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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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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新来的书记同志,你本是他最后剩下的唯一一次机会了。也许在你官运不济的一生中,这也是起死回生的唯一一次机会了——你本来可以得到一匹有胆有识的好马,驮你穿过林海雪原,去寻花果山。这样的马你大概一匹也没见着过。你的马厩里除了摇摇欲坠的老马,就是光会放屁、光会配种、光会吃豆饼的孬货。你错过了它,踢开了它,放跑了它,你会后悔,会后悔一辈子的!你他妈的活该! 
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回家对她说什么? 
黑夜无边,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连队场院的小屋门口。那扇窄小的玻璃窗上透出贼眉鼠眼的煤油灯光。 
污浊的窗纸上摇晃着一个模糊的暗影。 
他推门进去。 
那影子盘腿坐在炕上,一只白碗放在脚边。眼皮浮肿,如两只空蚌壳,沉重地耷拉下来。他把碗挪到自己嘴边,咕咕地喝,又颤颤地伸长胳臂。并不看来人,只将碗递过来,含糊不清地哼哼: 
“喝——喝——” 
他走上去,在裤腿上抹一记手心的汗,接过碗,一横心仰起脖喝了一大口。 
他浑身顿时着火了一般,灼热滚烫,几乎跳起来。嗓子呛得半天发不出声。 
“喝——”那影子又从被窝卷下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他在油灯下照那玩意儿,是个煮鸡蛋,一股臭烘烘的香味,他咽一口唾沫,在炕沿上砸一下,剥开蛋壳,露出一撮淡黄色的茸毛。是个毛蛋。他咬住嘴唇,三下两下将那细毛揪个净光,撕下那个尚未成形的脑袋,大嚼起来。 
“是公鸡下的蛋,孵不出来啦……”那影子摸摸索索地嘟哝,“喝——” 
他整年整月就这么醉醺醺地打发日子,人称范大酒壶,刘老狠到他跟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有酒,饭是不必吃的。他一月挣四十三块,全喝了,连一张回关里家的车票也买不起。 
陈旭平日很少同他搭腔,为他身上那股传出八里地外去的令人作呕的酒气。也真不愧是范大酒壶,每次运动一来,他就上台低头认罪,回回在台上打呼噜。有一次嘴里竟然念念有词:“牌楼牌楼,上头蹲个猴”,气得“小女工”暴跳如雷,一管枪戳到他瘦精精的肋骨上,还是没醒。人说他就是为这句话犯的事——他老家河北,国庆十周年镇上新修了个牌楼。他打那底下过,一高兴,就来了这么一句。自己觉着怪顺口押韵的,一遍不够,又放大声吆喝一遍。当下让人逮住,送去公安局。等游斗车再从牌楼下过,他才看清,那上头蹲着一张领袖像——就这么,判了十五年的现行反革命,在这劳改农场一呆二十年。刑满后,没再回那牌楼下去,一日三餐,喝上了酒,冬天逮田鼠,夏天憋晾子捡鱼,摸家雀蛋啥的,下酒菜总是有的。至于那醉话,“小女工”率领全体多喊几句打倒便也就消了毒,开完批判会,下了台,照样押回场院,当他的技术顾问。没有他当技术总管,几百垧水田愣是光长稻子不长米。所以范大酒壶就处在这样一个高于人上、低于人下的位置,日子倒也过得不坏。人逗他:“酒壶,咋不回家看看老婆去呀?”他嘿嘿一乐:“酒比老婆好,更迷糊。”   
《隐形伴侣》二十六(2)   
“喝——” 
那碗又哆哆嗦嗦地挪过来,冒出一股廉价而诱人的热气。雪地里的深井。一个寂静、温暖的去处。 
他不想知道那影子是谁。他只觉得心里郁郁的一团凉气,徘徊不去,又渗入骨缝,在那里结成冰碴,封住了每一道血管,听得见冰块在脊椎里咔咔地响。他要沉到井底去,那个寂静、温暖的去处。 
他一口喝干了那碗酒,也许是吞下了那只碗。头发呼啦啦燃烧起来,从发根延伸到肩胛,又传至手指、脚心……血液忽地沸腾翻滚,皮下注入了轻而润滑的煤油,咝咝焚烧。骨腔酥松,牙齿脱落,冰块开始融化,在骨髓里流淌,在胸腔里发出哐哐回声。他不存在。不再存在。只有一只冒着热气的深井,喷出热辣辣的血水狂奔乱撞。朝他涌来,淹没了他,又驱使他……他在哪里? 
“喝吧——没事……” 
他把头伸到井里去,贪婪地张大了嘴。他要把这口井喝干。 
他在哪里?他不再存在?可没有他怎么会有世界?他存在?有他为什么没有他的世界?他沉没了?沉没了为什么倒在自由地遨游太空,在永恒的星球间穿行,高居于地球的众山之巅,俯视那卑劣丑陋的人生,窥探其间的真伪善恶?这茅屋,这原野,为什么通通在缩小,小到可以随意捏在手心?而他周身长满翅膀,甚至连翅膀也没有,在云里雾里徜徉。他超乎于万物之上,心无限大,手无限大,大到望不见自己。他驱使风,驱使雷电,驱使河流,驱使地心的岩浆……啊啊,这真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境界,连万有引力也不再对他发生作用。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个谦恭的太阳从井里升起来,涂满了那鬼洞子里金色的硫磺。太阳一边口喷着酒气,一边为他殷勤地按摩,它那双醉醺醺的手,从他每一个烦恼苦痛的穴位经过,他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从此有了忘却,忘却之后便有了快活…… 
“喝吧,没事……” 
“不行啦,明儿要上工……” 
“明儿再说明儿的……” 
“再喝一杯……” 
“不行啦,老婆又该来找我啦……” 
“喝,一口……” 
“……没,没钱了……要养儿子……” 
“儿子?喝水也能长大……” 
“老范头,借、借我十块钱吧……” 
自从那一晚在范大酒壶的深井里得到些许安慰后,陈旭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原来有着惊人的酒量,那是一种无穷无尽的饥渴,只有沉溺于煤油捻子的火焰在皮肤下游窜、身悬半空失重跌宕的那种奇妙境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小憩和满足。 
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牛车道上的水洼里,浑身稀湿。青蛙在身边聒噪,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舔着他的额头——就是这东西把他舔醒的。他猛地坐起来,那东西退了几步,汪地吼了一声,掉头逃走了。原来是条狗。他趴在河边哇哇地吐,嘴里一阵苦涩又一阵咸辣,不知是酒还是泪。他早没有泪了,鼻子却一阵阵酸。他踉踉跄跄走回家去,扑在门上,许久,却没有进去。 
肖潇会用那么绝望的眼光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无声地淌下来。你……又喝酒了?好像他又自杀了一次回来。他受不了那种绝望。 
假如她也同大车队长的老婆那样,在门口的树阴下放一只小桌,在太阳偏西那会儿,他劳累一天收工回来之后,炒一碟辣椒鸡蛋,倒上一盅酒——给她的丈夫,后来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是个男人。他要抽烟,要海聊神吹,要像个顶让人看得起的男人那么活着。 
可,她却把那个小屋变成了一个书斋。她不喜欢他同什么人都来往,不喜欢烟味、酒味,甚至不喜欢猪肉的香味,她好像打算在此修行了——每月给孩子寄二十块生活费,扣去归还欠债二十块,两个人六十四元工资,常常只剩下三分之一,买了粮油,还能吃什么?咸菜、酱油,酱油、咸菜,她克勤克俭地过得理所当然,他却受不了。 
要是约上几个人,坦坦荡荡地到老乡屯子里去抓一群鸡回来,即便让人看见了,等他们带着家伙打上门来,那一只只肥母鸡早已放了血褪了毛,白嫩嫩地挂了一溜。“偷鸡?认认吧,哪只是你家的!”干瞪眼。 
偷鹅就更便当了。趁那些鹅昂着脖子吃榆树叶儿,一把抓住那长脖子,往后一拧,弯成一个结子往它大翅膀底下一塞,完事大吉,连点声响都没有。裹在棉袄襟里回家,鬼晓得?炖满满一锅,上顿下顿吃不了地吃。 
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做。 
首先,肖潇会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地叫: 
“哎呀,一只鹅,哪里来的呀?” 
买的,多少钱?钱呢?干吗这么浪费。 
送的?谁送的?不能白要别人东西,我送钱去…… 
偷的——说得出口吗?偷个人的东西,是贼;偷公家的东西,是盗窃。你——堕落! 
他知道他和肖潇之间的那根感情纽带,已被剥蚀过许多次了。他使肖潇失望得太多。当初他们相识时候那个光辉的他,已蒙上了太多的尘土。或许再有什么意外的风暴,那根纽带就会折断、破裂…… 
他总想起冬天她月子里那只奶羊的事。虽然那一次她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但他能感觉到,一连许多天,她的嘴唇是冰冷麻木的,她的怀抱也是冰冷麻木的。以至他的手指、他的舌尖在接触到她以往对他来说是如此销魂的肉体时,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陌生。在她那种神思恍惚和漠然的拥抱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得到,或者说她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他爱她,他害怕这样的冷落和疏远。在大鹅与清贫之间,他宁愿服从后者。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宝贵的东西,他不愿在她心里破坏了自己。   
《隐形伴侣》二十六(3)   
然而那是一种违背他天性的痛苦的服从。他答应她,又无缘无故地对她发火;他粗暴地摔东西,又跪在她面前请她原谅。他开始走出小屋到别处去,可是,扁木陀阿根已经死了,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一有空就在女宿舍帮人挑水劈子。再有的就是牌友、酒友和仇敌……李书记刚来了三天,就让电话叫到管局开会去了。他早已忘了他这个人才的存在。记住他存在的,只有鲇鱼头和“小女工”…… 
于是他仍然偷偷去老范头的场院喝酒。他对肖潇说,他要去加夜班拉砖或是出窑。他喝得酩酊大醉,在老范头的炕上倒头睡到天亮,然后睡眼蒙地跟着大伙去干活儿,抽空钻在哪个灌木丛里打盹。有时实在恶心得难受,算好了肖潇上工的时间,就绕个弯儿回家去。她收工了,问一句:回来这么早?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去调查昨晚连队派的什么夜班,干的什么活儿。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旷工。 
然而旷工的天数却一日日增加,他不仅无钱买酒,连出满勤的三十二块钱工资也到不了手。他对肖潇说什么?债呢?儿子呢?他不知道,他时醉时醒。醉时向老范头借钱,醒了便把鱼虾杂碎吐还给他。在岸上时知道那借的钱总是要还的,可一扎进那口井里,便不明白老范头的钱究竟是从哪来。 
明天,明天,明天拴在哪个龟孙子的裤腰带上!     
第三部分   
《隐形伴侣》二十七   
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他正同老范头喝着酒。老范头前几日才叫钉子扎了脚,工伤休息了几天,总好不利落。屋子里四下静得连只壁虎贴墙爬过的声音都能听见。忽然,门口的黑子恶声恶气地吠起来。老范头异常灵巧地出溜下了地,悄没声儿地递给他一把二齿子,一股酒气喷到他耳根:“快,出去瞧,你腿快,要是有偷化肥的,非逮住他,啊?” 
他冲出门去。外头黑极,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他用手电一晃,隐隐望见两个人影,跌跌撞撞往西跑去了。他解开黑子的链条,几步追上去,抡起二齿子就打。只听见“哎哟”一声,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在地上。一个人,扑通跪在他脚下。他用手电照照,是两袋化肥。 
他喝住黑子,厉声问:“哪的?” 
“西,西边屯子……种地,跟不上肥……生产队让……让俺……” 
每年为了争地争水,农场和屯子少不了得干上几场仗。去年夏天,有个屯子的老乡在一夜之间剪去了农场百十亩地的麦穗儿。出了人命,还有抬棺材来农场游行要赔款的。官司一打到地方,农场方面没有打赢的时候——你们官办的农场吃官粮,家大业大,金饭碗饿不死。所以,这农药化肥,每年都不知要让生产队明偷暗拿去多少,反正农场亏损了有国家。你知道农场的干部同生产队做了什么交易?农场派拖拉机去替老乡屯子耕地,屯子送来的猪肉、黏米、豆腐、饲草又落进了谁的腰包? 
他突然怒从中来,顿顿二齿子,说: 
“不行!跟我走!” 
那影子晃了晃,在胸口摸摸索索地掏什么。 
“你要干啥?”他警觉地一闪身,手电直射过去,照在那人脸上。然而他怔住了,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十元钞票—— 
“求求您大爷,饶俺一回……庄稼人不易……农场不差这几袋化肥……俺们有钱也没处买去……” 
那张显然早有准备的纸票塞在他手里。他呆立着。一阵踢里趿拉的脚步声,人影消失了。 
他又拧亮手电照了一遍:是一张十元的钞票,票面灰秃秃,上头有几个脏兮兮的工农兵,面目狰狞。 
他望着黑暗的田野,冷笑了一声。 
“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 
“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世才!” 
“野心家、阴谋家陈旭必须老实交代!” 
领着呼口号的是郭春莓。她越发地胖了。眼睛陷在一堆肉里。喉咙里射出支支利箭。 
“陈旭严重丧失立场,被阶级敌人拉下水,同就业工人一起酗酒,策划反革命阴谋活动……” 
他打断她: 
“哎,慢点,你知道什么叫做阶级敌人?就业工人是什么?留场就业,不是劳改犯,不要敌我不分……” 
人群窃窃。 
她不理他,昂着脖子继续念: 
“他终于在阶级敌人教唆下,盗窃国家财物,敲诈勒索贫下中农。我们要正告陈旭:你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必须悬崖勒马……” 
他斜视她一眼,慢吞吞说: 
“危险的不是我,是那五百头猪,饿得满分场乱转啃屎舔尿,茅楼都不用打扫了。希望养猪模范发明一种新的饲养法,在她外出讲用期间,不必请专人代劳,而能够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人群中发出一声又响又长的旋转怪调。 
“噗……啪……” 
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敲板凳,扔帽子…… 
“小女工”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喝道: 
“有啥可乐的?屁——乃肚中之气,一不留神,溜了出去。笑啥?谁笑批谁!” 
一声长屁,肆无忌惮。 
几颗星从云缝里挤出来,大地仍然一团漆黑。它照亮不了他。它的光亮来自许多个世纪之前。 
他跺跺发麻发酸的脚,低头看一眼手心里紧攥着的那湿乎乎的十元钞票,咬咬牙将它塞进了衣袋。 
他回到场院小屋,仰起脖子把半缸子“二锅头”一口了。 
老范头从他身后一瘸一瘸地跟进来,他拄着一把铁锹,已在门口等了多时。 
“跑了?”他小声问,转动着疑心重重的眼珠,“怎么没动静?” 
“跑了。”他七仰八叉地倒在炕上。 
黑子摇着尾巴走进来,把前爪搭在炕桌上。 
“去!”老范头狠狠地给了它一下,嘟哝着,“这狗东西真是不中用,到明春非想法子弄条好种来不行……唉,原先那白蹄儿,多好的一条狗,叫你们知青打了吃……” 
“我赔你!”他咆哮,“赔你!”   
《隐形伴侣》二十八(1)   
她在看一本书。书里夹着好多书签。她拿起书签来看,才发现每张书签都是钞票。有一角、两角、五角的,还有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还有一张椭圆形的,写着四元;一张三角形的,写着三元;一张鸡心形的,写着二十元。她想起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三元、四元和二十元的钞票,觉得好奇怪,她仔细看了又看,看到上面有麦穗和镰刀,还有许多工农兵大团结,又敲了敲,竟然叮当作响,好像钢板一样,才放了心。她把这些钱一张张收起来,用橡皮筋束好了,放在帆布箱里的最底层。 
她在心里算了又算,有了这笔额外收入,她可以一次把回家借的路费还清了,这个月还可以给孩子多寄十块钱:寄三十元。孩子快六个月了。从照片上看,还是那么大一点,大概是奶妈的奶也不够吃了。如果还剩一点钱,可以买一条大床单,买两只新枕套。结婚到现在,什么床上用品也没有添置过…… 
她到后园去摘黄瓜。 
陈旭把一件东西递给她,是个襁褓,她接过来一看,不是儿子,是一只又白又胖的冬瓜。 
她吸吸鼻子,一把抓住了他。 
你又喝酒了。 
什么?陈旭搂住她。 
有人告诉我,说你老在场院喝酒,你还骗我说打夜班,我都知道了…… 
陈旭“嘿嘿”笑起来,搂紧她,张大嘴凑到她面前,呵了一口气,说: 
你闻闻,是酒吗?不是,是甜酒酿。 
她闻了闻,果然是甜酒酿的气味,甜又酸,香味扑鼻,她口水差点淌下来。她说:我也要吃甜酒酿。 
陈旭就去挑水做甜酒酿,她坐下来抄一篇自己写的散文,想参加总场“七一”征文比赛,散文的题目叫做:《 谁持彩练当空舞 》。刚抄了几行,陈旭回来了,对她说:井里还结着冰,冰糖不能做甜酒酿。她很失望。陈旭说: 
我来给你抄稿子吧,我没事。 
陈旭就给她抄稿子。过一会儿举起稿子来,说抄好了。她走过去一看,见题目上写着:有几个苍蝇碰壁。她火了,把稿子一扔,大声问:你怎么改我的稿子呢? 
她借了一辆自行车,到邮局去给孩子寄钱。 
刚下过雨,公路上泥泞不堪,坑坑洼洼。半尺宽的车辙里灌满了水,路面都是陡峭的大斜坡,斜坡成一个黑森森的大圆筒,明明是马戏里的飞车走壁,她完全悬空着身子,飞快地骑着车子,气也喘不过来。前面公路边隐隐可见一条水沟,沟里哗哗地淌水,路面上也淌着水,只有一条甘蔗那么窄的干地方,可以过去。她咬着牙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一条钢丝绳上,车把一歪,她的车就倒在了水沟里。她的整个身子都沉没到水里了,不过那水却是温暖柔滑的,使人觉得舒服。她的脚用力一蹬,人就在沟底站了起来,露出一个脑袋。她望见她的自行车也有一半浸在水里,沟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她试着想爬上坡去,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刚迈上腿,就滑了下来。如此重复,弄得她筋疲力尽。忽然从上游漂来了一只小船乌黑的篷篷,像抽屉一样可以拉来拉去。两只光脚的脚指头钳住了两把桨,一前一后地划着,一双粗藕般的胳膊把她和自行车拽上了船,她浑身淌水,自行车链条像肠子一样丁零当啷挂下来。小船慢慢向前划去,绿色的小河里开满了黄色的小花,河道越来越窄,塞满绿草,他们被堵在那里,小船掉转头,又朝另一条河划去,一边划,一边就看见那些小黄花发了疯似的开放,一朵一朵开得比船还快,封锁了整个河面。她环顾四周,茫茫一片金黄色的水,稠得糨糊一样,没有她的路。船老大用一根竹篙把那黄花按捺到水里去,按下去却又浮上来。她去帮船老大拨黄花,见船老大戴一副眼镜,竟是邹思竹。 
肖潇早晨醒来的时候,眼睛有一点浮肿,头也昏昏。她睡得好累,好像比不睡还累。 
水田已经开始打药了,白天的活儿更累。陈旭在除草班,也是天天早上困得死去活来的起不了床。匆匆扒两口剩饭,急急就走了。她刷了碗,锁了门出去上工。 
走不远,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看,见是杨大夫,背着一只红十字皮药箱。一边走,一边呵欠连天的。 
“孩子咋样啦?”他问,“有信来没有?” 
她点点头,回答说:“还在郊区奶妈那儿,他奶奶爷爷常去看他……” 
“弱是弱点儿,倒没啥病,瘦点不怕的。不过,就怕在南方养得娇了,往后取回来就不服……” 
“嗯……”她笑笑。 
“照百日相片了吗?” 
“还……还没寄来……” 
“等寄来,可得给俺一张,啊?这是我接生的头一个知青的孩子。” 
肖潇又点点头,笑了笑。她急着去上工。 
“哎,等等。”他喊住她,神态忽而有些异样,迟疑不决地吞吐了一会儿,“……有件事,想同你说说……可别往心里去……” 
他耸耸药箱,停下脚步,把两只手插在腋下,好像故意躲开了她的目光。“咳,不说你也知道,眼下正是大忙季节,每年一到这咱,找我开病假条的人就贼拉多。你知道,开病假条是有规定的,发烧不到三十八度就不能开……” 
她忍不住打断他:“杨大夫,我不开病假条。”   
《隐形伴侣》二十八(2)   
“不是说你,说陈旭。”他有一点发急,“他,教人把热水袋藏在衣服里,来试体温,还教他们用烟头熏体温表……吓,四十度,好人能有那么高的温度?烧不死你,我杨大夫是这么好糊弄的?唉,我告诉你,是让你好好劝劝他,都当爹的人了,还净搞邪门歪道……” 
肖潇没听完,咬住嘴唇,一跺脚跑了。 
是他。只有他才干得出来。杨大夫不会瞎说冤枉人。从杭州回来后,陈旭早已不摸书本,自从李易人书记回了总场,他就像秋天罢园时的西瓜秧子,蔫蔫的再提不起精神。连队的青年已经不再以南方人北方人来分伙了,而是逐渐形成了各种“派别”,南北混杂,男女混杂,按各自兴趣、利益、势力,甚至同领导的关系程度来划分。如雨后草甸里的蘑菇圈儿,一个圈儿套一个圈儿,小圈儿之外还有大圈儿。陈旭的周围,几乎都是余主任讨厌的那些人。他们劳动时怠工,学习时起哄,休息时恶作剧,专同余主任孙干事作对。前不久又开了一次批判会,批判陈旭同就业工人一起喝酒,是严重的“混线”行为,他却满不在乎地往台上一站,像要发表演说,一副英雄气概…… 
她说过他,他不是振振有词,就是嘻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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