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富士康小说网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隐形伴侣-第16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他们走进了公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子。 
奶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脸色有点发黄,一件过大的对襟旧布袄罩下,乳房鼓鼓地颤动。她的大儿子已经六岁,二女儿刚满周岁,就要断奶,她想为家里收点现钱,就趁这奶水未断的时候,抱孩子来养。一个月收入二十块,交队上五块,可净得十五块,比起到队上做工分,还是划算得不好比。所以如今队上养了孩子的女人都愿给人做奶妈。一边挣着工分,一边就把灶间猪圈鸡窝的生活都做了。天天一样地吃饭,饭就变成了奶水,变成了十五块。等于吃饭不用钞票了,等于身上开着银行,长着两只扑满。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看上去还干净,脾气也好,接过孩子,解开衣扣就把他揽进了怀里,连声说:“相貌蛮好,大起来要做官的。” 
她开始哄他,叫他阿忠、阿狗、阿三……好像他已经变成了她的小儿子。到底是阿狗还是狗剩还是忠顺?反正哪里也没有陈离,陈离只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天。她还留他们吃了午饭,吃青菜炒鸡蛋和腌菜炒鸡蛋。竹园的笋呢?塘里的螺蛳呢?“实在难为情,一分自留地种番薯了,粮不够吃,塘里的公家东西不好随便摸的……”她惭愧地笑着。吃罢饭,抱着孩子,一直把他们送到汽车站。汽车远远地露个头,她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你们放心去好了。儿子自家会大起来。明年回来,儿子会叫姆妈了。” 
肖潇红了脸。姆妈?怎么会叫她姆妈呢?她从来也没想过,她真的会变成一个姆妈。她朝她感激地笑笑,不由自主盯住她隆起的胸部,儿子的生命之源。他学会说姆妈的时候,第一个叫的并不是她,而是这个抚养了他的女人。他认识的姆妈,一定不是她,而是她。她已经剥夺了她的权利和她的爱,多么卑鄙无耻的二十块。她忌妒那旧布衫胸口的两个湿印!那排黄黄的牙齿真太难看了!   
《隐形伴侣》二十四(2)   
她仍然感激地朝她笑笑。没有这个奶妈,儿子和她真是一筹莫展。 
“肖同志要不要再抱一抱?汽车来就抱不着了。阿忠阿忠,你晓得不晓得,你姆妈阿爸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 
她低头对孩子嘀咕着,把他递给她。 
她不由退了一步。 
孩子竟然睡着了,小脑袋歪向一边,一副不屑的神情。他的呼吸很轻,小小的鼻翼纹丝不动。没有烦恼也没有忧虑。完全不在乎自己在什么地方。薄薄的嘴唇微微地撇了一下,那么无所谓。那么轻蔑。几乎看不出来的两道眉毛,眉心很宽。天下都同他无关。只在陈旭轻轻撩开被角想亲他一下的时候,他才忽地睁开眼,迅速地瞥了周围一下,露出两粒晶莹的琥珀珠珠,冷气袭人,如结了冰的水泡子。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办法……我没奶……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钱。 
你是个坏妈妈。 
我…… 
你有我。 
你是个包袱。我不要你。 
我也不要你。 
汽车喇叭突然响起来。等车的人拥过去。最后的一刻,她回头看他。他如果哭起来就好了,就是舍不得离开我。他却毫无反应,酣然大睡,连一点点告别的表示也没有,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毅然挤上车去,死死揪住陈旭的衣角。姆妈!你不要我了?她听见他喊。她想跳下车去,把他抱回来。 
车门关上了。她微笑着向奶妈和她的儿子挥手。她以为自己要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平静得像路边的池塘。一株海棠在细蒙蒙的雨雾中淡淡隐去。告别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艰难,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所谓母亲的痛苦。走得很平常,甚至有点轻松,好像捡来一个孩子,终于交还了主人,小说里常写的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怎么就竟然一点儿没有在她身上出现? 
陈旭一直望着车外。一上午他几乎一言不发。 
雨似乎停了,田野却一片迷茫。车停的时候,可以听见田畔里传来的声声蛙鸣。那些青蛙公主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 
雨雾散去些,公路被湿润的空气涂得发亮。快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洁白的花瓣被雨打落一地,零乱地伏在泥水中。一排新锯倒的老梧桐树,歪倒在路边。不知为什么,她的视线却被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吸引过去——树杈上有一团乌绒球,朝天翻了一个身,压得扁扁,又翘起一角,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大着嘴。是个鸟窝。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空得有点发慌。她伸出一只手去,想在挤挤的人堆里找到陈旭的胳膊。可四周都是陌生人。她垂下头。“原谅我”,她费力地朝车尾转过身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隐形伴侣》二十五(1)   
她总是远远望见,有什么东西在朝她迎面走来。 
沙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叮叮咚咚的响铃声,从尘雾中钻出来。是匹马,却长着奇怪的角。 
马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戴一顶军用黄呢帽,披件军大衣,黄呢帽下,露出长长的黑胡子。 
她问他是谁,从哪里来。 
他说他是新调来的书记。他拍拍马肚子上挂着的柳条筐,筐里有衣服袜子、锅盖、菜刀、饭盒、干辣椒、大蒜。他走进食堂去排队买发糕,发糕大得两只手托不住。他趴在发糕上啃着,发出“啧啧”的响声。屋檐下有群兔子在嚼豆腐渣。他把两手往胸前一抹,用袖口擦嘴,“喔喔”地吆喝那匹马。 
拖拉机手正把一麻袋豆种倒进播种车里去。 
我问你这垧地的播种量是多少?他喊起来。有一个麻脸师傅跪在地上,吭吭磨刀。 
拖拉机在地里来回转圈。她用手按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 
我问你保苗株数!他往黑油汪汪的大地中间一站,两手叉腰地骂起来。奶奶的,给我停下!你们这些个管劳改的,就会押宝种田! 
她去追他,拦住他,指指果园,那一大片沙果树,招了满树的乌云,风一吹,乌溜溜的花瓣纷纷落地,弥弥飞扬,把天空搅得昏灰灰的。 
是花腐病。他跺脚,对余指导大声吼道,干吗不打药?我要把半截河变成花果山! 
花果山?余指导撇撇嘴,脸上的肉一块动,一块不动。如今取经不上西天了,上大寨。你懂吗?今日欢呼花果山,莫非妖雾又重来。 
蓝色的风把风向标吹得溜溜转。 
杨气象是原场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她对新书记说:他每天都在家里填写观测数据。 
哦?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这种气象观测站,应该叫——气象估计站。这个杨气象,真他妈扯淡。该让他去放羊、扬粪,得胃溃疡。 
他走进一间大屋子去,满地的大肥猪在打呼噜。门上有张纸,写着:千头猪座谈会。 
陈旭把一根糖醋排骨搛给她吃,排骨炸得焦黄,酱红色的卤汁沾着亮油珠子,酥脆酥脆,香得鼻子直痒痒。她咬一口,没吃完,又咬一口,那根排骨长得望不见头,远远的一群胖墩墩的猪蹄子噔噔跑过来。 
我先出个题儿,那小老头说。老母猪下羔提前多少天各就各位?就问你这个生产队长。 
刘老狠腮上挂着口水,蒙蒙地抬起头,他回答说是不是打仗啦?民兵的枪怕是生了锈。 
小老头“哼”了一声,指着一个胖姑娘说,你是养猪模范,你说母猪下羔垫圈多厚? 
郭春莓张开厚厚的嘴唇,一关一合,嘟哝着说,二十公分呗。 
她在窗外一下子喊起来,不是二十公分,是三十公分。 
小老头眉开眼笑,他对她招招手,让她进去。 
远处那团云雾又滚过来。她影影绰绰看见,那巨大的圆心里有一只奇丑无比的小鸭子,它摇摇摆摆地走来,那扁而薄的脚掌下滚动着一只洁白的天鹅蛋,一片荷叶裹住了荷花花苞,忽而那只蛋裂成了两半,从中飞出一片白云,悠悠地升上天空去…… 
这是一个同去年一模一样的春天。 
雪化了,河开了,雁来了,柳茆子发芽了。 
这是一个同去年全不一样的春天。 
那雪化得哧哧地响,一边化着一边就在黑土地的血脉里咕咚咕咚地闯荡起来;那半截河欢欢喜喜咧开大嘴,把一河的冰块儿,心急火燎地吞了下去,打着饱嗝,挺着鼓鼓胀胀的肚皮,抖抖擞擞地赶路;那雁群在蓝天里飞出个二,又飞出个三,还飞出个大,飞出个万字,满天空古古怪怪的符号,叫一声换一个谜语;甸子里路边上的柳茆子强忍了嗓子眼里的绿色,先爆出一串串蚕茧似的银球,亮得让人疑心天边的云,原也是从草根里萌升出去的,那丝丝银灰的绒毛毛,多情又多心地拂弄着人,让你心里也直冒尖尖的芽茬子,恨不得伸手进去抓挠抓挠…… 
肖潇从杭州送了孩子回来,觉得农场的春天,从未有这般舒展,这般蓬勃。她比别人都早地脱去了棉袄。冬天原来这样沉重。利利索索地系上了一块淡蓝色的方头巾。她不养鸡,也不养猪了,甚至也不要那六分自留地。她从杭州买回一只长方形的小钟,它滴滴答答地奔跑,慌慌张张,像个催命鬼似的,催着她和他,跟它一起去踩那个春天的鞋后跟。她不能让它落下了。她扬粪、打池埂、踩格子、栽菜秧子、撒菠菜籽儿……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与春住,她却是千里万里地回这融化的雪地来寻春天。 
他们仍然是没有见到松花江一年一度的解冻。人说解冻的前夜,要山崩地裂天塌地陷般地炸响。于是他们巴巴地盼着欣赏那气吞山河的奇观,可到了年年开江的日子赶去江边——江上黑浪滔滔,一场鏖战早早平息,竟然连白花花的门牙也没留下一颗。 
就是这么个性急鬼儿似的春天。她追它,却总让它甩下好远,望见个影子,还是望尘莫及。 
那些日子,她被派去做颗粒肥。 
一个铅灰色的大圆盘,朝天斜架,像个土雷达似的,通了电,盘子便旋转,往上不断地扬上一锹锹干不干、湿不湿的氮磷钾肥混合土,便转出一层层花生米大的颗粒。勤快时,让盘子多转几圈,那颗粒就精细些、圆滑些;惰怠时,让盘子少转几圈,麻溜往下拨拉那黑球球,颗粒就粗糙些、松散些。无论粗粗细细、大大小小,在转盘里滚出了形,豁到地上,便装在土篮里,挑到墙根下通风背阴的地儿铺开晾上。有个一天半天,那些黑球球便轻飘起来,褪去一层脏色,花生粘似的松喷喷、白麻麻。再用粗筛子滤一遍,分别灌了麻袋,送进播种箱。大粒的陪大豆,小粒的陪小麦,喂给饿得直流口水的黑土地。   
《隐形伴侣》二十五(2)   
肖潇就喜欢把转成了颗粒的黑球球,装在土篮里挑走。装得冒尖,走起来扁担嘎吱嘎吱响,两头颤悠悠,很有一点快乐的眩晕。裤脚管下一阵阵清风来去,担子沉甸甸,两腿飘飘然,很是惬意。况且胸衣下呼扇呼扇地晃动,似比平时发达得多,臀部也左左右右地扭摆起来,越扭越灵巧,越扭担子越轻,心也说不出的滋美,斜阳下那细长的影子,像画上西双版纳地方的人。瞧那些没有腰的东北大姑娘哟。她喜欢挑担。 
“你是个南方知青?”有人问她。那时班长刚宣布休息,她在休息时照例要看书。 
她发现他已经在那土雷达旁边站了一会儿。一个穿黑衣服的小老头,津津有味地打量那机器和肥料。放猪的?二劳改?她不想理他。她似乎正来了一点诗的灵感。 
“南方人会挑挑,一看就像个样儿。”他又说。 
“这关你啥事儿?”她头也不抬,“把你的猪管管好,别又踩了我的颗粒肥!” 
“肥的比例是多少呢?” 
“又想弄点到自家菜园子去?不用跟我套近乎。”她生了气。 
他笑笑,走开了。一条腿有那么一点踮踮的,背影也就忽高忽低地起落。 
灵感全无。轰轰隆隆铁盘子又转起来,像只大钟。她拾起扁担,可惜不是竹子的。实心儿硬,硌肩,幸亏颗粒肥不重。担子不重才能保持好看的姿势,胸一定挺起来。小扁担三尺三……好像大雁……上青天,哎哎嗨哟哎嗨呀……真是机械单调,她在土雷达与晒场之间踩出一条固定小道,闭着眼都能走。那场雨留下的小诗,分场广播站什么时间播呢?……下来了,下来了,一点雨点!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乌云上来了呀……一队队人,一队队人,都朝着场院飞跑,那里有新拉来的粮食……快跑!快跑!只看见一个个人影闪过,只听见脚步沙沙……下来了,下来了,一滴雨点…… 
大钟终于停止旋转,收工时间到了。从连队食堂那儿传来大葱和馒头的香味。空气也饿得咕咕响。她回家去。电线杆子上的喇叭骤然响起来。她的脸忽地红了。全分场任何地方,都听得见这只喇叭。 
老远,望见陈旭拎土篮去倒灰。 
“今天收工早?”她在门口用头巾掸衣服,问。 
陈旭伸出一只手掌,在空中张开,似笑非笑地说: 
“是呀,今天又没有一滴雨下来,不用抢盖粮食。” 
“何必挖苦人。”她接过土篮子,去后园拔水萝卜。 
莱园绿了一角。小白菜、菠菜密匝匝铺了几个格子。“含豆儿糖粥——”她一进菜园子,就看见扁木陀阿根,迎着阳光在擦汗。 
陈旭也跟来。拎半桶水,倒进萝卜畦里,蹲在她身后,揪揪她的小辫,低声说: 
“哎,‘新拉来的粮食’,大诗人,你知道那是什么粮食?” 
“……苞米面?大子?” 
“傻丫头,那是返——销——粮。” 
“返销粮怎么啦?” 
“哼,堂堂社会主义大农场,从外头调返销粮,岂非咄咄怪事!” 
“我……我又不是歌颂返销粮……” 
“歌颂贫下中农的大公无私?”他耸耸鼻子,“就这么点粮食,要让雨浇了,霉了捂了,吃啥?不抢盖怎么办?这叫做庄稼人的生存本能,典型的小农意识。” 
他嘴角挂起讥讽的笑意,把萝卜缨子拔断了,用手指去泥里抠。 
“那我以后不写好了。”她有一点赌气。 
“写尽管写,不要叫人听了汗毛竖起来。” 
她把萝卜扔进篮子,径自转身回屋了。你会写诗吗?她得抓紧时间做晚饭。有了水萝卜,切成丝凉拌,菜有了,主食就做炸酱面…… 
她切萝卜的时候,陈旭在里屋炕上擀面条,擀着擀着,突然冒一句:“今天那个李易人驾到了!” 
“哪个李易人?” 
“就是那个从哈尔滨下来的场党委书记。” 
“你看见了?” 
“看见?我还在公路边上,同他谈了个把钟头哩。抽了他五六根香烟,都是握手牌……棉袄领头,比我的还脏……” 
人说他是全国第一个国营农场的创办者,后来调到老东总——东北农垦总局去当局长。不是坐办公室的命,还是要去办农场。家里有个当大夫的老婆,月月二百块不够花,死不肯离开哈尔滨,戗戗几年,终于离了婚,他背一个破行李卷儿到了三江平原,坐吉普车跑遍了每个农场,最后在半截河边上吐一口唾沫,说:“就它了!”人说半截河农场是全管局最挠头、最落后的烂摊子…… 
她怔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他今天来?” 
“今天一上工,鲇鱼头就训话:‘今儿上头要来人,大伙好好干,别给咱连队丢脸。’我一想,肯定有名堂,等他走了,我就跟人换了一块靠近公路的地号,叫泡泡儿管望,不到八点钟,他就嚷嚷大道上来了吉普车,我把老牛往公路上一赶,连播种车也抬了上去。吉普想开过去,除非把牛压死,轮胎戳扁。” 
“你想做啥哩?”她叫起来。 
“做啥?让他晓得晓得,五分场有个人,叫陈旭。”他索性不擀面条了,挥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走到外屋来。“听我说——喏,果然,蛮灵光,小吉普开到老牛面前嘎地停了。没停稳,车门就开了,走下一个小老头儿,人矮矮,不到我肩膀高,两只眼睛倒蛮神气,看一眼老牛,又看我一眼,低声说:‘啥事儿?说吧!’”   
《隐形伴侣》二十五(3)   
“你对他说什么?”她扔下了水萝卜问。 
“我不慌不忙走过去说:‘我没啥事。为我自个儿的事,不在这里同你谈。’他瞪起眼:‘没事你闹着玩呀?我可有的是事儿。’我笑嘻嘻说:‘你那些事,我都知道。半截河农场这么办下去,没有出头之日!’” 
她吓了一跳:“你是这么说的呀?” 
“我就这么说。这一说,他呆了呆。摸出包烟,递过来一根,指指那老牛,让我挪开了,别钉在公路上妨碍交通。又挥挥手让他的吉普也靠了边,就在沟边的干草上坐下来,划根火柴,眯着眼说:‘嗯,说吧——’” 
不要急,听我说,我是有充足的理论准备和材料准备的。思想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你可以去调查,场部机关,场部所有非农业生产的工副业单位,哪个单位不塞满干部的三亲六故?知识青年管这些厂叫“罐头厂”,就是官儿头儿们的厂。头儿有几个到生产第一线刨镐种地的?头儿们又有几个肚里有“水”的?作报告训人还得让知青给他写稿子。谁教育谁?我看百分之七十的头儿要吐故纳新,那点水平就够回老家放羊的。农场到底依靠谁?广大知青缺乏主人翁责任感,不是没有,是不让有。报上的主人翁,实际是廉价劳动力。让有文化的人呆在文化沙漠里,不是让知识青年活活变成老农民吗?……说起来农场成天发展养猪事业,可是知青一年能见几粒肉星星?那猪也怪,全不长下水,不长蹄子,光长些肥膘,同粉条炖成一个色儿。就这样,吃肉那日子,食堂还早早地挤满了人,多闻一会儿肉香也是赚…… 
他说得得意,抓过一只水萝卜,咔咔地咬,缨子上的水珠,甩到肖潇颈子里。 
“他说什么?”她清醒过来,“你要闯祸了。” 
“哈!”陈旭摇摇头,“他同我握手,连声说:‘好,小伙子,有脑子。以后有事,找我!等我上五分场来蹲点,咱们再往下唠……’怎么样?我给他留的印象不错吧?这个小老头,人小小,魄力倒蛮大。这回,半截河说不定摊上一个有本事的头儿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他,大声问:“他是穿一件黑布褂子,眉毛蛮浓,一只脚,有点踮踮的?” 
“也许吧。”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声,回里屋继续擀面去了,“脚,我没有看灵清……”他心不在焉,沉在自己愉快的回忆中。平日里漠然而不可捉摸的双眼,露出一块雨后湿润的青天。   
《隐形伴侣》二十六(1)   
“你们这疙瘩,有个知青,很有能水,为啥不使用?我同他唠了,比你们都强!” 
那小老头一棵烟接一棵烟地抽。花白的头发,好像在愤愤燃烧,烧得一块黑一块白。 
“谁?你说的是谁哩?”“小女工”耷着眼皮问。 
“他叫——陈旭。对,陈旭。” 
“陈旭?哈哈——”一屋子的人,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一种绝对否定的笑,可判处一个人残废。 
刘老狠板着脸,在炕沿上蹭着脚后跟的痒痒,慢吞吞说:“这小子,说嘛,还行;干——又是一回事……” 
鲇鱼头拍拍头顶的黄军帽,咳了一声:“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此人的思想路线、阶级立场。据我们掌握,他攻击知青下乡是变相劳改,在场部关过禁闭,还经常在青年中煽动对社会主义不满情绪……” 
小老头在地中央来回踱步,眉毛缩成两块黑炭,头发一根根竖立。 
“小女工”把一只厚厚的大信封扔在桌上,拍得纸页哗哗地抖,一个大红印跳过来,又跳过去,“他同杭州那个林彪的黑线人物一伙儿,这不是——王革,依法逮捕了。得让他交代是啥关系,就等这春播大忙完了的!” 
小老头垂下头叹息一声,走出了屋子。 
久等在门外的他迎上去,主动伸出手,“真来蹲点了?说话算数,你不是要找我唠唠吗?李书记,我要把大家心里的话都对你说……” 
小老头抬眼看他,两眼暗淡无光。额上一道道皱纹里,疑心叠着疑心,好像完全不曾有过公路上的那段交情。如那吸尽的香烟,在风中散荡无存。他只是朝他客气地一点头,就背过身走了开去。 
他定了定神。 
那瘦小的身影,在暮色里走远了。拐进了铁丝网下的破墙门。 
他不过是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竟连一句话也没有。 
半边天空还挂着玫瑰色的晚霞,他衣领上的油垢还在发亮——他不会没有认出他来,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 
……是的!当然是!……鲇鱼头已提拔成分场副主任了。他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新来的一把手欣赏一个刺儿头? 
风突然变了脸,像一具被抽干了血液的僵尸,横在路上。他跨了过去,头皮发麻。他迎风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去。 
不,他不想回家。 
夕阳终于完全沉没。天边袭来一层深似一层的黑暗。它闭上了眼,也带走了他心室里那最后一道微弱的阳光。血从此是蓝、是绿?太阳永远是一个圆满的句号,西落东升,周而复始,遵循着永恒的规律。就是那么回事,疏远绝不会如此无缘无故。王革?工宣队?该死的鲇鱼头!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白日梦。他睡眠时仍然极少做梦,白日梦却与日俱增。 
陈旭有能水,为啥不使用? 
他曾是那么苦苦地在汪洋中挣扎着去抓那根小小的草棍,他曾是那么死死地攀住悬崖边上的哪怕一棵小树——他不会就此完蛋,既然太阳每天都要理直气壮地重新升起来。 
可是…… 
新来的书记同志,你本是他最后剩下的唯一一次机会了。也许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