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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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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黄花。蘑菇圈。菜地窝棚那只白蹄子狗。捡天鹅蛋。雪女王的宫殿。辘轳把井……她如果讲北大荒,也会那么好玩,那么迷人…… 
“你骗人!”她突然生了方叔叔的气。他像一块压扁了的化石。她可早已知道了农村是怎么回事。既然乡下那么好玩,他为什么总来借钱? 
再没有第三种客人了。凡是到她家来的人,都是倒霉鬼。无论外表干净龌龊,神情沮丧还是亢奋,她总可以猜出他们的经历和来由。是他们时时提醒她的家庭所处的阶级地位。她总感到难堪。 
芦锥又来还书了,书上包了新的牛皮纸封面。她翻翻,是《 苦难的历程 》。四五年前她就读过。抄家时封存在大木箱里的书大多保存下来了。还有陈旭帮着转移收藏的那些…… 
他推推眼镜架,犹犹豫豫地说: 
“你家这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作家?” 
“法捷耶夫。”她很快答。 
他似乎很吃惊,“陀斯妥耶夫斯基呢?” 
她把目光移开。她不想告诉他,她一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心里便充满死亡恐惧。她真正喜欢的,是普希金和肖洛霍夫。 
“他的东西太晦涩了。噢,你呢?” 
“我喜欢……嗯,罗曼·罗兰。”他小声说。 
他一定是喜欢陀氏的。他也没说实话。 
谈话不容易进行下去。人和人之间都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还是回到各人自己的王国中去,寻找自己钟爱的导师或知音。肖潇从小就喜欢读书,书带给她安慰和启示。可如今她却真有点不敢读书,一走进书里那个彼岸世界,便不见了自己;挣扎着回来了,苦恼的更苦恼。她还怕中毒,怕潜移默化。那书本同生活,格格不入地对不上茬口,大的大,小的小,总不是一回事。书也骗人! 
她跟着妈妈到她的图书室去了几次。妈妈信中那个无比美好的图书室,出现在她面前,竟然同农场的政治文化室惊人地相似!空空的书架上,同样的新书,放了长长一排,挂在墙上的杂志,右下角都像荷叶一样卷起了边。一本厚的干净的书上有一抹黑,翻到那一页,是“生理卫生”。不同的只是书架之间散发着一股阴湿的霉味,像外婆家的蚕房。书都整整齐齐编了号,仔细地补贴完好。她为了让妈妈高兴,还是认认真真地挑选出一本克鲁普斯卡娅的《 列宁回忆录 》带回家去看。现成的书不想看,想看的书又没有。你到底要什么? 
吃饭时妈妈说:“肖潇小时候喜欢写诗。” 
霏霏说:“不,她顶喜欢跳舞。” 
爸爸说:“她脑子反应快,可以当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 
都是海市蜃楼,都是水中捞月。快把这“分居”的日子过完,回去乖乖爬垄沟抢豆包吃。她在农场写过诗,写过报道哩。如果不是他冷嘲热讽,她也许在半截河就小有名气了。她只是在这里养伤,为了有足够结实的血肉再去受伤。 
黄叶遍地,一只孤雁惶惶惊呼飞去。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它从半截河来?是逃离,还是回归?下过一场小雪。飘在空中,明明是一片片白色的羽毛,落到掌心,便成了一粒晶莹的水珠。那场雪飞飞扬扬下了一清早,黄叶刚披层霜,太阳出来,瞬息无踪无影。刚才还一层白沙,即刻只留下些湿印。南方的雪。雪也骗人? 
肖潇一日日沉思,一日日恍惚,一日日反省,一日日悒郁。心绪、大脑犹如一团乱麻,一个迷宫,越理越乱,越转越迷糊。她在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中,求助于她读过的巨著名作,可是摘抄在一个又一个笔记本里的伟人大师的警句格言,却没有一句能解救她。   
《隐形伴侣》三十四(3)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有一天半夜她被自己的一个梦惊醒……风飒飒响,是那种江南才有的湿重的夜气,摇撼着依然长绿、依然茂密的阔叶树的声音。昏暗的路灯,在窗外的墙上投下不落的叶影。她久久凝神。黑暗里、树影中重又升起了她的阿尔卑斯山。那会儿她忽然明白,在那个广大的世界里,她的灵魂也许将要长久地流浪。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快快追上失散的雁群。 
杭州城里火焰熊熊。火舌如蛇,东游西窜,总是跟着她。她举着一捆绿松枝在打火,遍地干柴,分明是茫茫草甸。草棵里有半只血淋淋的耳朵,“长生癞痢”哑着嗓子喊:罪过罪过,是老师的耳朵。他叫学生做功课,学生把他的耳朵割掉了。 
她问他为什么到北大荒来,他说整个杭州城都搬来了。是南人北调。 
有人敲门,她去开门,一个年轻小伙子。你是谁?她问。是你爸爸。他回答。她极惊讶,你怎么会是我爸爸,我妈妈还没结婚呢。她戴红帽子,在蹲监狱。爸爸说,我们是战友,你是一个战利品。她仔细看,他果然穿一身军装,用军帽扇风,擦着汗说,总算到了根据地。他从书包中拿出许多传单扔进邮筒,换条工装裤,开始教工人识字。 
妈妈坐着小船回来。两岸都是火。妈妈两手空空。外婆问:你的丝棉被呢?送给别人了。她回答。你的大衣箱子、雨伞、项链呢?让大火烧掉了。妈妈把陈离抱上船,到儿童公园去玩儿。 
陈离会骑小自行车飞跑,一只小狗在钻火圈玩儿。 
有人走过来,大声问,这孩子是谁? 
她说,是我舅舅家的。不,是我叔叔家的。 
妈妈——陈离叫道。妈妈回过头。 
她忽然发现陈旭在火边烤黄豆吃,一边吃一边念,烧豆燃豆荚,豆在荚中泣,本是同荚宿,为何东南飞? 
错了。她说。谁错了?他问。你错了。不,你错了。我有什么错?我给你写信为什么不回信?我没收到过。陈离天天找妈妈。你撒谎,陈离在杭州。杭州搬到黑龙江了,有冰有雪六和塔根本烧不动。你骗我。不相信你自家去看。 
芦锥伸出细长的手臂,给她看手上的表,他说那是一只真正的瑞士表。她摇摇头。他走到湖边的一只长椅上去看书。 
一排自行车从远处来,跳下几个漂亮姑娘,穿藕荷色的纱裙。一个姑娘蒙住了芦锥的眼睛,嘻嘻笑,问:猜猜我是谁? 
七仙女?白雪公主?刘胡兰?红卫兵奶奶?姑娘只是摇头。他恼了,站起来大叫,我不认识你们! 
姑娘们顿时逃开,不见踪影。芦锥捂住自己的眼睛跺脚,连声喊疼。她跑过去,见芦锥泪流满面,眼睛鼻子上一层黄乎乎的药膏。她闻到一股清凉油的气味,眼睛好辣,这时芦锥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的瑞士表没有了!抓住那群贼骨头! 
她帮他去追,树下有辆自行车,却没有气;湖边有匹马,却没有钉掌;街角有台噔噔响的“热特”,却没有司机。她坐上去自己开,车歪歪扭扭往一陡坡下冲去……   
《隐形伴侣》三十五(1)   
肖潇决定过了春节就回农场去。 
她偶尔对妈妈流露了这个想法。那一夜,她不时听见外屋的木板床上传来吱吱的翻身响。三年前她走,妈妈还在牛棚里。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妈妈,还是别人,其实都把去那块黑土地看成绑赴刑场。她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妈妈,她心里充满几近决一死战的悲壮。 
爸爸同她的谈话,进行了又进行。对于她的今后,他似乎还无暇顾及。尽管她已经一再向他说明她和陈旭分手只在早晚,他依然固执地将话题引导到三年前那次决裂,期待着负荆请罪之后方能施予的宽恕。苦难赋予他先知的洞察力,他因为她的受骗而得到了安慰。他寄希望于这安慰的延续,也许可以冲淡他这二十多年来所受的不公正待遇。他要人承认,失去了一切一切人的一切一切承认的可能之后,只剩下妻子儿女。她是他的一个救生圈。她心里生出哀哀的同情,觉得他可怜,可怜得可敬。于是当他锲而不舍地重复那些耿耿的结论时,她终于妥协地点了头。 
“那年他就是个骗子!”“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真话。”“他从小就是骗子。”“他认为我们这样的家庭好欺负!”“你应该从一九六七年,从头跟他算账!” 
她点头时,心里盈满苦涩的泪水。谎话重复三次就会变成真的。她和他,他,究竟谁说了谎?也许陈旭也总是面临这样别无抉择的逼视。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而且居然坦白从容。爸爸,爸爸算不算自己?她竟是骗了自己吗?难道这也是公平交易?为一个死去的谎话偿还另一个新鲜谎话…… 
她不忍抛下妈妈凄惶的目光提前回去,又不忍用将会破灭的谎言伤害了爸爸的自尊。无奈中,她想到了灵隐上天竺的舅舅家。自从“文革”中西湖许多风景区被占领,舅舅那个工厂也搬进了封闭的上天竺大殿,她还没有去过。听说那是一个绿色的山谷,一年四季从不换装。 
西湖。陌生得很了。她想它也许忘了她。 
在灵隐下车,走过隐约可见残留的“咫尺西天”四字的照壁,两山间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缓缓钻进深茂的绿林中。阳光洒下些斑斑碎影,蝶儿一般在脚下引路。树缝里倏忽闪过一线亮,又听潺潺水声迎面跌下——竟是一道山泉在幽暗的山涧逍遥吟唱。她扳着几枝粗竹滑到涧底,撩起冰冷的山水洗脸洗手;跑上横在溪间上覆满绿藤的石拱桥,跑过去,又跑过来。桥边有一株桂花树,树大如冠,郁郁葱葱。秋天桂花开,落在溪里,溪水喷香,煮茶也香,洗衣也香,可叫桂花溪?她折一枝桂叶,又采一片香茶,含在嘴里,嚼一嚼、吮一吮,苦涩得皱眉,却通通咽下。弯弯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一只褐色的松鼠从树顶跃过,又被绿色吞没了。一株古樟、一片翠竹、一片茶地、一坡马尾松……层层叠叠地蔓延,绿得鲜亮又朦胧,绿得她也如一棵树…… 
“喂——”她对着烟雾缭绕的山头喊。 
“喂……”山谷回答。 
“我来了——” 
“来了……” 
大自然。寂寞的肖潇,只有你一个朋友。 
舅舅的家,在接近山顶的一座石桥边上。桥上有一家小店,悬悬空空地架在溪上,让山上下来的水,叮叮咚咚地从它胯下穿过。桥头有几尊石柱的残垣,模糊刻着些碑文。过了桥,右边便是一个石门,写着:“长生路18号”。进门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一进进式样相同的木楼回廊,中间一只四四方方的天井…… 
她平生只迷恋过一回《 西游记 》,其他的佛教知识“四大皆空”。她忽然有些腾云驾雾起来。这山这水这人家都似蹊蹊跷跷得神秘。她莫不是慕名前来朝拜?明明是当年香客的住所。恍惚中,一个大耳朵的男孩、一个细眼睛的女孩,从房里跑出来牵过她的手。“姐姐,姐姐。”她定定睛,不认识了?表弟表妹。那站一边悄悄笑的,是舅妈。 
听舅妈说,天竺山顺山而建的三座大庙,原是香火很盛的所在。远来的香客到了灵隐的大雄宝殿,必定还要爬山越岭,一路拜过下中上三天竺菩萨,才算心诚意笃、功德圆满。但六十年代以后,三处大殿通通被封了山门,断了香火,挂上了工厂的牌子。他们一家随机器一同迁来,庙里已是荒芜冷落,和尚不知去向。如今除了一座空殿、两株巨樟、三座池塘小桥,上天竺已徒有虚名。她想起途经中天竺时,看见庙门口挂着一块××革委会的牌子,门前有株大银杏树,树皮竟被剥得精光,难道办工厂的人连树也不放过? 
舅妈连连摇头,“倒不是,不是工厂……”她放低声音,“是前前后后茶叶村里的农民,相信有过菩萨的地方,总有去邪避灾的神通,生了毛病,就来剥庙前的树皮回去煎汤,求菩萨保佑。上天竺的庙门也一样……” 
菩萨打不倒?那棵神树,那主宰着每一个人命运的众神之灵……也会保佑她吗? 
她一个人出去散步,在这被喧嚣的尘世遗忘的佛地寻求心的宁静。她走过庙前石阶,见石缝里插满残剩的香烛;她走过庙后的水池,见池里扔着一枚枚象征虔诚的硬币;她穿过层层茶园,登上山顶,在傍晚的茫茫雾霭中眺望竹林间隐露一角的大殿飞檐,她竟第一次感到了佛的神秘、神的威严。六根涤净了便再没有人世的欲念,没有欲念也便没有了痛苦。可他说过他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而活才是真的人。山里静极,佛地的风、水、草,也如佛一般端庄凝重。她在那落寂中一直痴痴坐到黄昏,她期待得到神的启示和感召。心却越发地空荡荡,平静如一潭死水……   
《隐形伴侣》三十五(2)   
遇到天晴的中午,她便同弟妹一起到山顶的大青石上去晒太阳,目光越过浮云,可以望见山那边,银线似的钱塘江和镜子似的西湖。躺在甸子里的干草上,只见悬停在天边的浓云,在作永远没有答案的沉思。他们有时会捡到鸡蛋大小的松塔和一种叫做“糖罐头”的带刺的红果儿。既是糖罐头,当然是蜜甜蜜甜,吃上几个手指头和嘴已都粘在了一起。有时候,九岁的阿虹妹会在茶叶地边上发现一大片野荠菜,采了抱回去,让舅妈包一顿馄饨吃,真是鲜得眼睛也要打喷嚏。阿虹采的荠菜王大得盖住篮子底了,肖潇夸奖她,那大两岁的哥哥阿华就撇嘴说:“嘿,稀奇!上次打蛔虫,我打出来那么多,她一条也没有……” 
阿华和阿虹每天下午到灵隐一个小学去读书,中午就回来,从来不做功课,因为根本就没有作业。一到晚上,阿华就开始在墙上放电影,他有一箱子自己画的幻灯片,打亮手电筒,再把那灯片上上下下地活动,什么刁德一、座山雕、鸠山队长就通通地打成了一片。肖潇笑得倒在床上,她夸奖他,那妹妹就撅嘴说:“哦,稀奇,他一只歌也不会唱,唱歌课大家一道唱,他就动动嘴巴……” 
肖潇大笑,觉得自己真快活。那一瞬似乎一切还来得及从头开始。 
一天下午她去溪边洗菜回来,见舅舅气汹汹握一杆鸡毛掸子,揪着阿虹一根辫子在叫骂。 
“你回来路上去跳牛皮筋,倒骗我做值日,我都晓得了,你小小年纪就说假话……” 
阿华倚在门后小声说: 
“没有跳,真的没有,我看见没有……” 
“滚!”他爹咆哮起来,“你也一路货,你把自家裤带上的结子管牢!” 
肖潇知道因为天冷阿华不肯大便,宁可熬着,每天谎报军情,说已去过。他爸爸只好每天早上在他裤带上拴一个结子,以便检查…… 
她劝住舅舅,搂过阿虹,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好孩子不说谎。”她说。 
她忽然看见阿华用那样奇怪的眼光飞快看她一眼,她如被蜂子蜇了一口,脸上麻辣辣地疼。是神经过敏,还是做贼心虚?她脸红了,在两个孩子面前。 
那一日,邻居的一个胖婆娘,同她搭讪: 
“黑龙江回来?蹲了有日子了?结婚没哩?” 
“嗯。”她胡乱答,“哪里……介早……结婚……” 
“噢,”那婆娘恍然大悟,“这天竺山种茶的农民倒是蛮富的,农村对农村,户口也好迁。” 
她急急分辩:“我是回来养病的,喏,关节炎……” 
她有什么资格去给阿华阿虹讲大道理。只是由于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谎话便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她为自己羞愧。就在这远离沧桑人世的山谷里,那个她曾憎恶的魔影,竟然也在暗中随她同来。 
她上山以来的好兴致,倏然全无。 
春节前几天,山里阴沉下来,好像要下雪。她帮舅妈准备妈妈爸爸上山来团聚的年夜饭,去溪边洗鱼。 
她走过石桥时,看见桥栏上趴着个人,痴痴地望着溪水出神;她走下石阶,又回头看一眼,见那人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鼻梁上的眼镜快要滑脱了。她停下来——怎么可能呢?高颧骨、厚镜片、额头一缕柔软的黑发……可是…… 
“邹思竹。”她轻轻叫了一声,叫出口之后又蓦地回头,快步往溪边走。见鬼!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邹思竹会跑到这儿来。 
却有脚步,跌跌撞撞追下来,慌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揪住她的袖子,喉结突突跳,说:是,是我,你,你别紧张……” 
……农场真的放了探亲假,都回来过年了,他也回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她家里看她,她妈妈告诉他这个地址……他结结巴巴解释说,并没有出什么事。 
她回家扔了鱼,拉着他往山上走。她的手微微颤抖,腿也直打绊。陈旭没有探亲假。她要带他去爬那座最高的棋盘山。 
谁在这样的日子来看她,谁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那……是陈旭叫你来的?”她突然问。 
“怎么会是他呢?”他很惊讶,“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他……他不大上工……” 
“为啥?”她的心沉了沉。 
他摇摇头。 
“你说,他怎么不上工?”她追问。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仍然急于得知他的消息,她还在挂念他。 
他停下来,用手扶着膝,大口喘息,“听说他……赌博……输了还不上钱,对人说他有个叔叔在部队当大官,可以介绍人去当兵,抵那钱……结果,唉,你可想而知……” 
什么东西碎了?竹子?球?叶?石头?心里那最后一点希望、一点幻想,破碎、毁灭,化作齑粉,永远永远…… 
“你,不要生气。”他有些不安,“你不是反正……要同他离婚了?农场里,大家都不相信,我相信……” 
“你为啥相信呢?”她冷冷问,“大概你老早就认为他……是个坏人吧!” 
“哪里会有这样简单的分法呢?”他笑了笑,“一个人可能同时是好人又是坏人。你知道,我刚认识他时,在隔离室,蛮崇拜他的……” 
她低下头,轻声说:“是的,他是到了农场以后才……才开始堕落的……一个人,说了第一个谎,就去往下说第二个,为自己圆谎……”   
《隐形伴侣》三十五(3)   
邹思竹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我总觉得,陈旭那种堂堂皇皇的撒谎,比起一些人的虚伪,还是好得多。他固然有许多恶习,但他在强大的社会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他只有这一种反抗方式。” 
这些话出于邹思竹之口,肖潇大为震惊。 
“其实,撒谎和欺骗,就像伊索寓言所说的舌头一样。”邹思竹慢吞吞地边想边说,“它既善又恶,善恶难分。有时大善大恶,有时不善不恶。比如,对病人瞒隐真情,是善,对老百姓空许诺言骗取信任,是恶;对不怀好意的人必要防卫而说谎,是不善不恶;农民为生存瞒产私分,是既善又恶。说谎在中国历史上常以用计和智慧的面目出现,所谓兵不厌诈,也在其列。欺骗并不总是演出丑剧,貂蝉、王佐不也是撒谎大师吗?这又作何解释?” 
她打断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憎恶尖声质问:“那你干吗不撒谎?你干吗总躲在自己的蜗牛壳里,窥探着别人……” 
他似乎哆嗦了一下,脸上愀然作色,仿佛有什么触到了他的痛处。额上那绺黑发也歪歪地扭过去,扭过去……他怔一会儿,径自走了。 
肖潇赶上去,竟不罢休,盯住他的眼镜片,那暗淡无光的镜片里只剩下枯叶、青苔和树根子。 
“你说,既然你不认为他坏,你干吗主张我们分开?” 
湿冷的雾气从四面山谷升腾起来,茶园竹林弥漫在一片凝重的蓝烟之中,渐渐地模糊。黑森森的松树下,一条隐隐可见的小路伸向茫茫山岭…… 
他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坐下来,低头拔着石边的小草,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我相信你们早晚要分手,因为你们有各自不同的理想世界。陈旭要的那种真实,在你看来未免丑恶。而你要的那种纯真美好,在他看来未免虚假。他认为人生之海脏了,人无法干净。而你大概相信只要自己干净,世界就不会弄脏……他把自己看得比世界重要,而你的自我牺牲精神,正好做了他的殉葬品……” 
肖潇晃了一晃,抓住了一棵树。 
好一个冷眼旁观的家伙,竟把他和我卸了一个零碎。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看我走到这走投无路的地步,才来放马后炮,什么真实丑恶纯真虚假像绕口令。 
“照你那么说,真和善倒自相矛盾了?”她突然抬起头问。 
“这是一个涉及到真实的本质意义的问题。”他推了推眼镜,“究竟是不是只有美好的东西才能称为真实,我一直很怀疑。为什么人们都认为说谎不好但又总要说谎?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总在阻挠人说出真话。就像动物为了生存有一种天生的伪装能力一样,人也总是想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掩饰起来,去适应社会的要求。就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恶也是真实呢?包括人性恶。真的,人最可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 
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他用一根枯树枝抠着脚下的泥土,眼镜片越发地灰暗,清癯的脸在暮霭中越发苍白。他好像被什么巨大的苦恼困扰着,镜片下有一圈不眠留下的黑印。 
他们坐了很久没有说话。 
风来了又去了,无声无息。 
你到底为什么来寻我?为了表示同情?为了来替陈旭辩护?为了显示你比我聪明?还是……那个梦里,为什么会有他?月亮里的桂树。你也没说实话。 
她站起来。 
他也站起来。 
他们往山下走。 
天黑下来。莽莽山林,游移着一个苍白的声音。她听见他说,他来寻她,是为了告诉她,郭春莓病得很厉害,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不会走路了,送回了杭州,在住院,可能要截肢。农场的一些杭州人想结伴去看看她。平日再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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