在低声地哭),觉得自己浸润在一种新鲜的激情之中。神经时而兴奋,时而烦躁,时而沉重,时而轻松。海上的风暴已经过去,小岛恢复平静,而她却难以合眼。她并不了解自己在想些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陈旭早已发出了沉沉的鼾声,他似乎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命运的这一赐物,如此坦然达观。她倾听身边那另一个微弱的呼吸,那几个小时之前还同她的身子连为一体的小生命,奇怪他怎么就闯进了她和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活…… 
她怎么就会做了人的母亲呢? 
她抱一只眼睛会动的洋娃娃。放下去,它的眼睛就闭上了。抱起来,眼睛就睁开了。 
按按它的肚子,它会哇哇哭。 
她不小心把它摔在了地上。捡起来,它的眼睛不会动了,肚子也不会叫了。 
陈旭说:不会叫更好,吵得心烦。 
一些不认识的人,从她家门口走过,长着黑黑的头发。有一个小学里的同学,背着鼓鼓的书包,用红领巾包着头。井房门口有人在敲锣。不知是游斗谁,所有的人都跑去看,那些人都长着偷针眼,眼肿肿的。 
她把孩子放在黄瓜架下,孩子哭。 
她把他放在一只篮子里,他还是哭。 
她把他放在菜窖里,他总是哭。 
菜窖好长,又上坡,走得好累。土豆发芽了,长着一串小土豆,小土豆裹着黑泥巴。她去抠,发现那是一群小蝌蚪,小蝌蚪发出青蛙一般呱呱的叫声,忽然开口叫她:姐姐! 
她从坡上滑下去…… 
陈旭突然从炕上猛地跳起来,隔着肖潇的身体去摸儿子。一边慌慌张张地说: 
“怎么不哭了?是不是冻死了,一定冻死了……” 
他想起来去拉灯。后半夜来了电,灯亮了。肖潇看见一张红润的面孔,安稳地睡着了。 
她真的从此就有了一个儿子了?   
《隐形伴侣》二十二(1)   
肖潇开始“坐月子”。 
“坐月子,坐月子,就得在炕上坐着。” 
“不兴躺着,也不兴下地,老老实实在炕上坐一个月。” 
三天里头,几乎全分场的职工家属,那些大娘大婶小媳妇小姑子,都轮流到她的小屋来了一次。她们说:“外屋门上咋不挂上块红布哩,挂上红布条子,男人不进来。”全然把自己排除在外。她们都是“自来熟”,抢着抱起那孩子来,在怀里拍打一会儿,啧啧嘴,然后说: 
“多好个大胖小子。” 
“挺精神的。” 
“像他妈。” 
“像他爸呢!瞧那大脑门儿。” 
就好像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亲人,生了孩子似的高兴。其实这些家属,肖潇大多数不认识,有的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话。平时她们总是包着蓝的绿的三角围巾,背着麻袋,扛着锄头,吵吵嚷嚷地从大道上走过。 
有个大娘在小屋门口大声喊道: 
“哎,他婶儿,快来瞅哇,人家知青生了个小子!” 
就好像知青生的孩子,会与众不同似的…… 
她们成群结伙地来。把大人孩子、炕上地下、屋里屋外,欣赏了个遍。然后啧着嘴,七嘴八舌地议论说: 
“这屋咋这么冷啊?” 
“赶是炕不好烧呗。” 
“让你男人修修,孩子可不抗冻。” 
“炕烧热乎点没事,小小子不怕上火。” 
“哎哟,咋就这么几块子呀?” 
“鸡蛋也没有?” 
“我生大小子那咱,吃五百个鸡蛋呢。” 
“我吃八百。” 
“小米子红糖,才养人。” 
“瞅瞅那被窝,那大针脚,南方人做被,就跟栽树似的,一针针离挺老远。” 
“她家咋啥啥也没有哇?” 
“人家爹妈挺老远的,没人伺候月子哪——” 
她们一窝蜂走了,嘻嘻哈哈的。走出门挺远,还能听见她们又高又亮的笑声。 
肖潇赶紧钻进被窝里躺下。她可没听说过坐月子要坐一个月的。她小时候看见南方的产妇娘,都在床上整整躺一个月,额上还裹条帕子。 
她刚塞严被角,外屋的门就被拉开了,扑进来一股寒气。一个声音说:“给你拿点冻肉来,搁这儿啦!”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说:“这有十个鸡蛋,你吃呀。”还有一个人说:“这几件破衣裳,给孩子做子吧……” 
她们既不敲门,也不进屋,放下东西,就走了。肖潇欠起身子,也看不见那是谁。反正是那些当了妈妈的女人们。 
等门又响,又进来了人,肖潇就赶紧喊: 
“进来。” 
这回进来的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高高的个子,高颧骨,脸色红红的。她把两棵白菜、十几个鸡蛋、一包红糖、一只小枕头放在炕上,朝肖潇笑了笑,突然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你咋又躺下了呢。” 
肖潇不说话。 
“月子里老躺着,以后会做下腰疼病呀。”她着急地说,“这疙瘩人都这么说,你可得当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肖潇点点头,躺着没动。 
怎么到了东北,连坐月子也同南方不一样。是人随地方,还是地方随人呢? 
“月子里,可别梳头呀,梳头会头皮疼。”她在炕沿上坐下来,“也别洗身上,会骨头疼。咱们做女人的,不易呀。顾孩子,也得顾大人。毛主席说,要抓住主要矛盾,牵牛鼻子,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肖潇觉得这个家属挺有意思的,好像有点文化,又会说。 
那女人俯下身子去看孩子,轻声问: 
“闹人不?” 
“还……行,喂糖水,他就睡。” 
“还没下奶吗?” 
“没有。” 
“快了,就这一两天。最好炖几条鲫鱼,那玩意儿下奶……” 
肖潇想起一个问题来请教她: 
“孩子这几天拉屎,咋是黑的呢?” 
“没事。”她乐了,“是胎粪。把这些黑蛋蛋脏玩意儿拉出来,肚子里就干净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要经过艰难曲折……” 
肖潇忍不住打断她: 
“你……是谁家的呢?” 
“是徐保管员家的,大伙都叫我闵子。”她站起来,拍拍身上,“我该走啦,别外道,有事就找我去,我家住三趟房东边把头。噢,对了,杨大夫没给你家开条买鸡蛋呀?” 
“开了。陈旭上大车队买去了。” 
“不够上我家拿去,啊?” 
“好的。谢谢你,闵姨。” 
“不谢。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俺家老徐是个转业兵,我还是一九六二年从江苏来的呢。你年轻,呆上几年就成俺们这疙瘩人了……” 
她把枕头轻轻垫在孩子脑后,又说:“多让孩子躺着,别一天老抱着,这疙瘩人,兴睡个扁脑勺,不兴鼓脑勺子,人在哪,就随哪吧。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她终于走了。她的口音南腔北调,根本听不出到底是哪里人。也许将来她也会像她一样,在这块调色板上调得面目全非。 
天黑下来,又是停电。昏暗中,她听见陈旭推门进来,气恨恨地把裹着凉气的书包扔在炕上。   
《隐形伴侣》二十二(2)   
“怎么了?买到鸡蛋没有?” 
“大车队长说,没鸡蛋。冬天鸡不下蛋。”陈旭咬着牙,“还说,有本事你不会抱一只回家养着去呀……我操他妈,欺负人……” 
他学会了骂人。肖潇皱皱眉,说: 
“算了,没有就不吃呗。” 
“妈的,这帮坐地户、土霸王,良心都叫狗吃了。我们拿钱买还不行?谁知道他把鸡蛋送谁的窝里去了?昨天我还看见……” 
“也许是卖完了。” 
“卖完了?就是刁难知识青年,排外主义!”他激怒地喊起来,“没有鸡蛋我给你吃什么?” 
肖潇说:“你点上蜡,上外屋看看。” 
陈旭在外屋站了一会儿,不作声。又回到屋里,朝炕上的杂物看了看,瓮声瓮气地说: 
“谁送来的?” 
“我也叫不上名字,都是坐地户……知青都还没回来呀……” 
孩子哭了,在襁褓里扭动。肖潇穿上衣服坐起来,去抱孩子。孩子软耷耷的,抱起来很别扭。她每次抱他的时候,总有点害怕。 
“换尿布吗?”陈旭抬头问。 
“嗯。” 
外屋的门又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一个小小的人影,怀里抱着什么,站在他们面前。 
“这只下蛋鸡,俺爸俺妈说,给肖姐。留着下蛋也行,杀了吃也行……” 
墙上的影子里,有一对翘翘的小辫。 
母鸡在她怀里舒舒服服躺着,扭着脖子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好像很乐意到这儿来。 
肖潇认出来,那是刘老狠的老丫头小勤。 
墙上的小辫突然模糊成一片枝枝杈杈的灌木丛……她吸吸鼻子,揉了揉眼睛。 
这一天,吃了晚饭,陈旭把碗泡在锅里来不及洗涮,就匆匆戴上棉帽,又束上一根已更换过无数次的草绳,拿起两只土篮,对肖潇说: 
“下午我看见拖车到鹤岗小煤窑去拉煤了,今晚肯定来煤,我上机耕队去等着,多弄点回来。” 
“看你那样儿,倒像个土匪去抢煤……” 
“就是抢煤嘛。”他自嘲地耸耸鼻子,“不抢哪里来?再过些日子,知青都回来了……” 
“你吃饱了吗?”肖潇问。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一只手把门紧紧拽了一下。 
肖潇总是怀疑陈旭并没有真的吃饱,每次他手忙脚乱地做完一顿饭,就得挑水劈子、洗尿布,好容易洗完了,又得做下一顿饭。去年秋季大涝,低洼地的柴禾泡在水里,冬雪又早,地里下不去脚。本想等地上了大冻,陈旭找几个人去水库割苇子,没料到知青突然放假,走了个空。元旦那几天休息,陈旭独自上远远的草甸去割了几十捆草,背不回来,后来总算借到一辆牛车去拉,天黑下许久,陈旭还没回来。肖潇沿大道去找,见他一人坐在空空的牛车上发呆。那头牛埋头在道边啃草根儿,一副打死也不动窝的犟模样。原来是一头干一天活儿没喂料的饿牛…… 
他们家的柴禾垛,趴趴着,像个小土堆,还没人家的鸡窝高。大雪一盖,抠半天才扯出一把筷子似的干草。 
陈旭本打算春节时,再上水库去打苇子,没想到就发生了扁木陀的事,以后许多天,陈旭整日一言不发,连镰刀也没摸一下。 
没柴禾就不能烧大锅,用大锅烧水做饭,又快又省事。可是,他们却似乎永远同柴禾无缘,永远为它发愁。 
幸亏火墙炉子通炕,只要弄到煤和子,就又能取暖又能做饭了。不过每次生上火,炉口就呼呼倒烟,即刻里屋也烟雾腾腾。细细查找,严丝合缝的砖墙上竟找不着冒烟的所在。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却丝丝缕缕地搅扰你,呛得喉咙痒痒。 
她不知道陈旭是从哪里弄到煤和子的,她只知道为了省煤,他每做一顿饭就要重新点一次炉子。做饭时间很长,也不定时。她总觉得好像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炉膛像只老虎口,满满一锹煤扔进去连个底也盖不住。”他嘀嘀咕咕地在外屋发牢骚。端着碗进来,看一眼儿子,脸又晴朗了,抬抬眉毛,说:“外头老虎,里头还有只老虎哇。” 
肖潇属老虎,坐月子开始更加饿,总也吃不饱,吃饱了,一会又饿。饿得她很惭愧。因为陈旭每次给她熬好小米粥,煮好鸡蛋,自己就一个人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地吃饭,也不知吃的什么。从来没听见他炒菜,有时她看见他嘴角上挂着酱油迹,问他,他说只不过舔了舔酱油瓶口而已。有一天他出去了,肖潇悄悄爬起来,推开门看,外屋的锅台上,一锅凉大子,几只煮熟的土豆,泡在酱油里…… 
“你……同我一道吃。”后来,她想出对策。 
“我们俩人都吃小灶,要有先后。”他嘻皮笑脸地说,在衣角蹭手。 
“你不吃,我也不吃。” 
“凉了。” 
“凉了就凉了。” 
“我……又不是产妇娘。你就算为儿子吃……”他哄她。 
“不。”她仍然满心歉疚,眼泪汪汪起来。 
“快吃!”他不耐烦了,瞪起眼发火。 
他走了,到黑暗中去觅火,到风雪中去取暖。 
孩子睡着了。小屋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她静静躺着,倾听着窗外原野上终日喧嚣的风。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与烦闷在她心里潜移扩散。还有二十几天?这几百个钟点就这么躺下去、躺下去,为吃、为睡,为孩子的哭,为陈旭的奔波操劳。到底为什么?昏暗的小屋,像一座地牢,把个活活的人,扣在炕上,无病无痛,却活活地躺下去……   
《隐形伴侣》二十二(3)   
屋里渐渐地亮起来,照出身边的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火墙上那一串五颜六色的尿布,她翻过身,望见窗外一个半圆形的月亮,好奇地探视着她。月的边界很清晰,似用刀子小心地切出一半,而把那另一半甩进了浩茫的宇宙…… 
月亮也许是太阳的孩子?太阳用自己的光亮抚养它,一个月便长成一个。太阳一年有十二个孩子,长大了就远远地走了…… 
这稚嫩的小东西,真同她有那样一种血肉的联系?她用什么养活他?那像她又不像她、像他又不像他的小小的眼睛鼻子,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再也分不清哪儿是她、哪儿是他。即使世间的万物可分,生命却难以分割,他是一道铁锚,把他和她,从此牢牢地拴在一起……可是,每天每天,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个伟大又可怜的母亲……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外屋敲门。 
她又辨别了一会儿,确是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在这个地方,敲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进来!”她尽量大声喊。 
有个人轻轻走进来,手电筒光闪着亮。但看来他不熟悉这屋子,碰在了外屋的水桶上,又撞在炕沿上。 
“是我。”他站在地中间,用一种生冷的口吻淡淡说,“来看看你。” 
她戴着棉帽,穿着大棉袄,像个男的。但肖潇听出来,是郭春莓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不像南方知青那样互相用家乡话对话。她总是说一口东北话。 
她愣了一愣。全分场就是郭春莓没回家。可她前几天一直没来过…… 
“你坐……”她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边披上棉袄,坐起来。 
“我刚从省里讲用回来。不知道你……”郭春莓把一包东西放在炕上,“这包饼干,给你小孩吃。” 
肖潇想说,孩子太小,还不会吃饼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担子越来越重了。今年要养五百头育肥猪。” 
“你就是因为猪,才没回家吧?” 
“嗯哪。还要开会,总场、管局、地区的会,太忙。家里的事小,革命事大呀!” 
“你……不想家吗?” 
“不想,想也能克服。”郭春莓的口气很严肃,“肖潇,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同你谈一个问题。嗬,这儿没有蜡吗?” 
“在桌上,你自己点吧。” 
郭春莓点亮了蜡烛。肖潇发现她的脸红得发亮,眼睛越发地细了。其实她并不好看,可以说一点也不好看,眉毛那么粗,衣服上有一股猪圈的气味。 
郭春莓远远地瞟了孩子一眼,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呀?” 
“陈离。” 
“是犁地的犁吗?” 
“嗯。”她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孩子哭起来,让他哭一会儿吧,可别在她面前换尿布。哭声大了。不理他,别抱他。哭个没完没了,她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在郭春莓那审视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像抱着块烧红的煤。 
“我想同你谈一个问题,”郭春莓又说,“就是,我想,你结婚生孩子以后,应该继续革命,千万不能放松世界观的改造,千万不能放松政治理论学习,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啊。” 
肖潇低头“嗯”了一声,解释说,成家以来,他们一直是坚持读书的,就是最近才…… 
“一天也不能中断。”郭春莓着急起来,好像肖潇马上就要因此断裂了似的,“我给你带来了几本学习材料,都是最新的。你要跟上批林整风的革命形势,否则你会掉队、落后的……” 
批林整风?肖潇茫然睁大眼睛。她至今闻所未闻。一个与她隔绝了的外部世界。 
郭春莓从她的大黄棉袄中,掏出几本新的学习材料,递给肖潇,站起来说: 
“我走了,你有什么事,要多依靠组织解决,不要……” 
不要什么?她没说出来。她在门边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了肖潇一眼,说:“你要多帮助陈旭……” 
外屋的门砰地被撞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哗啦倾倒在地上,陈旭气喘吁吁地嚷道:“抢到了,真不少呢!” 
他一步跨进屋来,差点踩了郭春莓的脚。 
肖潇吓了一大跳—— 
他的脸颊、嘴唇、牙齿、鼻尖,全是黑黑的。衣服帽子上落满了煤屑,也是黑黑的。只有帽须上的白霜,灰秃秃,昏暗的烛光下,就像一只刚从树洞中爬出来的大黑熊。 
她咧开嘴笑笑。她想哭。 
“……你还不知道多紧张呢,车刚一停,四面八方的人都跳上去了,你死我活的,亏我个头大,力气又大,左一拱右一拱,就把人都挤一边去了……”他兴致勃勃地给她比划着,“我还得去一趟——儿子怎么样?” 
他凑过身子去看儿子,又怕身上的煤屑弄脏了他,离得老远,伸长了脖颈,肖潇隐隐地闻到了一股酒味。 
郭春莓开口说: 
“哎,陈旭,我正想问你一件事……” 
陈旭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说: 
“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家属呢,真难得。” 
郭春莓勉强笑了笑,说: 
“……我们猪号的木槽,少了好几个,不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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