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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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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旭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说:
“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家属呢,真难得。”
郭春莓勉强笑了笑,说:
“……我们猪号的木槽,少了好几个,不知你……看见了没有……”
“没看见!”陈旭没等她问完,就迅速地用杭州话回答。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将要问的是这个问题。
《隐形伴侣》二十二(4)
郭春莓朝外屋张望了一下,又说:
“我想一定是谁偷去当子烧了。”
“你不会换上水泥的嘛,就偷不走了。”
说完,他一甩门,走了出去。
肖潇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同郭春莓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外屋的门响了,闵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走一边高声嚷嚷:
“肖啊,奶下来没有?”
她昨天刚来过,教肖潇如何把最开始流出的浓黄的乳汁挤出去。她这几天最关心肖潇下奶没有。
“我走了。”郭春莓说。不等肖潇回答,几步跨出了门。
“这闺女,是猪号的排长吧?”闵姨问,“听人说,她可能干了,一人干五六个人的活儿,下黑就学毛著,能背下好几百条语录,我就能背一百来条……比她可差远了。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噢,奶咋样?”
“还是胀疼,可又没多少……”
“我瞧瞧。”
闵姨用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衬衣,忽然“啧啧”了两声,大惊小怪地嚷道:
“哟,这么大个奶子呀,奶子这么大,咋会没奶哩?”
肖潇脸红了。
“嗨!”她重重拍一记大腿,“准是你着急上火得憋住了,没事,上哪整几条鱼,炖鱼汤,管保下奶……”她揪着自己的围巾角。“哎,你们连队那子,从鹤岗回来了,昨儿个还向俺老徐借工具去水库凿鱼哩,我同他说说去……”
“别……”肖潇一把拉住她的衣角,恳求道,“我……不爱吃鱼……腥……再说,子……”
“他咋啦?人有难处,他还能不帮?……你还记着头年那些打架的事?年轻轻的,哪有舌头不碰牙?趁早别往心里去。人哪,处长了就有感情,啥南方北方的,人说他还看上了个三连的南方闺女哩。你有啥抹不开的?一生气上火,奶就下不来,得乐呵,得多喝点汤汤水水的。要我看呀,你的奶少不了。我年轻时生头一个嘎子那咱,唉,就那么个小奶,”她用两只手拢成一个圈,做着手势,“那么个小奶,奶还不老少,吃不了地吃。人这一辈子哪能都那么顺当。毛主席教导我们……”
她顿住了,大概是没能想起一段有针对性的语录,便叹口气,弯腰拍拍孩子,忽然问:
“你昨儿说,起了名儿,叫啥来着?我又忘了……”
“陈离。”
“噢,这是大名儿。小名儿呢?”
“没,没有小名儿……”
“我给你起一个咋样?就叫:小狗剩儿……哎,你乐啥?”
狗剩?狗崽子?而不是小豆豆小松鼠……
“小狗剩儿哟——”她亲亲热热地逗他,“狗剩狗剩,没人要。好养活……”
孩子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他的眼睛大而圆,像一片浅蓝色的海湾,明澈而宁静。即使狂风大作,也吹不起浪涛波纹。在这恬适而单纯的蓝色里,有一种天生的沉着与安稳,总使肖潇觉得不安——那里头似乎透出一种与他的婴儿面孔极不相称的老于世故的神情。当他转动着那小小的浅褐色的玻璃球时,明明白白地流泻出饱经人生沧桑的漠然与厌倦……
她熟悉这神情,她在这里头看见了他父亲。
可当初,在红卫兵报的大字报堆里,在万人大会的讲台上,那双眼睛不是这样的。
“小狗剩儿哎,吃饱就睡哎……”闵姨还在不厌其烦地逗着孩子。一伸手,触到炕上那几本郭春莓留下的学习材料。
“啊——”她恍然摇摇头,顿时来了气,“我说你咋不下奶,成天念这玩意儿来着!告诉你月子里不兴看书,眼作病,一辈子……”
“那是批、批林……”肖潇伸手去够书。
“批啥也不行!”她一扬胳膊,把书撇在了地上,“啥玩意儿,就不怕孩子没奶吃?我下回来,要再瞅见你看书,全给你扔炉子里去!”
她气呼呼地走了。
肖潇从此不敢看书,不敢掉泪,不敢生气。她尽量让自己相信,只要服从当地的这些土规矩,她就会像这儿的年轻妈妈一样,有喷泉样的乳汁,从胀疼的乳房里涌溅出来……
可是,许多天过去了,孩子吃完奶,还是哭。
他哭的时候,张开着小嘴,白白的小脖子扭动着,向左边寻着什么,啧着粉红色的舌,焦急地搜寻,终于失望了,便又扭过来,向右边探去,嗯嗯地哀求着,企望得到那个温暖柔软的胸脯,那个生命的泉。
她看得心酸,就又抱起他来。他死死咬住了她的乳头,再也不肯放开,他像一只小壁虎,把脸紧贴在乳房上,久久地,狠狠地吮吸,那小小的嘴,抽水机一般,似要把她的胸腔抽干,吮得她乳头发疼。她只要稍稍一动身子,那细嫩而坚韧的牙龈,便慌慌地跟踪过来,牢牢地攫住她不放。她若耐心好,喂一次奶,便得坐上一两个小时,坐得她腰酸腿乏,困得睡过去,手臂一斜歪,一阵钻心钻肺的疼痛,活活把她扯醒。她若心狠,硬把乳头从那撅撅的小嘴里拽出来,接着就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哭,似要掀去低矮的茅屋顶盖,而且理直气壮、没完没了。她又去抱他,抱了便放不下……
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永远是饿,一个永远是困。
她越是着急,就越没奶,奶水像山崖石壁的渗水,积上好半天,叮咚一滴泉。抽水机一上来,便把下一回的,也预付了。
《隐形伴侣》二十二(5)
陈旭给他喂糖水,他喝得津津有味。可是换过一块尿布,还是哭。家里的托运,走七千里铁路,不知在哪一站……
肖潇常常在睡梦中听见孩子的哭声。那是个梦,她醒不来。醒来时,孩子哭累了,哭哑了,睡过去了,睡得好沉。她又怀疑那哭声,只是梦……
陈旭里里外外地忙,黄棉袄变成了黑皮袄。牙倒黄了,面孔也黄了。头发长胡子密,整个人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这天早上,天刚亮,陈旭就忽地坐起来,急急地穿衣服,套上鞋,在炕沿上发一会儿愣,说:“我想今天到镇上去买买奶粉看,家里……还有多少钱?”
“人家都说没有卖的。就剩……最后五块钱了。”
“再去碰碰运气。它总不会自家送上门来。”他从箱子里拿出钱。塞在衬衫口袋里,“锅里有小米粥,你自己热了吃。”
他把腰间的草绳系紧,在肖潇脸颊上亲一口,走了。
是个干冷干冷的晴天。晨光把积满晶莹的冰凌霜花的窗户,染成一块块绚丽的彩色玻璃。那第一次萌发了柔情的教堂,怎么会是个教堂呢?是个教堂。楼梯边上有一扇圆形的七色拼花玻璃,像朵七色花。那花可以实现七个愿望,可惜都让他浪费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花瓣,那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怎么是最后一个?当然是最后一个,那六个花瓣都飞走了。最后一个会是孩子吗?不,那是自己的秘密。不,连秘密也没有了,最大的秘密是没有秘密。谁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奶粉。但愿他不会空手而归……不,不是,是春天,是在竹林里看竹笋破壳,去植物园闻含笑花香……不,不,种向日葵,栽茄子辣椒……不不不,没有愿望,没有愿望。她不渴不饿不疼不累也不困,她周身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躺在这空荡荡、冷冰冰的炕上,面对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还有什么自己的愿望可言,还有什么资格愿望呢?坐月子一定是闷死过人的,只是人们不说出来罢了……
小屋很憋闷,闷得透不过气。她一想到还将在这里百无聊赖地躺上二十天,坐上一个月,便无比沮丧绝望。时而心里暴躁得想要发狂,时而又默默垂泪……
冬天的天气越来越冷,非常的冷!小鸭不得不在水上游来游去,好使水面不至于完全冻结成冰。不过它活动的这个范围一天晚上比一天晚上缩小了。水正在结冰,人们可以听到冰块的碎裂声。小鸭只好用它的两腿不停地游着,免得水完全被冰封住,最后,它终于昏倒了,躺着一动不动,跟冰块完全冻结在一起。
满月以后呢,又怎么办?从此从此,就在这小屋当娘,当老婆,当……
她在一条大河里游泳。
大河正涨水,漫过了家门口的柴禾垛。
河水是乳白色的,冒着热气,河面有几处泉眼,在咕咕地往上喷水。
陈旭趴在河岸上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喝着,河水就一点点浅了下去。他抬起头,说:这不是水,是奶。
我有一只……奶羊……你看窗外……
她朝窗外看,雪地上果然站着一只奶羊,一对通红的乳房,一直垂到地上。奶羊的乳汁一直源源地流淌出来,变成了一条大河。羊咩咩地叫,像叫妈妈。儿子也咩咩地叫,像只小山羊。
陈旭用一只奶瓶,舀了一瓶奶,喂给儿子吃。儿子啧着嘴,吃得很开心,吃得小肚子都鼓了起来,还眨眨眼睛笑了笑。
你看,他会笑了。她也笑起来。
是喝羊奶喝的。陈旭说。这只奶羊是我从老乡屯买来的,五块钱。镇上没奶粉,我看就吃羊奶吧,也挺好。
会不会变成羊呢?
大概不会。外国人喝牛奶,也没变牛啊。
一个衣衫褴褛、穿着光板皮袄的老乡突然闯进他们家门,揪住了陈旭的胳膊嚷嚷道:
好你个小子!骗子!骗我家的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余指导走过来。
他骗我的羊,说我的羊有病了,不治会死了,说他会治,就给牵走了。那老乡哭哭咧咧的,说了一个很奇怪的病的名字。
陈旭,是这么回事吗?余指导问。
陈旭不理他,用奶瓶从河里舀起水来喝,那水冒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把羊牵走!余指导命令。马上召开大批判会,写横幅——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
那老乡回头说:长官,他不是刘少奇,就是骗一只奶羊,喝了点儿奶,没啥了不得。看他这么困难,孩子没奶吃,这奶羊,我就卖他算了。
不许投机倒把!余指导踢了那羊一脚。
郭春莓带头喊起口号来: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陈旭哈哈大笑。
闵姨嚷道:小狗剩儿拉稀啦,快找大夫。
杨大夫来了,听了听肺,量了量体温说:
喂羊奶消化不良,引起肠道发炎,得送场院医治。
一辆拖车开过来,在她面前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招招手:
上来吧,刘老狠让我送你一趟。
驾驶室里有一股酒味,她咳起来。司机把车开得像醉汉似的,东倒西歪。她想,原来是因为司机喝醉了,拖车才这么颠呀。她再仔细一看,那司机却是陈旭。
你别喝了,求求你。她说。
《隐形伴侣》二十二(6)
快到家了,没事……我喝的不是酒,是鱼汤,不信,你闻闻……
她闻闻,果真是鱼汤,喷香的。
哪来的鱼呀?她问。有鱼就有奶,有奶就不用上总场医院了……
是子打的鱼,送来了半麻袋。陈旭说。我想跟他学打鱼去。
车停在家门口。家门口堆满了半尺长的大鲫瓜子,又肥又厚,在雪地上跳跃。有一条红鳞片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说: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一只雪白的天鹅飞来,停在她脚下,怀里滚出一只洁白的天鹅蛋。
《隐形伴侣》二十三(1)
熬过了三九天,风依然坚硬。只是硬得韧了,多了些弹性。不似隆冬的风,狠狠地砸过来,在额头脖颈又割又锯,它却是用宽大而粗糙的掌,搓揉你,摩挲你,簧片的张力,一直敲到骨髓。
奶羊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分场通讯员告诉陈旭托运已经到站,如不及时去取,火车站要罚款。陈旭伺候肖潇的月子,已旷工十来天,刘老狠虽然批给他事假,当然还是要扣那每天一块二毛五的工资。他又去请假,“小女工”却非让他写完检讨再走。他于是花了半小时写一份“欺骗贫下中农罪该万死”的检讨书,送到分场办公室。误了上午的拖车,只好走到公路上,搭一辆拉粮的马车,去了镇上。
公路两边的原野,衰草残雪斑驳。偶尔露出一角被风吹醒的黑土,落寂地凝视苍天。几抹冻云,瑟瑟地飘移,似乎唯恐将满腹沉沉的心事让那滑润的风吹化了……马车走出几里地,陈旭便觉着身上的热气散尽。鞋壳子如同铁夹,挤得脚钻心疼。
他蜷着身、缩着脖、眯着眼,冷冷地斜睨着——视野空无一物,天地茫茫。
……假如这托运早点儿到达,奶羊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一定不会。好好的人,活活的人,真真的人,怎么就要靠一只羊来养活?发了什么神经,撞了什么鬼?还是只母羊。老子养活羊,羊养活儿子,老子有东西喂羊,怎么没东西喂人?不配当爹,儿子掐死算,颠三倒四,幸亏羊牵走了,否则儿子大了,只会咩咩,做个货郎倒蛮好。奇怪的是肖潇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抱着儿子哭一场算数,一夜翻身,就是无话。话都让那只羊带走了。实在那只羊蛮情愿做奶妈,给人,给羊,还不都是一样?这年头人活得也同羊差不多,只会咩咩叫。卖了?卖给谁?身价多少?无价之宝无偿牺牲无可奈何无产阶级无法无天无忧无虑无事生非复归于无报南无阿弥陀佛……
他抬头,见前面雪地上,孤单单突起一棵老柞树。那树生得怪,粗枝横飞竖插,细枝卷曲如藤,似分场圆木叠搭的大架子,缠满长蛇。咝咝吐舌,张牙舞尾。他记得那次同肖潇一起回杭州去,明明是夏天,曙色中却只是一棵寸芽不发、寸叶不长的老秃树。奇怪的是这会儿远远望去,却见一团团灰褐色的圆叶,蹲满枝头,茂茂盛盛的一派热闹气象。
神树。你竟也是那样的不驯服吗?你在夏天死去而在冬天复生,你是决心对抗到底了?你创造奇迹,奇迹却永不创造我们……
马蹄疾驰而过。那满树圆叶,忽地纷纷腾空而起,四散开去,箭也似的飞天,石也似的落地。飞天的惊起一阵风,落地的扇起一片雪。那叶片儿,不,那翅膀,扑腾扑腾地发出叽叽喳喳的喧扬声。
是群麻雀,他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这才叫欺骗。神树也会欺骗神树为什么就不能欺骗神树骗得更神。抑或也可叫做作弄叫做假象叫做化装叫做误会反正不是撒谎。撒谎是为保护自己是不得已是没奈何是暂且脱身是逼上梁山。从来没有一个人不曾撒过谎我敢发誓那只奶羊也只不过是开开玩笑怎么就成了欺骗?欺骗一定有目的纲领计划步骤而且永不认账。你受骗了只是活该谁叫你忘了冬天的麻雀停在落叶树上变成了树叶子还迎风招展。谁叫你忘了神树百十年不发叶才叫神树。这里头有个暗示有个预卜有个占卦有个命!我知它就是用这种办法告诉给路人你的凶吉。麻雀变叶叶又飞去你悟到什么你尽管去悟谁也逃不出它的手心……
啪——一记响鞭。
鞭梢从空中掠过,飘下几束苍绿的松针。马车正经过一片樟子松林。车老板什么时候站在了车上,正扬起鞭梢去抽松树上的一个褐色圆球。又一次鞭响,那毛茸茸的圆球落下,在雪地上打几个滚,钻进草棵不见了。
“妈的,跑了。”老板子骂咧咧。
“松塔?”他问。知道问得不对头。
“松鼠子。”老板气哼哼,“抽准脚爪子,一鞭子一个。回家给孩子玩儿。”
回身望,那虬龙爪似的神树,竟又神速地枝叶繁盛,复归原状了。
他从镇上打着沉甸甸的纸箱回到家,已近天黑。推开门,屋里黑洞洞。顺手一拉电灯线,灯亮了,肖潇像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听见门响,并不回头。
“怎么了?”
“……”
“怎么了?”他扔下箱子,走过去。
孩子醒着,睁大着眼,吮着被角,若有所思地沉默。
他扳过她的肩,肩上潮乎乎。他望她的眼睛,眼睛红丝丝。
“怎么了?”
“不怎么。”她淡淡说。
“你眼睛里有话。我晓得。”
“你怎么晓得我有话?”
“因为我也有话。”
“那你先说好了。”
“说可以。有条件。”
“什么?”
“月子里掉眼泪,一辈子眼睛痛。”
“我没哭。是陈离哭了。”
“家里的托运取回来了,半个月里吃光它。”
她吸一口气,睁大了眼。
“吃光了,就开路。”
“你是说再过半个月,陈离满月?”
“满月就好坐火车了。”
“几天几夜也不要紧?”
《隐形伴侣》二十三(2)
“当然。”
“路费呢?”
“借。情愿借。以后一月月还。”
“……你妈妈,会要他?”
“当然。头生孙子。宝贝来不及。”
“他……太小了……”
“可以寻个农村奶妈,月月寄钱……”
“……”
“把他安顿好,我们就回农场。没有孩子拖累,日子还好过点。否则我们都完蛋了,真的变成屯迷糊老娘儿们了……人家地质勘探队的职工……”
“……”
“你要哭,我不说了。”
她慢慢抬起头,泪痕满面。用袖子去擦,忽然叫道:
“你怎么会同我想的一样?谁告诉你的?我想了好几天,不敢说。你怎么也这样想?你真狠心,你舍得,你舍得嘛……”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大声哭起来。
那神树,是它告诉我的。是它,它不会错,不会。
他半跪在炕上,那揩泪的手势很重,她“唉”了一声。他把湿手抹在自己膝上。
孩子什么时候睡着了。柔嫩的额头,疏离的眉痕里,藏着那一副天生的冷漠与恬然。他突然觉得,自己除了把儿子送走这唯一的出路外,再无别样选择。
《隐形伴侣》二十四(1)
肖潇仍然没有受到欢迎。在那条拥挤的小巷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只看得出路灯下墙壁上的标语又换了几回。
受到欢迎的,是陈家新添的男公民,第一个孙子——陈忠顺。一下火车陈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名叫陈忠顺的杭州人,赋予他生命的自然不是陈旭,而是陈旭的父亲,或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所以起名字这种归根结底的事情,当然历史地只有爷爷可以胜任。陈离不再存在。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忠顺就忠顺吧,一字之差,国事家事都兼顾了,传统和现实都包容了,还有一点古为今用的意思。肖潇苦苦地一笑。
左邻右舍都顿时激情亢奋,川流不息地来探望。一个三十天的男伢,坐三天四夜的火车,跨过一个松花江,一个山海关,一个黄河,一个长江,真真正正是少见少有的稀奇事,扇子巷里的头号新闻。哎,你看,人家农村去去总有好处,还有孙子抱了回来。噢,黑龙江没得多少冷,儿子也生得出,就不担心事了。哟,弄不好我们家那两姐妹都大了肚皮回来,介个办好?哼,我老早说过,男男女女的没有大人在面前,会有啥格好事体……
面对沸腾的小巷,陈忠顺那沉静的眼睛,仍旧漠漠然地无动于衷。
自从救命的葡萄糖奶粉终于到达农场,他饥不择食地默认了这一代乳品之后,小脸一天天红润起来,哭声也渐渐温和柔软。轰隆轰隆的火车里,他一直酣睡,一觉就睡出几十个站去,竟把晃晃悠悠的火车当成了舒服的摇篮。春节后,南下的列车出奇地空,车厢的座位靠背上,晾起了一块块尿布。没有人责备他们——当人们得知这是一对南方知青,是从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来,是去送一个上山下乡的丰硕成果,五湖四海的陌生旅客,便怀着那样谅解的善意朝他笑笑,把不透风的座位,让给他做床。
他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回来了。这曾经属于北大荒的儿子。应该说黑土地才是他的真正母亲。
而他那曾经喝着钱塘江和西湖的乳汁长大的年轻的爸爸妈妈,却要告别他,回到遥远的黑土地去。
为什么总是背叛?两代母亲。而且恰好作了一个对位。这样的报复便将彼此的过失和遗憾都通通勾销了。她忽然卸去一团心债,她不是用自己换了他吗?这样也许很公平。
为了让他们能及时回农场去,奶奶很快就托人找到了一个奶妈。
送孩子去郊区奶妈家的那天,下着小雨。江南二月,才几天工夫,柳树绽出一层嫩芽,朦朦胧胧的半边天。小麦地蹿起半尺多高,油绿油绿的一片地。青灰色的蚕豆叶茎上钻出了紫茸茸的小花,扑哧——塘里竟翻跃起一尺把长的银鲢鱼……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能不忆江南,春来江水绿如蓝,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山色空蒙雨亦奇,踏花归来马蹄香,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淡妆浓抹总相宜……
“小心雨伞。”她用一只胳膊推推陈旭。
儿子的襁褓在她臂弯里。他睁大着眼,望着金色的油布伞,小脸犹如一只新鲜柚子,发出橙黄的光泽。他依然一声不吭,泰然接受命运的安排。离开农场那天,陈旭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大棉花包——他被里外三层裹了个严实。路口的公共汽车来了,人塞得满满,像一车豆饼。她真担心孩子会被闷死。终于到了镇上,下了车,一掀被角,他就是这么定定心心地睁大着眼,吮着被角,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他们走进了公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子。
奶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脸色有点发黄,一件过大的对襟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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