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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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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旭分手之后,她在这种不安与郁闷下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奇怪的是似乎比她想象的艰难要容易过些。假如你想绝望,你就会绝望。假如你想着希望,希望就会有的。她相信自己只要离开了陈旭,就会像蜥蜴那样充满再生力。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马车驶过检疫站的白石灰线,便是七分场的地界。一群群散在草场上闲游的灰黄色的本地牛、红鬃马,一片片破旧的原木围栏,一排东倒西歪的草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天色明亮起来,于是这个以养畜为主的小小的分场,就像一幅走近去观赏的油画,忽然变得粗糙不堪。 
她将要在这里,寻找一个叫做肖潇的离了婚的女人。其实她完全无所谓到哪里去寻找。她并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把自己找到。她将要在这里挽回弥补这些年丢失的时间、责任,还有名誉。 
她记起这一切,便对自己放下心来。她蛮喜欢这个被草场和水库环绕的小分场,喜欢它的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宁静。如果在晴天的阳光下,在科研班的小区试验田,遥望绿色的漫岗下这片褐色的农舍,实在太像她中学时代看过的那些列维坦的风景画,或像苏联小说中的一幅插图……尤其当清晨几百匹高大的红鬃马如一团团火焰般地从马号喷射而出,在大道上卷起漫天的红色沙尘时,她觉得生活依然美好。   
《隐形伴侣》四十(2)   
她的目光为窗台上一束没有叶子的小红花所吸引。它的形状有点像桃花,粉中带紫的娇艳花瓣,挺直的干枝条却坚韧。鞑子香,北国迎春花。她到北大荒几年,年年都没有采到过这种开得最早的野花。她多么想知道北大荒的映山红到底是什么样子。它却终于出现了。 
准是大康采的。她猜想。就是身边这个铺盖罩一块绿格子塑料布的大个子大康。她又是天不亮就带着姑娘们下地去了。那个雨天肖潇从马车上爬下来,拎着自己的行李愣在那儿,就是这个大康,甩着两条大辫儿飞跑过来,一把将她拽过去,说:“跟我来!”她的眉宇间的距离宽得像条跑道,无论眼睛、鼻子、嘴巴、门牙、手掌、脚丫子,哪儿都是大大的。“人都管我叫大康。”她大咧咧地一笑,“科研班,我是头儿。是我向徐主任把你要来的!” 
好一个爽爽快快、快快活活的大康。 
大康从早到晚手不停,嘴也不停,只要一休息下来,满耳朵是她一个人的“单出头”。 
“……破四旧那咱,有一回我妈揍我妹妹,我妹一边往外跑,一边喊:‘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还是街道主任呢,为啥不学学十六条?’我妈气急了眼,追到街上直嚷嚷:‘小兔崽子,我就揍你个十六条!’过路人一听,这老娘儿们可真反动,就把她送派出所去了。啥?你耳朵感冒了?我妈到了派出所也没认错,跟人吵吵说:‘十六条还管揍孩子?十六条还得加一条才行!’ 
“……那次我回家,我嫂子给我一张票,让我去看节目。那演员上了台,嘴那么一张,嗬,嘴真够大的,大得肠子肚子都能看见了,真了不得。可下了台,同人一唠嗑,嘿,那嘴比脚还笨……” 
在大康那里,生活似乎就是由这种滑稽、有趣儿的事组成。无论生病、干仗,或是倒霉的事,都充满了可笑可乐的气息,她必须无时不刻地竭尽全力将它们挥散出去。于是,在这样一个偏僻静寂的小小角落,肖潇第一次感到过去为她所厌烦的日常生活,竟然不再难以打发。 
一到晚上,女宿舍里更加热闹,总是大康的嗓门最高。 
“哎哟,又照上镜子啦?镜子让你照破啦!人说现在的电影呀,中国片儿是——新闻简报;朝鲜片儿——又哭又笑;越南片儿——真枪真炮;阿尔巴尼亚……哎肖潇,你给我讲讲你们那个西湖,断桥断桥是不是人走上去就折了……你们这些南方丫头,一吃咱这疙的土豆白面就发胖,衣服全穿不下了不是?嘿,瞧咱的,咋样,大裤衩子,俺妈早给预备下了。她说一上农场干活儿,人就像发了面似的……” 
有人去捶她,追得她满屋子跑。笑声像个大漩涡,把肖潇卷进去又甩出来。大康闹够了,突然收敛起来,拿出一本什么书来读,读几页,呵欠连天,眼神直发。她揉揉眼便让肖潇教她唱歌,学打拍子。两只厚墩墩的手掌在炕面上拍起一阵灰,却仍然怎么也踩不住调。“这些个数跟一群跳蚤似的!”她哭丧着脸,满头大汗地倒在铺盖上,“六八届,不如猪八戒!算啦!”她宣布。 
可如果谁有了病,就有她忙活的了。端病号饭烧开水,不够她折腾的。星期天肖潇要拆洗被子,她把肖潇往炕上一推:“读你的书去吧,少碍事!”不大一会儿,透亮的被单子,就在门口榆树间的绳子上晾开了。然后她又悄悄盘腿缩进炕里,拿出一团白线来钩,钩出一朵菊花,又拼出一块奇妙的图案。肖潇在读书的间歇中,偶尔抬起头望她,竟发现她也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你干吗老在看书?看不累呀?看那些书干啥?我看出来你肚子里有不少水儿。你是个明白人,上学时一定成绩好,我不行,脑子笨。看别人有文化,我真服。你有啥难处,吱声;我就爱管闲事儿……你不想家?不想你儿子?你心真狠……可我知道你心难受,你没法子,就老看书,看书就啥啥都忘了,是不?我知道,啥都知道,你为躲他才到俺七分场来……这疙的人,心好……” 
她盈上一层泪,又柔又轻地把个心包得暖暖和和。望过去,那一双亲善的大眼,竟也潮乎乎地垂了下去。 
“夏天咱们去采黄花,啊,南边那片甸子贼拉多……” 
“等秋天下了雨,我领你采蘑菇去,榛蘑、松蘑、草蘑,哎呀,老了。还有雷蘑呢,一打雷,它就吓得麻溜蹦出来,嗬,可别碰上‘登腿蘑’,吃一口就登腿完蛋啦……” 
肖潇便期待那个劳累的夏,盼望那个丰实的秋。她的心是一块干涸的荒地,渴望河流,渴望泉水。在经历过孤独之后,她格外珍惜集体;抛却了爱情之后,她分外珍视友情。而朴实的北方姑娘似乎比精明的南方姑娘,少了些心计,多了些热忱。她竟然感到在一个全是由佳木斯、鹤岗知青组成的科研班和七分场,竟比在五分场亲切得多,轻松得多。这儿的人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事,不像五分场的人,对一切别人的事都那么神经过敏。 
这小小的桃源! 
她跳起身。她也要到地里去干活儿。只要大康有一会儿不在她身边,她就会感到不安……   
《隐形伴侣》四十一(1)   
一群大马朝她奔来,踩着她看管的小区试验田。 
兔灰,兔灰,你过来! 
小耳朵,你又溜号,回来! 
一声口哨,那些马竖起了耳朵。听一会儿,竟摇摇脑袋,乖乖地走了。 
一个小马倌,抱一杆鞭子,摸着马背的毛毛自言自语地说话:二傻子,你可不能吃人家的麦种呀。 
你的马都有名儿?你叫啥名儿? 
我叫小扣子。 
她看看他,发现他的脸黑黄。背上有一只倒扣的白锅。锅扣锅扣,她叫他,原来你是个驼背呀,驼背也放得了马? 
放得了。人说养马如君子,你看那匹小人钟,老马了,有心脏病、气管炎,楚大夫给它治病,它就认识楚大夫。它只要一犯病,咳嗽了,自个儿就会上兽医室门口等着去…… 
她果然看见一匹马,慢吞吞地落在最后头,马倌跑到前头去了,它东张西望一番,忽然咬住路边的麦苗大啃大嚼。一匹马在路中央怯生生地盯住一张让风吹动的破纸片,一动不动。路边突然蹿出一只红狐狸,马顿时炸了群,四处乱窜,她拦住这匹,那匹又跑了。她大叫小扣子,小扣子从背上的锅里又抽出一根马鞭子给她,她狠狠地抽打那些马,用力地挥着鞭子,打得胳膊都酸了。终于马儿乖乖地朝一座山坡跑去,她一鞭子抽碎了小扣子背上的锅,从锅里飞出许许多多的邮票…… 
“同学们——” 
她初时听到这个温和细柔的声音,浑身轰地一热,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老师好——她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尤其在这儿…… 
她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个背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前胸被一条粗布带打了一个大叉,蓬松的头发马马虎虎向后梳拢,黑色的布裤上沾满做饭刷锅的油垢。一个老娘儿们?她不由大失所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同学们,你们好。”那背孩子的女人又说了一遍,走到肖潇面前来,“你就是肖潇吧?”她笑着问。 
大康急了,“肖,这就是咱们的农业技术员苏芳大姐呀!” 
在她想象中,这位同丈夫一起到农场来落户的东北农学院老大学生,不应是这个样子。应该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戴一顶宽边草帽。她疑惑不解地望着苏芳大姐,她没有想到无论是她的装束还是笑容,会淳朴得像一个地道的农妇。 
苏大姐背着孩子到试验田去,因为分场没有托儿所。她在地头休息时,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真有点触目惊心的。可她打开黑色的硬面笔记,做试验记录时,落在白纸上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也让肖潇吃惊。 
四月过去,五月来临。试验田一片葱绿。苏大姐天天背着孩子来,又背着孩子回去。那是一个长着一双蓝莹莹大眼的小男孩,眼睫毛卷卷地向上翘起,一头黄松松的软发。他常常安静地躺在试验田旁边的树阴下吮自己的指头,麻雀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他便乐得直跷腿。苏大姐每天早晨总是准时出现在试验田小区,她培育一个小麦早熟品种,已经第四个年头了。 
“春播以后一定要加强对土地镇压,压得越紧,土地的毛细管就越畅通,土层下的水分输送上来就快……” 
她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女教师。那是一种十分遥远的气息,闻得到,却看不见。就好像她——苏芳大姐,是由一个农妇和一个技术员叠合而成。在她给树阴下睡着的孩子轻轻驱赶小虫的时候,是前一个;当她给科研班的姑娘们娓娓讲课时,是后一个。肖潇被自己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心神不定。人怎么变成这样?苏芳大姐喜欢不喜欢自己变成这样?她从小就想当青蛙公主。大概知识分子经过改造,就应该变成这种能文能武、模棱两可的人。爸爸! 
肖潇每回从分场兽医室门口走过,总可以看见苏大姐的爱人,那个东北农学院兽医系毕业的楚大夫,戴着口罩,穿着胶皮围裙,两只衣袖一直捋到腋下,露出两条细瘦的胳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地忙碌。兽医室的窗缝散发出漂白粉和酒精的气味。门口贴着“闲人免进”的纸条,只能望见那里面的一匹高头大马和一个小小的人影。楚大夫是分场最忙、最累、最瘦的人。大康说,分场要没有楚大夫,那些马和牛全都成了包子馅了。 
苏芳大姐带肖潇去过她的家,一个杂乱无章的小院。遍地鸡粪,劈好的子,泡在水里。外屋锅台上凌乱不堪,葫芦半片的!而里屋,一面宽敞的大炕炕梢上,用长长的木板垫起了一排书架,整整齐齐竖了一墙。墙下扔着尿布、奶瓶、拨浪鼓、饼干盒……它们之间竟然相安无事。 
理想是固执的,现实也是固执的。谁向谁作了妥协?谁又战胜了谁?它们各自都依然完整如初,又似乎各为一半,融为一体。为什么他和她就不能?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爱情要靠吮吸理想的血液才能生存?爱情毁灭理想就不是爱情……她的心突然痉挛。这低矮的茅屋她既熟悉亲切,又陌生冷酷。 
“以后你想看啥书,就来。”苏大姐说。 
她点点头,快快告辞了出来。她害怕它会触痛心上那层尚未愈合的痂壳。但她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在这块土肥水美的僻壤上,会有那么一个生气勃勃的科研班,会有那么一个起死回生的兽医室。世界很大,大得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世界又很小,一块秧田、一间斗室,就足以容纳你灵魂中的全部自信和渴望。   
《隐形伴侣》四十一(2)   
她觉得在苏大姐的茅舍同她之间,有一种微妙的理解,无情地刺痛她,催她新生。 
那年春夏之交,雨竟然下个没完。眼巴巴望着天空露出块晴,转瞬又是灰云沉沉。雨一场接一场,空气好像水做,将大地泡成了散豆腐渣,塌了筋骨。去冬雪厚,融雪加雨,低洼处,兜起一片汪洋,浮出几枝衰草,倒像是开化的芦苇荡。播谷草的拖拉机刚开出机库便陷在污泥中,连地头的边儿也没啃上一口,就彻底趴了窝。肖潇到北大荒三年了,还没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春涝。 
总场的广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号召人们抗灾夺丰收。电话会议也开过了。因为交通中断,吉普车是没有来过。 
全分场的人都出动了,到齐膝深的水里去撒播青饲料苞米种。农谚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苏芳大姐也说,等水退了再播种,就误了农时。 
科研班的姑娘们都脱了毛裤,又干脆甩了雨鞋,像下水田似的光了脚。肖潇倒是有点巴不得,她喜欢不断地换花样干活儿。何况往水里一把把撒种子,很有点像喂鱼似的好玩。她把裤腿高高地挽过膝盖,一脚踩进冰凉彻骨的稀泥之中。她会让大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决不会为了离开农场而离婚!走下去,咬住牙,往前走,水漫上来,抓住手里盛满种子的脸盆。心一阵哆嗦噎住了喉咙,手脚竟然麻辣辣地发热,热血从冰壳里迸溅出来。脸盆有一种要将她拽往地心的力量,那些种子渴望回到地里去。她要把她心里的愿望通通播下去。她拔出这只脚,那只脚又陷下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有那么重的分量。脸盆一步步空下去,她的心却一步步充实起来。她觉得自己轻松极了,她真喜欢下雨。 
大康拽着锄把在她前面不远的“垄沟”里刨埯,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冲她笑笑。所谓刨埯,也就是在泥水里趟一条缝罢了。大康隔不大会儿就噼里扑噜地溅着泥水到地头去帮肖潇装苞米种,她干活儿总是那么“飒愣”。 
一帮小伙子踢里咕噜地从后头赶上来。 
嘻嘻哈哈的,怪开心。 
“去年播黄豆,在地头烧黄豆吃,管二说啥也不干,非说这种子豆发芽率百分之九十,吃下去会从肚脐眼儿里长出豆子来……” 
“管二管二,我知道你爸姓杜,你妈姓杨,你叫杜杨,一星管二,是不是?” 
“这大水再发下去,水库的鱼都要冲出来了,田畈里随便捉……” 
她无心无意地听着。她很久没听到男人的声音了。宁波人?杭州人? 
大康贴着她身子走过,低声说: 
“别理他们,机耕队的臭小子。车下不去地让徐主任撵来干活儿,没好气儿呢,瞧那种子扔的……” 
她注意到他们的速度果然是惊人的迅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心不在焉地漫天散花,只差没有把一脸盆苞米种挖个洞扣在地里了。 
他们很快走到前头去了。 
“萝卜头,萝卜头!”有人叫道,“早点收工到水库摸两条鱼来吃吃。” 
“萝卜头摸鱼,有窍门。上回我们去,他跳到闸门底下潜下去,先捉一条鱼,把闸门上的洞塞牢,摸到了,咬在嘴里,再摸,一只手抓一条,浮上水,一口气三条……怎样?” 
一个穿草绿色胶布雨衣的人影,忽然把身上的雨衣拍得哗哗响,大声说:“顶好现在就去,我给你们露一手!” 
“这些种子怎么办?” 
“……” 
有人回过头张望,看见了怒目圆睁的大康,他做个鬼睑,又回过去低声商量什么。穿草绿色雨衣的人摇摇头。队伍又向前移动,不知为什么没有走。 
“他们听萝卜头的。”大康说,“就是那个穿军雨衣的,还是个班长,一到夏天就领他们上菜地偷西瓜。要不是他干活儿好,徐主任早刷他了。” 
萝卜头?她正想问点什么,地头有人喊大康,好像是苏芳大姐,叫她到试验田去一下。好在这块地不大,大康将埯子刨到头,吩咐几句便走了。 
肖潇闷头一口气把自己脸盆里的种子撒到地头。 
裤管湿唧唧地巴在腿上,叫风一吹,激起一层红点点,又痒又湿地难受。泥浆溅在脖子、额头上,擦不去抠不得,腰也酸乏得直不起来。她把脸盆倒扣在地头,坐在上面,喘一口气。天色暗下来,地里只有零零散散的人影,几只花翅膀的喜鹊在地头的柳茆上跳跃,雪白的肚皮在一片苍茫之中格外显眼。 
她忽然注意到,机械队的那几个小伙子,终于是不见了。 
地头扔着一只空麻袋。 
她纳闷起来。 
离她不远的地里,泥水中隐隐泛起一团泡沫。 
种子呢?她走过去。 
她看见一堆黄褐色的苞米种,弃在黑水中。 
果然他们抓鱼去了。小偷一样逃跑。竟然就这样,偷工减料,弄虚作假。她愤然。这些馋鬼,小心鱼骨头卡在喉咙里。她四下张望,人都远远的。也许快收工了。她想了想,转过身回到地头,默默捡起自己的脸盆。又走到那堆种子跟前,连泥带水一捧捧抓在盆里,费力地端起,搁在腰上,一步步朝地里走去。 
总不能这样把种子白扔在地里,她对自己说,饲料本来就缺。她可不是为了离开农场才离婚的。如果不结婚,她也可以当劳模。当然出身是个问题,正因为出身不好,才该更加自觉地改造自己。自觉的事是不应声张、不应宣扬的。也许会有人看见她这么做。她不在乎别人看见没看见,她需要自己心灵的满足。她决不欺骗农场的土地,也不欺骗自己。谎花到底是雌花还是雄花可以问问苏大姐。   
《隐形伴侣》四十一(3)   
黑泥浆中踩出一条沟,水分开了又悠悠闭合上。淤泥松塌塌,人时时要陷下去,脚底却似有一只大手托住,坚实牢靠…… 
她似乎听见收工的哨音。她觉得时间并不晚,天气不好时出工总是象征性的。她回头望一眼那冒着泡沫的泥淖,拎着空盆又走了过去。她想她应该把那些种子通通物归原主。她多么愿意有机会来做一点这种补救灵魂的事情。她用潮乎乎的袖子抹一下脖子里的汗。衬衣也湿了,凉飕飕地贴着脊背。她又回头看一眼大路,人们还陆续往回走。那么大康是不会来了。她必须一个人播完这些种子。 
她低头干起来。最累的时候已经过去,这会儿腿脚倒不觉笨重了。她有足够的力气把种子均匀地铺进这几条垄中,听着它们噗的一声从她指缝中漏出去,又在混浊的泥水中咕咕地沉没不见,她感到快活极了。 
脸盆终于又一次空了的时候,天色暗得已看不清盆底那两条金鱼。上帝保佑你,金鱼!我不要你的报酬。到蔚蓝的大海里去吧,在那儿自由自在地漫游。她抬起头。她很想唱一支歌,但唱不出来。她拎着脸盆往回走,开始觉得饿了。 
她突然一阵毛骨悚然,顿在那里。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庞大的黑影,耿耿地盯着她。野地空旷无人,天地昏昏。她害怕起来。她想逃走,淤泥却稠黏得像糨糊…… 
“是我。”那影子说,向前挪了一步,却并不过来。 
她听出那声音尖细稚嫩,却有些喑哑。镇定了,慢慢辨别出,那人披一件发绿的军雨衣。萝卜头?她急地恼怒了,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他垂下头去,嗫嚅着,“我们从水库抓鱼回来,走过这里……我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帮我们……” 
“哪个哪个?哪个还不是一样!”她打断他,扭头就走。还好意思来看呢! 
他竟追上来。泥水溅在她衣服上。她跳上大路,他一个横步,拦在她面前。一把掀去雨帽,几乎用恳求的口气说:“你不要……生气……我说的是真的……从来没有人会这样……真的,他们只会去报告领导……你为啥不……” 
肖潇终于看清楚,这是一张异常年轻的圆脸。脑袋显得有些过分地大,又黑又圆的眼睛带着一种固执又顽劣的笑意在雨幕中发着光亮。湿漉漉的黑发耸立着,江南三月绿刷子似的秧板田。嘴唇有些翘翘的。 
“我一猜就是你。”他笑了一笑。 
脸皮真厚,谁认识你了? 
“不认识我啦?”他失望地叫起来,“那一年半夜里,我开的车还送了你们一段路呢!” 
“馒头插在操纵杆上,连狗都会开。”她的眼睛亮了亮。是的,是那个在车里养鸟的小家伙。他怎么会蹿这么高了呀。我们到镇上去买书…… 
“我一猜就是你。好几次我开车经过试验田,都看见你在树底下看书……”他认真说,“喜欢看书的人……”却又咽回去了。 
大概只有喜欢看书的人才这么傻。他眼里分明积淀着一层故作精明的讥讽。三年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当然,那时他才十五岁。“你不看书?”她反问。 
“不大看。”他承认,搔着头皮,“也没啥书好看的。” 
肚子又叫,又冷又乏。脸上一丝丝凉,似有雨点落下。她忽而觉得有些失望。并不是为了付出的那些劳动,而是付出之后所得到的。她加快了脚步。天几乎全黑了,只有泥泞的道路上那些灰色的水洼微弱地发亮。三年了,他怎么还会记得她?可见全场谁都知道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同这种毛孩子说什么…… 
“我只读了六年书就文化大革命了……”她听见那粗重的喘息仍然跟在身后。 
“读点书,好上大学呀。现在不是有工农兵学员了吗?”她用大人对孩子说话的口气说。 
他叹了口气,“大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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